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鴇娘的尖聲宣告中,周圍應景似的飄出細微的飲泣。
「你們從前的名字也不能用了!」鴇娘繞著跪坐在地的姑娘們走動,記住每一張新到的面孔,順口為她們更改名字。
「喏……至於你,就叫十娘吧!」
當鴇娘走到她面前,迎接她的是一個與本名相差甚遠的記號,代表她將來乃至一生都無法磨滅的污點──
因為接下這個記號開始,她就是最低下的妓女。
從那天起,她珍惜了十七年的清白就此葬送……
「啊——」驚嚇聲打斷了揪心的夢魘,深深的黑暗在她睜開雙眼後,悄悄的收縮起來,並非離開,只是退到一旁等待時機再次吞沒她。
從真實的噩夢中驚醒,她坐起身,用泛著冷汗的掌心不停擦拭著滿頭的汗水,卻是怎麼擦都擦不乾淨。
臉上一片潮濕不只是因為汗水,還有從眼眶不斷溢出的熱淚──她想著這些年所發生的一切,想著自己所失去的一切……縱然已事過境遷,她仍無法釋懷,只能埋首在掌心裡哭泣。
方才夢見的不是虛幻,而是曾經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實……
「十娘,該起來做事了!」門外響起了不耐煩的呼叫。
瑟縮在床鋪上的女子堅強的抹掉滿臉淚痕,不必整理儀容,穿上鞋,直接開門走出密不透風的小木屋,去向廚房。
如今的她叫杜十娘,過去那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名字她已忘記,也不敢再想曾經有過的優雅生活;如今的她,只是妓院裡一個卑微的廚娘。
「臨仙姑娘要喝蓮子粥,飛鳳姑娘要杏仁湯……」
杜十娘等廚房外的少女們交代完畢,才慢慢點頭回道:「曉得了。」
天色大亮,她今天多睡了片刻,許多雜務還沒來得及處理。院子裡的人已經來要吃、要喝了,她若不能及時送上早點,一定會讓人數落的……杜十娘手忙腳亂,一邊開鍋、一邊清洗米菜。
少女們看著杜十娘慌張的模樣,紛紛相視而笑,手牽手走開,竊竊私語聲從她們青春奪目的身影中傳盪開來——
「杜廚娘的手藝不錯,就是人沉悶了一些。」
「據說她曾是個千金小姐,家人犯了罪,連累她被貶為妓。」
「她那樣子還能接客!是想嚇死人嗎?」
「你們才來多久,哪會知道內情?她原本長得很不錯,但太清高了。聽說在接客前兩天故意將自己弄破相,寧可到廚房當廚娘,也不肯倚門賣笑呢!」
「真有骨氣……」少女們不由得冷笑連連。
「如今她得懷著那分骨氣來伺候我們,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杜十娘即使自殘也不當妓女,但淪落到伺候妓女的她,又有多高貴?
