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並非總能如願,另一方面,曾雨柔,我終於可以確定她就是我的姐姐,可她卻不願與我相認。我知道她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和弟妹。我並無意要改變什麼,在這世上,我只有她這麼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了,我只希望她能給我一點點關愛,只要一點點。
就要熬過北平酷熱干悶的盛夏了,風中總算帶有一絲絲的涼意了,可我的心情卻沒有一絲輕鬆。
白雲開了一個茶館,取號茗人,楊帆取笑說,也對,白雲本來就是名人嗎,進出的又大多是名人,取這個名字最合適。
茶館裡幾乎沒什麼裝飾,朱紅的桌椅,雪白的桌布,櫃檯旁邊擺著幾株金針風尾葵。內廳較小,只限影藝界人士人內,這裡有絕對的嚴密性。白雲的朋友大多是影藝界的,樂得在這裡輕輕鬆鬆地話話家常、聯絡感情、談談工作、交換心得、尋找機會。外間廳是隨意開放的,常常擠滿了湊熱鬧瞧明星的閒人,這生意自然好得不得了。
可我知道,白雲並不喜歡這些俗務,要不然他大可以不必離家出走,留在趙家接手父親的家業豈不是皆大歡喜?
我覺得也不像他對外宣稱的,要給演藝界一個自由的、不受打擾的、放鬆的交流場所。那麼,是什麼?究竟是什麼?
不過,這不是我所能掌握的範圍了。我盡好一個做妻子的本分,默默地幫他打點各種事務。別的我不去問。我只是驚心地感受著我這像夢一樣的幸福。
白雲變得更活躍了,應酬不斷。每晚在他深夜歸來的時候,我都聞得見他身上煙酒的氣味。在他輕輕將佯睡的我攬進懷裡的時候,我都聽得見他的輕聲歎息。我只能裝作不知道他的憂鬱。既然幫不到他,便不要給他添麻煩吧。
白雲有的時候也帶著我去應酬,但我能明顯感到所謂上流人士對我的敵視。應該的,我這麼個出身低賤的女人居然霸佔他這個大眾情人的所有寵愛,怎麼能不讓那些名門閨秀和望族太太們氣破肚皮?在這個圈子裡,我沒有朋友,有的只是格格不入。
英國大使的官邸和中國的建築有很大的不同,有很多我從未見過的新鮮玩藝兒。可是,這裡讓我不自在,就像我現在身上穿的這件洋裝。
單獨的女人向來是男人搭訕的對象,我無法融進女人堆中:中國女人對我不屑一顧,我亦不願聽她們口蜜腹劍的應酬話,外國女人講話我又聽不懂,所以每次這樣的派對我都必須對付很多露著白牙的男人。
我看著人群的另一邊,白雲持著一杯酒正說著什麼。
在說話的間隙,白雲總是用目光追尋我。每次碰上他的目光,我都會覺得心裡一暖,有那麼一會兒,不覺得這種無聊的酒會對我來說是煎熬。
我隔著層層的人群和他對望,兩情依依,還有什麼是比這更甜蜜的?
