她輕輕合上手中書頁,在他身邊坐下。
聽說許多男人睡著的模樣都像個孩子,雷拓卻不。她抬手輕輕拂過他額際的髮梢,胸口突然絞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他不會覺得累嗎?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一個可以付出感情的寄托。即使入睡時,全身依然散發出某種疏離氣質。這樣,他不累嗎?
還少女時看過一部小說,那裡平凡的女主角對男主角說:如果上天賜與我財富和美貌,我要讓你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你一樣。
她並不喜歡這本書,卻牢牢記住了這段話。
可是,再多的財富和美貌恐怕也無法讓他眷顧。纖細手指掠過他刀樣鋒利的眉,濃密的睫毛,挺拔的鼻樑,性感的唇——
額頭上有她的一滴淚,她輕輕為他拭去。
這樣一個男人——他會愛上誰?
好像感到被碰觸的不適,雷拓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她被嚇了一跳,以為他醒了,但他只是握著她的手,換了換位置繼續沉睡。
淡淡的甜蜜與辛酸交織瀰漫,聽說他父親已經決定退休,不管最後選定的接班人是誰,她都該功成身退了。
鳥盡弓藏,這個道理她明白得很。有些時候有些愛,注定要歸於絕望。
是敲門聲讓他醒來,鬆開手,他不勝疑惑地問:「我……睡著了?」
自幼年之後,他從不曾在任何一個人面前睡著過,怎麼會這麼輕易地坐著就入眠?
「是啊。」自己有沒有睡著還不知道嗎,他今天真可笑。
雷拓好像還沒有完全清醒,將這個事實消化了很久才相信,「睡了多久?」
「大概半個小時吧。」
他的嗓音無比艱澀,「林靜,你真有本事!」
敲門聲又響起,她無暇問這是什麼意思,先走過去開了門。
雷天徹站在走廊上。
「剛才第一醫院打來電話,父親突發腦溢血,搶救無效,十分鐘前已經死亡。」
他依舊噙著一貫的斯文淺笑報告死訊,看著在她身後站著的雷拓,「就在律師行樓下,只差幾步就可以修改遺囑了。」
「怎麼會這樣?」林靜大驚失色,看了看仍然神色如常的兩個男人,他們怎麼都一副這很正常的樣子?
雷拓拍拍她的肩,連剛醒時那抹奇異的惱怒都消失,「有什麼好奇怪的?是人都會死。」
「可是——」
「看來要給你添置幾套好看的喪服。」
「好看」的喪服?
上帝,她沮喪地雙手掩面,真想暈過去算了。
各路人馬濟濟一堂,聽羅律師念著冗長的前言說明。連什麼扯不著關係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聞風而動,趕來出席雷百川的遺囑發佈,死後哀榮還真是風光啊!
雷拓嘴角扯開嘲諷的弧度,環顧客廳裡的眾人,惟獨不見林靜。
她去見老同學,手機沒開,也沒用司機,說過兩點回來,現在已經過了一刻鐘。
一個白色身影在玄關與樓梯間閃過,他皺著眉跟了上去。
「你怎麼這副德行!」
看清楚林靜的樣子後,他忍不住低咒了一聲。
她關上房門,「你這麼大聲做什麼,下面人很多。」
「到底是誰幹的?」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一身狼狽的林靜:白色的連身裙上沾了不少塵土,膝蓋和手臂都被擦傷了,傷口上還有凝結成暗褐色的血。
雷天徹已經得到了雷家的產業,不可能幹出這麼無聊的事。總不會是周心璧吧?
「我怎麼知道啦,我不遵守交通規則過馬路,結果被一輛摩托車撞到。」她低著頭,很丟臉地說。
他鬆了一口氣,「只是意外?」
「廢話。」不是意外是什麼,她還能主動和摩托車比誰更堅強不成?
