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辰跟庭宇都在場內忙著,帶座位、招呼客人,孟家大媳婦帶著孩子們先入席。立雲和庭亞站在樓梯入口處當接待,指引來賓就座,兩家的家長也不時的過來走動,深怕怠慢了家族中的長輩,因為有很多年長的或者是遠親,年輕一輩的都不認識。
「哇,大姐真的好漂亮耶!」一個年輕女孩牽著一位中年男子走上來,一看見照片便向他說。
「張叔。」立雲高興的迎上前。這位和藹的中年男子是楊爸爸的多年好友。「立雲越來越漂亮了。」他牽著立雲的手高興的打量著她,他和楊爸爸多年的交情,立晴她們這幾個孩子他都抱過呢。
「婷婷,念高中了吧?」立雲問。
「嗯,剛升高二。」她笑答。
「我爸在那裡。」立雲向迎面走來的父親招了招手,楊爸爸立刻過來。
「張老,你來了,唷……這是婷婷吧,這麼大了。」楊爸爸和他握著手,另一隻手則拍在他的右手臂上。
「楊老,恭喜恭喜,你這個女婿真是好!」他朗笑著,隨著楊爸爸的指引入座,一面走一面說。他會一點面相,進來時他特地仔細看過結婚照,覺得庭軒的面相好,本來還認為他結過婚又有小孩,楊老怎麼會把女兒許給這樣的對象,現在他卻以為這個男人不論外型、人品、成就、命格,配立晴真是一點也不委屈她的。
入口進來的一票人都是立晴廣告公司的同仁,他們在簽名綢上簽過名之後便一窩蜂的鬧著到休息室去找立晴。
「真是一對璧人。」周太太瞧著照片溫婉的說,周家揚帶著她一起出席,他們並沒有隨著大夥兒到立晴的休息室去。周家揚的眼光迴避了那張婚紗照,只是胡亂點了點頭,便往裡走去。
西裝筆挺的庭軒忙進忙出的找人、帶座位、寒暄,連新郎配花歪了都沒注意到,立雲在和他擦肩而過時幫他重新戴正,姊姊婚前也有一票蒼蠅呢,姊夫不稱頭點怎麼行?周家揚找到了孟庭軒,並且仔細掃視他,無意義的想在他身上尋找出立晴選擇了他的理由。他們是兩個極不同的典型,家揚活潑開放,渾身都是海一般自由自在的氣息;而庭軒俊秀英挺、斯文有禮,像山一樣的沉穩內斂。
立晴在新娘休息室,這裡可熱鬧著,同學、同事、好友一批一批的來了又走,因為她的個性頑皮,在婚禮上作弄過不少好朋友,所以有些人還特地來告知,請她準備接招。立晴僵著笑臉迎來送往,好不容易清靜時,她揉著太陽穴,閉上眼睛,眼淚緩緩滑落。「怎麼了?」伴娘是她的大學同學唐曉菁,她拿了一張面紙小心的吸取眼眶的淚水,免得眼線被暈開來。
「嗯……好幾天沒睡好了,頭很痛。」她深吸一口氣,心口的沉重並沒有因為吸了氣而變得輕些。
她向四周看了看,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稍微靠一下。
「你靠著我好了。」曉菁把椅子搬到她旁邊坐下。立晴也不和她客氣,靠著她的肩瞇著眼睛。「結婚都這麼累嗎?」她下個月也要結婚了。
立晴沒搭話,皺著眉緊緊閉著眼睛,立雲開門進來,把關在外面的嘈雜也放了進來,像是捅翻了的蜂窩,引得一屋子的蜜蜂嗚嗚嗡嗡。
「姊,準備好了嗎?要開席了。」
立晴點點頭站了起來,曉菁和立雲幫她理了一下禮服和頭紗,她努力的放鬆臉上的肌肉,讓自己看來從容優雅,並且提醒自己要記得笑。庭軒正在門外等著,她和他並肩走進宴客廳,場內忽然響起一片音效掌聲、鞭炮聲,和結婚進行曲,立晴被這突如其來的過大聲量驚得抽緊神經,反射性地緊握了一下立雲的手,立雲湊上前去扶著她的腰:「姊,不舒服嗎?」