少女們瞧不起這種毫無能耐又要故作清高的女子──進了妓院的每個女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事已至此,不趁著紅顏迷人之時,利用美色找尋機會脫離火坑,反倒為了一文不值的貞操和顏面自毀容貌,永遠失去了展露風華的機會,這種愚蠢的行為,讓生活在最底層的她們同情不起來。
「你們還在悠閒什麼?快去給姊姊們打扮打扮,娘說有貴客上門了!」一道清脆的嗓音帶著幾分急切,飛速逼近。
「大清早的,誰要來啊?」少女們不約而同的轉頭問著跑進內院的同伴。
她們都是妓院裡的丫頭,跟著招牌人物學習技藝,在學成之前只服侍帶領自己的妓女,不必接客。
「我方才遠遠一瞧,來的人是李世子呢!另一個不認識,但生得也不錯!」
「瞧你那興奮的樣子,生得再俊俏也輪不到你啊!」
「哼!過些日子等我掛牌了,你再來跟我說這話試試!」
嬉鬧如常的少女們,在互相嘲弄中快步遠去。
在廚房內忙碌的杜十娘無意識的抬頭,望著那些青春洋溢的身影,心底湧出絲絲羨慕,羨慕少女們肆無忌憚的天真與活潑,她們擁有她早已失去的一切──
在她十六歲那年,因家族獲罪進了牢獄。一年後,判決下來,族中男子盡斬,女子全被充入妓戶,她的人生就此天翻地覆。
在妓院待了五年,她失去了純真,失去了容貌,失去了信念。
曾聽說,族中有女人用美色征服了某位權貴,換得脫離賤籍的機會。可她自毀容顏,為了保住自幼珍惜的清白,她也永遠失去了贏得男人喜愛的本錢。
杜十娘靜靜的煮著早膳,臉上泛起一抹苦澀的笑。
她所在的」銷魂院」是城裡最有名的妓館,這裡沒有雛妓,掛牌的都是經過長久調教,有一門高雅技巧,又懂得取悅男子的女子。
在世俗的人眼裡,妓女都是卑賤的,但她在妓院這五年,見到的卻是三教九流各路男子,放著純潔的女人不愛,捧著金銀財寶來博取」閱人無數」的紅顏一笑。
她真不知道為這些男人守身如玉的婦女們情何以堪?
假如她從未受到禮教的熏陶,說不定當初的她就能放棄無謂的尊嚴,出賣自己的身體,說不定如今也就能像院子裡的紅牌姑娘們一樣,擁有許多忠心耿耿的裙下之臣……
「李世子啊!您這些天到哪去了?可想死我家女兒了!」銷魂院的鴇娘滿面歡笑,走出門迎接貴客李承宇,然後看看天色——太陽剛出來,這位貴客未免來太早了!」呵呵,今天您來得真早。」
「今天是為一個朋友來的,特地讓他到這裡來開開眼界。」李世子甩甩手,不准鴇娘太靠近。
「哪位?」鴇娘往李世子身後一看,笑容倏地結冰,口中驚呼聲一響,當即揪著李承宇,緊張道:「世子爺!您是在說笑吧?別……千萬別讓那位進來呀!」
「誰有工夫跟你開玩笑?」李承宇驚訝的打量鴇娘瞬間失血的臉,有點佩服鴇娘如此迅猛的變臉功夫。」有錢賺,你應該笑才是。」
「那位……賺那位的錢?」鴇娘淚流滿面,早知道李世子是帶」那位人物」上門,她今天就不開門了!
「少囉唆!」李承宇不耐煩的推開小聲發牢騷的鴇娘,轉頭一看,他那個份量十足的朋友已經下了馬車,朝他走來。
「不能不囉唆啊!」鴇娘見狀,急忙提醒李世子,「您看看對面那個破損至今不曾維修的店,從去年關門到如今,就是被您朋友砸的!您行行好,帶他回家休息,別來了,改天您單獨上門,我保證分文不收,可以嗎?」
李承宇其實很清楚自己的朋友的破壞力,怪不得人見人怕,但他今天來此的用意特殊,即使整座院子的姑娘都出來哭訴,他也不能把朋友帶走。」別說了,快讓開!對面那家店被砸是因為他們逼良為娼,砸得有憑有據,砸他們是為民除害,也替你消滅競爭對手,你該高興才是!」
「他砸得我一見他就怕啊!」鴇娘不肯讓李世子進門。」您以為我不曉得那位是什麼人物嗎?他要是發發脾氣,就連當今的皇帝老爺都不一定對付得了!您別為難我們,大清早的,讓那位大人進門,您覺得我們還能活到晚上嗎?」
正當苦苦哀求的鴇娘還在抵抗李世子,一道輕飄飄的質問吹了過來——
「你們杵在門口當門柱啊?」
鴇娘渾身一震,絕望的看向發話的男子,所有防線全都不攻自破。」嵐王……王爺……您……這麼早……呵呵……呵呵……」
她眼前步步逼近的男子生得十分文雅,五官清秀、氣質脫俗,很像滿腹經綸又極有禮教的書生,但這只是外表!
