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霓覺得他簡直是在慢性謀殺自己。不單單早出晚歸,回到住處也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是敲打計算機,就是對著窗戶發呆;對他說話也不理人,做任何會令他惱怒的事,他也視而不見;最糟糕的是,送進去的食物也被原封不動地推出來,真是令安霓洩氣。
「真是不要命了,好歹也該把食物吞進去啊!」
安霓真不知道,丁衛鋼光吃空氣還能活下去嗎?
情況持續一個月下來,丁衛鋼的臉頰整個削瘦,原本意氣風發的光采,也被磨得黯然。德叔和她一樣,為此都感到束手無策。
「德叔,怎麼辦才好?」安霓從樓上又端了絲毫沒動過的食物下來,忍不住歎氣說:「這些東西不好吃嗎?」
「唉,問題不在這裡啊。」
「都是那樁該死的剝皮謀殺案,自他從第一次發生剝皮命案現場離開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老天,就算熱中於破案,但也不能把自己的命賠下去吧。」她垂頭喪氣地說。
德叔也直搖頭。「這孩子我從小看到大,他是個會拿捏自己生活、控制自己的人,像今天這種情形,以前也只見過一次。」
「嗄?真的!那次又是為了什麼?要怎麼做才能讓他恢復正常?快告訴我,我能做什麼……」
德叔半調侃她說:「瞧你緊張成什麼樣子?你不是常咒罵他是沒良心的傢伙,下輩子下地獄去,不然就是詛咒他禿頭、沒人愛,我還以為你很討厭他。」
「我是……很討厭他……不過……」安霓嘴硬地說:「我可不想老闆有什麼三長兩短,領不到薪資、做白工,還有我答應過寶珠姑媽要撐到等她回來,總不能言而無信,對吧?」
無論她怎麼解釋,比她走過的路、吃過的飯還多的德叔,可早就看穿她的心事,但他並不準備說穿,因為不需要。
「嗯,聽起來好像是這樣。」
「本來就是這樣,不是聽起來是這樣,德叔,我也是替在你擔心啊,這樣反常的丁衛鋼不是我們想看見的;老實說,我沒有對象可以頂嘴抬槓,還更覺得無聊呢!對了,你剛說他以前也有過一次……」
「這孩子別看他外表好像很堅強,其實一遇上問題就會鑽進死胡同,把自己當成蠶寶寶,吐著絲,一圈一圈地把自己困住。上一回發生這種情況,就是他母親去世的那陣子,也是花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才恢復過來,還好那時候有水蓮小姐在,水蓮小姐成了他的依靠,讓他走出喪母之痛,可是現在……」
安霓警覺性地問:「水蓮小姐?是誰?」
「啊!」德叔敲了下自己的腦袋:「慘了!這個名字是不能在丁家提起的,我怎麼忘了說溜嘴。」
他越是表現出神秘,安霓越想知道。「德叔,快說嘛,誰是水蓮?和丁衛鋼有什麼關係?」
德叔臉一沉連忙揮手:「別逼我了,就算你這次把我的頸子扭斷,我也不能說。」
「為什麼?」
「就是不能說,還有什麼為什麼的。」
也不曉得安霓是怎麼回事,一聽見有個女人和丁衛鋼的關係非淺,她就像吃了一大桶醋似的,性子急躁得暴跳如雷。
「沒關係,你不說,我自己去問他。」
德叔趕緊將她攔住:「萬萬不可!」
他越是阻攔安霓越是堅持,她固執地推開德叔的手,渾然不知自己活脫像是個準備抓奸的老婆。???「喂,丁衛鋼,我有話要跟你說。」她推開門大喊。
埋首在計算機中的丁衛鋼,根本懶得抬頭看她一眼。
安霓湊近他身旁,硬是將他的手提電腦蓋上。「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她聽見他輕微低歎回氣,當她只是只路過的蒼蠅嗡嗡叫著,再次掀開計算機繼續埋首他的工作。
安霓索性搶過他的手提電腦,擔心地說:「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到時候案子還沒破,你倒先沒命!」
