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柏宇搬了回來,和我成了新鄰居。每天他會撥空來和我練習,但除去例行工作外,其餘的時間,我都用來思念無忌和等待他的消息。
這一天,我仍舊沒收到他的消息,卻從報上得知國際知名鋼琴家張子亮偕妻返台的消息,而張柏宇也在練習結束時對我提出要求。
「裴琳,我爸媽回來了。」他說。
「嗯!我在報上看到了。」我仍舊無精打采的。
「我想介紹妳給他們認識。」他有些開心。
「為什麼?」我不解地看他。
「我想請妳幫我這個忙,在他們停留台灣的時候,假扮我的女朋友。」他一臉拜託的樣子。
「什麼?為什麼?」我更訝異,腦海閃過一個念頭--他還是不放棄嗎?
「妳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我媽她……她老是擔心我,怕我交到了怪朋友,所以……」他的樣子有些怪異,借口更是荒謬。
「怪朋友?妳媽未免太有想像力了,難道你有特殊嗜好……」我有些好笑地看著他。
「不……不是!唉……怎麼說……我媽她,她……她以為我是……我……」他吞吞吐吐的,更引發我的好奇。
「你怎樣?你倒是說啊!」
「我如果說了,妳不可以笑我哦!」他尋求我的保證。
「好!你說,我保證不笑。」我一臉正經地看他,舉起童軍禮發誓。
「我媽她……她以為我……我有斷袖之癖啦!」他的臉倏地燒紅,樣子很尷尬。
「斷袖之癖?」我愣了一會,沒意會到那是啥意思。只覺得這人幹嘛白話不說,非要用成語?等到想通了,卻摀著嘴,瞪大了眼指著他,半天開不了口。「……你……你媽以為你……」
我勉強說出上半句,只見他苦笑著點頭。
我的老天!這……這會不會太離譜……女生們心目中的百分百情人王子,竟被他媽認為是同性戀……到底是什麼原因使他媽會如此認定,我很好奇!不過首先得確認真假。
「你是嗎?」我問,眼裡沒有嘲謔。
「妳覺得呢?」他反問,眼裡有些落寞。
「……我看不像。」我打量他一會後開口。
「哦?為什麼?」他反而好奇起來。
「你沒有想像中的『娘娘腔』,對女生也很體貼慇勤,不像同性戀會排斥女生……」我說出自己的感覺。
「可是有的同性戀反而和女生很合得來,還成了『姐妹淘』呢!」他打斷我的話。
「這麼說,你是想和我做姐妹淘嘍?」我故意順著他的話說。
「不……不是!我只是……」他突然急著想辯駁,卻又想不到要說些什麼。
「那……你媽為什麼這麼認為?」這一點我很百思不解。
「從小,我就常收到女孩子寫的情書和禮物,但我從來看都不看就丟了,因為我覺得女生很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來看我,因為我正死命地瞪著他。
這個人說的是哪個星球的話?女生很煩?男生才機車咧!原來他曾經如此無情地傷了那些小女生的心啊!看來他根本不配當「百分百情人王子」。
「然後呢?」我用斜眼瞟他,不滿地開口。
「……後來,上了國中,我的女生緣仍然很好,可是我從不主動追求誰,反而和一群男孩子混得很熟,而他們其實都是……都是同志,所以……」他等我接下去。
「所以你媽認為你的性向不一樣,可能是同性戀,而且還替你轉學,好遠離那些人,對嗎?」我開始佩服自己的推理能力了。
「妳說的沒錯!為了不讓我媽再誤會,我努力改變自己,強迫自己和女孩子相處。所以這一次,請妳答應我,幫我這個忙。」他很高興我終於瞭解了他的「委屈」,並又開口請我幫忙他,演一場戲。
「好吧。」我勉為其難地答應。不過心裡卻覺得有個地方不對勁,但哪裡怪怪的,卻說不上來。「你……你真的不喜歡女生?」我小心翼翼地開口,想再次求證。
「……如果……我說如果……我真的是……那個,妳會嘲笑我、看不起我嗎?」他的表情很認真,想知道我的想法。
本來我想開玩笑說要和他絕交、裝作不認識他之類的,但看到他如此認真的表情,我不敢造次,只得假裝思考了一會兒才開口。
「如果……我也是說『如果』,如果你真的是那個,我不會嘲笑你、也不會看不起你……因為『愛』是毫無道理可言的,一日一它來臨了,誰也阻止不了。何況,性別只是外在生理的分別,重要是那顆心。它是不分性別、年齡的,不是嗎?」我緩緩地說出我的看法,倒不是刻意做作,以示自己的包容力有多大。而是因為我從小處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裡,這使我很認真且尊重看待「愛」這個字。我相信萬物皆有情,何況是人呢?至於同性之愛,在我看來並沒什麼不同,與羞恥、罪惡更扯不上。那只是兩顆心相愛的結果,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們愛上的身體恰巧和自己同屬性罷了。
