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盟」早已不是當年窩在破舊房子的小公司,搬進寬敞大樓,玻璃光亮,空調舒適,大理石地磚冰冷地鋪展,員工泰半換過了,沒一張她認得的面孔。
她來到沐亞杉的辦公室前,兩張秘書辦公桌只有一張有人,年輕貌美的女秘書幫她拉開辦公室的門。「請進,總監正在等你。」
她提著保冷箱走進去。辦公室劃分為兩區,左邊亂七八糟,她一眼就認出是總經理喻以鈞的風格,心頭一陣溫暖。這裡還是有些她熟悉的東西。
辦公室右邊,沐亞杉坐在辦公桌後,正在講電話,他招手示意她坐著等他。她踅到高級沙發邊,坐下來,保冷箱擱在腳邊地毯上,打量辦公室擺設。
「嗯,是嗎……我知道,她一個人住無聊,會想跟鄰居串門子,你就用輪椅推她到中庭,讓她跟人家聊,記得注意她身體狀況……」沐亞杉眉頭一皺,嗓音不悅沉下。「她想怎麼說隨便她,總之你照顧好她,這是我請你的理由。有什麼狀況,再跟我報告。」
他掛了電話,按下通話鍵,吩咐秘書:「送兩杯咖啡進來。」然後才走到沙發邊。「久等了。」
「不會。」丁琪艾打開保冷箱。「我帶了八款蛋糕來。」
一見型錄上的蛋糕,他臉一沉。「我說過不要店裡已經有的東西。」
「請你嘗看看,也許外表不起眼,卻意外地很合你口味,如果你不滿意,至少可以作個參考——」
「你們店裡都這樣強迫推銷嗎?或者你仗著跟我有交情,就不把我當客人尊重?我說不要就是不要。」他拒吃,把五個樣品蛋糕直接推開,看她的眼神很冰冷。
她很難堪,無法否認自己的確有這種心態,沒想到他毫不留情地揭穿。
秘書送了咖啡進來。沐亞杉拿過第一個蛋糕,切塊品嚐,順便啜飲咖啡。
又不是在喝下午茶,她提出建議。「想要試味道的話,最好配白開水,咖啡會混淆味道——」
他揚手制止她的話。「你也許很會做甜點,但是論吃過的甜點種類,你絕對不及我,怎樣判斷口味,不需要你教。」
這倒是事實。連續碰釘子,丁琪艾不敢再講話。
倒是沐亞杉開口了。「孩子們這兩天怎樣?」
她愣了下,才意識到他在問雙胞胎。「老樣子,都不錯。」
「那天的事,你處罰了捷恩嗎?」
「當然,罰得很重,我禁他兩個月足,還沒收零用錢。」
「你管孩子這麼嚴啊……」他含著一口蛋糕,似乎微微笑了。
「不嚴不行,捷恩很調皮的。」她緊繃的神經這才鬆懈了點,瞧向喻以鈞的座位。「總經理呢?」
「他明天要去度蜜月了,今天回家收行李。」
「我有看到新聞,他好像娶了一位相親認識的副教授?」
「嗯,教化工的,姓元。」
「我一直覺得總經理很難定下來,沒想到他結第二次婚了。」以前她可能會因為他暗戀的男人結婚,但「新娘不是他」而為他難過,現在她把同情心省下來。這傢伙男女通吃,根本不寂寞。
眼看他嘗過三款蛋糕,表情沒有異狀,她問:「覺得哪一種好吃?」
沐亞杉抽面紙擦淨了嘴,淡淡道:「都很難吃。」
青天霹靂,以前她隨便弄炸吐司裹糖粉,他都吃得津津有味,她精心製作的蛋糕,豈有難吃之理?!
他絕對是故意找碴,但她不得不畢恭畢敬地請教。「請問,是哪種不合你口味?」
「全部都不合。我怎麼說的?我要特別的,這些草莓、藍莓、蜂蜜之類的,都太普通了。」
「那你想要什麼口味?」
「至少要兩種口味。我要在一塊蛋糕裡嘗到兩種味道,例如椰子加蜂蜜,芋頭加百香果,我只是舉例,口味你自己搭配。外觀也要做出兩種風格的組合,不要單調地抹個巧克力醬或撒糖霜。還有,造型要可愛一點。」
「你不是只要是甜的就夠了嗎?」幾時變得這麼講究?
沐亞杉眸色一凜。「看來你真的因為我是熟人,態度就很隨便,不把我的意見當一回事。只要甜的就好,我不會買一盒方糖回來嗑嗎?還需要這麼麻煩訂蛋糕?」他下頷抽緊。「要怎樣你才會認真聽我的話?是不是要我找你老闆溝通,再由你老闆向你下命令?」
對,都是她的錯,她不該因為他們熟,擅自推測他的喜好,她被教訓到汗顏,低頭收拾桌面。「對不起,我回去重新製作,過兩天再來……」
「等一下,你要把蛋糕帶回去?」
「啊?」對喔,他吃過的拿回去也只是扔掉,她改收他沒動過的蛋糕。
「都留下吧。全部。」
「為什麼?」他不是都不屑吃?