頭好痛,好想回家,喔,今天不能回家了,老天。
「先吃點東西吧。」孟媽媽幫立晴和庭軒各盛了一碗湯,立晴輕輕道了謝,只喝了一小口。吃東西?哪裡吃得下?她空洞的看著桌上豐美的食物還有宴客廳內的人,都來了些什麼人呢?為什麼此時無法將他們與記憶中的印象連結在一起?庭軒食慾倒是不錯,知道新娘子穿著禮服不方便,偶爾也問她想吃些什麼。不時的有人過來敬酒,爸爸的朋友、孟伯伯的朋友、庭軒的、自己的,不管來的人是誰,立晴都不說話,只是陪著笑,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柳橙汁。真是悶,都沒有人發覺空氣不流通嗎?她需要開一扇窗戶。
「先去換衣服吧,待會兒就要跟客人敬酒了。」
不知道是誰說了這句話,立晴起身,由立雲和曉菁陪著進了休息室。那裡也沒有窗戶,立晴木然的換掉白紗,穿上一件翠綠色的禮服。立雲對著鏡子開玩笑說:「新娘子真是美,今晚姊夫一定會受不了。」
是啊,真是美,沿桌敬酒都聽到這樣的話。她一直喜歡綠色,還曾經想像過如果和家揚結婚,她一定要選一件綠色的禮服,家揚呢?他有來嗎?
「來,這位是三叔公……」孟爸爸這樣介紹著,她跟著叫三叔公,「這位是嬸婆……」「這位是我部隊裡的老長官……」嬸婆好,長官好……她跟著叫,但一個也沒記得。室內其實就像一個鼓風爐,好多人在說恭喜、好多人在鬧酒、好多人在笑,可是所有的聲音聽來都是轟!轟!轟!轟!
頭好痛,誰去打開窗子?
「新郎吻新娘……沒錯,就是要吻新娘,你不吻,我來吻,新娘子這麼漂亮。」「哎喲!你真的哈很久了。」「是啊!好不容易遠到機會……」這是誰,說這種混帳話,鬧酒鬧成這樣「鼓掌鼓掌……新娘親新郎……誰叫你平常愛開玩笑。」立晴在庭軒的臉頰上親了一下。「這樣不行,這樣不行。」他非要看到人家接吻才肯罷休。
「剩下的我們回房再親。」立晴笑。還有多少桌呢?頭好痛,從頭頂沿著後腦勺……好累,好想出去,好想回家,或者,請人打開窗子,她要呼吸。
「來來來,新娘要親新郎……」這是廣告公司的同事,那……家揚來了嗎?「剛才親過了……」
「剛才是剛才啊!」
好吧。立晴在庭軒的臉頰上又親了一下。今天已經親了多少次了?家揚呢?他站了起來,笑著。他的太太也來了,真好,一起出席,他該不會也要她親新郎吧?頭真痛,她快要站不住了。
祝她……呵,他該說什麼呢?能說的都讓人說了。
「你真美,敬你。」家揚走過來站在她面前舉起手裡的酒杯,笑著。
可是,他神彩飛揚的眼眉為什麼看起來這樣悲哀呢?為什麼她會想哭呢?頭好痛,不行,不能哭,孟伯伯、孟媽媽對自己這麼好,她不能在這時候哭,不能給他們出醜。她從立辰手裡拿過一杯酒。
「姊,那是紹興!」立辰在她耳邊說。
「敬你,家揚。」
她將杯子裡的液體一仰而盡,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溫熱的液體在胃裡慢慢加溫,逐漸蒸發掉她的理智,只剩下一個感到疲倦和痛苦的空洞軀殼,如果他在這時牽起她的手,她一定會毫不思索的和他逃離這場婚禮。
但是,他終究沒有伸出他的手。
