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陳明自己,也不曾料到分別會來得如此之快。
「機票已經準備好了。」
趁著夜色從後門離開總部,黑色的小貨車早已停在那裡接應。陳明上車後,薇薇擠了上來,身邊的大背包裝滿了東西。薇薇高興地笑著,活像惡作劇成功的小孩子,還朝陳明擠了擠眼:「怎樣,我的籌劃能力不錯吧?別看我們走得輕鬆,不知道小白臉他們在裡面花了多少功夫呢。等周大哥回來,小白臉他們有得受了。」
陳明剛想開口,薇薇又搶著道:「別擔心,再生氣周大哥也不會真把他們怎樣的。這次他們可是拼了命的幫你哦,光頭自告奮勇開車送我們去機場。」
「呸!」前面傳來重重的不屑聲。
陳明轉頭看去,駕駛座上光頭的後腦勺閃閃發亮。
「奶奶的小娘們,你少給我胡吹。老子可不想和這冒牌貨打交道。」光頭粗聲粗氣,毫不掩飾自己的惱火:「早弄走早清淨,看他在老子面前晃來晃去,遲早一槍斃了他。」
聽著光頭毫不客氣的話,薇薇象被惹惱的貓一樣豎起了毛,扯高了嗓子:「死光頭你給我閉嘴!我哥要陪我去大興安嶺玩呢!他要生氣了我和你沒完!」
他們早就為這個問題吵過幾次,薇薇的臭脾氣足以和離蔚媲美,倔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動,光頭只能投降,悶哼一聲:「這小妞瘋了。」閉上嘴巴,繼續開車。
薇薇對付了光頭,露出笑臉,轉頭看沉默的陳明:「哥,在想什麼呢?」
這一聲「哥」喊得又輕又軟,陳明的心似乎被什麼重重戳了一下,猛然抬起眼皮,看著薇薇。
「怎麼了?」薇薇問。
「沒什麼。我只是……擔心周揚會追上來。」
心不聽使喚地,讓腦海中出現臥室的圖像。空蕩蕩的臥室,收拾乾淨的床,一副人去樓空的景象。周揚看見時,會生氣還是愕然。
也許除了生氣和愕然外,還會有一絲因為離蔚而來的傷心。
他失去了一個複製品。
假護照製作得非常精美,臉色黑得像鍋底的光頭將他們送上飛機,一直沒有正眼看過陳明一下。
離開前,光頭狠狠拍了薇薇的肩膀:「小妞,這回就讓你一次。什麼大興安嶺,什麼心願的,隨便你。娘們就是娘們,明知道是假的還要當真貨使。」口氣無奈中帶著寵溺。
陳明就站在跟前,提著薇薇的大背包,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兩人上了飛機,薇薇顯得興致勃勃,拿出薄薄的大興安嶺介紹書籍低頭看,一口氣看完了,開始和陳明談她大背包裡準備的各種露營用的東西。
「軍刀,一定要帶軍刀。軍刀很好用,森林裡面有很多草和樹枝,開路就需要用軍刀,而且還要很鋒利的那種。」
薇薇眉飛色舞,看起來這個行程對她充滿了吸引力。陳明一直沉默著,離開過於倉猝,在飛行中,分別的真正滋味才一點一點滲入心肺。
他不爭氣地察覺自己情不自禁想起總部,宛如永遠不會再踏足那裡一般,不可抑制地想念起那裡的每一個擺設,每一處景致,甚至浴室蒸騰的水汽。
不錯,永遠不會再踏足了。
「哥?」
陳明回過神,不大有光彩的眸子瞅了薇薇一眼:「薇薇,磁盤……」
「帶了。」提起這個,薇薇沒了剛才興致勃勃的表情,揚揚下巴:「在我背包裡。」緊接著趕緊添了一句,「你記著答應過我什麼。陪我去了大興安嶺,我才把那個給你。」
「我記得,你放心。」
薇薇忽然安靜下來,低著頭,好一會,用腳尖踢著前面的椅子底,輕聲問:「你有沒有真的把我當成你妹妹過?」
陳明愣了一下。
「有的。」他老實地說。