每個接觸過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和文質彬彬的外表差了不只十萬八千里,他的人生簡直就是為了「人不可貌相」這五字真言而存在的!
另外,他還有個外人都知道,卻絕對沒人敢讓他知道的外號——怪物!
他就是「嵐王」百里烽燁,一個身世奇異、來歷不明,行事不凡的異姓王爺!
「這女人怎麼笑個不停,抽筋啊?」百里烽燁把鴇娘推到李世子身邊,「真可憐,年紀一大把的還要做這種生意,你跟她感情這麼好,趕緊替她贖身吧!」
鴇娘的顏面抽搐得更厲害了,這妓院是她開的,她在心中大罵贖你的頭,但對著百里烽燁,卻是連一個不敬的字眼都不敢提及。
「我沒有跟她好!」李世子將鴇娘推給躲在一旁的龜奴。
「你們賴在門口磨蹭了半天,不是在敘舊嗎?看起來頗有纏綿不休之勢!」
李承宇丟去一記白眼,為了自己一整天的心情著想,他決定不跟百里烽燁繼續這個話題。」我來這裡都是為了你,快進去把人見一見再來調侃我吧!」
百里烽燁柳眉微挑,率先踏入銷魂院。
早在裡頭等候貴客的花娘們臉上還有些疲倦,卻在見到百里烽燁的瞬間,有幾張疲倦的笑顏頓時像是被雷劈中似的──歪曲了!
有些手段和見識的花娘都看過或是聽過有關百里烽燁的事跡,他是個不可能憐香惜玉的男人,來妓院絕對不安好心!
在見到百里烽燁身後跟著的一群丫鬟之後,花娘們更加確定了她們的猜想──試問有哪個男人到妓院還帶著一幫水靈靈、嬌嫩嫩的姑娘隨身伺候的?有這麼一群容貌毫不遜色於紅牌名妓的美少女服侍,他還需要上妓院嗎?
鴇娘顫巍巍的走過來,眼看一群相貌有點相似又都美麗耀眼的丫鬟們為百里烽燁捧上茶水點心,一邊替他扇風,一邊還為他擦手……不僅周圍的花娘們看得頭暈眼花,她老人家也都快七竅生煙了。
這個怪物肯定是來砸場的!
鴇娘咳了一聲,正想開口示弱,百里怪物一記冷淡的目光瞟來,她居然四肢無力,差點就腿軟倒地──鴇娘再次淚流滿面,她真對這個怪物沒轍啊!
「你們這裡有個姓杜的廚娘,去把她叫來。」李承宇巡視了眾花娘一眼,同情的眼神停到如喪考妣的鴇娘臉上,最後算他有點天良,開口解圍了。
「杜?」鴇娘聞言,呆滯了。
百里烽燁見了,問李世子,「她看起來呆頭呆腦的,還時不時就冒冷汗,是有病吧?」
你大清早不睡覺上妓院找廚子才有病,老娘是被你嚇哭的,冷汗你個頭,鴇娘在心中破口大罵,嘴上卻恭敬的回著,「有,你們說的應該是十娘。」
「什麼十娘?」百里烽燁很困惑。
「杜十娘。」鴇娘講出廚娘的全名。
「她不叫這種名字。」百里烽燁質問的目光瞟向李世子。
鴇娘忙不迭回道:「進了我們這裡的姑娘,大多都會改掉原本的名字。」
「她自己改的?原來她這麼沒品味!」百里烽燁覺得失望了。
你才沒品味,你全家都沒品味……但鴇娘依舊是敢怒不敢言!只好把罵人的話擺在心裡。
「你真不懂事。」李世子插嘴了。「名字被改,肯定不是她自願的,必然是別人為她取的。」
李承宇瞄了鴇娘一眼,「多半就是這個女人的傑作吧?」
百里烽燁對著鴇娘搖搖頭,隨即吩咐跪坐在地為他捶腿的丫鬟,「你去馬車上拿我今天看到一半的書來給她瞧瞧,人無知不是罪,但不學無術、不知長進就對不起生養你的爹娘,和國土上的鄉親百姓了。」
鴇娘恨不得賞自己一個耳光,她一定是瘋了才會乖乖陪在大怪物身邊,所以她當機立斷,迅速吩咐一旁的龜奴,「趕緊去將十娘『請』來,快!」
百里王爺等丫鬟回來覆命,馬上又叫住鴇娘,「把書拿去,坐到那邊看看,待會兒我抽查。」
