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的女傭在過了很久以後跟人講起這件事,也還是清楚記得當時少爺是怎麼樣跳起來接電話,以她的詞彙沒法準確描述他的表情,只是覺得那就像突然活過來一般。之前的少爺當然也是活著的,但拿過話筒的那一瞬間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只用「高興」兩個字來形容,那真是遠遠遠遠不夠。
但之所以說是「一瞬間」,因為少爺一開始認真聽,氣氛就不一樣了。他從頭到尾就只說了兩個字「請說」,然後就是漫長的沉默。她們不敢過去,都只能看得見他的後腦,和他坐著聽電話的姿勢。
那麼那麼久了,他連動都沒有動過一下,她們都懷疑電話早該斷了,但沒人敢去確認,只是過很久才看見他微微側了一下頭,有什麼從臉側滴下來。
少爺一個人握著話筒在那裡靜坐了一下午,半點聲音都沒有,大家都很害怕,還是她壯起膽子偷偷湊近一點。沒能看清他的臉,只看見他腿上濕了一大片。
舒念很早就不在了,是車禍。其實並沒那麼嚴重,送到醫院的時候還是來得及的,但他沒有錢。
謝炎那樣地找他,他都不能光明正大去工作,又為了躲開認出他的鄰居而接連換了好幾個地方,也不敢和人多交往,積蓄很微薄,撐不了太久,到後來只能靠便利店的特價麵包過日子。
其實也都還好,他想等這段時間過去就好了,等謝炎這一時的興致過去,就好了。
車禍來得太意外,他也因為痛苦和失血而沒辦法好好回想事情的經過,而且回想又有什麼用呢?什麼費用也交不起的病人只能躺在那裡靜靜地等,旁邊人來人往,但沒有人為他停下來。
不過也沒有關係,他早習慣了等待。
從小時候等聖誕夜的晚餐,到等人來收養他,到等他的王子來帶走他,到等他的少爺肯愛上他,一直到現在等大發慈悲的醫生護士來送他進手術室。
等不到,也沒關係的。
他一樣,已經習慣了。
枯燥而疼痛的等待裡他只安靜地想那個人,想那個人曾經溫柔對他的時候,想也許應該長大了的柯洛,不再依靠他也可以幸福地生活著吧,想他自己,無用的男人,一輩子都在等,到死的時候也是一樣,所以才什麼都等不到。
經過他身邊的,覺得他可憐但又不會捨得白為陌生人墊出一大筆錢的人,都覺得這個病人特別安靜,從頭到尾都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呻吟哀號,好像知道無論怎麼叫痛都不會有用似的。
他表情免不了因為痛苦而扭曲,但又像解脫了似的,異常平靜。
謝家的傭人們,從那以後就再也沒見他們少爺笑過了。少爺繼續打理公司,做得也不壞,只是變得異常的冷,好像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讓他覺得高興,或者說,幸福。這樣缺乏表情分外嚴厲的少爺,讓他們開始懷念舒少爺還在的時候,雖然那是一個沒什麼威信,不被他們當一回事的「少爺」,但他們也覺得離開了的舒少爺的確是個好人,少爺發脾氣的時候一直都是他在伺候。
只是不會再回來了。
謝炎生活變得很規律,像機械鐘表一樣準確無差錯,但每個月總會有那麼幾天喝醉的時候。喝醉他就把自己關在舒念住過的房間裡,外面的人偶爾會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在對著誰喃喃說什麼似的,有時會哭。
好像只要他肯等,肯說,那個人就會活過來,活在他醉得恍惚的眼睛裡。
這樣持續了很多年。
他一直到老都沒有結婚。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所愛的人的頭銜,和他車子的副座一樣,任何人都不能碰,永遠都是空著的。
或者是,早就已經被填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