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柳條兒看見後院的棗樹上冒出丁點綠芽,隔了一夜,整座山都披上一件淡淡的綠衣,幾日後,連山道邊的野花也吐出花苞。
短短一月,素裡銀妝的大山變成了繽紛燦爛的桃源仙境。
自然是一個多麼奇妙的東西,柳條兒對大山升起了一股敬畏。
直到現在,她才算真正瞭解了山林裡的老規矩:打大不打小、打公不打母是什麼意思。
至此,她才完全融入山民生活中。
今兒個一早,鐵漢三便聽到雞窩那邊陣陣鬧騰。
他笑著說:「母雞應該開始生蛋了,待會兒給你們攤雞蛋餅吃。」
春日炎炎正好眠,柳條兒和丫丫正對坐著揉眼睛。
「你怎麼知道母雞要生蛋?」柳條兒邊說邊打哈欠。
「我知道。」丫丫舉手。「阿爹聽見雞叫了,所以知道有雞蛋吃。」
「雞叫了嗎?我怎麼沒聽見?」拜託,雞窩離這裡多遠啊?
丫丫窒了一下。「對耶!我也沒聽見雞叫聲,阿爹,你怎麼能聽得這樣遠?」
鐵漢三咳了兩聲,後悔自己亂顯擺。難道要告訴她們,他有一身好武功,所以耳目比別人靈敏十倍?
而且,他很懷疑兩個姑娘能不能理解什麼叫武功。
「我從小耳朵就特別好,能聽見很遠的聲音。」他只好瞎說。
「真的啊?」柳條兒一臉羨慕。事實上,她羨慕每一個擁有特殊本領的人,連天橋底下賣把式的,都在她羨慕的範圍內。
幸好鐵漢三不知道這件事,所以收到她尊崇的目光,也很開心。
「丫丫,我們去拾雞蛋。」柳條兒跳下大炕說。
「不要,我還想睡。」春風暖暖,丫丫不想出門。
「那我自己去嘍!」她跑到門邊說。
丫丫有氣無力地跟她擺手。
鐵漢三追著她問:「你會不會撿啊?」
「把雞蛋從窩裡拿出來,這種事誰不會?」柳條兒覺得被瞧扁了,她準備撿很多蛋回來顯顯滅風。
既然柳條兒這麼說,鐵漢三也就相信,他回去拍拍閨女的頭。「丫丫,春天確實讓人想睡覺,但你也不能每天睡啊!」
「阿爹,大部分的人都每天睡覺的。」
鐵漢三想,也是,誰不晚晚上床睡?但他原本的意思並不是這樣。
在這個家,兩個姑娘的嘴都比他厲害,她們若存心跟他賴皮,他再長十張嘴也說不贏她們。
最後,他只能說:「你可以每天睡,但不能睡太久。」
丫丫趴在炕桌上,低聲咕噥:「好,我每天頂多睡十個時辰。」而一天才十二個時辰。
鐵漢三搖頭。「你快變小豬崽了——」
他說到一半,便聽見雞窩那邊傳來尖叫聲,是柳條兒。
出事了!他飛一般地往外衝,丫丫嚇一跳,差點從炕上摔下來。
「出事?什麼事——阿爹,你等等我啊!」她追著鐵漢三跑幾步,發現自己沒穿鞋,又跑回去穿鞋。
鐵漢三來到雞窩,便看見柳條兒坐在地上,臉色忽青忽白的。
「發生什麼事了?」他趕緊把她扶起來。
「它——」柳條兒指著母雞。「它啄我!」
「啄傷了嗎?在哪裡?我看看。」現在,他的臉色也變青了。
「沒,我縮手縮得快,它沒啄到。」
他鬆下一口氣,幸好她沒受傷。
「好端端地,母雞幹麼啄你?」他幫她拍去身上的灰塵。
「我也不知道,我才伸手過去要撿雞蛋,它就啄過來了。」她餘悸猶存。
「沒道理啊!」他撿了無數的蛋也沒被啄過,難道母雞也欺生?