他聽到我的答案,表情從一開始的訝異,到後來的讚賞,像是遇到了知音一般,感動地看著我。
「很高興聽到妳這麼說。我……我的朋友們都很害怕社會異樣的眼光,尤其是親人的不諒解與鄙棄,使他們常常感歎生命的無奈,而有輕生的念頭。但是,妳的話給我很大的啟示,我想,我知道該如何幫他們了!」
他提及那些朋友時,眼中的溫柔及關心,讓我明白他很珍惜那份友誼。看著他嘴角漾開的笑容,我忽然感到有困擾的不只是他的朋友,他似乎也深深為此苦惱著。
但我不想再去探求什麼了,因為每個人都有潘多拉之盒,那裡頭的秘密是我不想也不該去碰觸的。我該做的是盡一份朋友之力,替他演好一場戲,讓他母親安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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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的地點約在他父母下榻的飯店。我有些納悶。
「為什麼不約在你家?」我問。
「他們難得返國,朋友的邀約和應酬的飯局很多,住飯店比較方便。」他向我解釋。「而且明天他們要下台南回老家,這是每年農曆新年的家族聚會,所以時間緊湊,只好我帶妳去飯店和他們見面了。」
喔!這樣一來,我不得不換上小禮服,化了個淡妝,以示正式,而且他的父親也是無忌的爸爸,頭一次見面,我得給他留個好印象才行。想起無忌,心頭一陣悵然。他,早該給我回信了,他答應過到了美國,等一切安頓後會告訴我的……可是沒有!沒有電話沒有信,什麼都沒有……他離開我已經一個星期又十五個小時二十九分了,或許是我太心急了,我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並再耐心等待。
到了飯店,張柏宇先在櫃檯撥了電話上去,之後我們在大廳等著。此刻我的忐忑不安到了臨界點,我有些慌亂,怕自己不被他的父母肯定,那不但幫不了張柏宇,連帶之後我和無忌的交往也會受影響。我將心裡的惴惴不安告訴張柏宇,不料他卻毫不在意地笑了起來。
「別擔心!他們是很好的人,絕不會有什麼偏見的。何況現在妳是我的『女朋友』,我媽討好妳都來不及了,哪裡會嫌棄妳。」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哪有這麼誇張……我才不信!」不過經他一說。我的心稍稍安穩了一下。
「妳不信?待會兒就知道。他們來了!」他說完後,立刻牽起我的手走向一對外貌出色亮麗的夫妻。
他們真的很登對!男的英俊瀟灑、氣度雍容,臉上有著溫文爾雅的迷人笑容;與他相配的女性面如桃花、艷麗動人,身形窈窕姣好,完全看不出歲月的痕跡曾經在他們身上駐足。
「爸、媽,這是裴琳,我的女朋友。」張柏宇將我往前一帶,大方而自然地替找介紹。
「伯父、伯母,你們好!」我有些羞澀地向他們問候,心裡仍緊張得直打鼓。
「好!好!妳很漂亮啊!」張伯伯笑得更帥氣了,眼裡的激賞讓我信心倍增。
沒想到他已屆中年,魅力卻有增無減,連我這個黃毛丫頭都快被他的笑容融化了。
「嗯!想不到小宇的眼光這麼好!妳叫裴琳,是吧?」張伯母親熱地拉著我的手詢問著。
「嗯!張伯母叫我小琳就行了。」我有些受寵若驚。想不到這麼一位光鮮亮麗的名流貴婦,對我卻像鄰家媽媽一樣和藹可親。看來張柏宇的話不假。
「哎啊!別伯母長、伯母短的,我不喜歡。叫張媽媽,這樣親近一些。」她的笑容裡帶著真誠,有股不可抗拒的親和力,使我的心終於完全鬆懈下來,而且十分安心。
「張媽媽。」我立刻改口,贏得她更開心的笑臉。
「那我呢?我也不要當伯父,那把我都叫老了。」喔!有人抗議嘍。
「張爸爸。」我很乖覺地喊他一聲,發現他的滿足感和我那親愛老爸如出一轍。我想,當老爸的都希望有個乖巧貼心的女兒吧,我這一聲,可是彌補了他有子無女的缺憾了。