「我也敬你,你娶了一個好太太。」周家揚轉向孟庭軒,他和庭軒四目交會,同時乾杯。「總監,這麼輕易就放過他們,剛才不是說要給他們喝五味酒的嗎?」公司的同事又開始鬧,真的有人用芥茉、醬油、菜湯、養樂多,還有其它有的沒的調了一杯五味酒來。「我喝啦……」周家揚已經喝了不少酒,現在他忽然比平時更吊兒郎當的準備接過酒杯,可是拿著的那個人卻不肯放手。
「不行不行,你又不是新郎,這麼護著他。他可是搶了我們公司裡最有身價的單身女郎耶。」
「對啊,所以五味雜陳的是我,五味酒最應該給我喝……」他看著立晴仍是笑,笑容像個面具似的掛在他臉上。
「我應該喝的……」在一片喧嘩鼓噪聲中,孟庭軒笑著說。「我搶了你們公司最有身價的單身女郎,這杯酒如果不喝,他們是不會讓我走出去的。」說完接過那杯五味酒,在大夥兒的鼓掌叫好聲下喝完。
呵,五味雜陳的豈止周家揚一個,他孟庭軒也是啊,奉父母之命完成的假結婚該怎麼收拾?從來篤定的心早已惶惑不知所從了。
「楊小姐,我也敬你,謝謝你這些年來給我們的幫忙,祝你新婚愉快,一切都有好的開始。」周太太笑著走了過來,親暱的站在周家揚身邊。
幫忙?她指的是哪一種忙呢?……她笑,立辰幫她倒了半杯紹興酒。
「謝謝你。」她舉起杯一仰而盡,沉甸甸的火辣從胃部往心口裡延燒,進而似乎連腦子也著火了。
家揚,真的不能再想他了。把刻在心版上的人影燒溶吧,如果不行,那麼,就燒燬她自己。
***
喜筵結束,孟庭軒一家人回到家中已經很晚了,孟爸爸、孟媽媽一再告訴立晴沒有事情要忙了,請她先休息,她才回到位於三樓的新房,這是她第一次進到這個房間。庭軒和家人一起收拾飯店裡帶回來的物品,送走庭宇和大嫂,磨磨踏蹭直到最後一秒才回房。開了房門,一陣涼風迎面吹來,窗戶敞開著,空氣裡瀰漫著一股蕩人心神的香水味。立晴倒在那張舒適的雙人床上沉沉睡去,身上仍然穿著那件翠綠色的禮服,她沒有碰到枕頭和棉被,小腿還有一半露在床沿以外,本來似乎只想稍作休憩的吧?像是個落入凡間的精靈,跋涉之後意外的找到這處休憩之所,因為疲倦至極,所以倒頭便睡著了。
真是奇異的感覺,這是他今天新娶進門的「新娘」,但他們彼此一無所知,就像古時候的人成親一樣,從新婚之夜開始認識對方,雖然他們是假結婚,但也差不多了,因為照目前的情勢看來,他們恐怕暫時要共同生活了。
他忽然發現這件事其實非常危險,他一點也不瞭解她,也許她根本無法融入他的家庭,根本不願意做小翔的母親,不願意讓他喊一聲「媽媽」。如果是這樣,那這場結婚對他來說反而增加無謂的麻煩,說不定還會成為家庭問題。
可是對她而言又何嘗不危險?她也一樣不瞭解他,她這麼漂亮,此刻又睡得這麼沉,如果和她假結婚的人是個登徒子或者是個無賴,那麼……況且日後當她真的想要有一個自己的家,那麼「離過婚」,將會是她找對象時一個非常棘手的絆腳石。她沒想過這一層嗎?或者她根本無暇深思熟慮?到底是什麼事讓她這麼急著逃開,甚至賭上自己的一生呢?是婚禮上的那個男人嗎?那另外那個是他的太太了?她是介入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她一定累壞了,他想。從早上開始一直到現在,連他體力這麼好的人都覺得疲倦,更別說是她了。他鬆了鬆領帶,站在床的另一邊,看著她沉靜得像洋娃娃的臉,忍不住想伸手去撥開她散在臉頰上的幾根髮絲,或者幫她調整睡姿讓她躺得舒服一點,但是他終究沒有這麼做。他走進浴室給自己沖個舒服的熱水澡,然後關上窗戶,小心的幫她蓋上輕軟的被子,她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似乎不勝秋涼,他自己則躺在一旁的貴妃椅上,蓋著西裝外套,很快的入睡了。