一道粉紅色的影子閃過,割斷了我和他糾纏的視線。仔細看時,是呈樣親親熱熱地挽著白雲的手,微仰的臉上是嬌憨的笑容,那鼓鼓的粉嫩臉蛋兒讓人忍不住想下手捏一把。
白雲的臉上滿是寵溺的笑容。
呈樣轉過身,拉出一個人來,月白的綢衫隱約地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一條過膝的百折藍長裙下,線條優美的小腿上套著一雙雪白的長襪,小巧的繫帶黑皮鞋擦得亮亮的。她樸素的打扮在這一片珠光寶氣之中竟然沒有顯得格格不入,只是那麼清逸出塵。我看見她們身邊的男人都露出驚艷的神情。我應該驕傲的。那是我的臉、我的容貌、我的姐姐。可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竟是酸酸的。
雨柔落落大方地講著什麼,引得他們周圍的人都聚過來聽。她站在那裡就像是個發光體,將全場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白雲笑著說著什麼,逗得他身邊的幾個洋人大笑不已。
他們竟然那麼默契,一唱一和的。我看見白雲激賞的目光,看見雨柔髮亮的眼睛,看見他和她相對微笑。
他們站在一起,那畫面該死的和諧美麗。
音樂響起,白雲挽著雨柔滑進舞池,他們配合得很默契,翩翩的像是一隻正在飛舞的蝶。
然後我看見他帶著她,周旋在各個小圈子之間。
白雲身邊那高大的洋人,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看著雨柔說了句什麼,雨柔的臉瞬間緋紅。白雲似乎沒有反駁,只是本能地侷促地抬頭尋找我的目光,我卻在這一瞬間低下頭來。不知為什麼,在這一刻我如此脆弱,一滴淚滴落在我胸前繁複的花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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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天,我都鬱鬱不樂的,雖然白雲早出晚歸,倒也看出我有心事。連續幾天他都早早趕回家。
晚飯後,我們相偕外出散步。白雲靜靜地不說話,他明白,若不是我自己想通,任他怎麼問我也不會說的。
我挽著他,隔著薄薄的布料,我們的手臂密密相貼。我幾乎熟知他手臂上的每一分紋理,知道他的手臂是多麼強健有力,我輕輕地將手滑出他的臂彎,他反手一握,捉住了我的手。我輕輕撫摸他的指節,那麼溫暖寬厚的手掌。我能容忍另一個女人與他這樣親近嗎?
可是,可是……
「白雲,你後悔娶我嗎?」我吞吞吐吐地問道。
他顯然沒有預料到我的問題,愣了半天才答道:「我知道我最近忙於工作冷落了你,也知道你其實不太喜歡應酬,我以後……」
「不,白雲。」我急躁地打斷他的話,「我一直是你的拖累,我不能幫你分擔你的工作,不能對你的事業有所助益,甚至我讓你受人非議,因為我的出身使你讓人鄙視。有的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是雨柔多好,家世清白,讀過書,那麼溫文嫻雅落落大方。那天我看著她跟洋人聊天,真羨慕她,懂得那麼多。」
白雲的臉漲紅了,那紅潮湧動在黝黑的皮膚下面,形成一種奇異的紫色,「對不起,那天我……」
「白雲,我沒有絲毫怪你的意思,我知道那天她幫了你的忙,我很感激,我只是很羨慕她。」我的聲音越來越低。
白雲輕輕攬住我的肩,「你何須羨慕她,你有你的好。」
可是我是自慚形穢的,事實上我的出身在我心裡面是一根刺,我一再告誡自己要活得理直氣壯,但我並不能全然釋懷,我該死的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有時我真希望自己是雨柔,養父母疼愛,弟妹貼心……」
「如果你想多學點兒東西,我自然很是贊成,」白雲柔聲地打斷我的話,「如果只是羨慕雨柔,那大可不必,想想看,你若是雨柔,怎麼會遇見我呢?雖然你現在沒有父母,但有情同兄弟姐妹的虎子、菊兒,有我這天下第一的好男人愛著你,你知道有多少女人羨慕你?」我看著他故意自誇的表情,心裡驀地好像有什麼缺口被填滿了。
「雨柔可也遇到你了。」我故意逗他。
「吃你自己姐姐的醋嗎?遇到她已經太遲了,我全部的身心都被你這小妖精霸佔了,哎,真是可惜。」他雙手握著我的肩,臉上故意擺出遺憾的表情,可那雙眼中的深情不容錯辨。
「玉瑛,你知道的,我現在做的事兒十分危險,我將你留在身邊已經是十分自私的舉動了,我怎能再害了其他的女人?所以,我不會也不能再喜歡上別的人。我只有你,也只要你。不管現在,將來,不管什麼狀況。」他神情鄭重地保證。
他手掌的熱度滲進我的身體,奇異地熨貼了我的心。在這一刻我真的很滿足,真希望時間就此停住,直到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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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趙宅的肅正古樸,孫家大宅更西洋化一些。寬闊的庭院裡種了大片的綠草,鬱鬱蔥蔥的樹木修剪得整整齊齊。房屋是白色的,雕廊畫柱,雖是中式的風格,可其間或綴以西洋手法雕刻的噴泉或飾以青銅的雕像,自有一種中西合璧的景致。客堂內自鳴鐘滴達作響,西式的琺琅花瓶映著電燈發出瑩亮的光。
今天的孫府熱鬧非凡。
後院的亭子上,請來的名角正在唱(洛水遇仙)。坐在涼廊上,隔著一泓碧波望過去,人影婷婷裊裊,真是翩若驚鴻。那聲音從水面上傳過來,微微有些顫,有些潤,輕風吹時,渺渺的彷彿從九天傳下。
涼廊上賓主俱歡,幾個美貌的女婢花蝶兒一般穿梭往來,端菜倒酒。
「小姐怎麼還沒來?」孫老爺低聲問身後的女婢。
「小姐還沒有打扮完。」
見主客座位上的領事先生轉過頭來,孫老爺臉上立即堆滿了諂媚的笑容,肥胖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都泛著油光。
孫嫣然狐疑地走到父親身旁。家中這種宴客的時候是從來不讓女眷上席的,今天父親特意要她出來會不會有什麼特殊的用意?
