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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流浪 第二章 作者:艾玫
    流浪的云:關於你昨天說到隨遇而安的問題,我已經想到答案了。

    小飛俠:不用了,我對你為什麼要去流浪沒興趣,只對流浪的定義有興趣。

    流浪的云:嗯……你可以說這是一個旅程,一個不在乎終點、只想離開起點的旅程。穿過港口與港口,離開城鎮與城鎮,不遵循任何約定俗成的成人義務,但試著去找出義務的存在。

    小飛俠:那麼金錢呢?這樣的旅程必然所費不貲啊!

    流浪的云:一般說來是要自食其力的。流浪的中心其實便是要回歸完全的自己,只有自己的行走,只有自己的世界,即便是交了外地的朋友也不會忘記這是「旅者的相遇」,不屬於流浪本身的,最終還是只剩自己。

    小飛俠:O.K.,你說服我了……不過你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呢?

    流浪的云:……

    小飛俠:怎麼了?火車時間又到了?

    流浪的云:不,我和別人有約,先走了,拜。

    等離開聊天室後涪湄才低頭看手錶:下午一點整,離約定的六點鐘還早。

    怎麼會再一次被小飛俠問倒了?「家」這個名詞已經很久沒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害她無從回答起。

    重新將視線轉向螢幕,又回到留言版了,那篇「雲遊」出現在正前方。涪湄跟著它輕聲讀了一次,一陣旋律突然迴響在她腦海中。

    就用這首老歌回答他吧,反正她也寫不出比徐志摩還好的詩來……

    **********

    留言人:流浪的雲

    留言主題:For小飛俠

    留言內容:

    我是飄泊的雲彩

    將隨椰風吹蕩

    沒有停駐的地方

    也沒有情感的歸向

    我是夏日的迷霧

    將隨南風吹散

    沒有太多的離愁

    也沒有雲朵的隨伴

    記得記得

    別再為愁雲迷惘

    忘了忘了

    別再為愁雲神傷

    記得記得

    別再為愁雲癡想

    忘了忘了

    陽光才是你的歸向

    —「別再迷惘」

    這是一首有點歷史的老歌了,詠翔半瞇著眼默默吟誦,動人的旋律雖然還在腦海中盤旋,但已不記得那是誰唱的。

    流浪的雲小姐還真有一套,連這種老歌也能挖出來,可見她的年齡和他有得拼……想到這裡,詠翔牽唇一笑,他還以為喜歡流浪的人都是小妹妹呢,哪知道和他一樣處於應該正視現實年紀的女孩也喜歡流浪。

    是他太早體認到現實的可怕,還是她太愛幻想呢?有的人總會把流浪掛在嘴邊,但不一定會付諸實現。她大概就是這樣的人,說不定她此刻正在某間小公司裡埋頭苦幹拼業績呢。

    唯一有資格流浪的人是他早上遇見的黃涪湄小姐。人家她可是作家,當然有流浪的本錢。

    「老闆,借走!」

    就在他胡思亂想時,一個客人將幾本書遞到他面前,他趕緊回過神來結帳。

    「這三本是新書,明天要還。」他邊輸入資料邊吩咐道,毫不理會那「老闆,拜託」的慘叫。

    規矩就是規矩。他規定新書隔天就要還,因為他的原則是新書沒被借過三次以上就要退,而且測試期只有一個禮拜……或許他這種做法對作家來說有些嚴苛,但同行裡做法比他殘忍的多的是,這樣一想,就比較沒有罪惡感了。

    作家在意的是稿費,出版社在意的是銷售量,而他只是個小小租書店老闆,在意的當然是出租率了。有些書雖然他自己很喜歡,但就是沒人要租,因此就算再欣賞,他也會退;有些書雖然他看了會搖頭連連,但出租率就是高,基於現實考量,這些書他一定進,即使心裡罵它千遍也不厭倦。

    沒辦法,他是在做生意,所以要重視市場。

    當他暗自歎氣時,一陣清脆的鈴鐺響聲提醒他有客人進門了。他抬眸一望,原來是家珍,她跫進門後用極誇張的動作向他打招呼:

    「哈!」

    瞟了一眼桌上的鐘,晚上六點整。她果然準時。

    原本他可以放心起身離開的,但是約好的黃涪湄還沒來呵,如果他現在就走的話,遲到的她就找不到他了。

    「好了,你可以滾了,不然我從現在開始自動計算工錢喔。」家珍當然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拿起手錶開始計時。「沒關係,再等一下好了。」詠翔不敢說出自己和黃涪湄的約定,否則家珍那張嘴大概吐不出什麼好話來。

    「那我先去買晚餐喔。」

    家珍撂下這句話後也不待他反應,便一溜煙跑了出去,當然詠翔知道她的意思是從此刻開始計薪。

    真是的,被她賺到了!詠翔有些不悅地暗自抱怨著。大作家黃涪湄小姐是跑哪兒去了?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出現?

