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寰宇自動修正對她的看法。或許她不是瘟神或黑煞星轉世,而是敵人派來摧毀賀家的秘密武器。
「飲仙閣」位於陽明山上,景致清幽,以各式調酒和小菜聞名,店面內部頗為寬敞,卻不像一般商業人士慣於洽談生意的地點,因此寰宇與客戶相約在這裡倒是令她驚訝。
「何先生是這間酒館的常客。」他解釋道。
原來如此,可見這位何先生的品味相當高雅,比其他生意人的世儈高明了幾分。她心中先對這位未曾謀面的客人產生些許好感。
「你們今天打算談什麼生意?如果兩方無法達成協議怎麼辦?」
烏鴉嘴!他白她一眼。
「何遠達是美國『華人財閥』的首腦人物,性子非常古怪,難纏得很。過去半年來,老大已經和他協商過無數次,希望和他合作開發一項新型的高科技產品,他卻遲遲無法做出最後的決定。我打算在兩個月之內把這樁案子了結,免得夜長夢多。」他的心頭突然竄過無以言喻的不祥感。依照諳霓前科纍纍的記錄來看,帶她同來會見何先生,會不會是一項錯誤的決定?
應該不至於!他說服自己。到時候頂多吩咐她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准說。一個啞巴女伴總不會造成太慘痛的破壞吧?
「賀大哥花了大半年都談不成的事情,你說兩個月搞定就兩個月搞定嗎?」她才不相信。
「廢話,當然以我設定的時間為準!」這女人分明看不起他。「小姐,給點面子好嗎?老大在公司裡專司運籌帷幄的工作,二哥則把大部分時間花在醫學研究上頭,偶爾才出出點子幫忙,他們設計好的企劃案全靠我付諸實行。你以為我『執行部隊』的名號混假的嗎?」
「那又如何?他們用頭腦吃飯,你卻專門替他們跑腿,說出去也不見得多光彩。」反正她永遠找得出話來貶低他就是了。
寰宇為之氣結。
「對不起,我來遲了,路上遇到塞車。」一個禮貌的男聲自諳霓背後響起。
他們同時起身迎接新來的客人。
視線相交的瞬間,諳霓直覺這位先生的臉形相當眼熟,忍不住側頭想了一想。
他大約四十出頭年紀,相貌平凡,和街上絕大多數的過路人一樣缺乏特色,那麼,她為何會覺得自己彷彿見過他呢?何遠達深思的眼光緊瞅著她,似乎也有相同的熟稔感。
寰宇開始對兩人出乎尋常的沉默暗叫糟糕。
啊!她想起來了!他就是上個星期被她用炭粉弄髒褲管的男人。
「小器鬼!」
「冒失鬼!」
驀地,兩人指著對方鼻子異口同聲大叫。
「你說什麼?」何遠達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女人竟敢用如此大不敬的語彙稱呼他。
「你叫我的名詞也沒多好聽呀!」一報還一報,咱們大哥別笑二哥!
「我叫錯了嗎?你拿起炭粉盒子隨便亂灑,弄髒了我的長褲,害我臨時取消當天的約會,難道不是冒失鬼?」
那天令何遠達無法赴約的原因便是她?寰宇簡直欲哭無淚。為何他身旁看似與她無關的人,最後都會和她扯上關係?而且還扯得莫名其妙,讓他防不勝防。
「弄髒你的長褲確實是我的不對,我已經道過歉了,還主動提議賠償你的損失。一樁小事就能讓你記恨到現在,我叫你『小器鬼』也沒什麼不對呀!」她願意致歉,卻討厭向氣焰太囂張的人屈服。
柯遠達愣了一下。他縱橫美洲商場十幾載,政商界的大人物看見他尚且必恭必敬的,豈料這個女人不但開口罵他,還強調自己罵得沒錯,莫非她向老天爺借了膽子?
「賀先生,這位小姐是誰?」濃黑的眉毛蹙了起來。
「她是——」寰宇的腦中閃過無數個貼切的名詞:楣星、災星、惡運的化身、生命的絆腳石、胸口永遠的痛。最後,他重重歎了口氣,選中一個完全符合她身份的名號。「她是我的未婚妻。」
何遠達眼睛瞪大的程度令她歎為觀止。她首次發現,原來眼球的直徑和嘴巴差不多。但他的下一句話摧毀了她欣賞「奇景」的心情。
「賀先生,聽說一個男人擇偶的眼光也反映出他的行為能力和智慧。」他的話語毫無任何諷刺的意味,僅僅像老前輩對晚輩提出慎重的警告。
諳霓暗暗火大。她啥都沒有,自尊心最多!