「『莓果』這麼小氣,樣品都要回收?」
「當然不是……」多說多錯,她留下蛋糕,喪氣地提著空保冷箱離開了。
辦公室大門一關上,沐亞杉嘴角浮現淺笑。
其實她帶來的蛋糕不難吃,只是都沒達到他的要求,所以他斥回。
但她做的點心,他沒有不愛吃的,他很愉快地把蛋糕在小桌上排列整齊,享受這頓睽違八年,她為他準備的下午茶——
丁琪艾回去翻食譜,重新做了四款蛋糕。這次沐亞杉沒說難吃,他說……
「太甜了。」
她傻住,這只螞蟻竟然會嫌太甜?!這理由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看她一臉很有意見的樣子,他淡問:「你想說什麼?」
「我是考慮過你喜歡的甜度去製作的,我以為這樣剛好……」她謹慎措詞,以免又被他削。
「只抓我喜歡的甜度去做,你太投機了吧?我的意見上次都講得很清楚了,請你好好考慮整體性再製作,可以給我們彼此省點時間,好嗎?」
「是……」結果還是被削,丁琪艾留下蛋糕,苦著臉離去。
不論她挖空心思製作出如何美味的蛋糕,沐亞杉總能挑出毛病。「不夠甜」、「裝飾得不漂亮」、「香氣不足」、「有蛋的味道」種種他大爺說了算的理由——這男人很古怪,極端厭惡吃蛋,蛋是甜點重要的材料之一,但只要讓他吃出蛋的味道,他會當場變臉。
她秉持顧客至上的精神,屏除遇到奧客的質疑,到處找食譜,其他師傅也提供私房食譜給她,她不信搞不定他挑剔的嘴,直到數不清第幾次的試吃,他的評語讓她的理智瀕臨斷裂。
「我覺得上上上次那個香橙口味的比較好。」
「你那時候不是嫌它難吃嗎?!」
「當時覺得難吃,現在覺得還不錯。有時候需要一點時間沉澱,真正的感覺才會浮現。」見她一副想拿叉子戳爆他頭的模樣,他揚眉。「我沒有改變感覺的權利嗎?還是你寧願我繼續討厭它?」
「有,當然有,你是客戶你最大,你喜歡就好……」她惱得發抖,這是他第N次推翻前論,上一回批得一文不值的,這次就拉到合格範圍裡,他的喜好究竟有沒有個準則?還是他根本在整她?
口口聲聲欣賞她,所作所為都是在刁難她,她受夠了,不幹了!
她霍然站起,他忽然又道:「對了,這蛋糕的訂單我想再追加三百份。」
「我——」她張著嘴,「不幹了」突然消音。
「後天中午我們要訂餐盒,三十五份,下禮拜也要訂二十七份,都記下來了嗎?」他吩咐完,淡淡瞧她一眼。「站著幹麼?」
「沒事……」她很孬地坐下來,不說這張彌月蛋糕的訂單,他三天兩頭向他們訂餐盒,還幫他們推銷,不少公司也向他們下單,最近「莓果」業績多一倍,讓唐益夫非常高興,連她幾乎天天來會舊情人都不計較。
她忍不住想,沐亞杉刻意的照顧,是出於舊情吧?
她沒暗示他這麼做,也沒期望用他的人脈來做生意,但生意變好是事實,「莓果」與她都承他的情,就算他很機車,搞得她灰頭土臉,她還是忍。
最近,她見了唐益夫總在談工作,聊一下沐亞杉的訂單進度;見了沐亞杉,總見他在吃她做的蛋糕,現在他都當著她的面把蛋糕吃完,縱使他老是嫌得沒一處好,可那表情分明是享受,騙不了她眼睛。
這教她想起以前,做甜點給他吃的日子,有點感傷,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眼神很滿足,她還是很高興。唉,她的奴性真不是普通的堅強。
他們之間變了許多,又像什麼都沒變。他的公司壯大了,他成了名人,收入豐厚,他擁有了這許多,可是笑容沒有更多。
「幹麼盯著我看?」沐亞杉並未抬頭,卻很清楚她盯著他瞧。她不時對著他看得出神,他都知道,只是假裝沒發現。
「沒事,只是覺得你好像吃蛋糕吃得很高興。」
「當然,就算不好吃,畢竟是甜的我都喜歡,你不是很瞭解我這只『螞蟻』嗎?」因為他嗜甜,她常戲謔地叫他「螞蟻」。
「是嗎?我瞭解你嗎?」她沉思。「我覺得……好像沒有真正瞭解過你。」
他靜了靜。「怎麼這樣說?」
「就是這樣啊,除了你很喜歡吃甜的,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
他抬頭看她,表情嚴肅。「你看過我的身體,這樣還叫一無所知?」
「我不是說那種瞭解!」她臉蛋爆紅。「我是說,比如說你的童年、你唸書時是怎樣,你從來不講……」她曾想和他聊這些,他總避而不談。
「我的學生生活就是拿不完的獎狀獎盃獎牌。」
「對啦,知道你很聰明,可以吧?那你小時候呢?」
他鏡片後的眼眸微微一閃。「小時候就是比現在矮很多、小很多,搭火車可以買半票——」
「進電影院只能看普遍級,便利商店不賣煙酒給你,對不對?好極了,看來我其實很瞭解你嘛!不必你講我都知道!」反正他就是不想講,她忽然覺得自己想關心他很傻,幹麼以為他會突然開竅想和她交心?一直以來都是她單方面迷戀他,他從不想溝通,他只想把她拐上床,大色狼!
她繃著臉起身。「我先回去了。」
「我還沒吃完——」
「你慢慢吃,蛋糕都是你的了,反正今天的你也不滿意,我早點回去找食譜,明天再來。掰啦。」她離開了。
「琪……」沐亞杉想喚住她,一開口聲音就縮了。他要拿什麼理由留她?只能看著門在她身後閉上。
他的童年不愉快,他的學生生活很平淡,他的過去很貧瘠,因為有她才燦爛。真正值得提起的,只有和她共度的時光,她不知道過去的他,無損於現在的他,因為他一向對她毫無保留地敞開心懷,她認識的已是全部的他,這樣還不夠嗎?
他連對她盲目熱切的渴望都不曾隱藏,還能拿什麼向她證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