    又是一陣清脆的鈴鐺響聲,本以為是家珍回來的他正想抬頭開她玩笑,但映入眼簾的是氣喘吁吁的黃涪湄。

    「對不起,我趕稿趕得忘了時間。」

    涪湄滿懷歉意,離開網路咖啡廳的她一時無聊就回到旅館寫稿,直到時針逼近六時才匆匆忙忙出門,再加上正值下班的交通尖峰時刻,自然就遲到了。

    「沒關係,反正家珍那頭豬去買吃的還沒回來。」詠翔一見到她,滿腹牢騷就嚥下喉嚨了,趕緊拿家珍來說嘴。

    「秦詠翔,我聽到了。」家珍的聲音此時冷冷地傳進他耳際:「我晚上還有事,你自己顧店吧。」

    他居然沒注意到她跟著黃涪湄進門!

    「麥按呢啦,美麗的徐家珍小姐!」詠翔雙手合十拜託道,卻只換來她的白眼。

    「全世界最溫柔善良美麗大方的徐家珍小姐,拜託你幫我這個沒眼光的宇宙霹靂無敵八卦龜毛男顧店,謝謝!」

    「一小時五百,否則免談。」家珍趁機獅子大開口,詠翔一咬牙,只好點頭認栽了。

    「乖……咦?我剛剛好像聽到這位小姐說什麼『趕稿』的。」家珍把話題轉到涪湄身上。

    該不該告訴她呢?其實涪湄從不輕易吐露自己的作家身份,早上算是說溜了嘴。

    「你聽錯了!好了,我要出門了,好好顧店。」看出她不想回答的詠翔立刻離開座位,拉著她逃難似的沖離門口。

    等離店有一段距離後,涪湄才小聲道謝:「謝謝你。」

    「不用客氣。」詠翔也鬆了口氣,但有件事情讓他無法理解。「對了,你為什麼不想和家珍說呢?身為作家是很光榮的事情……」

    「錯了,當作家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涪湄無奈地苦笑搖頭。雖然她只是寫寫旅遊雜記,但編輯若是不中意就會被退稿;修稿更是一件恐怖的折磨,往往比創造一篇新稿子的難度高上許多,尤其在摸不著退稿理由時。

    「就是不想用」是她遇過最可怕的理由,這時候只有放棄這份稿子,重新找個地方流浪,再記錄另一種飄泊的心情。

    也許她並不是真的那麼喜歡流浪,因為大部份時候都是環境在逼迫她選擇,而不是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除了一點,流浪是她自己選擇的。

    詠翔諒解似的給她一個微笑。原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壓力,作家的生活並不如一般人所想像的愜意自在,就像他的租書店般,只要顧客喜歡的書他就會進,無法顧慮到自己究竟喜不喜歡那本書。

    然而傷感的事情不適合多想,詠翔拍拍她的肩膀,爽朗地提醒她:

    「現在是間諜行動的時間,你準備好了嗎?」

    總算回到這個主題了,涪湄點點頭,向他比出一個O.K.的手勢。

    「那就開始行動,GoGoGo!」

    原來所謂的間諜是這樣!

    涪湄跟著詠翔坐計程車在高雄市大大小小的街道上溜躂,只要一見到租書店就下車進門去晃晃。

    「名家的書內閱一本十塊,顧客多為高中生……」詠翔把看到的狀況記錄在筆記本上,又在另一頁註明自己的心得後才往下一家租書店前進。

    「真辛苦。」涪湄忍不住說道,她從沒想過開租書店要這麼累。

    「沒辦法,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詠翔聳聳肩,聽說全台有五千多家租書店,如果不打拼點,很容易倒閉的。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涪湄終於明白這句話的道理,她以前總覺得開租書店是件輕鬆愉快的事情,沒想到要顧慮的事情這麼多。

