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了夏,氣溫在人們的眼皮底下忽悠悠地上升,平時尚未發覺季節轉換,可只要稍稍走動,皮膚立即起了膩。更別提片場了。那裡頭長年不通風,眾人儼然困在了鍋爐間。
秦導還憋著口悶氣,只念著能拍完所有鏡頭,早日封鏡收工。這也正合蘇莉莉的意,雖然棚內條件差,卻不見她抱怨,只對著電扇猛吹片刻,即起身上鏡。秦導看她盡心著力,不好意思再多話,一日一日過去,終於到了拍攝尾聲。
如今,攝影棚裡最大的話題已成了沈子顏。人們睜大了眼,觀察起這位已在棚裡工作多時卻從未注意過的年輕人。他們竊竊私語著,暗暗分析他過於纖細的身材,以及他過於蒼白而瘦削的臉龐。
然後,他們刻薄地總結道:凌熙然必然是挑花了眼才看上那小子的。
子顏依然準時上下班,幫著劉師傅忙前忙後準備道具。反倒是劉師傅有些不自然,常低聲勸他:"小沈,你歇著去吧。"
他笑而不語,手腳不得空閒。
也只有在午休的時候,他才坐到一旁,靜靜地翻看劇本。其實,他每天都趁子儀做功課時,湊在煤油燈下背誦台詞,這幾天下來,早已記得八九分。可他心裡還是不免有些著緊,生怕有些微閃失,讓凌熙然失望了。
說到凌熙然,近些天都沒見著人影,只聽蘇莉莉提起,說是正忙著找外景地,在無錫蘇州等地兜轉。
那個時候,片子大多在棚裡拍攝,在佈景上畫上山水便當江河,畫上花樹便當園林,鮮有拉著劇組到外地去拍攝的。子顏心知投資不斐,更加一心一意,研究劇情。
戲服也陸陸續續送到了子顏手裡,裡頭還夾雜著好幾件最時款的襯衫和西裝。想是凌熙然要他打扮起來,襯得新片男主角的身份。他抱起衣裳,唇邊含著笑,只覺心裡甜。
蘇莉莉瞧在眼裡,總要調侃兩句:"你呀,難不成是窮酸了太久,不知怎麼穿新式衣裳吧。"又作勢要把他推進更衣室,"快換了,好讓我這丫鬟瞻仰一下自家主子的風采。"
直要見他漲紅了臉,才停住嘴。
子顏只得進更衣室換了一件出來,米色的三件套,削尖了領子袖口,很是合身。
蘇莉莉一見,怔了怔,嘖嘖稱道:"呀,真好看!"隨及又笑,"果真是人要衣裝啊。你呀,面色白得很,平時卻老愛穿藏青的衫子,把臉襯得如有菜色,倒是熙然將你看徹了骨,這顏色方才顯出你的韻致來……"
其他人站在旁邊見了,更覺不信,眥目望著,連連搖頭。
子顏也有些吃驚,看著鏡中的自己,有些悵惘。可惜他不在——他是最想讓他看見的。
棚外忽然響起汽車喇叭,子顏心中一喜,卻聽蘇莉莉叫起來:"哎呦,我差點忘了!可讓五爺久等了!"說著,蹬著高跟鞋匆匆地出了門。
子顏一探身,瞧見一輛加長的黑色豪華轎車停在攝影棚前。一個身著紫色錦緞的男人立在車旁,子顏見那人銀髮蓄須,自有一股威嚴,心想他便是那位常五爺吧,又望著他將蘇莉莉攙上了車,蘇莉莉回報以嬌媚的微笑。
子顏有些難受。起先他以為是為凌熙然黯然,後來一想,這不過是在為自己黯然罷了。無論從前他們兩人如何纏綿,如今他們三人如何糾葛,總是他們的事,從沾不到他的邊。
他不過是一個局外人,對局裡頭好奇了,幽幽地朝裡望了望。
——進是進不去的。
凌熙然直到影片封鏡那一日才回來。一進門就當著秦導的面摟住蘇莉莉的腰肢,笑道:"如今她歸我了,你不反對吧?"
秦導冷笑一聲:"我哪敢!"語罷,便拂袖走了。
凌熙然不以為然,聳聳肩道:"莉莉,資金已經到位了,五日後開拍。你台詞背得如何了?"