「爸、媽,我們一定要站在這兒敘舊嗎?我快餓扁了。」張柏宇看似抱怨實則撒嬌的語氣,將我們三人都逗笑了。
「好,我們這就去餐廳吃飯。小琳喜歡吃什麼?這裡的師傅手藝還不錯哦!」張媽媽挽著我的手,邊走邊問,在旁人眼裡,我們或許像對母女般親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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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妳吹法國號啊?那是打算念音樂嘍?」張爸爸向我詢問著。
這間餐廳的氣氛很好,餐點也很可口,再加上剛見面的印象不錯,於是我也漸漸開懷,不再拘謹,聊天的話題也多了。剛剛我們正說起國三畢業後的打算,才提到了我的目標。
「嗯!不過我的起步太慢,資質也不好,恐怕有些困難。」我不是謙虛,而是老實說。
「欸!別給自己漏氣,妳不是音樂班出身,卻有心朝著這個方向努力,這一點就很難得了。放心!妳沒問題的。」張媽媽拍拍我的手,給我加油打氣。
「謝謝張媽媽!」我感激地看著她,雖然她沒聽我吹過,卻如此肯定我,這股力量令我勇氣大增。
「對啊!學音樂的人最先要學會肯定自己、欣賞自己,要是自己的音樂都感動不了自己,又如何去感動別人呢?」張爸爸開口勸我。
這番話令我震撼,一向我都只是要求自己將每個音吹出來、將每個節拍抓准,卻從未靜下心,去仔細聆聽自己吹得是否動人、是否帶有情感,彷彿我只是個演奏的機器……
「謝謝張爸爸。您的一番話令我茅塞頓開,猶如醍醐灌頂。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帶著崇敬的心向他致謝。常言道: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而從國際知名音樂家口裡說出的一番話,卻足夠我受用一生了。
「喂!不公平哦!我爸媽他們只動動口,妳就這謝那謝的,我每天替妳伴奏、陪妳練習,怎麼就沒半句安慰的話咧?」張柏宇狀似不滿的開口,而且還一臉哀怨地看著我。
「你……我每天都有說,是你自己不要我謝的,現在又這樣說!」我有些生氣地對他開口。這人總愛捉弄我。
「是這樣嗎?我忘了。總之我現在也要被人家道謝,要不然,我的心裡會不平衡。」他一副無賴的樣子。
去你的心理不平衡!我在心裡暗罵,但是,現在得維持我的淑女假象,我只好裝一下了。
「好吧,謝謝小宇哥!辛苦你了!」我故意嗲著音,噁心巴拉地說著,連我自己都快吐了。
「好好聽!再一次!」他伸出食指朝我晃了晃,真是讓我有股衝動要問候他媽媽好。
「夠了喔!張柏宇!」我捉住他的手,小聲地警告他。
「欸!別那麼沒風度,氣質!注意氣質!」他還在搧風點火。
我突然想起他的父母正坐在對面……一抬頭,只見他們笑得很……含蓄,但眼裡笑意濃厚。
「對……對不起,讓你們見笑了。」我好像成了惡作劇小孩的媽了,一副「小孩子不懂事,讓人見笑了」的樣子。
「沒關係!你們……感情好像不錯?」張媽媽的眼裡有安慰和期許。
「嗯!小宇很疼我,對我很好。」我想起自己的任務,盡責地說,不過這也是真心話。
一是嗎?那我就放心了。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獨立,連我這做媽的都弄不懂他在想什麼。」張媽媽既欣慰又感慨地說。
「獨立有什麼不好?妳就愛瞎操心,現在看到小琳,應該放心了吧?」張爸爸看似呵責,實際也蘊藏了對妻兒深厚的情感。
我似乎能明瞭張柏宇的苦處與壓力,他的父母是深愛他的,卻因事業忙碌而忽略了他的成長,也不明白他的內心想法。而先前他的朋友因性向問題被貼上標籤導致他父母的恐慌與採取了隔離的作法,更將張柏宇自他們身邊推開。今天我的出現,應該是將這種問題淡然化的催化劑吧!總之,我成功扮演了張媽媽想看到的角色,也暫時替張柏宇化解了之前的尷尬處境。
「放心!我當然放心。小琳又乖又懂事,真教我喜歡。張媽媽跟妳說,如果小宇欺負妳,妳就告訴我,我來罵他。」張媽媽拉起我的手,疼愛地說。
「冤枉啊!娘!都是我被她欺負耶!」張柏宇立刻反駁,而且還舉雙手投降,一副無辜的表情,害我們好笑又好氣。某人好像忘了剛剛才欺負過我耶!