    「你看。」詠翔突然在她耳畔輕聲說道,她循著他指示的方向看去,發現了「黃涪湄」寫的書被排在架上。

    「我就跟你說我不進不代表別人不進,畢竟我的店太小,只要品質好,比較大的店就會進書了。」詠翔半奉承半感歎地說著,他必須屈服於現實壓力。

    「謝謝。」涪湄點點頭,不知怎的,眼眶湧起一陣酸意,盈盈的淚水呼之欲出。

    詠翔睇著她的表情不覺愕然!她究竟是開心還是難過?一股衝動讓他拿起這本書走到櫃檯前。

    「借走,多少錢?」

    「不用啦。」

    涪湄還來不及阻止,詠翔就把證件和錢掏出來了,這筆交易順利完成。

    等出了店後詠翔才發覺自己做了件蠢事。

    「天啊,這是我第一次到別家租書店借書耶!希望我會記得來還。」

    「謝謝。」涪湄向他道謝,以一個作家的立場而言,沒有什麼比有人要看他嘔心瀝血創作出來的書寶寶來得高興。

    「不用客氣,如果我看了對味的話,一定會買一本回家供在書架上。」詠翔沒有把話講死,要是看都不看就買是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她。

    「謝謝。」涪湄再度道謝,他這樣說就是對她最大的肯定了。

    「不用客氣……啊,我要回去整理間諜筆記了,送你回家?」話才出口,詠翔就察覺不對勁了,來自台北的她在高雄哪有家?「啊,應該說送你回旅館才對。」

    這是今天內第二次聽到「家」這個名詞了。涪湄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她的老家其實是在彰化溪湖,一個不太有人會提起的小鄉鎮。

    改天是不是該回去看看了?只是這個「改天」又是多久之後的事情呢?

    她不知道,因為如果她能知道的話,她就不是「流浪的雲」了。

    「黃小姐?」詠翔早就招了一輛計程車,在打開車門等待一會後才開口叫她。

    「對不起。」

    涪湄點點頭後坐進車裡。這種事情還是等到孤獨的時候再考慮比較適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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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京回憶

    曾幾何時已經入夏了,今春發生的事也越顯得遙遠。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擾好像也隨著時間一層層地疊上而變得模糊了。看著這些日子的網路日記,還有那一封一封自己寄給自己的信,按在Enter鍵上的手指突然變得軟弱無力,無法鼓起勇氣再次閱讀過去沉重的心情。

    鏡子裡映出我那躊躇的模樣顯得多可笑呵,不能面對的話乾脆全盤忘記好了。

    把所有的信件刪除。

    突然想到幾年前在東京街道上的領悟。那是黃昏時分,滿天都是明黃和藍色的雲彩,衝上人潮熙熙攘攘。突然間百貨公司的鐘響了,是很熟悉的水晶音樂。看著異鄉的街道和平日最喜歡的音樂,竟有了落淚的衝動。

    已經好久沒有被「突然」感動了,當時我明白了生命不過是長途的流浪,而且是為了看不見的未來而跋涉。

    既然是純粹流淚,那又何必背負沉甸旬的回憶?

    湄於想遺忘回憶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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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尼斯日暮

    黃昏的聖馬可廣場亮起昏黃,透過那精緻典雅的雕欄映照著河上遊船的夕陽餘暉,我看到了歎息橋。

    「傳說在威尼斯有座日落橋,若能和所愛的人同登此橋,就能一生相屬;在此橋上相遇的陌生男女,將會得到真神的指引和祝福。」

    為什麼那個英俊的意大利男子一看到我,就會告訴我這個傳說呢?難道我看起來就是一副想來尋找傳說影子的模樣嗎?

    呵,還是忍不住對號入座了。

    就在一邊聆聽故事、一邊揣測未來和我一起站在這裡的男子會是什麼模樣的同時,腳畔忽然傳來一陣軟綿綿的觸感。

    原來是只鴿子。

    「嗨!」我蹲下後朝它打了聲招呼,再用手指去輕搔她的背脊,然而它只抬起頭來看了我半晌,就大搖大擺走開了。

    我看著它,這才知道鴿子也有屬於她的生活哲學,不必理會我這個過客。

    湄在威尼斯看見一隻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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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北午後

    吳興沖總像迷宮一樣,低矮的眷區、樓房交錯,往往進了巷子,就陷入一種進退不得的困境。在你想高呼「我迷路了」的同時,坐在翻毛沙發上翹腳納涼的老人,會以一種「領域」的眼神,默默地打量你。