他的手探向雞窩,從雞屁股下摸出一顆蛋,還帶著餘溫,顯然是剛生下不久。
柳條兒眼睛差點掉出來。「它怎不啄你?」剛才她才把手伸過去,它就啄過來了耶!不公平,這混蛋母雞欺負她。
「你再試一次看看。」鐵漢三說。
柳條兒伸出手,連雞屁股都沒摸到,又差點被啄著。
「慢著。」鐵漢三趕緊把她的手拉過來,上下左右揉一遍,幸好沒傷著。「你不能把手伸到雞面前去撿蛋,要繞到它後方,別讓它發現你要拿它的蛋。」說著,他又從雞屁股下摸出一顆蛋。
「還有這種事?」她從來沒聽過。唉,山裡處處是學問,她要學的還有很多。
他們又撿了四、五顆蛋,丫丫這才跑過來,她氣喘吁吁的。
「阿爹,你幹麼突然跑掉,發生什麼事?」
柳條兒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上陣陣的紅。
鐵漢三把母雞要啄她的事說了一遍,丫丫聽得抱肚子狂笑,這種蠢事她以前也幹過,特別有體會。
一家三口把雞窩清掃了遍,共撿了八顆蛋,以開春來說,這算好兆頭。
他們正興高采烈地準備回家做早餐,村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來說,肥子不見了,請大家幫忙找。
窩了一個冬天,大家都在家中待膩了,難得春風送暖,大人小孩恨不能立刻往外跑,每年總有幾個頑皮孩子,進了山就忘記要回家,徹底玩瘋了,這時就得發動全村幫忙找。
當然,找到後,頑皮娃兒的屁股會遭殃,一頓板子絕對跑不了。
鐵漢三把蛋交給柳條兒和丫丫。「我去幫忙找人,你們先回去,餓了,櫃子裡有麥餅,等我回來再給你們做飯。」然後,他便跟村長走了。
柳條兒和丫丫對看一眼,眼睛發亮。「丫丫,咱們去做早餐,回來讓你阿爹驚喜一下,怎麼樣?」
丫丫也很興奮,阿爹從來不准她下廚房,說水火無情,可村里長到十一歲還不會女紅廚藝的,就她一個。鐵漢三把家裡兩個姑娘寵得好像天上的仙女一樣。
「好啊、好啊!」她們手拉手,一起進廚房。
丫丫沒下過廚房,柳條兒也沒經驗。
她以前沒機會學,來到鐵家後,鐵漢三也捨不得她學。
這個冬天,她做過最辛苦的事就是拿筆寫字,一天平均要寫上十張紙。
她發現鐵漢三買的都是上好宣紙,一刀要三貫錢,想到自己每天拿在手上的不是紙,是錢,她練字時都有一種刨心肝的難受。
她曾建議他,練字就別拿紙筆了,一個沙盤、一根枯枝就很好學啦!
但他不肯,在這方面,他特別捨得。
不過,柳條兒也因為心疼錢的關係,學起來特別認真賣力,她現在已經認識兩、三百字,能看明白一些簡單的書籍了。
生火做飯,兩姑娘都是出娘胎後頭一回。
幸好她們都看過鐵漢三料理,腦袋也不算笨,實行起來是有些笨手笨腳,但沒出什麼大錯處。
火焰順利生起來,而且很猛,超乎想像的猛烈。
看著被燒得通紅的鐵鍋,柳條兒就算沒做過飯,也知道任何食材丟下去,都會變成焦炭。
「丫丫,要怎麼樣才能讓火變小?」
丫丫想了想。「把柴扒一些出來怎麼樣?」
兩個姑娘都覺得這法子好,便拿鐵扒子將灶裡的柴撥出來。
可那柴是燃著的,一出土灶,見啥燒啥,差點把她們嚇死。
兩人合力把水缸拖過來,推倒,大水傾洩,四處蔓延的火苗終於滅了。
柳條兒和丫丫彼此吐舌、眨眼。「燒飯好恐怖。」她們深刻體認鐵漢三的偉大。
「姊姊,還要做嗎?」雖然廚房被搞得亂七八糟,但丫丫也沒怎麼怕,阿爹從沒罵過她,就算她把廚房燒了,也是沒事的。不過她覺得這遊戲不好玩了,有些想縮手。
柳條兒沉思了一下。「要做。丫丫,總有一天,咱倆會嫁人……」說著,她想起六嬸子說,開春要把她和鐵漢三的親事辦一辦,她雙頰紅通通。「難道咱們做了人家媳婦,也不燒飯嗎?」
「阿爹以前就說過,他捨不得我出嫁,將來我若想要相公,就招贅吧!」丫丫說。
柳條兒目瞪口呆,鐵漢三寵小孩也寵得太可怕了。
但丫丫能招贅,她呢?把鐵漢三招到「柳家」?她還不知道「柳家」在哪裡呢!