***
從一個深沉無夢的睡眠中醒來,立晴猛地起身直挺挺坐在床上,時間彷彿被誰偷了去,留下一大段空白,她愣愣地帶點不安的用眼睛巡視這個寬敞陌生的房間,窗外天色已經大亮了,屋裡還亮著暖黃的小壁燈,身上有一件留著她體溫的被子,孟庭軒睡在貴妃椅上,身體縮在那件黑色西裝外套底下。
這一段時日她總是失眠或者睡睡醒醒,昨晚是她近來睡得最久的一次,她甚至沒有翻過身,深度的睡眠使她暫時忘了一些事情,她恍恍惚惚的回想著。
「糟了。」她低喊一聲,急急地下床,禮服寬大裙擺的摩擦聲在靜謐的臥室顯得非常大聲,她不得不撩起裙擺,躡手躡腳的以免吵醒了孟庭軒。她走進浴室沖了澡,換上一套粉紅色居家服,然後快速的走出臥房,到一樓去。
孟家人都還沒有起床,或者說她是孟家第一個早起的人,只亮著一盞小燈的客廳,靜悄悄、陰暗暗的透著寂寞,她緩緩坐在沙發椅上,環顧四周,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婚禮的前一天,父親和母親一起到她房裡來,父親給了她一本存摺和印章,說這是他們兩老送給她的。她打開存摺看著這筆為數不小的禮物,眼眶不禁紅了,這也許是從她還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存的。母親叮嚀她,嫁到了人家家裡千萬不可以任性,雖然母親和婆婆是好朋友,婆婆也會疼她,但本分還是不要忘了,該做的還是不可以馬虎,不要讓人說他們家教不好。她點點頭,她知道,這些她都知道,可是該做些什麼呢?
早餐嗎?他們都幾點起床呢?早餐吃什麼呢?她慢慢從沙發上起身走到廚房,四處看了看,找不到吐司麵包,找不到鍋碗瓢盆,找不到米,找不到瓦斯開關。
怎麼辦?先擦地板吧,可是拖把放在哪裡呢?用抹布好了。她環顧四周,只看到廚房用的抹布,孟家有把它和其它地方用的分開嗎?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這樣不知所措過。真的後悔了,真的不應該搞這場假結婚,因為除此之外,她還有很多路可以走。例如,她可以出國,旅行或遊學都可以,她還可以先離開這個城市,到別的地方去,現在她居然找不到足夠的理由支持她非假結婚不可,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根本不想離開有家揚的地方,她還想看到他,她仍然有期待。想到這裡,她全身肌肉緊繃,心裡一陣慌亂,手腳似乎也開始不太協調了。
「你起得真早。」孟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下樓來。