「對了!小琳想考哪一所學校?」張爸爸突然話題一轉,又問起了我。
「還不一定。不過我想申請台南女子技術學院,聽說還不錯。」我說。
「喔!是不錯,不過這樣我就教不到妳嘍!」他有些可惜地說。
「什麼?您是說……」我睜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對,我答應了新竹方面的邀請,這一年將在各院校間輪流授課。高中部的堂數較少,但仍有機會上到我的課哦!」張爸爸的話讓我怦然心動。
到目前為止,我能感到他不但是風趣幽默,而且對音樂有著熱情與執著。如果能被他教授,那該是多美好的一件事。這一刻我的心裡似乎有了決定,我一定要考上,我一定要做他的學生!
「爸!你怎麼突然決定回來教書了?」張柏宇有些激動,不知是高興,還是太意外。
「我們覺得累了,還是故鄉好!這些年老是在國外四處表演,卻把你們忽略了。而且台灣的音樂也要有人出來接棒了,不是嗎?」張爸爸看著他,神情有些百感交集,愧疚和不捨居多。
「是啊!我常惦記著你們,現在無忌又出國了,你一個人,我……我不放心。正好竹科那邊提出邀請,我們就商量著先回國試試看。難道你不歡迎?」張媽媽說著說著,竟故意板起了臉,假意生氣。
「小的哪敢!您是聖母皇太后耶!我高興都來不及了,絕不敢說不歡迎。」張柏宇立刻作戲討好。
我這才發現他實在很怕他娘生氣。如果有人到了八十歲還在綵衣娛親的話,別懷疑,那人鐵定是張柏宇。
這頓飯就在和諧愉快的融洽氣氛中結束了。我的心境變化可謂回然不同,從一開始的侷促不安,到笑逐顏開、談笑自若,甚至在一刻間,我決定了自己的未來,訂好的目標,誓言要成功。
這樣看似不關痛癢的談話,成了我人生的轉折點之一。多年之後,我再回首,或許會想著如果當年我選擇了去台南,事情會怎樣?我的人生又會往哪裡走呢?我沒辦法回答自己,因為很多時候,走過的路沒法再回頭,就像射出的箭,再也收不回一樣。我唯一能做的是活在當下,把握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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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度日如年的等待中,無忌終於打電話給我了。除夕夜,中國人照例要圍爐吃年夜飯。在子時來臨前,從大街小巷竄出此起彼落的鞭炮聲中,電話也應聲而響,一接起,終於是他--
「喂,我找裴琳。」那頭說著話,沒有自報姓名,但我卻輕易聽出是他。
「……我是!」在那一瞬間,我以為我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了,因為淚水已先奪去了我的聲音。掙扎著,我困難地擠出兩個字,淚潮卻更洶湧。
「……新年快樂!」他也愣了一下,大概沒料到接電話的就是我。
他不會知道,自從他出國後,家裡的電話就被我霸佔了,因為我不要錯過任何可能是他打來的消息。
「……」在等待了十三天二十一小時又五十九分後、在蘊藏了千言萬語後,我卻無法成言,只有啜泣聲道出我的心情。
「……別哭!裴琳!別哭!我會心疼……和我說話,說說話,好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既心急又不捨,但依舊溫柔,依舊是他。
「……好……久!好久!我等你……好久了!」我抽抽噎噎,卻忍不住埋怨。
「對不起!對不起!別生氣,好嗎?」他的安慰不變,道歉也總只有一句「對不起」。
「……為什麼?為什麼讓我等這麼久?我以為你……忘了我……」我的孩子氣,我的擔憂都是為了他。
「沒忘!我沒忘!只是有些事耽誤了……對不起!」他的急切,他的歉意也是為我。
「你……好嗎?」記掛多日的話語終於能對他說出。
「……很好!我很好……妳好嗎?」他停了一會兒才回答,是不想讓我擔心嗎?
