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直到「丁冬」的門鈴聲響起,我才像結束拷問般地向大門衝去。
「終於來……」我手腳冰涼地把話嚥了下去。
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男子。他穿著連身工裝,頭上戴著壓得低低的帽子。此情此景分外熟悉。
「你好,我來送奈奈子小姐預約的傢俱。」
「好、好的……」我結結巴巴地讓行,忖疑地望著他的背影,「我說……我是不是曾經見過你。」
「是嗎?」他不在乎地壓了壓帽子,「東京很小,也許我們真的在哪裡見過吧。」
「你有沒有做過浴室的裝修工作?」我跟在他身後繞來繞去。
「那是我三十九份打工的內容之一。」他還是滿不在乎地聳肩,摸了摸預定要放櫥櫃處的牆壁。
「那麼你接到過客人的投訴嗎?」
「……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嗎?」
「哪、哪裡……」
「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他悠然地把手插入衣袋,用金屬合成般的聲線清清冷冷地對我說,「我工作的時候不喜歡被人盯著看,那樣會影響我發揮創意。」
雖然我真不知道搬傢俱也需要創意,但是介於別的理由,我只能表示同意。
於是我被一個裝修工、傢俱工同時還兼著另外我不知道是什麼的三十七份工作的神秘工人驅出門外。在過道走廊上徘徊了不過五分鐘,他探出頭來對我微笑,「好了,願您對我的服務滿意。」
我膽戰心驚地目送來客離去,又再忐忑不安地進駐奈奈子家的客廳。
「這只是一種巧合。」我對自己說,「事實上所有穿著連身工裝的人看起來都相差無幾。他不可能是那個把我捲入悲慘世界的罪魁禍首。」
而我的眼睛還是忍不住一再飄往浴室的方向。
我無法忘記,在半年之前,就是因為奈奈子心血來潮地裝修浴室,才會因緣際會與若草書店一干詭異人等結識。
而在半年之後,我重新見到了當初改建浴室的神秘工人,這究竟隱藏著什麼暗示呢?
我的手先於我的意志摸上浴室的拉門,不安的碎片迅速滑落我的心底。我甚至還沒有搞清不安的來源。
「……」
門的另一頭,沒有戴著白色花邊的可愛少女,也沒有說話刻薄的狐狸眼少年。總是站在書櫃前默默擦試書架的店長同樣也消失不見,十二張漆成原木色的咖啡桌、十排擺滿書籍的書架、明亮的落地窗、優雅地喝著咖啡的客人……一切已經成為習慣的景色像煙霧般地在我眼前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陳列豪華的浴室、裝飾著花紋的馬桶、洗手架上擺放滿滿的化妝品。
這裡才是正常的空間。
一切都恢復了?
或許那個裝修工不是撒旦的手下而是某位空間接線員?他們終於察覺了之前的錯誤而刻意派人前來修正?
我應該高興歡呼甚至大喊大叫來予以慶祝才是。
但是為什麼,我卻只是茫茫然地站在原地呢……
就在不久之前,我還坐在那張靠窗的咖啡桌旁,我的鋼筆筆帽甚至還落在那張桌上忘了帶回來。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用手拍打浴室的牆壁。隔音良好的公寓內,只傳來厚重的迴響。我不可思議的書店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就像來的時候一樣措手不及。
我呆呆地倒坐在浴室裡,被一種無力的感受所環繞。
像搖滾藝人一樣裝扮的店長……
有著人畜無害的外表卻慣於嘲諷別人的少年……
洋娃娃般美麗溫柔的女侍應生……
還有曾經在店裡結識的葵小姐……
不可思議的經歷……難道只是我的夢而已?我忍不住抱住腦袋,開始這樣懷疑。
這是沒有辦法與任何人商量的事,只要說出口就會被診斷為有妄想症吧。
然而他們確實存在過,存在於我的生活。
看似斤斤計較的西園其實有著我所不願承認的溫柔與內斂;雖然喜歡挖苦我,但在重大問題發生前就已經懂得先行提醒我的黑髮少年;笨手笨腳卻有著銀鈴般笑聲的美美亞……
「不會的……不會的……」我忍不住一遍遍地重複,「不可能就這樣消失的!」
我拿起衣服、鑰匙,衝向六木本。
至少在六木本的大街上,若草書店應該還在!