薇薇霍然抬頭,盯著他眼睛深處,彷彿要瞧出他的破綻,到了最後,歎了一口氣:「休息吧,爬山會很累。」
陳明看慣她活蹦亂跳的模樣,現在聽她歎氣,滿腔都是落寞。
兩人於是都不說話,閉上眼睛,挨在椅背上,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下了飛機,還需要坐車。車也是安排好的,開始公路還算平暢,到後面變得顛顛簸簸,遠遠看著那一大團深綠到了眼前,陳明和薇薇都知道這已經是森林邊緣。
車不能繼續前進,必須在這裡折回。
陳明看了一下介紹手冊:「這條不是常用的登山路線。」
「那些旅遊路線到處都是人,有什麼好玩的?大興安嶺是冒險的地方。」薇薇不屑地哼了一聲,把背包背上,往遠處瞧。
森林的邊緣也很美麗,淺草區在夕陽下彷彿一片綠色的點綴著珍珠的海洋。
「我們今天晚上在這裡露營。」薇薇笑起來,歡快地邁開步子。
陳明有點無可奈何,背著行李跟在後面。
薇薇準備了不少東西,帳篷塞在陳明的行李裡。
晚上架起帳篷,點燃篝火,在夜風中隔著火光,仰頭看鬱鬱蔥蔥的茂林,連陳明也覺得這樣旅行一次是個不錯的主意。
至少新鮮的空氣和即將到來的攀山涉水,會讓他沒有太多時間想起周揚。
「這是什麼?」
「求生用的緊急信號燈,這樣打開,會很吵。」薇薇邊解釋,邊按下開關。
嗚嗶∼嗚嗶∼!嗚嗶∼嗚嗶∼!
血紅的燈旋轉著閃爍,過強的亮度印紅了帳篷附近大片的草地。寧靜的夜空頓時被尖利的鳴叫聲打破,喧騰得讓人無法忍受。
兩人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響。
「我的媽呀!」薇薇吐吐舌頭,趕緊把它關了。
四周頓時又沉寂下來,不過他們耳中似乎還殘留著嗡嗡的聲音。
薇薇嘿嘿笑起來,又有點得意:「特意買最貴的,叫起來果然夠響。求救的時候,當然越引人注意越好。」
陳明拿她沒辦法,只管看著篝火,加點柴。坐在火邊發呆,手忽然被一個軟軟暖暖的東西碰著,他回頭看過去。
薇薇牽著他的手,挨著他坐下,目光直直地瞪著火光,輕聲問:「哥,你還記得嗎?你答應過要帶我去大興安嶺的。」
陳明剛想開口,薇薇又說:「你老說話不算數,認識了周大哥,就只和他黏在一起。有異性沒人性……」
陳明見她盯著火光,心中一動,知道她並不是和自己說話,暗中歎了口氣,很不是滋味。
算了,就算幫她了結一個心願。拿回磁盤,做回自己,從此和離蔚周揚都沒關係。
打算回帳篷去睡覺,手卻被薇薇緊緊牽著。薇薇抓得很緊,陳明輕輕掙了掙,無法掙脫,從旁看薇薇被火光熏紅的臉蛋,又覺得她可憐。
他放棄了回去帳篷睡覺的打算,繼續默默坐在薇薇身邊。
兩人對著火光發呆。柴火漸漸燒盡,篝火也快熄了,剩餘著一點點帶紅星的灰燼散發熱氣。
「你也會好好疼你妹妹吧?」
薇薇的聲音很低,陳明以為她在自言自語,見她抬頭,才知道她是在問自己:「啊?……我會。」
自己的妹妹……
他想像不出自己的妹妹長成什麼樣,無論怎麼想,都是薇薇的樣子。自己的妹妹,他也有自己的妹妹,還有自己的家。
屬於他自己的,不屬於離蔚。
薇薇聽了他的答覆,忽然狠狠摔開他的手。陳明愕然地看著她,薇薇又猛地抓起他的手,在虎口上用力咬了一口。
「啊!你幹什麼?」陳明疼得叫起來。
確實很疼,牙印裡滲出鮮血,延著牙印迅速積成一個小圈。
薇薇嘗到血的味道,才放開他的手,站起來低頭看著他:「為什麼我的哥哥死了,別人的哥哥還活著?」