「那是我的事!把計算機還給我。」
還好,他總算還會說話。安霓更進一步地逼他說:「不!如果你不吃點東西,我就不還給你。沒有好的精神和體力,如何有清晰的頭腦辦案呢?」
丁衛鋼不是故意折磨自己,不是狠心不吃東西,而是他根本沒有心情。只要剝皮謀殺案一日沒有抓到兇手,他就沒有合眼安心入睡的一日。
「你不瞭解的……」
「對,我是不瞭解,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糟蹋自己,難道無法馬上破了這個謀殺案,會讓你的顏面盡失嗎?你又不是上帝,怎麼可能事事皆知?實在是犯不著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你以為兇手會因此可憐你,自動出來投案不成?搞不好他正在某處笑著你,沒想到你如此不堪一擊……」
「住口!」他嚴厲地瞪她。
「我偏不!看在你死去的母親的份上,也該懂得愛惜自己!」
「閉嘴!你不准濫用我母親的名義!」
「不!不!不!我要說,我要說得讓你自己感到慚愧,我要說得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安霓真的把丁衛鋼惹毛了,他氣急敗壞地高舉起手,眼看就要甩她一巴掌,但手才到半空中,便停住了。
她大聲嚷嚷:「你真以為打我耳光就可以堵住我的嘴嗎?」
他將手指緊緊纏握在一起,肌膚上浮現的青筋隱隱跳動,丁衛鋼高舉的手緩緩地放了下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強行拖著她。
「出去!」
「不要!除非你答應我願意吃東西!」
「出去!」丁衛鋼兩三步輕易地將她拖到門前。
「為什麼你這麼固執呢?」拚命掙扎的安霓不死心地與他拉扯。「只要你願意吃東西,我絕不會煩你;只要你肯把心事說出來,與人分享,你就不會那樣的痛苦。」
「你不會懂的。」
充滿妒意的安霓咬著牙說:「難道只有水蓮能懂?」
丁衛鋼的臉色截然一變。「你怎麼知道水蓮的名字?」
「我為什麼不能知道?她是誰?是撫去你傷痕的愛人嗎?是惟一懂得你的心的女人嗎?」
他沉著一張臉,一語不發,看不出他到底是忿怒還是不在乎的表情,反而讓人覺得可怕。但她知道這個叫水蓮的女人,在他的心中一定佔有很大的份量,而且是她遠遠不及的。
「你是怎麼知道水蓮的?你知道多少有關水蓮的事?」他的口氣就像在質問犯人。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想辦法讓你恢復正常,想辦法讓你吃東西,想辦法讓你活下去。如果要我去幫你把水蓮找出來,我都願意。」安霓哽咽地說:「因為……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你這個樣子,有多讓人心疼……一個好端端的人,糟蹋自己成這個樣子,就像是在我的心口上割了塊肉似的,好難受……」
一生中,這是第二個女人對他說過相同的話,他發怔地看著安霓,竟覺得她和水蓮有幾分相似,圓嫩的臉蛋,有對晶瑩剔透的大眼,以及關心焦急的眼神。
好一陣子,丁衛鋼的記憶好像回到了從前,當時水蓮還在丁家,那段令他快樂又難忘的回憶,原本被他塵封在心裡,現在卻被安霓挖了出來。他盯著她看久久不發一語,找回原本遺忘的感覺,真不知道該說感謝還是憎恨。
但是丁衛鋼知道安霓不是惡意的,自己也無法恨起她來。
丁衛鋼黯然地歎了口氣:「水蓮是我第一個愛上的女人,好了,這樣應該可以滿足你的好奇心。現在你可以離開,然後……順便幫我弄份三明治上來。」
「你願意吃了?我馬上就去弄。」安霓手舞足蹈地衝下樓。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跟她說這些,是因為在她的身上看見昔日水蓮的影子的緣故嗎?
還是被安霓的話打動?