「那麼我的未婚夫顯然具有高度的智慧。」
這種時候她就懂得讚美他了!寰宇搞不清楚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拜託,兩位,我們坐下來談好嗎?」他早該明白,在狄諳霓面前絕沒有風平浪靜的事情。
於是,兩個男人齊齊挑中她對面的位置——因為那個角度離她最遠——再同時望進彼此警覺的眼底。
「賀先生,她是你的未婚妻。」何遠達提醒他。
換句話說,坐在她身旁是他的天職。寰宇帶著一聲莫可奈何的長歎,屈服了。
她開始對兩位男士無禮的行為感到生氣。如果被其他不明內情的旁人看見了,八成會以為她有傳染病或麻瘋病哩!管他的,待會兒無論他們談到什麼,她一律保持沉默,倘若合作計劃最後破裂了,寰宇可不能再把責任歸罪到她頭上。
「小姐貴姓?」瞧她倔強不悅的表情,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賞臉,何遠達的心頭開始泛起濃濃的不悅。
她沒搭腔,晶亮閃爍的眼睜瞟向未婚夫。兩分鐘後,寰宇終於忍不住了。
「諳霓?」基本上,「賀氏」和「華人」的合作案是彼此互惠的,因此他和何遠達處於平等的地位,本來就應保持不卑不亢的原則。然而,自從知道諳霓和對方結下樑子後,他立刻覺得矮了人家一截。「何先生在問你話呢!」
「我知道他在問我話。」她又沒聾。
「那你就回答呀!」她偶爾讓他好過一次會死嗎?
「問題是,如果他真的很小器,我開口說話只會讓他更反感,那麼你們的合作計劃就會談判破裂。依照我對你的瞭解,最後你一定會把責任推給我,怪我搞砸了你的生意。既然如此,我何必開口當冤大頭?」是他硬逼她說實話的,可別怪她。
寰宇根本不敢側頭打量何遠達的表情。想也知道,原本就脾氣短路的何先生臉色必定極端難看。
他終於確定了。今天帶她同來赴約絕對是致命性的錯誤。
假如他剪掉她的舌頭,老天會懲罰他嗎?應該不會,上帝偏袒正義的一方。
「諳霓,你想不想去化妝室?」他強擠出笑容。
而柯遠達的臉色已經緊繃得足以嚇壞小孩。這女人居然再度侮辱「華人集團」的總裁肚量狹小!
「不想。」他又想嘲笑她「蓄水功能」有問題嗎?
「我看你還是進去補補妝、洗洗臉好了。」
「我又沒有化妝。」
「那你就進去化呀!」他咬牙切齒地迸出話。「最好半個小時以後再回來!」
「噢!」她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有她在場,事情只會越弄越槽。好吧,走就走,希罕嗎?「你們慢慢談,我失陪一下。」
虧他出門前承諾,今天談完正事就陪她到處玩玩走走,結果出來不到一小時,她的好心情已經被破壞殆盡。
倘若她事先猜得到何遠達就是那天的小器鬼,她一定會堅持留在家裡,免得誤了他的大事又要挨罵。因此,要怪只能怪她母親沒將她生成未卜先知的算命仙。
不過,為何以往從未發生在她身上的巧合,與他在一起時全發生了?由此可知,她和賀寰宇的八字相剋,這不是任何人的責任。
她在化妝室裡磨磨蹭蹭老半天,待滿三十分鐘才踏出門檻。
甫出門外,一道窈窕的纖影無意間閃入她的眼角。彭珊如?如果她沒看錯,剛剛踏入店裡的美女應該是她未來的二嫂。
彭珊如尚未察覺角落裡的寰宇,直直走向吧檯旁的小圓桌,一位男子已經等在那裡。
彭珊如和其他男子幽會!