    對不起,我只是來晃晃,不是故意闖入禁區的。

    在心裡嘀咕了幾聲後,我沿著蜿蜓的山路向上走,等過了松山農工實習園藝場的人工麗景後,洋樓雕欄逐漸出現,枝葉扶疏、卉影駢麗,還有陰晴不定的徐來山山嵐。

    瑞雲街、景雲街、祥雲街……真巧,街道都是雲字輩的呢。

    接下來映入眼簾的是中式、日式、巴洛克式屋宇,庭院、門階、雙四翰庫,還有警衛、菲傭、高學歷的園丁……

    貴婦人緩緩於斜坡上將賓士駛入卷門車庫內,陶醉在進駐豪宅的夢中,我對著擋風玻璃前的魚尾紋瞇眼。

    隨後,在德國狼犬的追逐下,我輕快地輪滑過飄浮的山徑。

    湄於雲的故鄉歷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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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詠翔回到家後將涪湄的書大略翻了一下,她的文章風格是平淡的,但帶了些許詩意,就像一首雋永的情歌……

    可這不是暢銷作家該有的風格。他搖搖頭,雖然他本身相當喜歡這樣的作品,但它注定不受市場歡迎,也注定得窩在書架的一角默默積塵泛黃。

    這麼優秀的作家被埋沒真是太可惜了!如果可以的話,他一定要買它個十本二十本,送禮自看兩相宜。

    「糟糕!」

    詠翔拍了一下額頭,這時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忘了請涪湄吃晚餐。

    真是太失禮了。不過他也忘了留她的聯絡資料,連想打電話去說聲抱歉的機會都沒有,甚至連下次見面的機會也沒著落。

    怎麼會如此粗心?詠翔低聲責怪自己,都是為了探勘敵情才會忽略她。

    唉,就讓這次的邂逅成為生命中美麗的遺憾吧。

    詠翔無奈蹙眉,說不定她的下一本書裡就有他出現,不過她應該不知道他的名字,可能會用「一個高雄男子」簡單帶過。

    越想越郁卒!其實他不只是欣賞她文字中的韻味,還是欣賞她筆端帶著的淡泊和悠然,彷彿她是朵流浪的雲……

    對了,流浪的雲!詠翔再次將書拿起,剛才他就注意到這本書的名字叫做「聽一朵流浪的雲」了。

    涪湄是不是他在聊天室遇到的那位「流浪的雲」小姐呢?

    假設成立,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驗證了。

    我記得高雄這城市的。

    忘記在什麼時候了,總之我曾在這兒留下足跡。

    高雄,是一個海洋都市,所以它最著名的就是那海、還有情人堤防。

    寫到這裡,涪湄頓時停下手指的動作,她想起上回她是怎麼來到高雄的了!於是她將前面的文章全部刪除,再一次輸入她的心情。

    港都夜未眠

    是夜裡了,在鵝黃燈光映襯下,中山大學的防波堤上坐著一對又一對的情侶,有時耳鬢廝磨、有時低聲交換著屬於戀人的絮語;這天綴著點點燦爛的光芒,不知是初離海平面的星子,還是漂泊海上的人家?如果是後者,他們什麼時候才能靠岸?

    閉上眼睛,聆聽海浪由遠而近的起伏帶來那一陣又一陣單調而規律的濤聱,這是屬於港都的旋律呵。

    赫然發覺一翰滿月映入了海中,因為夜裡的海除了漂浮的漁火之外,就是漆黑一片了;可是月亮落進了海,泛著銀白的光芒。

    「好想撈起月亮。」我說,他沒有反應,靜靜地等著我下一句話。

    是想到了李白嗎?浪漫地撈月而死,可惜沒像屈原一樣被立成節日追懷,然而在我的幻想裡,這比端午節更值得紀念呢。

    海中的月亮可以用手掬起,前提是連海水一起捧在掌中;不過天上的月亮卻只能遠遠地望,永遠也摘不了。

    湄與他相聚的月海邊

    涪湄循著回憶的軌跡寫出這篇稿後歎了口氣。那個和她一起討論海中月亮的男人早就成了另一個女人的夫,擁有一般人眼中所見的幸福了,只有她依舊孑然一身,享受著自以為是的幸福。

    流浪是罪過嗎?她原本就是一朵不喜歡被束縛的雲呵,誰都不能苛求她安定,無法包容她的戀人和她的結局只有分手。

    想到這裡,涪湄又將螢幕上的文章刪除了。現實已經不能盡如人意,何必再去追憶悲傷的事來讓自己心情低落?

    聳聳肩,此刻她又不想寫稿了,披上外套就朝離旅館最近的網路咖啡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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