敲了幾個鍵,螢幕出現一張女人的相片,她愉悅大笑洋溢著青春的甜美,微風輕拂過她的髮絲,但並無遮去她的美麗。丁衛鋼的手指輕撫著相片中她雙唇的位置,不免感到惆悵。
「水蓮……」他低聲念著。
不一會兒,興奮的安霓端著剛做好的三明治,衝進門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她嚷嚷著:「剛出爐的,得趁熱快吃!」
丁衛鋼反射性地立刻關上計算機,不讓她看見螢幕中的相片。
「擱在旁邊吧。」
「不,我要親眼看你吃下去。」
安霓不單單只是把餐盤放在他的面前,就連紙巾、刀叉、果汁,都一併擺在他面前,然後露出期盼的眼神看著他,等待他的下一步動作。
他搖頭:「你就是這樣固執得……非得達到你所要的不可,是嗎?」
「那得看什麼事情,我很清楚,有時候有些事並不是我想要就一定能得到的。」安霓拉了張椅子在他的身旁坐下。「但是……看你吃東西這件事,我是不會妥協的。快吃吧,我可是加了很不一樣的沙拉醬。」
在安霓的監督下,丁衛鋼只好啃起三明治,說也奇怪,原本提不起食慾的他,咬下一口三明治後,飢餓感迅速地冒出來,兩三口便把盤中的三明治解決掉,就連旁邊的果汁也一乾而盡。
安霓雙手托著下巴,滿足得意地笑著。「咯咯,好吃嗎?」
丁衛鋼納悶:「看別人吃東西也可以笑得這麼開心?」
「當然,看自己喜歡的人吃東西,是一件很幸福也很享受的事情,你以前沒感覺過嗎?」
安霓毫不保留地對他表示愛意,一點矯柔做作的樣子也沒有,對眼前這個花樣年華少女的愛慕,丁衛鋼感到又驚又苦惱,或許他應該對她說清楚自己的看法,以免安霓越陷越深,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那就是他的錯了。
他將餐盤推到一旁。「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好。」
「為什麼?」
丁衛鋼坦白地說:「今生我不會再愛上其它的女人,如果你想將感情放在我身上,那只是一種浪費。你還很年輕,長得也很漂亮,又有一手好廚藝,會有一大群的男人來追你的,到時候你只要挑選其中最愛你的,或是最優秀的,你大可不必這樣跟在我身後。」
安霓先愣了一下,但隨即立刻露出笑容,彷彿沒有聽見他的勸言。
「啊,你也承認我長得不錯,又有好手藝,對吧。我就說嘛,怎麼會有人討厭我呢,以前你老是板著一張臉,看起來嚴肅的不得了……」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丁衛鋼認真地抓住她的手臂,逼安霓的臉正視他。
「我聽見了。」她訥然地說。
他用力地拍了下桌面。「很好,所以……不要浪費感情在我的身上,不要再對我好了,我什麼也不能給你,更不要期待我能對你付出什麼!」
「我也沒有要你付出什麼,從來都沒有。」
安霓急著想從他的身旁逃開,被逼迫面對現實是很殘酷的事,他難道不知道嗎?何苦這樣相逼呢?
丁衛鋼嚴肅地看著他,認真的說:「請離開我遠遠的,好嗎?」
她注視著他,以無法理解的眼神。
「我想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只有我自己才能決定要做什麼,要放棄什麼,沒有人可以命令我。」「唉,你要我怎麼說才能懂呢?」丁衛鋼激動地吼:「這是為你好,你懂嗎?」
「我不懂,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是對自己好,又怎麼知道什麼對我好?我不能答應你,也不會答應,因為我不想違背自己的心意。不管你是否能付出,不管你是否能接受,不管你是否能瞭解,丁衛鋼,我是愛定你了。」
安霓說得斬釘截鐵,丁衛鋼連反駁都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最後,他只能緊握著拳頭脹紅了臉,怒氣沖沖地走出房門。臨走前他看著安霓,丟下一句話:「不管你到底聽進去了多少,都不會改變我的想法,安霓,我是不可能愛上你的。」???確定丁衛鋼出差不在辦公室的下午,安霓再次回到上回炸彈事件的現場,不過這一次她找的是吳兩立。
「喂,你欠我一個人情,所以這個忙你非幫不可。」
吳兩立倒霉的摸摸鼻子:「小姐,拜託,我上回可被你整慘了,還說什麼我欠你人情,是你還欠我人情債咧!」
「不管!如果你不幫我的忙,我會想辦法讓丁衛鋼討厭你。」
「喂喂,你不能這樣!惹毛了丁長官,我可沒有好日子過,好不容易才脫離諂媚阿諛的單位調到這裡,我可不想再被調回去。哎呀,好吧,你先說,要我幫你做什麼?」
安霓立刻拿出紙筆。「我要知道所有有關那個該死的謀殺案的事。」