諳霓捺住滿心的訝異,偷偷溜回位子上坐定。那個男人隱藏在盆栽後面,從她的地理位置無法看見他的形貌。
「你回來了?」幸好他們的交易大部分談妥了,只差簽約的手續而已,即使她有心攪局也無法改變什麼。寰宇微微心安了些。
「噯!」她努力把椅子往後挪,試圖找到合適又清楚的角度,非得看清那個男人的長相不可!賀二哥莫名其妙被人扣上綠帽子,她拚了命也要替他討回公道。
「兩位有空時,不妨來美國讓我盡盡地主之誼。」何遠達決定趁早離開,以免這女人再度向他的脾氣挑戰。
「當然。諳霓,你覺得呢?」老天保佑,讓她的回答正常一點,不要惹出其他麻煩。
「覺得什麼?」啊!她看見那個男人的手了,修長有力,很有鋼琴家的味道。
「何先生邀請我們一起去美國玩。」她又想幹什麼?自剛剛回到座位開始,她一直不安地動來動去,他已經丟過去好幾記警告的眼神,她卻完全沒接到。她的椅子倘若再往外挪一些,就坐到走道上去了。
他的腳掌暗暗抵住她的椅腳,防止她繼續後退,否則她極有可能退到別人的桌位。
「噢,不用了,我沒空。」哎喲!彭珊如居然把玩那個男人的手,太邪惡了!
這種舉動應該只存在於情侶或親人之間。對了。那個男人會不會是她堂表兄弟之類的?
「我想,狄小姐的意思是,我們過一陣子再去拜訪你。」寰宇替她打圓場,這女人分明想讓他難堪。
「也好。」何遠達的臉皮拉不下來,原來有些人光憑一句話便可以達到激怒和侮辱的雙重效果。「既然狄小姐的興致『高昂又熱誠』,或許我們的簽約細節可以到美國再談。」
這句話已經藏有明顯的威脅意味。他當然知道,威脅「賀氏企業」的人絕非明智之舉,一旦惹火了賀氏兄弟,他的組織也佔不到便宜,然而狄諳霓從一開始就讓他如坐針氈,他著實捺不住教訓她的衝動。
「好啊、好啊!」她隨口應了一句。「先把它暫緩下來好了,以後大夥兒有空再慢慢談。」
他們很討厭耶!她有太重要的事情必須處理,他們偏偏嘰嘰咕咕地聒噪不停。
啊!彭珊如和那個男人站起來了,好像打算離開,她該不該找寰宇一起跟上去看看?
「既然狄小姐這麼說……」何遠達乾笑兩聲,這回可被自己的話給困住了。
這一刻,寰宇多希望殺人在台灣可以合法化。他辛辛苦苦敲定的生意,她居然一句話就砸鍋!
「呃,何先生,諳霓對這次的合作計劃並不瞭解,你不必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他試圖亡羊補牢。
「是嗎?」何先生趕緊順著台階轉了轉口風。「好,那麼一切就按照我們剛才商定的……」
砰!她連人帶椅跌在地上,巨大的聲響吸引了絕大多數客人的眼光。
「諳霓!」她安安靜靜地等他談完生意難道會死嗎?
「都是你!」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他的大腳丫子偷偷抵住她的椅腳,也不通知她一聲,害她用力過猛,當著眾人的面摔倒了。
咦?彭珊如呢?走掉了沒有?
沒有!她和那個男人隨著眾人的眼光看向他們!
被發現了!
「寰宇——」她趕緊拉拉他的衣袖。
他懶得理她。
「何先生,我們另外再找個時間詳談。」狄諳霓簡直丟光了他的臉。下一回除非他瘋了才會帶她同行。
「對對對,以後再說。你先離開好了,我會提醒寰宇和你聯絡。」她忙不迭下逐客令,然後立刻忘了何遠達這號人物。「寰宇,他們——」「狄、諳、霓!」他咬牙切齒。
不管了,他要掐死她,馬上動手,誰都別想阻止他!
「嗨!彭小姐。」她壓根兒不把他環上頸間的手掌當一回事。
「呃,嗨!」彭珊如幾乎沒哭出來。第一次和未婚夫以外的男人幽會就被熟人撞見,而且還是未婚夫的小弟和弟妹,這廂該如何解釋才好?
「這位是?」好有味道的男人!儘管滿心忠於賀二哥,她仍然必須承認,彭珊如的新男友確實有條件成為一個「成功的姦夫」。嚴格說來,他的容貌及不上賀家兄弟的俊美,然而他的眉宇眼間透出幾分誘人的邪氣,週身流轉著瀟灑倜儻的男性魅力,以女性的眼光來看,無疑具有強烈的吸引力。
「他是——我的朋友。」彭珊如含含糊糊地回答。在這種時候,答案越是模稜兩可越不會出錯。
騙鬼!諳霓不屑揭穿這種不入流的謊言。死寰宇,他不趕緊捉姦,還猛盯著她做什麼?