「唉……」立晴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彷彿她正藏了一件極見不得人的事情。「我想……我應該起來做早餐。」她心虛的說,似乎方纔那些不正當的念頭已被窺知。「不用、不用。」孟媽媽愉快的往廚房裡走。「你啊,只管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我不知道碧雲跟你說了什麼,但是呢,這個廚房是我的,沒經過我的同意是不許進來的。去去去,再去睡一會兒,吃早餐時我會叫你的。」
在孟媽媽的堅持之下,立晴慢慢走出廚房,準備回到臥室,可是頭腦被剛才的思緒攪得恍惚,居然沒看到自己已經走到樓梯口,因而被第一層台階絆倒,她本能的用雙手保護自己,雙手前臂和膝蓋都受到撞擊,她低呼了一聲。
「怎麼了?怎麼了?」孟媽媽趕緊跑過來。此時孟庭軒也下樓來了,他醒來沒看到立晴,所以下樓來找。他趕緊扶著她,雖然她已經自己站起來了。
「趕快揉揉,揉一揉。」孟媽媽看著庭軒把立晴扶到沙發椅上坐下,急著叫。「沒關係啦,沒關係。」立晴兩隻手都剛好撞到神經,很麻很痛。
「不能揉,揉了反而會瘀青,要用冰敷。」庭軒一面查看立晴的雙手和雙腳,他看到她跌倒了,很顯然的,她的精神非常恍惚。
「對對對,我去拿。」孟媽媽轉身要進廚房,可是小翔已經拿著一盤冰和毛巾站在一旁。庭軒和孟媽媽有些狐疑的看了一下小翔,起得這麼早?平常都要叫半天才肯起床呢!庭軒用毛巾包著冰塊在立晴撞到的地方幫她冰敷,立晴有些彆扭。
「孟先生,我自己來。」她見外的說。
孟媽媽有些驚奇,她怎麼還叫他孟先生?這是年輕人新的親暱稱呼嗎?立晴低頭冰敷自己的傷處,沒察覺到孟媽媽的反應,但是庭軒注意到了。
「奶奶,我可以叫她媽媽了嗎?」一旁的小翔忽然小聲的問孟媽媽。
孟媽媽有些遲疑,這點倒是不曾問過立晴的意思,也許她不願意呢。也許她還是寧可讓小翔叫她阿姨,現在的年輕人有些想法,是她料想不到的。
小翔的話立晴當然聽到了,看著只有五歲的小翔,湧起了一片母性和同情,她在家庭的呵護下長大,她父母親的開朗性格就像陽光一樣,使她們家的孩子也都充滿著「向光性」,可是小翔五歲了,卻從沒叫過「媽媽」。
「小翔喜不喜歡當阿姨的小孩?」她笑,將手伸向小翔。
「喜歡啊。」小翔也伸出他的小手,立晴將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那你以後就要叫我『媽媽』了喔。」
「媽媽。」小翔笑了,他的笑是世界上最美的容顏。「媽媽,媽媽。」他疊聲喊著,從沙發上站起來摟住她的頸子。孟媽媽也笑了,她真的沒看走眼,她挑的兒媳婦真的可以當小翔的母親,她可以放心的把他們交給她了。
小翔非常希望立晴能陪他去幼稚園,所以吃過早餐後,她和孟庭軒陪著小翔散步到學校。他一手牽著庭軒,一手牽著立晴,笑盈盈的往學校去,幼稚園門口值班的是一個年紀很輕而且有些可愛的老師。
「小劉老師早。」小翔還沒走近,遠遠地就喊。
「小翔早,精神很好喔!」小劉老師也笑,帶著一種稚氣的聲調說,同時和庭軒、立晴兩人打了招呼。
「小劉老師,這位是我媽媽。」等小翔走近,他立刻向老師介紹。
「你好。」她笑,帶著一點疑惑,她記得小翔的爺爺說過他的母親去世了,不過這點疑惑很快的就消失了,重要的是小翔很高興,而且猜也猜得出來應該是孟先生新娶的太太。立晴笑著和老師交談,關心他在學校的情形,她曾經拍過一支廣告片,請來很多小孩子,有的很可愛,有的小小年紀嬌慣得很,不知道小翔是哪一種?