蘇莉莉撅起嘴:"我還沒空看吶!不過有一個人,早把劇本翻得滾瓜爛熟了,你問他去!"
"誰?"凌熙然假裝左顧右盼,朝身後的子顏做了個鬼臉,"你麼?"
子顏忙道:"台詞倒是背出來了……"
"好!還是你聽話。"凌熙然騰出手來拍拍他的肩。
子顏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我念的書少,只懂一字一字死記下來,當作背書還不打緊,就怕在鏡頭前一站……"
"不用擔心,開麥拉後有我呢。"凌熙然笑道。
"片名怎麼辦?記者問起來,我說什麼?難不成答'無名'麼?"蘇莉莉橫他一眼。
凌熙然撓撓前額:"就答'無名'吧,這反倒能增加神秘感。"
"不要臉。"蘇莉莉罵道,臉上則笑嘻嘻的。
子顏也笑,卻不知自己為何笑,怔了怔,走開了。
回道具間坐了會兒,又去帳房領了工錢,一直磨到大夥兒都散了,這才走了出去。沒想到一出大門,就見凌熙然倚在他那輛銀灰色小轎車上,衝他閒閒地笑著。
可,笑容掩不住他眼內的落寞。
子顏朝他車內一望,沒見著蘇莉莉的身影,已猜著幾分。
"子顏,陪我吃晚餐去。我在拐角的餐館訂好位子了。"凌熙然開口道,"你別再拿弟妹來推脫。放心好了,他們不會餓著,把你家地址抄給我,我讓餐館的人給他們送吃的去。"
子顏心知那位子是為蘇莉莉訂的,頓在那裡,沒答應。
"難道你還要穿著高級西裝坐在小板凳上吃蘿蔔白菜麼?走吧走吧,權當體驗公子哥的生活。"他上前兩步,順勢去拉子顏的手。
他指尖一顫,躲開了。
凌熙然微微發怔:"怎麼了?"
他甩甩手:"手心裡滿是汗,難受得很……"話音落下,他才意識到自己太過扭捏,只得笑笑。
凌熙然拉開了車門:"我會開慢一點的。"
子顏也不好意思再僵持著,彎腰上了車。
凌熙然領他去的是一家法蘭西餐館。火紅的尖屋頂,牆上是洛可可式的繁複雕花,侍者穿漿洗的白襯衫黑背心,必恭必敬地將兩人迎到餐桌前,又遞上兩份菜單。
"想吃什麼?"凌熙然問他。
子顏縮縮脖子,低聲道:"你定吧……我看不懂。"
凌熙然看了他一眼,陡地換上一副嚴肅的神情:"方莫華少爺,和別人說話對視時不要縮脖子。"
子顏一頓,半晌才想起"方莫華"是他在新片中的角色名。
凌熙然恢復笑意,側身對侍者說:"兩份奶油烤肉卷和蔬菜濃湯,一瓶波爾多白酒,要最好的。"待侍者下去了,又對著子顏笑道:"不會這樣就給嚇住了吧?我只是想提醒你,演員應該懂得把握一切機會來體會角色。"
子顏點點頭。
凌熙然眉頭一挑:"不如我們來玩個遊戲——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方莫華!"
"你呢?"子顏問。
凌熙然想了想:"你想讓我當誰?"
子顏把片中所有人物想了一遍,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角色。
凌熙然瞧著他埋頭苦思的樣子,駭笑起來:"噯呀,你真笨死了!我不就是導演嗎?"
子顏摸摸後腦勺,也呵呵地笑。
凌熙然瞪他:"你是方莫華!手上的小動作要少,頸子要用力挺著,下巴要微微上揚,目光要與他人平視。"
子顏慌忙照他的樣子做:"這樣對嗎?"
侍者端來餐點與葡萄酒,用水晶的高腳杯給他們斟了酒:"先生們,請慢用。"一回首,見子顏滿頭大汗地昂頭立頸,忙道:"這位先生,若椅子不舒適,我可以去換一把的。"
凌熙然強壓住笑意:"不用,他沒事。"又給了幾元小費,打發他走了。
子顏垂下臉來:"我知道自己不適合演少爺的……"
凌熙然望著他:"抬起頭,舉起酒杯,然後望著我,從酒杯上沿望向我。"
子顏照他的話做,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把目光留在酒杯中。他看見半透明的液體在他手中軟軟地漾著,泛起了層層光暈,對面隱隱約約是他的臉——竟情不自禁地呷了一口,抿嘴笑了。
一抬眼,見凌熙然正盯著他看,心頭一慌,問:"怎麼了?"