「敝姓冷,冷愷群。」沒想到,彭珊如的姦夫居然主動打招呼。「想必你就是寰宇的未婚妻。」
他認識寰宇!諳霓瞪住他。
冷愷群的風度無懈可擊,懾人的微笑仿如放蠱般挑動著女性的心弦。
帥得不像話!就她見過的男人而言,他恐怕是唯一在外表上足以與三兄弟匹敵的對手。若非她對賀二哥的忠誠佔了上風,難保不會當真被他勾走。
賀二哥,當心嘍!敵人來勢洶洶。
她的手肘頂了頂寰宇,期待他能做出適當反應。死瞪著她有什麼用?難道人家會被他的凶模樣嚇跑嗎?他可別對自己要求太高。
「冷先生!」寰宇的心思壓根兒沒放在敵人身上。他要掐死她……不,掐死她太難看了,他要拿刀子捅她,直接刺入心臟,一刀斃命,乾淨俐落,然後再逃亡到天涯海角,誰也抓不到他。
「你和何先生正在討論那個合作計劃?」冷愷群魅惑的眼轉向他們的客戶。
「賀氏」和「華人」即將合作的消息已經喧騰好一陣子。
「那個『曾經』打算合作的計劃。」何遠達冷哼一聲。為何臨時又冒出一對陌生人攪局?他可不是沒脾氣的,既然「賀氏」方面沒給他應得的尊重,他何必繼續留下來讓人忽視和侮蔑?「賀先生,看來今天的場面不太適合討論公事,咱們或許該找個機會另外談一談——等狄小姐『有空』的時候。」
「當然。」寰宇決定了,斬草先除根,他非宰掉姓狄的女人不可。回家立刻動手,屍體可以埋在後院裡,五十年後方可能被人發現,他有充裕的時間計劃逃亡路線。
「看來你們的討論過程不太順利。」冷愷群對著客戶離去的背影挑起眉頭。
「愷群……」彭珊如想插嘴,但是沒人理她。
「你也認識何先生?」諳霓的下巴又掉下來。顯然這男人頗有兩把刷子。他不但熟識賀家的人,連賀氏的客戶也瞭如指掌。超級勁敵!「呃,寰宇,你有沒有任何事想對『他們』說的?」
寰宇仍然處於自我說服的心理階段:坦率直言和惹麻煩是狄諳霓的天性,他應該拿出包容的情操,諒解她的無心之失,畢竟狄家的血緣本來就有問題,從她親戚的言行舉止就能看出一些端倪。他當然不能因為一個人的本性「營養失調」而毀滅她,是不是?
才怪!他決定不再容忍她了,總之,今天非把所有爛帳算個清楚不可。
「跟、我、回、去!」他的眼中根本無視於強做鎮定的彭珊如,和一臉無事人的冷愷群,勉強從微笑的嘴角迸出話。
「可是——」彭珊如和她的姦夫怎麼辦?「他們——」
「你少管別人的閒事。」他掀起她的領口,笑容已經成為俊臉上僵硬的面具。
「還是多多擔心自己的小屁股!因為它馬上就要挨揍了。」
「嗄?為什麼?」她明明記得自己今天沒說幾句話,難道連這樣都會出事?
而且,他為何笑得這麼醜?如果不想笑就別笑,破壞形象!
「走!」他拎著她轉身就走。
這回誰都別想拯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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銳利的尖叫聲貫穿整座宅院。
久違了,女高音!陳管家和鐘點女傭同時停下手邊的工作,聆聽臥室裡傳出來的激烈戰鬥。為何嬌小的身子裡竟然潛藏著如此巨大的嗓門?他們永遠猜想不透。
「不要,不要,放開我!」
啪,另一記降龍十八掌狠狠打在她的屁股上。
「不……要……啦!哇……」終究忍不住哭了。
「哭!哭有什麼用?你還可以哭給我看,我呢?我找誰哭去?」一輩子沒鬧過的烏龍全給她鬧遍了。明明該開口的時候她卻要當啞巴,不該說話的時候她又口無遮攔。倘若換成他是何遠達,只怕也會被她的態度氣壞腦袋。「賀氏」和「華人」兩大財團努力了大半年的計劃,就此毀於她的手中。
啪,再賞她一下,多多益善!
「我……我又沒有……做錯什麼……」諳霓趴在他膝蓋上放聲大哭。他居然打她屁股!除了她父親之外,從來沒人打過她純潔的屁股!
