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真是奇妙的經驗,當醫生告訴她這個消息時,她幾乎不敢相信有一個小生命在她的身體裡慢慢茁壯,她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卻為他所苦。缺乏食慾還有頭暈、嘔吐,可是這些苦,她非常願意承擔,因為,這是她和庭軒的孩子。
哦……該怎麼跟庭軒說呢?早上才為了要不要帶傘跟他鬧了一頓脾氣呢。待會兒回去得先道個歉,或者不用道歉了,因為自己懷孕了嘛!錄影帶上說了,有人會因為害喜而導致情緒不穩定啊,他是醫生,這些他應該會知道的,只要跟他說懷孕的事,包管他什麼氣都沒了。她瞄了一眼鄰座的准媽媽,一面在心裡發笑,等自己的肚子大成那樣,不知道會是怎樣一副德性。
要買的畫具已經都買齊了,如果不是為了和庭軒生氣,現在她已經回到家了。好累,她乏力的趴在前座的椅背,頭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盡量找個讓自己舒適一些的姿勢。庭軒是對的,應該聽他的話帶把傘。車子停在滿遠的地方,畫具有袋子不怕淋濕,可是她自己……如果不是懷孕了,她肯定是淋雨去開車。
「多給他喝點水,退燒後會流很多汗。」庭軒對著電腦輸入用藥,一面向小病人的母親叮嚀。此時立晴忽然從門診室的另一個門探頭進來,笑瞇瞇的,庭軒向她微笑點頭,知道她是告訴他,她已經不生氣了。她最近情緒實在不穩定,就像這個天氣一樣,他後天就要出國了,可不希望出國前又發生什麼不愉快,待會兒上去之後,還是和她談一談吧,也許她的工作出現了壓力。
電梯裡的空氣不太流通,立晴被晃得頭暈腦脹,奇怪以前怎麼都不覺得電梯晃得這麼厲害。回到住處,強烈的噁心感直衝心口,她快速走進浴室,伏低身體,雙手抓住洗手台邊緣,胃一陣陣抽緊,像是有些吐不出來的什麼正向她的腦門直衝,她脹紅著一張臉,眼前一片黑,緊緊抓住洗手台邊緣,直到視力慢慢恢復,她才用冷水洗了臉,回到房間倒在床上。「你怎麼啦?這麼早就睡了。」庭軒走過來坐在床邊。
「咦?現在幾點了?」庭軒已經休診了,她不記得自己躺了這麼久。
「九點多,你洗過澡沒?」
「沒。」她睡眼惺忪的看著他。
「怎麼懶洋洋的?幫你放水好嗎?」他溫柔的說。
「嗯。」她點點頭,睡意慢慢侵襲,她一面惦記著心裡的事,卻不願在這個時候像提起家常便飯似的。
「今天要的東西都買齊了?」他走向浴室。
「庭軒。」
「嗯?」他停下來,詢問的看她。
「你想再要一個小孩嗎?」看著他,心裡一下子充滿溫柔,她慢慢站起來,攬著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胸前。
「你最近是為了這件事煩心嗎?」他雙臂環著她,撫著她的頭髮。「隨緣分吧,我並不很強求,我有你,有小翔,我的生命很完整了。」
「我也是……可是有時會想要做一個完整的母親,懷孕、生產、自己照顧小嬰兒……」她慢慢說,對腹中的新生命充滿期待。
「懷孕、生產都是有危險的,如果要我選擇,寧可不要你冒這個險。」他悠悠的說,他們談論的事把一件塵封已久的回憶拉到眼前。
***
「你這麼早就起來了?行李都整理好了嗎?」立晴懶洋洋的從臥室走出來,壓抑自己的煩躁,找些話來說。通常害喜的症狀在早上剛起床時最讓她不舒服,剛才她仍未進食,可是已經吐了一些膽汁,當然庭軒一點也不知道。
「嗯,都好了。」他站在瓦斯爐前煎荷包蛋,覺得她像個小孩子似的,這一個禮拜以來,她每天都生下床氣,今天的情緒不知道怎麼樣。「別擔心,我只去一個星期就回來了。」「喔。」立晴走進書房,原來想整理一下電腦桌,再開始工作,可是卻看見庭軒的書桌也沒整理,兩本原文書和一本莊子,有些凌亂的擺在桌上,一旁的咖啡杯裡面只剩下一層薄薄的、幹掉的咖啡殘餘。「你昨晚幾點睡啊?書桌也沒整理,這樣容易生螞蟻的。」她一面說,一面將桌上的咖啡杯端出來。
「對不起老婆大人,下次我一定改進。」庭軒陪著笑臉,小心的應對,一面關掉火,將鍋子裡的兩個荷包蛋盛上盤子,順手放在餐桌。
立晴沒說什麼,聽出他存心退讓,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自顧自的動手將那個咖啡杯洗乾淨。
「你放著,我來洗就好了。」
「還不是一樣嗎?」
他向她移了幾步,雙手從她身後繞到前面,將她圈在懷裡:「我來洗,沒關係。」他將她手裡的杯子接過來,在水龍頭下仔細沖洗。「放隔夜真的不好洗耶。」
「我的脾氣很不好,是不是?」立晴在他懷裡,兩手撐在水槽邊,側著抬起頭來看見他好看的下巴。
「我不覺得你脾氣不好,只是這兩天情緒好像有點糟。」他笑著。
「對不起啦……過一陣子就好了。」她慢慢的說。
「有事情跟我說,別自己悶在心裡,好嗎?」
「嗯。」她點點頭。
「先吃早餐吧。」庭軒將洗好的杯子放進上層的櫃子裡。早餐平常都是立晴起來弄的,但是庭軒因為她最近情緒不太好,也因為自己出國在即,所以特地起了早,獻獻慇勤。她點了點頭卻還是回到書房將桌上的書分類放回,可是那本不識相的《莊子》,卻掉在地上,她低頭看著地上的莊子,書頁裡強出頭的半張相片,被她的眼睛放大了五十倍。她緩緩拾起相片,是庭軒和另一個女子親暱的合照,庭軒的手搭在長髮女子肩上,而那女子攬著他的腰將臉貼在他胸前,她的笑優雅得讓她嫉妒,照片的背景她認得,一望無際的水不是海洋,是琵琶湖,她曾經獨自踏上那方土地,掬一瓢湖裡的水,為什麼她的照片又忽然出現呢?