孫老爺親切地拉住女兒的手,「嫣然哪,我介紹幾位朋友給你。以後呢,有機會你們可以多親近親近,免得你沒事兒總喊無聊。這位是領事松下先生。」
孫嫣然蹲身一福。
那領事四五十歲年紀。瘦小精幹,一雙眼睛倒是精光四射。
「這位是籐本剛先生。」好一位英俊的青年。眉毛斜飛入鬢,濃密而整齊,一雙細長的風眼,眼稍有點兒吊,頰邊一對酒窩十分討人喜歡。他身材修長,一身藏青色的西服,襯得人越發挺俊。
他看見嫣然,眼中露出驚艷的光。
「這位是松下小姐。」
松下小姐梳著日式髮髻,一身繡著櫻花的和服,面白似雪唇紅似血。
孫老爺將女兒推坐在籐本剛身旁的座位上,「你們年輕人多聊聊。」
再多看一眼,孫老爺心裡偷笑。這籐本剛英俊瀟灑,談吐不俗,年紀輕輕就已身居高位。而且據領事說,他父親就是籐本一郎是掌管文化的首席大臣。再看自己的女兒:捲曲的發烏黑亮澤,雲一樣堆在肩背上。一身月牙兒黃的絲質旗袍,柔軟地貼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體態,眉目如畫,粉面如花,好一對璧人。若是女兒能嫁給籐本剛……
「哈哈……」孫老爺想得出了神,忍不住笑出聲來。
「孫小姐真是美若天仙。」籐本剛親自為嫣然倒了一杯酒,「為了孫小姐的美貌於杯。」他彬彬有禮的舉止讓人無法對他反感。
「來,一人一杯,我杯裡的可是竹葉青哦。」
孫嫣然推卻不過,端杯輕嘗,不妨事,是桂花釀。昔日裡女眷們也喝上幾杯的,甜甜的,味道很好。
「好,孫小姐真是爽快利落。」他為孫嫣然把杯填滿。
「孫小姐平日在家如何消遣?』』籐本剛端酒起杯,「孫小姐這麼溫柔嫻雅,定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囉。」他示意孫嫣然也端起酒杯。
「我平日不喝酒的。」
「沒關係,你杯裡的酒甜甜的,美容養顏又不醉人。聽說孫小姐認識當今的影藝界名人白雲?』,
呵,連這飄洋過海來的外國人都知道她和白雲的事兒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她氣悶地想著;端起酒杯一口喝下。滕本剛立刻識相地把杯填滿。
「聽說白雲最近新出了一部電影《釵頭風》,你看過沒有?」
誰要去看他?可她又怎麼會不去?這該死的臭男人,沒事兒淨提白雲做什麼,惹得人難過。她又端起一杯喝下。
「那裡面白雲的表演自然是無懈可擊,配戲的那名神秘女郎的表演也是出神入化呢!」
那個狐狸精?哼!敢誇那狐狸精?她端起酒又是一口喝下。
「孫小姐,」籐本剛見孫嫣然不說話,只顧喝酒,不免奇怪,趕緊轉移話題:「孫小姐你平日都做何消遣?」
「我喜歡騎馬。」又是一杯,「我喜歡坐在馬背上,聽風在耳邊呼嘯而過,讓頭髮隨著馬和風的韻律起舞。」又是一杯。
「一直以為騎馬是男人的專利,想不到孫小姐巾幗不讓鬚眉,改日我請孫小姐騎馬如何?」話說著手可也沒閒,又給孫嫣然滿上一杯。
孫老爺向這邊望來。哈,兩個人談得多融洽。咦,丫頭指手劃腳地在示意什麼?