小翔不肯進教室,他一直站在門口,拉著每一位他認識的小朋友到立晴面前來說:「這是我的媽媽。」她也笑瞇瞇的周旋在孩子之間,誇獎他們的頭髮、鞋子或儀容。小翔原本有些早熟、怕生,但是他今天的表現卻非常熱切、開朗。
孟庭軒看著這對「母子」,忽然覺得莫名其妙的感動,一個美好的母親居然能給孩子這麼大的改變,他感激立晴願意分一些溫情給小翔,可是想起她手腳上的瘀傷,卻有預感,未來的日子不會太平靜。
***
雖然孟楊兩家一起宴客,但是立晴今天仍然照例歸寧,楊媽媽做了一桌豐盛菜餚請他們的女婿吃晚飯,當然,也邀請孟家父母帶小翔一起來。
下午,立晴和孟家的人一起回娘家,楊媽媽已經在廚房裡忙了,孟媽媽也走進廚房裡和她切磋,不時傳出兩人的笑聲;孟爸爸和楊爸爸兩人都是棋迷,一見面就擺開陣勢先廝殺一場,孟庭軒在一旁觀戰,小翔一直跟在立晴身邊,當她走進廚房他也跟著,立晴讓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打算什麼時候去度蜜月啊?」孟媽媽因庭軒以工作為由,延後度蜜月的時間,這讓孟媽媽覺得很對不起立晴。「目前還沒有考慮到,我也剛換新環境,可能有得忙了。不急啦,要玩機會多的是。」立晴希望孟媽媽別再掛意這件事。
「是啊,要玩以後機會多的是。倒是要快點生個孩子,女人啊老得快,越慢生產是越明顯喔。」楊媽媽覺得雖然立晴和小翔相處得很好,但是早晚還是要有個屬於自己的小孩。立晴木然的笑笑,結了婚再來當然就是催著生小孩了,以後這兩個「家」,她都將視為畏途。
「昨天才剛結婚今天就說這個,媽,你是存心嚇人啊。」立辰剛從研究室回來,特地去接庭亞。剛才在客廳,他們已經見過孟爸爸、楊爸爸和庭軒了,但是和這裡的情形一樣,沒有人奇怪他為什麼會和庭亞一起出現。
「我這是為她想啊,你們年輕只顧著玩,哪裡會想到這些。你不用叫,立晴結完婚,再來就換你了。」楊媽媽像是句玩笑話,可是立辰聽來卻有點威脅性,如果結婚、生小孩都要奉父母之命,那人生有什麼意思。
他其實非常同情孟庭軒,因為庭亞告訴他,她的母親採取眼淚攻勢,逼得她哥哥非結婚不可。聽起來似乎很孝順,但他卻不以為然,他認為孝是對父母親發自內心的愛,絕對不是順從不順從的問題。為此他還跟庭亞爭論到幾乎吵起來,因為立辰說她的哥哥愚癡,奉父母之命和他姊姊結婚,如果培養不出感情,那下半輩子就完了,而且對立晴來說,這樣實在很不公平。
不過幸好,他暫時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
「唉,不用不用,我這麼英俊瀟灑,不用相親的,哦,對不對?」立辰後面這幾個字是睨著庭亞問的。
「是是是,相親也不會有人要的。」庭亞笑笑的斜了他一眼。
「對了,庭亞,你怎麼來的?」看到她和立辰很熟絡的樣子,孟媽媽忽然想起這個問題。「我在路上欄計程車,結果遇到他,就搭他的便車來了。」庭亞看了立辰一眼,怪他太輕忽了,露出破綻。其實他們之間已經很熟稔了,有一次他幫立晴搬東西到診所遇到了庭亞,之後他們就開始約會,只是兩人都希望低調一點,暫時不要讓大家知道,因為兩家是親家,交往起來壓力會很大。
孟媽媽不疑有他,年輕人本來就容易打成一片,何況他們是親家。
門當戶對的兩家人,相處起來特別容易,吃飯時間快到時立雲回來了,庭字也帶著他的太太,還有一對兒女一起出席,熱熱鬧鬧的湊了兩桌。場面有些像相親那一次,男主人聊些工作甘苦,女主人聊她們的私房話,年輕的一輩更有說不完的話題,從工作、學業到政治情勢,不過,這一次熱絡多了,因為庭軒和立晴的關係,他們的距離都拉近了。諷刺的是,距離最遠的卻是他們兩個。