他仔細檢查了一下那兩處撞傷,確定只是傷及皮肉沒有動骨,終於稍稍安心,轉瞬又為自己無謂的擔憂覺得多餘。
「乾脆撞死算了。」將她按住坐下,自己走到浴室拿出醫藥箱。
他是不是人啊,不僅不安慰一下傷患,還這樣咒她。
林靜恨恨地搶過碘酒打開蓋子,用左手笨拙地拿棉簽沾沾,他實在看不過去地奪過來,給她的傷口消毒。
抹完藥膏,均勻地撒上雲南白藥,用紗布將右手肘一層層包起來。他又撩起長裙的裙擺,準備繼續處理下一個傷口,她馬上後倚在靠背上,笑容僵硬地說:「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他皺皺眉,「我只是要給你上藥。」
「我知道,可是我很怕癢。真的,全身上下都怕,我還是自己來好了。」
他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全身上下都怕?」
用膝蓋壓住她的腳踝,替她一步步地抹上藥,纏上繃帶。
她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氣喘吁吁的,「別……求求你,我好癢……」
「求我什麼,」包紮完畢,他俯下身,嘴唇溫柔擦過她的面頰,「一生之水。」
「呃?」她心神蕩漾,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什麼。
「你的香水,」三宅一生設計的一生之水,如春天泉水般清澈的花香調,「很適合你。」
「我喜歡一生之水這個名字。」
「我也喜歡。」他整個上半身都壓在嬌柔的女性軀體上,眼神迷濛溫柔。
「雷——」
只說了一個字就被他吻住,輕緩而誘惑的,在唇齒間輾轉纏綿,她閉上眼睛,沒發現自己連呼吸都停止。
直到膝蓋上的傷口被無意中碰到,林靜蹙眉,痛得咬住了他的舌頭,終於喚回他遠離的神志。
他不是來縱慾的,至少不是在她身上還有淤青和傷口的時候。
雷拓站起身,手指捏著眉心,要狠狠地深呼吸才能壓下心中的情潮。
她頭昏昏地尷尬正坐,「你要下去聽遺囑嗎?」
「不。」他草草應了聲,不用聽也知道裡面會有什麼內容,「明天起你搬到我的公寓裡住。」
「呃?」為了方便工作,他們在靠近公司的路段都有自己的公寓,但那只是偶爾應急,並非常住之地,「明天不是你父親的葬禮嗎?」
「我又沒打算參加。你什麼也不用忙,我會聯繫搬家公司的。」
「你不參加父親的葬禮嗎?為什麼不去?」
他只是一哂,「為什麼要去?」
「雷拓,送你父親最後一程不會耽誤很多時間。」
「誰不是一出生就邁向死亡,這地球上有幾十億人,死一個兩個不算什麼。」
「他朝吾體也相同。如果我死了,你也會這樣想嗎?」
他似有些動容,隨即又掩去,「都一樣。就算是我自己的身後事,我也並不在乎。」
她無力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沒有得到雷宇建設心情可能不好,但父親的葬禮怎麼能不去呢?」
「別跟我說倫常禮教那些廢話。」
「不是倫常的問題。」她覺得自己的表達能力好似嚴重退步,居然連這樣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都解釋不清楚,「如果你缺席,所有人都會認為你是因為沒有繼承公司所以鬧情緒,他們都會覺得你缺乏風度。」
「你說得很對,」他看著林靜有幾分氣急敗壞的樣子,「可是我的事,與你何關?」
他的事,與她何關?
有那麼一瞬,她忘了心跳,忘了感覺,忘了自己身處何時何地,忘了怎樣回應他的問題,頭腦中只剩空白一片。
他的事,與她無關。
「你說啊。」他再度追問,連自己都因之愕然。
他到底想得到怎樣的答案?
「剛才是跟你說著玩的,你去不去我才懶得管呢。」她撩撩頭髮,倉促地綻開一個生硬笑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些。
「是嗎?」他嘲諷地淺笑,卻不知,是在嘲諷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