「嗄?」吳兩立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快點告訴我呀!」
「可棘手了,這是機密,我不可以說的。」
安霓翻了個白眼,吐他的槽:「你騙誰呀,先告訴我,剛剛在會議室坐的一堆人是誰?」
「是記者先生小姐,本來他們就是……」
「你們都會提供消息給他們對吧,還說什麼機密不機密,這麼多人都知道的事,喂,爽快一點,反正我也不會告訴其它人,說是你告訴我的。」
吳兩立感到納悶,他抓著頭,狐疑地看著她:「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安小姐,你為什麼想知道?」
「這和你無關吧?」
「看情形嘍,只要你給我一個好理由,我就告訴你。」他將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右手指間還放了一根煙。
「我不偷不搶,也不會把消息賣給別人,我只是想幫丁衛鋼的忙,他這陣子很不好受……整個人都瘦下去……」她邊歎氣邊說。
沒想到吳兩立竟然開門見山就說:「喂,你愛上他了?嘖嘖,這可不是好事,我勸你回頭是岸。」
被人一語說中心事的安霓,覺得難堪。「不關你的事,你這個人怎麼這樣,老愛管別人的閒事,我只是要你把知道的事情告訴我而已,幹嘛婆婆媽媽的。」
「喲喲,幹嘛火氣那麼大?我是為你好才這麼說……」
又聽見有人說都是為了她好,安霓的火氣更大,她不需要別人告訴她,什麼才是好的,她聽厭煩了這一類的話。
安霓索性放話威脅:「去!你再這樣哩吧唆的,別怪我沒有給你機會,我馬上就衝出去,說你企圖強暴我!」
吳兩立趕緊熄煙揮手安撫她說:「喂喂,這招可萬萬使不得,我吳兩立的一世英名,可不想就這莫名其妙地毀了。我還準備在警界揚名立萬,安小姐,請高抬貴手,算我怕了你。」
「好,把你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訴我。」
「可是……」
「又怎麼了?」安霓插起腰。
吳兩立推了推眼鏡:「別怪我唆,我還是要先警告你,千萬別愛上丁衛鋼,我聽別人說呀,好像為了一個死去的女人,聽說是被謀殺的,他的心肝全化成了鐵石心腸,沒法子愛人的。」
「哪個女人?叫什麼名字?難道……你是指……水蓮嗎?」
「嗯,好像是這個名字,我只記得好像有個花名的……喂,你是知道的嘛,別怪我沒有事先警告你。沒有人能贏得過死去的人啦!」
什麼?原來水蓮已經死了!
最讓安霓驚訝的還莫止於此,在與吳兩立一番長談之後,她終於明白丁衛鋼異常舉止的原因。
吳兩立告訴她,這一次發生駭人聽聞的連續剝皮謀殺案,經過調查,每一名死者都和丁衛鋼有關係;一個是他的大學同學,一個是與他有業務往來的保險業務員,一個是小時候的隔壁鄰居,還有一個更扯的是,只不過是他固定剪髮的發廳老闆娘。
這些死者除了都和丁衛鋼有關係之外,每一個人的身上也都可以找到一處尚未被剝皮的地方,而上面都刻上了「丁」字。
聽起來真的很嚇人,安霓渾身的毛孔全都顫慄起來。難怪丁衛鋼愁眉不展,吃不下飯。換成是任何人遇上這檔事,恐怕也難逃寢食難安。
安霓幽幽地歎氣。「怎麼會這樣呢?與他結仇的冤家太多了,一下子是炸彈,一下又被追殺,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所以勸你離他遠一點,以免招來殺身之禍。現在全警界上上下下,沒有人敢靠近他。」
「喂,你們好現實,當初他可是替警察界立下汗馬功勞,一堆無頭公案可都是在他手上破的。」她打抱不平地說。吳兩立又點了根煙,掩嘴說:「噓,小聲點,這怎麼能怪我們呢?大家都想活命呀,安小姐,這些事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萬一丁長官生氣,我可擔當不起,他是出了名的怒火暴君,沒人敢惹,我可還有高堂老母,還沒娶老婆繁衍後代,可別害我吳家絕子絕孫啊。」
真是殘酷的現實世界,難怪丁衛鋼急著想把她轟走,因為靠近他的人都會有危險。
還沒有知道這些事以前,安霓原本就沒有放棄丁衛鋼的打算;現在當她知道全天下的人都離他遠去,她又怎能在這個時候和其它人一樣拋棄了他,若是這樣,她對他的愛又算什麼?
安霓心裡的困惑慢慢地理清而撥雲見日,走這一趟更加堅定了她的想法。
「嘿,你想幹嘛?」吳兩立攬住準備匆忙跑開的安霓。
她甩開他的手:「沒什麼,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那是什麼事?」
安霓沒有回答,吳兩立只聽見她奔跑的腳步聲,在安靜地長廊迴盪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