離開楊家,庭軒和立晴達成共識,為了避免尷尬,他們今天晚上就回診所。她也答應小翔會常來看他。
庭軒領著立晴回到了診所四樓的住家,這是立晴第二次到這裡來,以後她將要暫時住下。庭軒扭開了電燈,客廳大門上貼著大紅「喜」字,他把行李靠牆放著,立晴沉默的環顧四周,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這麼沉默。
這裡的陳設非常清雅舒適,都是立晴喜歡的那種格調,門邊端景上的那張畫是她臨摩雷諾瓦的作品,不知道是誰拿來掛在這裡的。家裡的氣氛雖然熱鬧溫馨,但是相較之下,這裡的安靜更能讓她平順的呼吸。
「我帶你到處看看吧。」庭軒笑著,因為小翔,他們之間不再那麼陌生。立晴點點頭,庭軒把家裡的擺飾、器物與電源開關,都介紹了一遍,每到一間房,他就把房裡的燈打開,照得整間屋子通透明亮。
「這裡放鍋碗,這裡有開飲機,茶杯在這裡……喔!對了,瓦斯在這裡,如果你想自己弄點什麼的話。」打開了廚房的櫃子一樣一樣指給她看。他帶著她繼續向裡面走。「這間是書房,這個工作台是專門替你做的。」
書房分成兩邊,一邊是工作台,上面有一組電腦,是從家裡搬來的;另一邊是庭軒的書桌,這間牆上也掛了一張畫,和大門邊端景上的一樣。看到那張畫,立晴本來想聊一下的,可是腦子不管用了,話到嘴邊,卻還沒想到要說些什麼。
「這裡是主臥室……」淺黃色系的臥房,溫馨寬敞。
「這裡是客房,要委屈你睡這裡了。」庭軒和立晴一起站在房門外。
「不要這樣說,這裡很好。」這間房間比主臥室小了點,窗簾和床單都是提花的鬱金香圖案,極具質感的純棉織品。
「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吧,別太拘束了,有什麼需要儘管說,別客氣。」關於她的事情,他已經大略勾勒出一些輪廓,希望她放心在這裡住下,不要再增加心理上的負擔。「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吧?」她歉然一笑,喜筵、裝潢……一切都設想得太周到了,勞民傷財。
「絕對不會,我還得謝謝你,你帶給小翔很多快樂,也讓我的父母終於安心了。」他真心的說,光憑這一點,他就非常樂意對她更好一些。
她搖搖頭笑了,似乎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對了,別再叫我孟先生了,」他笑著,想起母親那一臉迷惑的樣子。「會露出馬腳的。」「那……庭軒。」她也笑了,伸出自己的右手。
「立晴。」他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像在對待一個夥伴。「希望我們相處愉快。」「請多指教。」他和善的態度讓立晴踏實多了,至少她不必再帶著一顆疲倦的心,到處飄搖。
庭軒幫她把衣箱雜物拿進她的臥室。「我要先去睡了,明天是我的班,你也早點休息吧。」庭軒離開之後,立晴舒了一口氣,過去的四十八小時裡,她多麼渴望能離開人群,離開喧囂,只有這樣,才能不必費力強顏歡笑。她把自己扔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聞著新床單特有的味道,貼上嶄新「喜」字的衣櫥,只有人還帶著舊傷口。她皺了皺眉,絞斷腦海裡即將重播的情景,翻個身扭開置放在床頭櫃上的小型音響。
可是,一整夜都沒找到她想聽的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