「沒做錯?」光憑這句話就該再賞她一記。「我和何先生原本已經談妥了,如果你表現出一點基本的教養,他哪會被你氣得臨時變卦?」
說她沒教養?他該死!
「變卦的人是何先生,你應該去打他才對呀!」她從他膝蓋上坐起來,揮去俏額上流消的淚痕,忿忿替自己伸張正義。
她還不認錯?他冷然瞪著她,良久不發一言。
諳霓開始覺得渾身不對勁。此時寰宇瞪她的眼神像透了訂婚當天賀大哥打量她叔叔的眼光,怪恐怖的!無怪乎叔叔們隨便交代幾句場面話就離開了。
「難道我說錯了?」氣勢當場軟了下來。
他依舊不吭聲。
「你可以反駁我。」寰宇很少用這種眼神端詳她。事實上,就她印象所及,幾乎沒有。她的心頭惴惴驚跳著。
他放開她,逕自離開她的房間,頭也不回。
「怎麼回事?」他生氣了?一定是。以前他也生氣過,但是不到三分鐘又會和她有說有笑,向來氣不了多久,為什麼這次的反應奇特透頂呢?
他剛才抿嘴打量她的表情好冷漠,恍如瞪著陌生人一般。他真的不打算理睬她了嗎?
她莫名產生想哭的衝動。
任何人不得未經原作者同意將作品用於商業用途,否則後果自負。
寰宇關在書房裡大半天,直到太陽西下,心情才稍微平復了一些。
於是他拿起話筒,向遠在梨山的老大訴苦。
賀家兩個弟弟共同的特徵:平常雖然愛扯彼此後腿,一旦發生問題,仍會不約而同地找上老大尋求支援。
「她永遠認為自己是對的。」他喃喃抱怨。「無論我如何罵她,她總是找得到理由反駁。」
「嗯!」鴻宇向來惜字如金,今天晚上特別嚴重。
「她燒了『賀氏』還不過癮,又趕跑了『華人集團』!」
「這些事情我已經知道了。」鴻宇打斷他滔滔不絕的抱怨。
「難保以後她不會逼走我們,自個兒坐上賀氏大龍頭的寶座。」他頓了一會兒。
「什麼意思?你已經知道了?」
老大當真具有廣大的神通,即使遠在梨山也能獲得台北的一切消息?
「諳霓昨天傍晚打電話給我。」
那可更奇怪了!好端端的,她怎會想到打電話給老大?
「你確定是『她』打電話給你?」寰宇存有幾分懷疑。
「非常確定!為了那通電話,我女朋友和我嘔了大半天氣,你說,我能不確定嗎?」
「又惹麻煩了?哈,那麼肯定是她沒錯。」他漾開惡意的微笑。「她打電話給你做什麼?訴苦嗎?喂,大哥,你可別聽信她的讒言,我對她堪稱仁至義盡了。」
「你非把她形容得一無是處嗎?」可以想見,倘若兄弟倆面對面,鴻宇現在應該擰起了眉頭瞪他。「諳霓替你打電話來求救的。」
「嗄?」這是他壓根兒意料不到的答案。「為什麼?」
「她知道自己最近替你帶來很多麻煩,所以央求我抽空回台北看看,順便說服爸爸答應你們倆解除婚約。」換句話說,人家想解救寰宇脫離苦海。這個笨弟弟!
「噢!」他沉默下來。會嗎?其實她心頭明白自己製造了多少麻煩,只是嘴裡不說?
「寰宇,」鴻宇頗覺得無奈。他的問題已經一團糟了,偏偏小弟喜歡加進來湊熱鬧。「多替諳霓想想好嗎?她從小失去母親,十二歲起父親患上重病,週遭環境又不容許她輕易向別人示弱,但是這並不代表她缺乏分辨是非的能力。她已經非常努力地想融入你的生活圈,其中難免發生一些弄巧成拙的情況,但她絕對是無心的,別把她想像得太惡劣,明白嗎?諳霓不會為了報復而故意整得你七葷八素,她不是那種人。」
仔細想想,在諳霓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上天已賜與她夠多的挫折,先喪母、後喪父、再加上親戚的垂涎,一路上行來,她承受過太多太多。來到賀家之後,她也不過以著一貫直來直往的脾性應付所有考驗而已,後來雖然惹出一堆麻煩,卻也替他帶來更多樂趣。或許,他對她要求太多了……
該死!他又產生罪惡感。每次都這樣,明明做錯事的人是她嘛!