接著又吩咐丫鬟,「盯著她,她若是看不懂,你就教到她懂為止。」
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鴇娘繼續淚流滿面,完全不敢反抗。
「你應該識字吧?」百里烽燁順口問。
鴇娘忙不迭點頭,深怕她說不識字,百里烽燁會請教書先生來替她當場授課,還要她自己支付學費,將來怪物王爺更有可能會每個月不定時上門來驗收成果。
這樣的事,百里怪物曾經做過,鴇娘完全沒有勇氣冒險。
「你瞧,她高興得都哭了,那眼淚很真摯。」百里烽燁把鴇娘的反應告訴李世子,他的語調滿開心的,似乎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
她從見到你後就一直都在哭……李世子默默不把內心話說出口。
「十娘來了。」此時去而復返的龜奴,發出了挽救蒼生的預告。
在場的花娘難得有志一同,全部躲到杜十娘身後。
百里烽燁抬眼望去,只見一道畏畏縮縮,毫無光彩的身影慢慢接近;等看清了那身影的全部面貌,他有如遭到青天霹靂,不可置信的神色佔據了他那清秀的臉。
「真是她?」百里烽燁出人意料的問。
「我們這裡就一個廚娘!」龜奴與鴇娘都慌了,他們可沒膽子欺騙這個怪物!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百里烽燁下一瞬就道:「確實是她。」
在場的人對他那不可捉摸的心思,頓時感到麻木。
只有杜十娘,對眼前的一切感到茫然不解──她不曉得眼前這個清秀男子的來歷,雖然他相貌文雅,但見眾人誠惶誠恐的態度,她猜也猜得出此人不是好相處的人物。
被他帶有審視意味的目光打量著,她除了感到忐忑,還是忐忑。
「你怎麼會弄成這副模樣?」百里烽燁從杜十娘的臉上依稀能找出當年傾倒人心的痕跡──她的五官輪廓並無變化,但滿臉的傷和整個人的神態都令他無法將眼中人與當年美得冠絕京城的杜家千金聯想到一塊。
失去美貌不要緊,但若連氣質都沒有,這人就毀了!
如今的她,實在是慘不忍睹。
這人是誰啊?杜十娘滿頭霧水,她很確定自己並不認識這個男人,也就不懂百里烽燁問的是哪門子的話?
李世子再次插話,幸災樂禍似的問著百里烽燁,「感想如何?有種破滅的心酸吧?唉!也許這就是人生啊!」
百里烽燁很鄙視他,直截了當的命令,「解釋一下她是怎麼了?」
李世子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的說出杜家的破落經過,「她家不少當官的貪贓枉法,惹到幾個不能惹的權貴,於是讓人收拾一番,家裡的男人全被抄斬,女子皆入妓院……你回京城都沒聽說嗎?」
「沒人告訴我。」百里烽燁不悅了。
李世子遲鈍的發現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正常人是不會想跟百里烽燁打交道的,別說怪物王爺這些年南征北戰,沒閒暇聊京城的大小事,即便王爺人在京城,也沒幾個人有勇氣跟他交談,只除了他!
李承宇心知肚明,自己大概是怪物王爺唯一的朋友,他想著想著,忽然佩服起自己的勇氣。
「她進了妓院後不肯接客,便拿刀子劃傷自己的臉,找機會又取火燙傷手腳肌膚,把自己糟蹋得不管有沒有穿衣裳都會讓男人倒胃口,所以就算身在妓院也沒人會嫖她了。」李世子接著說出他打聽到的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