只是一小會的功夫,就似乎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那麼那麼多的不甘心,已經塞滿了,無法壓抑。
「為什麼?世上那麼多人,為什麼死的那個要是我哥?」
她問得力竭聲嘶,聲音劃破天際的時候,眼淚滴下,落在草地上。
陳明聽著她責問,看著她哭泣。月色下,遠山陰影沉沉,他知道這些責問和哭泣無法幫她釋放心中的悲傷。
他無法幫她。
陳明抬頭,內疚地看著她:「對不起。」
薇薇怔了一下,她的目光不再那麼悲憤不平,只是多了一種快心碎的絕望。她跪下來,用雙臂緊緊擁抱陳明。
「你知道嗎,我哥很愛周大哥,很愛很愛。」她在陳明耳邊輕輕哭著:「他真的很愛周大哥。」
「我知道。」
「周大哥,他也很愛我哥。」薇薇哭著,反反覆覆:「他說過,一輩子只愛我哥一個。」
「薇薇,別哭了。」
「一輩子,是一輩子……」
陳明靜靜聽著,他感覺自己也快被絕望拉下深淵了。
***
路程在第二天的清晨正式開始。薇薇從帳篷裡出來的時候,彷彿已經忘記了所有不愉快的事。
「哥,我們要出發啦!」
陳明收拾了帳篷,跟她一起上路。
景色很美,從森林邊緣往裡走,沒有人為破壞的自然原來如此美麗。鬱鬱蔥蔥的林木就在頭頂,抬頭看去,才發現山巒的偉大壯觀。
薇薇一路上都不斷喊著「哥」。
「哥,幫我照相。」
「哥,看這邊,這是什麼花?」
「薇薇別亂碰,森林裡很多東西是不能亂碰的。」陳明一邊大喊,一邊手忙腳亂的翻手上的《野外生存大全》,查植物那欄:「哦,可以碰,沒毒沒刺的。」
「那我可以摘啦?」
「可以。」
薇薇高興地把花摘來了,要求陳明幫她戴在頭上。
「要戴得漂亮哦。」
「知道了。」
陳明把沉重的行李包從背上暫時放下來。薇薇側著頭,靜靜等待他把花插上去。天空有著清澈的顏色,藍和白相間,如一副不曾被玷染的新畫。
這真是美景,畫裡的薇薇很美。陳明猜想自己在畫中的表情也應該是平和愉快的。這一刻,他寧願把自己想像成離蔚,正在寵溺著自己的妹妹。
雖然是假相,但薇薇沒有做錯。因為這一切那麼美,令人無法捨棄。
漸漸深入,森林的原始面貌逐步露出來,樹木比城市中長得高多了,畢竟這裡沒有污染和人類的破壞。
林中可以聽見薇薇銀鈴似的笑聲:「看啊,這才叫參天大樹嘛。」樹很高,要努力仰頭才能看到樹梢。
靜靜矗立在這裡,享受陽光和雨水不知多少年,如今才換來女孩兒一聲驚喜的讚歎。
雖然是個好天氣,但茂密的枝葉遮擋了陽光。林中霧氣氤氳,光線當然不大充足,這種探險般的氣氛使薇薇更興致勃勃,她甚至渴望發現傳說中的千年人參。
「哥說過的,去大興安嶺一定要帶紅繩,因為發現千年人參的話,要用紅繩綁住莖才可以挖,不然人參會跑掉。」她竟然真的從背包裡掏出一條紅繩。
離蔚一定也是充滿幻想的人。
陳明搖頭苦笑,但不可否認,他的興致也已經被挑起。美麗的大自然給予他意想不到的好心情,如果讓一次美好的旅行成為與周揚的結局,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薇薇有豐富的冒險精神,雖然一整天的搜索都沒有發現千年人參,甚至連次一級的藥材也沒有,但她尖叫著用瑞士軍刀刺中了一條差點垂到她面前的毛毛蟲。
當遇到小蛇或者是蜘蛛時,陳明只好硬著頭皮出馬。
上帝保佑,他們並沒有遇上太恐怖的動物,電影中經常露臉的鱷魚老虎巨蟒等暫時還乖乖呆在它們應該呆的地方,沒有出來嚇唬這兩個外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