「除了想你的苦太難受,其它都還好。」
「對不起……我也想妳。」
「……是嗎?」我忘了相思也正折磨著他,卻只看到自己的眼淚……真是太自私了。
「真的!我真的很想妳!我發誓……」
「我相信。」我打斷他的話。「我真的相信。學校還好嗎?」
「還可以!只是這兒太冷了,有點不習慣。」我驚覺他濃厚的鼻音和瘖啞的語音。
「你生病了?」我有些慌亂,更有深沉的愧疚,我竟沒注意到他病了……
「沒什麼,小感冒而已。已經好多了,妳別擔心。」他卻安慰我。
「……對不起,我太任性了。」我好想立刻趕到他身邊。
「琳!別說這樣,我不介意!我喜歡妳的任性。」他說。這樣的包容、這樣的寵溺,教我如何承受?
「好,那……我要你身體健康,好好照顧自己。」有些霸道、有些不捨是我唯一會做的要求。
「好!我答應!還有呢?」
「我要你每天想我,一天三餐外加消夜,最少四次。」
「好!我連作夢都想!還有呢?」
「這是最後一個了……我要你回來!」
「……琳……」那頭傳來的低喃和猶豫像一隻盛滿熱油的油鍋,將我的心煎熬得撕裂哀號。
「開玩笑的……我只要你能常常打電話或寫信,就行啦!」但這顆心除了他回來,否則誰能修補?我在這頭苦笑。
「琳……我……我想……這段時間,我怕……我都不會再和妳聯絡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模糊不真切,好像斷斷續續地快要遠離我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慌亂地緊握電話,恐懼襲上心頭……難道我終將失去他了?
「……琳,別哭,不要哭,我……我的課業很緊,我的時間不多,實在沒辦法再分心……請妳諒解我有我的苦衷……但相信我!相信我好嗎?」他痛苦地說著,像是低切的悲鳴。
「我不要!我不信……」我喃喃地說,如悲如訴,像掙扎中的野兔,只能作無謂的抵抗。
「琳!別這樣,相信我,等我……等我回來……別忘了,我愛妳……」電話突然「卡」一聲輕響後,竟斷了。
「無忌?無忌?」我嘶喊著。
「嘟……嘟……」回答我的卻是冰冷的嘟音。
「無忌?無忌……說話啊!別不理我……拜託……」我攤軟在地,無力地對著話筒低喃。「……為什麼?為什麼?好一個『新年快樂』!好一個『我愛妳』……張無忌!你、是、個、大、騙、子!」我又哭又叫,忿怒地將話筒甩回,爬上了天台,衝進「天堂」裡,將決堤的淚水一次徹底解放。
從今後,我只是個認真愛卻不流淚的傻女孩。我在心裡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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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年,學校也準備開學了。隨著推甄的考期及學測的接近,國中三下的日子突然緊湊忙碌了起來。
「小琳,妳……妳還好吧?」張柏宇的關懷仍舊很慇勤。他是真心將我當成妹妹一樣對待。
「我?我很好哇!」我從書堆中抬首向他笑,輕聲回答他。
「是嗎?妳……妳最近突然用功了起來,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他的話有些傷人,有些矛盾。
「什麼意思?難道你是指我以前很不用功嘍?而且考試快到了,我變更用功,不對嗎?」我挑眉問他。
「不!不是!妳誤會了!我看到妳用功,當然很高興。可是……感覺好像怪怪的……妳以前總是會發呆、傻笑……可是現在卻像個拚命三郎一樣,我有點不習慣。」
發呆?傻笑?他還真坦白!不過確實,那是以前的我,在接了那通電話前的我。因為我會偷偷想念著無忌?想起那段和他上下學和他在「天堂」的美麗時光。