當我這樣做的時候,我不想承認是因為我把他們當成了朋友。
然而一向並不笨拙的我,卻找不到除此之外的其他理由。
冬天的陽光明亮卻清冷,六木本的街道永遠繁華又無情。
手腳發顫,我突然蹲在地上用手按住我開始劇痛的頭。這是我的老毛病,連奈奈子也不知道。每當我感到強烈不安的時候,我就會頭痛。
我害怕去確認若草書店的存在……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會讓我連自己的真實也一併懷疑。
在好像拷問一陣不斷襲來的恐懼裡,我知道唯一能夠讓我安心的地方名為奈奈子的公寓。
奈奈子從來沒有見過我頭痛,這是因為只要和奈奈子在一起,我就不會感覺強烈的不安。奈奈子擁有否定這個宇宙也要堅持她的歪理的強悍韌性。
「我出生之前的事我不要聽,別人告訴我的話我不相信,公元是從奈奈子小姐誕生的那天開始計算,一年是二十四個月,而且人類只要願意也有可能飛往木星。總之一句話,只有讓我奈奈子看著順眼的道理才能在這個世界通行!」華麗女人的口頭禪在我耳邊顯現。
我苦笑著承認,是因為她的歪理支撐,我才能再坐著電車返回我們的家。
插入鑰匙,進入客廳,打開電燈開關。
背靠著嶄新的櫥櫃坐下。
我要在這裡等奈奈子回來。
我要奈奈子親口告訴我回答。
對我來說,什麼是現實?現實就是奈奈子對阿沼所講的每一句話。
奈奈子說不可思議書店存在過,那麼就是真的存在過。
奈奈子說一年有二十四個月,那麼我們就當比別人多了一倍的閒暇。
奈奈子任性囂張,粗暴無禮,可是說真的……奈奈子她就是我的世界,我的恆星,我的花。
雖然這些話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可能當面告訴她,但是就如同我相信她將永遠都是我唯一的女朋友這個事實一樣,我也相信奈奈子明白我不願宣之於口深藏內心的感情……
「卡嚓」。
衣櫥的門突然開啟,我被推得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對不起,阿沼,店裡最後一包砂糖被我灑掉了,可不可以借一些應應急?」服務生裝扮的美少女從原本該是衣櫥的地方嬌羞可愛地探出半個肩膀。
而啞口無言的我則透過她的肩看到坐在店內吧檯上正喝著咖啡的奈奈子。
「嘿呦——」奈奈子按住頭上的黑色禮帽向我嘟起桃紅色的嘴唇,「怎麼樣?阿沼,新帽子和口紅顏色相配嗎?」
「你、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我伸出手指說得結結巴巴。
「你在說什麼啊?我正好在六木本逛街,就到西園的店裡喝一杯嘍。」奈奈子在衣櫥那一邊的世界用天真的表情看著我。
好吧,我被打敗了。
浴室恢復正常,櫥櫃取而代之。
造化之神是在開我阿沼的玩笑。
但是真的真的不要緊……不知真名的上帝,我決定原諒你所有的惡作劇。因為你並沒有讓不可思議書店從我的生活裡消失。
一切回到原點。
只不過這一次……
我願意。
番外篇不可思議的奈奈子
這是發生在我剛上大學還沒有淪落為某人男僕時的事。
「你是今年負責新生致詞的北高生吧?」
在擔當社團大樓的舊校舍前,我被兩個孔武有力的高大男生攔截。他們穿著宛如時代劇中不良少年行頭的長款黑色制服,蓬鬆的飛機頭上綁有寬大的布巾。一看就是應援團的學長。
時常聽說如果新生太出風頭就會引來麻煩,但我除了以榜首的成績入學,因而擔當了新生代表之外,並不算是招搖人物。
「怎麼不說話?害怕了嗎?」
「北高的男人都是像你一樣只有外表能看的繡花枕頭嗎?」
兩個人像經過訓練似的整齊劃一,馬上雙手環胸哈哈大笑,露出一副愚蠢的嘴臉。
原來又是派係爭斗……
我無聊地仰望澄清的天空。櫻花瓣瓣飛舞,木製的老校舍無需任何冷氣設備也自有遠離喧囂的清淨怡然。而因一場意外感冒,偏離了人生正軌的我,卻從全北高最有希望進入東大的優等生,淪落到了有著「仁愛垃圾筒」之稱,匯聚附近五所高校問題生的——公立三葉大學。
「已經連反駁之心都失去了嗎?」
沒錯,所以就不要和我這種人繼續糾纏了。
「或者是仗著腦瓜好使在瞧不起人呢。」
哪能呢,自稱是人類的猴子的人請不要降低我人類的品質。
一切激烈的口舌之詞都放在心中悄悄腹誹,即使被稱為狡猾,也要裝出懦弱的樣子。因為我只有一個人,如果放任自己捲入是非受到傷害,到時痛苦的也只能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