「我知道了。」他放下話筒,緩步晃出書房。
天色昏暗,已經過了晚餐時分。她和他一樣滴食未進嗎?
來到她的房門口,隱隱聽見裡面傳出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霓霓?」他輕輕推開房門,哽咽聲隨之中斷。「你睡著了?」
室內暗沉沉的,床上隱約突起一團黑影。
「唔……」阿成從床上坐起來低鳴。
他走過去,扭開床旁柔黃色的檯燈,大狗狗的軟毛有一部分糾結成一團,似乎浸過水。諳霓猛然受到光線的刺激,立刻將俏臉埋入阿成的背上。短短的一瞥,已足夠讓他瞧見紅腫潮濕的眼圈。顯然阿成的「衣服」是被她哭濕的。
「別哭了。」他推開阿成,探手將她濡濕的臉按入懷中。「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沒啥好哭的。」
「……我知道你很生氣……」細如蚊蠅的嗓音從他胸前飄出來。
「哪有?誰都曉得兄弟之中只有我的脾氣最好,從來不生氣的。」
「我……我害你和別人打架……」
「不算你害的,我本來就喜歡揍人。」
「你剛剛說自己的脾氣很好……」
他翻個白眼,即使在這種時候她也想反駁他嗎?好心沒好報。「泥人也有土性子!」
「嗯。」她暫時接受他的安撫。「後來我又差點讓公司著火……」
「你好心想修影印機嘛!」
「還把何先生的生意搞砸了……」
「都怪他沒風度。」
「然後我又作了噩夢……」
噩夢?他可沒轍了。
「告訴我你做了什麼噩夢?」他調整姿勢,把她抱坐到膝上,準備聽故事。
「我夢見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她靠在他的肩上,寬厚結實的胸膛帶給她短暫的安全感。「在一間很大的庭院裡,有個男生陪我摘花,陪我玩。爸爸站在屋子裡看著我們……」
夢中的景物依稀和賀家大宅有幾分相似。她沒告訴寰宇,夢中的小男生幾乎和他一模一樣,相像得令她心慌——
「聽起來不像噩夢。」他捺下無奈的歎息。
憑他的力量,已經足以滿足許多人的願望。奈何她所需要的偏偏總是他給不起的,譬如說,她父親。
「後來爸爸突然消失了,我很驚慌,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好回頭向同伴求救。那個小男生卻忽然發脾氣,轉頭跑掉了,無論我如何叫喚他都不肯回來。」她幾乎是自言自語的。「他們全都一樣,自顧自走了,留也留不……」
記憶中所有關心她的人或她關心的人,最後總會離她而去,沒有例外。為此,她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帶有不祥的命運,才會令每個接近她的人得到淒慘的下場。
「我是一顆災星,接近我的人都會走楣運。」
他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胡說,巧合罷了!」
「可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很倒楣。」
「那倒是真的。」他不能昧著良心否認。「但是我不會離開你。」
慢著,他剛剛說了些什麼?他當然會離開她,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而已。
「你會的,一定會。」她低頭把玩他的大手,眼淚不慎滴上他的手臂。「你們都會……」
他有些了悟。其實,諳霓並不奢求什麼——只想握住一雙堅定的手,一雙不會輕易消失的手。然而她從沒如願過。或許便是這份自傷的情懷促使她主動向大哥提出解除婚約。畢竟早些離開他,也好過他日後拋下她不管,不是嗎?
心頭驀然湧上一股莫名的衝動,強烈得令他無法解釋它的來由。他脫口而出:「我保證,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永遠不會!
她抬頭,圓靈的眼神襯著淚珠,在夜色中反照出晶瑩剔透的光澤,波光瀲灩的眸色中晃漾著遲疑、猶豫、不安,和幾分難以置信的驚喜……
「真的?」
「真的!」
這一生,兩人恐怕注定了糾纏不清。從他們初見開始,一根牢牢的繩索便綁縛住彼此;即使他們用盡力氣拆解,困鎖的紅線依然強韌牢固。縱然外面的世界遞嬗了幾番千秋,紅索仍會引領他們回到彼此身邊,無論願與不願。
緣分,永遠令人無法找到合理的借口推拒。
「我很黏人的,恐怕你很難丟開我了。」他輕輕抵住她的額頭,眼與眼相對,唇與唇相貼——
他的嘴角掛著一抹奇異的淺笑,令她覺得安全,一如他的胸壑。冥冥中,兩人彷彿交換了某種迷離的心誓,神秘難言,卻再也拆解不開。
再也拆解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