凌熙然笑道:"看你唄!你的表情每一秒鐘都在轉換劇情,不當電影明星簡直是演藝圈的遺憾!"
子顏也笑笑:"你這話是誇我麼?"
凌熙然大笑道:"果然有些少爺派頭了!"舉起酒杯來一飲而盡,笑聲亦不絕,卻越笑越淒清,"哈哈,我一個人犯失心瘋呢!竟也要把你拖下水了……"
子顏咬住下唇,聽見自己心裡在嚷:我願意的,我願意陪你一塊兒失心瘋的!
凌熙然又飲下一杯,目光漸漸迷散起來:"我老家在鄉下,前朝那會兒也富過,後來衰敗了,父母叔伯只能困守在十幾畝田地間。我是長男,家裡湊了錢送我來上海唸書,後來又去法國……你知道麼?那是賭局,一根活命線就維繫在一個人身上。贏了,能重獲名利;輸了,則一無所有。"
子顏默默點頭。他懂得的。
"你說,我能不去嗎?我只好拋下莉莉……"他歎了口氣,隨及微笑起來,"和你演的那部'英英'很像吧?聽你念台詞的那一刻,我竟以為你是在讀我心裡的聲音。"
"呵,你那'英英'淪落了,我的'莉莉'卻已成了大明星……沒想到現在想約她出來吃頓飯,都不容易。"他繼續說,難掩苦澀。
子顏本想說幾句寬慰的話,也不知從何處說起,只覺心酸,於是逼自己硬生生地別過頭,望向窗外——此時,華燈初上。窗玻璃上掠過串串霓虹,在他的眸中幻化成了迷離的七彩光圈………
許久,他才開口道:"你不是也很成功嗎?再說新片一開拍,你與她又能日日呆在一塊兒……說不定……"
"說不定能重修舊好?"他苦笑一聲,"如今我常想,若我當年堅持不離開,或是一咬牙帶她一同出國,苦熬個幾年,便也出了頭……"
他驀地頓住,似是想到了什麼,慘淡一笑:"罷了罷了。"
子顏定定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吃啊,不喜歡法國菜?"他回過神,與子顏說話。眼圈紅紅的,有些微醺。
子顏喝了口湯,沒等嚥下,已皺起了眉頭。
凌熙然笑道:"莫不是洋蔥味太重了吧?"
子顏"唔唔"點頭:"難怪洋人的大鼻子都紅通通的呢。"
"子顏啊子顏,你這人真有意思!不枉我交你這個朋友!"凌熙然大笑出聲,興致已然高了許多,又是幾杯酒下肚,向子顏介紹起了外國電影裡的拍攝趣聞。
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已把晚餐消滅乾淨。凌熙然站起身來:"子顏,我送你回家去!"
子顏見他的步履已是不穩,急道:"你都醉了,怎麼開車呢?"
凌熙然閉了閉眼。"呵呵,難怪眼前都在天旋地轉了……不如陪我出去走走吧,吹會兒夜風。"不待子顏應允,已把臉貼到了他肩頭,嘴中咕噥道,"讓我靠靠。"
子顏只感到他的酒氣與體溫絞成了灼熱的一團,轟隆隆地衝到自己的腦門上,心口也停跳半拍,半晌才道:"我們往哪兒走?"
他只說:"往前。"
人行道上新鋪了灰色的大方磚,街燈所照之處,是薄薄的金光。一家俄國麵包房裡燈火通明,路旁瀰漫著黑麵包的香味,有個棕髮少女從雕花窗稜裡探出頭來張望。凌熙然忽然伸手向她打招呼:"晚上好啊,漂亮姑娘!"
少女被嚇了一跳,朝他們吐吐舌頭,把頭縮回了店裡。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此時起了陣風,有女子尖細的小嗓子從不遠處的夜總會裡悠悠飄來:
"月亮在哪裡
月亮在哪廂
它照進他的房
它照上他的床
照著我破碎的心腸
照著我終夜在彷徨
他幾時入我的懷抱
也好訴一訴我的衷腸。"
歌聲刺破了潮濕的夜色,躍進他們的耳內。兩人靜靜地聽了會兒,都彷彿被這細密的喉嚨揪結住了,分別念到了自己心裡的那個人,一陣恍惚。
過了許久,凌熙然才幽幽地開口道:"我剛剛為我們的電影想了個名字——叫《不夜情》,可好?"