怎麼?嫣然喝了整整一壺桂花釀?
這傻孩子,這可是他珍藏了三十多年的桂花釀,香氣足,酒勁兒也足著呢.再看嫣然,面色潮紅.媚眼如絲,在燈光的映照下真是人面桃花啊。
「好,我去,來,喝酒。」嫣然已語無倫次。孫老爺趕緊過來,「籐本先生,小女子日是不喝酒的,所以不勝酒力,我先叫丫頭扶她下去休息。」
「好。」
丫頭過來扶住嫣然,嫣然恨恨地一甩手臂竟將她推倒,「我還要喝。」
搖晃著差點兒摔倒,籐本剛一伸手已將嫣然抱在懷中。
「小姐的房間在哪裡?你帶我去。」
「這……」小丫頭抬頭看了一眼孫老爺。
這恐怕……罷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也許這是個好機會。
「那就有勞籐本先生了。」孫老爺狠下心。
小丫頭推開門,一陣淡雅的香氣撲面而來。
籐本剛將嫣然放在床上,小丫頭趕緊去倒水準備給嫣然梳洗。
「你下去吧、」籐本剛道。
「啊?」小丫頭一驚。
「叫你下去你就下去。」
小丫頭不敢違抗。傻瓜才看不出來,今晚這客人來頭不小。再說者爺竟允許這男人抱小姐回來,其實……她不敢耽擱。這事兒她是扛不起來的,早早告訴老爺才好。
你好狠心,你都不相信我,是她害了我。我有什麼不好?我和你才是門當戶對。我家有好多錢,我可以都拿出來給你去拍電影。我不如她美嗎?你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你會喜歡那個壞心眼的女人?難道是因為我不夠美嗎?」孫嫣然語無倫次地低喃著,醉眼朦朧中竟將眼前這個俊朗的男人看成是白雲。她緊緊地攀住他,不肯放手。
「不,沒有人比你更美,」他的吻輕輕落在她的臉頰上,「你最美。」
「不要,好癢。」她傻傻地笑著躲避,卻避不開他如影相隨的進攻。
「嘉琪哥哥。」
他的唇精準地蓋在她的唇上,挑開她雙唇的封鎖。
他冷冷的手掌滑進她的下擺,貼在她柔軟火熱的肌膚上。
「哦!」她一驚,猛地一下醒過來。怎麼,眼前這人竟是……她奮力一推。
滕本剛一時沒有防備,被她掙脫開來。
孫嫣然向門口衝去,滕本剛手臂一伸將她制住,她奮力捶打他。
「滕本剛,你是我父親的朋友,你怎麼可以……」
滕本剛冷冷地一笑,「若是沒有你父親的默許,我可進得了你的房間嗎?」
她呆住了,所有的氣力一瞬間都流光了。她任憑他抱住,再不掙扎。
「我帶你去日本」。
淚水從她的眼角流下。
「不要這樣,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愛上你了,你喝醉酒的樣子太迷人了,原諒我的情不自禁。」他輕輕吻去她頰上的淚珠,輕聲誘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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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家的大堂裡,籐本剛站在孫老爺面前,孫老爺怒不可遏地指著籐本剛,「我信任你,當你是朋友,可你……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你對得起我嗎?」
籐本剛冷靜地道:「我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我會稟報父親來娶嫣然的。」
孫老爺長出一口氣,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他實在裝得很辛苦。畢竟,這一切都是按照他的計劃進行的。
「至於在我父親同意之前,我懇請您不要透露風聲。我父親性格剛正,如果沒有得到他的允許擅自做主,他會反對到底的,這對我們很不利。」
「哼,若是你只是借口問你父親而拖延時間呢?或者你父親根本不同意呢?」
「不會的,我是真的愛嫣然,所以我一定會娶她。而我父親,我來中國之前他就說過,中國的女人美麗又賢惠,能娶個中國女人做妻子是很有福氣的男人才能做到的。所以他一定會同意的。」
「可萬一……」
「您是我的朋友,即使父親大人不同意,我也會想盡辦法娶嫣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