可是接了那通電話後,我不再思念他、不再用眼淚去悼念那一段美麗。我決定了要好好努力,朝自己的目標前進。既然他在美國為了將來奮鬥,不敢分心想我;那我也要為了將來加油,不再浪費時間想他。
「不習慣也要習慣。我又不像某人那麼厲害,有一堆人排隊搶著要,所以只能用功讀書啦!」我涼涼地說著,話裡加了醋,有些酸酸的。
那天和他爸媽聊過後才知道,原來這位萬人迷百分百白馬王子是個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卻被喻為「鋼琴新星」,早就有多所學校爭取他入學就讀,可見他的行情有多看好。不過,早在去年就該上高一的他,卻留級重讀了,這讓許多人為之歎惜。但是,聽說今年又再捲土重來,極力邀請他的學校更多了……
「欸?有人心理不平衡哦!嗯……好酸啊,」他用力嗅了嗅,開玩笑地說。
「喂!你到底打算進哪一間學校?」我不理會他的嘲笑,自顧自地問著。
「怎麼?妳捨不得我,想追隨著我啊?」他還在耍白癡。
「臭美啦!我是想先知道,然後跳過那一間!」我不讓他太得意。
「這樣喔……可是很抱歉,恐怕妳要失望嘍!」他搖了搖頭,狀似可惜地說。
「什麼意思?」
「妳先告訴我,妳的目標是哪一間?」他的表情卻是一副早知道的樣子。
「你猜。」
「是新竹吧!」他倒也爽快地說。
「你怎知?」
「哎喲!妳那天和我爸聊完之後,一切都寫在臉上,擺明了妳想做我爸的學生,對吧?」他更得意地看著我,好像這件事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了。
「那……跟我要失望有啥關係?」
「除非妳想跳過這一間,否則如無意外,我們就要繼續當同學了!」他笑得有奸詐。
「啥?你是說,你……」我指著他,話沒說出口,他用力地點頭,笑容更深了。
「本來,我也不確定,但是既然老爸要到那裡上課,做兒子的也該捧捧場,不是嗎?」他還是那副自大臭屁,而且不可一世的模樣。
「我看,其實是你想黏著張爸爸吧?哼!愛撒嬌的小鬼!」我毫不客氣地說。
「什麼?愛撒嬌的小鬼是妳才對吧!是誰整天像是無尾熊似的抱著布偶睡覺的啊?」
「我哪有整天睡覺?」
「我是說妳抱著布偶。」
「我哪有抱它?只是靠著它而已!」
「有啥不同?」
「當然不同。抱和靠……」
「靠?靠什麼?」
「靠……靠左邊走啦!」
「錯!行人請靠右走!」
「我……我不走了,行唄?」
「行!妳住哪?我送妳?」
「瑪麗隔壁!」
「好巧!我住瑪麗隔壁的隔壁的第一百間耶!」
「我……我認輸……好哥哥,饒了我吧!」
「哼!誰是愛撒嬌的小鬼啊?」
「我!是我!」可以了吧?好想翻白眼。
「好!既然妳認了,我就大人不計小鬼過,原諒妳一次。走!我請妳吃冰。」
「好!我要加仙草、綠豆、布丁、煉奶,但是不要冰。」
就這樣,小宇哥和我,手牽手快樂地向「阿美刨冰店」出發,和平結束了無聊的鬥嘴大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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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串疲勞轟炸式的考試終於結束了,這段時間張柏宇確實信守承諾,陪我南征北討,替我伴奏兼加油打氣,無形中我們已培養了良好的默契,也建立了深厚的情誼。我發現自己已經愈來愈習慣他的陪伴,愈來愈依賴他的主動體貼,也漸漸將張無忌的身影鎖在心房深處,不再動不動就想他,不再去惦記他離開的時間有多久……我不知道要徹底忘記一個人要花多少時間,但我知道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只是強迫自己不去思念、不去回憶。