「我要做,我想親手做一頓好吃的飯,給鐵大哥嘗嘗。」所以再辛苦她都不怕。
丫丫想了一會兒,阿爹平時確實辛苦,若能做頓飯哄他開心,她也是願意的。
「那就做吧!」她跟柳條兒開始收拾廚房,然後重新起火燒鍋。
這次做得很成功,火焰不大也不小。
柳條兒回想鐵漢三攤雞蛋餅的步驟,先取麵粉、和麵糊、再把雞蛋打進去。這也是門技術,她手裡匡啷一響,蛋殼、蛋白、蛋黃就和成一團掉進碗裡了。
「阿爹打蛋,蛋殼都是扔掉的。」丫丫說。
「我知道。」柳條兒眼眶含淚。她也不知道怎麼會把蛋殼扔碎,明明她力氣又不大……她開始把蛋殼往外撈。
丫丫幫著她,但蛋殼實在碎得太厲害,兩人撈得辛苦。
因為蛋殼是白的,麵粉也是白的,有時候很難辨得清到底是麵粉還是蛋殼。
柳條兒兩眼瞪得快瞎掉了,忍不住異想天開。「丫丫,你以後招贅,就找個會做飯的相公吧!」
「我知道。」丫丫竟跟她有相同想法。「可以幫阿爹做飯,我又能不下廚,姊姊,你的主意真好。」
兩個姑娘都覺得對方實在太瞭解自己心思了,她們簡直比親母女還要合拍。
柳條兒非常開心,挑蛋殼也就不那麼累了。
兩個人、四隻手,把麵糊攪了一遍,自覺蛋殼都挑乾淨了,才開始下鍋。
這時候,鍋子還夠熱,可灶裡的火因為她們挑蛋殼挑得太久,差不多都燒完了。
柳條兒把麵糊往鍋邊一繞,滋滋的香氣便往上冒。
丫丫和她一起用力吸鼻子。「姊姊,你做得好香喔!跟阿爹做的一樣香。」
「真的嗎?」第一次下廚能有這樣的成績,柳條兒感動得想掉淚。
「你們幹什麼?」這時,鐵漢三回來了,他一邊的袖子沾滿泥土,這是剛才把肥子從山坑裡撈出來時沾到的。那頑皮娃嘴饞,去摘野果吃,不小心掉進去了,難怪一整夜沒回家。
鐵漢三把肥子交給肥子爹,肥子爹邊哭,一隻手用力抽著娃兒屁股,這可是家裡獨苗,真不見了,就換肥子爹挨老爺抽了。
肥子爹留鐵漢三下來吃飯,但鐵漢三記掛著家裡一大一小,最後,肥子爹送他一壇自釀小米酒,他就回來了。
誰知大廳、偏屋都找不到人,原來兩姑娘窩在廚房裡。可她們會下廚嗎?
柳條兒把雞蛋餅從鍋裡剷起來,遞給一旁的丫丫,丫丫便拿著它跟鐵漢三獻寶。
「阿爹,你看,我和姊姊做的,很香吧?你快嘗嘗。」
「丫丫真棒,會做菜了。」他望一眼柳條兒,見她興奮得臉紅,知她真心疼他,心裡也歡實。「也謝謝你,柳兒。」
柳條兒害羞了。「鐵大哥,你快嘗嘗看好不好吃?」
鐵漢三扯了一塊雞蛋餅送進嘴裡,老實說,沒啥滋味,她們忘記放調味料了,而且嘴裡有點沙沙的,她們肯定是把蛋殼落在裡面。
可東西有時候吃的是味道,有時吃的卻是心意。雞蛋餅味道是不好,但心意很足,他仍然覺得好吃。
他把整塊餅都吃完了。「謝謝你們,你們做得真好。」不過廚房被搞得有點糟就是了。
柳條兒和丫丫手拉著手歡呼。
鐵漢三看她們這樣興奮,便問:「你們很喜歡做飯嗎?我教你們。」
兩姑娘立刻擺擺手,她們已經發現做飯是一件非常辛苦的活兒,不願自找麻煩,當然,她們也捨不得鐵漢三太操勞。
丫丫親親熱熱地圈住他的脖子。「阿爹,你放心,我很快會長大,就招一個很會做菜的相公進門,讓你每天都有好吃好喝的。」
這是哪門子怪想法,鐵漢三聽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