子顏望向萬家燈火,似有些迷醉:"不夜情……"
影片開機那天,趕來了好些記者,黑壓壓地佔滿了整個片場。他們只顧拉著蘇莉莉和凌熙然拍相片,詢問劇情,倒把生面孔的男一號丟在了一旁。
子顏並不在意,與前來捧場的子儀子珍他們參觀片場。子儀將他的女同學小葉也領了來,三個大孩子手攙著手,興奮地滿面通紅。子珍一向沉默,此時亦忍不住了,每見到一樣新鮮的玩意兒都要問個究竟。
子顏又向美工師傅討了幾張前些年手繪的電影海報,送給他們當作留念。子儀一把搶過,女孩子們湊上去看:」是袁美雲!真好看!這張呢?啊,是《香雪海》……」
子顏見他們那麼開心,不禁微笑起來:"等將來大哥的片子也上映了,一定再給你們留幾張。"
三人都歡呼起來。
忽然聽見凌熙然在叫他:"子顏,過來!我們要拍張全家福!"
子顏走上前去,被凌熙然一把拉近:"呶,這就是我們的男主角!麻煩諸位給他拍些大相片……"
後一排是劇組人員;前一排單列了他們三人。他在左,蘇莉莉在右,凌熙然站在當中。一旁的鐵柵欄後圈著幾株晚熟的廣玉蘭,剛剛開了花,雪白的花朵在裸露的枝頭上俏立著,是寒磣而突兀的美。
這張相片後來被刊登最新一期的《明星畫報》上。雖然那天日頭很烈,大家的皮膚上都起了膩,心裡也毛毛糙糙的。
可遠遠望去,還都在和煦地笑著。
忙了幾個鐘頭,直到把記者們都送走了,影片才正式開拍。凌熙然先把今日要拍的幾場戲大致說了一遍,讓有戲份的演員們穿戴打扮妥當了,再集合起來細細指導。
"第一場戲是這樣的。子顏和莉莉剛到上海,要租房子。子顏,你是少爺,小屋子是住不慣的,但你的積蓄在火車上被偷了,所以心理落差很明顯;莉莉,你演的丫鬟'蓮兒',純美天真,只要與自己愛的人一起,什麼苦都不怕……"
"行了行了。"蘇莉莉不耐煩地揮揮手。
凌熙然笑道:"那我就等著欣賞莉莉小姐的風采了。"
等擺好機位,凌熙然讓他倆站在道具搭起的樓梯間裡,有一道模仿天窗裡的日光照到了男女主人公身上——"方莫華少爺"穿著挺括的白西裝,可因剛下火車,臉色灰撲撲的;"蓮兒"梳兩條大辮子,穿著素靜的藍布旗袍,面對即將到來的新生活,既激動又緊張。
凌熙然喊下"開麥拉"。
子顏渾身陡地一顫,只覺耳朵裡嗡嗡直叫,眼角里瞥見子儀子珍他們一臉驕傲地坐在一旁——竟發覺雙腿如被騰空,已然忘了下一步要做什麼。
凌熙然喊道:"子顏——頸子要立著,下巴要上揚,目光要自信。"
化妝師替子顏擦了把汗。重來。
子顏記著凌熙然的話,表情自然了不少。這場戲不過一分多鐘。他一手提著皮箱,一手去敲房東的門。敲門的聲音很重,可一想到口袋裡只剩幾個零錢,又忍不住朝身後的蓮兒看了一眼。
有點遲疑。
凌熙然喊了"停",笑道:"大家都演得不錯!"又望向子顏,"這真是完美的處女演出!"
子顏羞赧地笑了笑。
蘇莉莉不去理會他們,卸了妝道:"今日中午常五爺要來接我去他的新公館用餐,下午再見吧。"說著,私自一人出門去了。
凌熙然歎口氣,朝子顏搖了搖頭。
可蘇莉莉在大門口等了很久,也不見常五爺來接她。後來有個電話打到片場,說是五爺有批貨被扣在了北平,他趕去交涉了,一兩日內回不來。
這時候他們才知道,日本人已打進了宛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