日子總要過下去,人總要向前看,不是嗎?我對自己說:「忘了他不容易,但思念他更磨人,不如讓時間去決定,我只要記著他愛我,我也愛他,就行了。」
六月鳳凰花開,驪歌輕唱,催促我們往下一站走去。但「告別」總是傷感,總是帶著淡淡的哀愁,尤其是參加「畢業典禮」。那場面莊嚴肅穆,那一聲聲「珍重」,那一句句祝福,似乎是催淚的化學藥劑,總教一群老大不小的為人師表和青澀少年哭成一團,而我也在其中……
「……老師……我捨不得你耶!」我抱著既是我的嚴師也是好乾爹的大炮撒嬌。
「老師也捨不得妳啊!」假音又出現啦。
「我不想畢業了啦……」我擠出兩滴眼淚。
「好哇!那妳就留級重讀,再陪乾爹一年好了。」大炮不懷好意地說。
「我不要!人家只是一時衝動,隨便說說,你也當真?」我抹乾眼淚,大聲抗議。
「早知道妳是裝的。真是可惜了,白白浪費我兩瓶好酒。」大炮現出本來面目。
「厚!那我也叫了兩年乾爹,還兼跑腿打雜,這筆帳怎麼算?」我也不客氣了。
「什麼……貢丸湯和棒棒糖都不知吃了幾桶了,還敢算帳……」大炮眼露凶光。
「好嘛!好嘛!大不了這束花送你,當作補償嘍!」我看情勢不妙,立刻獻上貢品投降。
今天一早,我家老媽特定上花店,買了一大束鮮花,說是要我獻給最--照顧我的親親乾爹。本來我嫌花束太大太重,捧著到學校實在太招搖,這下可真派上用場,多虧了英明的老媽。
「哼!算妳有良心。看在花的份上,我就再送妳一份『畢業禮物』,免得妳說私小器。」大炮收下花,大發慈悲地說。
「什麼!哇!乾爹英明!乾爹最棒了!我愛你!」我高興地摟著他,肉麻兮兮的台詞也大方說出口,反正當作「日行一善」就行了。
「行啦!行啦!別再對我日行一善了。喏!禮物在這裡,妳可要好好收著,別掉嘍!」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拿出了一個黃色信封,還對我眨了眨眼,仔細地交代著。
哇!亂神秘一把的。我接過信封,小心翼翼地打開,抽出了裡頭的一張薄薄的東西。
啊!這……這是無忌的照片……照片裡的他依舊冷酷帥氣,是他剛轉來的時候照的學生照。
我抬起頭,淚眼對上一臉慈藹的紇爹老師。
「您……您怎麼知道……」我既驚訝又激動。原來我的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從未遺漏。
「唉!乾爹年紀那麼大,吃過的鹽比妳走過的路還多……妳和張柏宇玩的小把戲騙得了別人,卻騙不過我。記著!人的眼睛會在不知不覺中洩露了自己。嘴巴會說謊,眼睛卻騙不了人,知道嗎?」他說完後又和藹地摸摸我的頭,慢慢踱了開去。
望著老師的背影,我哽咽得說不出話。心中吶喊:老師,謝謝!乾爹,我永遠不會忘了您!
人在一生中,能有幾次機會遇上一位良師益友?而我卻幸運地遇上了大炮老師。
雖只有短短兩年,卻帶給我充滿活力、自信的美好時光,教我一生難忘!
幸運之神似乎一直眷顧著我!考試的結果公佈,我如願成了「竹中」的學生,也和張柏宇當定了同學。
一切大事底定後,我又開始執筆寫信給無忌,對他傾訴心中話。
時間:你離開後六個月十三天又十七個小時四十二分。
地點:仍在「天堂」。
訊息:我成功地踏出第一步了……我考上了「竹中」,即將成為國際知名音樂家張子亮--也就是你爸的學生,你替我高興嗎?一定很開心吧!我想。
你呢?你好嗎?距離你的理想又邁進了一步了嗎?一定是吧!我猜。那麼,我也為你高興,因為我是如此企盼你學成歸國那一天的到來。加油吧!為我們,彼此加油不放棄,好嗎?
這是自那個除夕夜後,我寫下的第三十九封信。不過它照例和前三十八封信一樣,是封寄不出的自言自語,終究要被我塵封在盒子裡……
不過,在你回來的那一天,我會把它們拿出來,一封一封念給你聽。你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