「砰」的一聲,抱在手上兩本厚厚的原文書硬是砸在她的腳上,立晴痛得跌在地上。「怎麼了?」庭軒聽見聲音走進來,看見立晴低著頭坐在書桌旁的地上,他靠過去蹲在她旁邊。她沒回答,只是搖頭。
「砸到腳了?痛不痛?」他看見她的腳趾頭有些紫紅,不是在整理桌子嗎,怎麼會砸到腳了?
立晴在庭軒伸出查看的手時,將腳縮了回來,身體是僵直的。
「你起來坐著,我去拿冰塊。」庭軒只好轉而扶她。
可是立晴卻沒有要起來的意思,庭軒疑惑的看著她。「你到底怎麼了?」「你終究還是不愛我,對不對?」她低著頭,小聲的說。是她向他求婚的,他們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也是她主動的,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送上門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總是和另一個女人分享一份愛情。
「呃?」庭軒給人拿了棒子當頭敲下,卻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可是立晴的眼淚已經一顆顆的落在她的衣襟上。「如果不是為了你的家人,也許你不會和我……」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有什麼事請你直接告訴我。」他嚴肅的說。
「她就是倩容對不對?她一直在你心裡對不對?」忿怒、悲傷、羞慚,一古腦的湧上來,她將照片摔在他身上。
「立晴。」他沒理會照片。
「她比我漂亮,比我溫柔,也不像我這麼會亂發脾氣,對不對?可是你知道我,我……」她沒有亂發脾氣,她只是非常不舒服。
「你別這樣,先聽我說……」一張照片讓她有這麼大的反應,他覺得非常驚訝,他記得她不是這樣的。
「我不要聽,我懷孕了……可是我要拿掉,我要離婚。」說出這些話,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從沒有過這樣的念頭,即使是現在,顯然她的情緒已經淹沒了她的理智。沉默在他們之間爆開之後,煙塵便四散在每個角落,震耳欲聾的碎裂聲震得庭軒瞠目結舌,她看著他,忽然覺得害怕,害怕那些話,害怕那些話所能產生的影響,他們本來就只是假結婚,離婚是原來就設定好的結局。天啊!這樣的關係有多脆弱。
她站起來,離開書房,離開屋子,開著她的車,離開那些沉默,離開那些一敲就碎的愛情。庭軒呆呆地坐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拾起地上的書放回書架。
***
楊媽媽從鄰居屋裡走出來,手裡端著一盆韭菜花和石斛蘭插成的盆花,這是她早上和鄰居太太們在閒聊的同時完成的,一位年齡和她相近的婦人與她並肩走,正說著話,一陣尖銳的煞車聲自身後響起。
「真是要命,現在人開車橫衝直撞的。」楊媽媽不悅的抱怨,還回頭斜了那部車一眼。另一位太太正要搭腔,開車的人走了下來,那不正是楊媽媽的女婿嗎!她看了楊媽媽一眼,臉上有些笑意,但也不說什麼,回自己屋裡去了。
「媽。」
「唉,庭軒……來來來,進來。」楊媽媽臉上笑著,心裡還是犯嘀咕:怎麼這樣開車啊!庭軒走在她身後進屋裡去,在客廳坐下,同時四下張望。
「怎麼一個人來,立晴呢?」楊媽媽把花放在電視機旁邊,沒發現他眉宇之間的焦急。「呃……她到朋友家去了。」庭軒支支吾吾的回答,看樣子立晴沒回來過。「來來,我弄點綠豆湯給你喝,外面這麼熱,喝點綠豆湯……」
「不了,媽……我明天要出國了,還有東西要整理,我先走了。」他站起來。「這麼快,好吧,既然你忙,我就不留你了。」
「嗯……媽再見,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慢慢開啊,記得慢慢開,再忙也千萬要注意安全。」她加強語氣叮嚀,像他這樣趕時間,實在太危險了。
「好。」庭軒嘴上答應,一坐上車子,卻立刻加速往自己家裡去。
「唉,庭軒,你怎麼回來了?」孟爸爸正在整理小花園。
「沒事,順道經過,我走了,對了,我明天出國,一個星期就回來。」
「喔……好好。」其實他昨天已經專程回來說過這件事了。
庭軒沒有再多耽誤時間,驅車離開孟家,他已馬不停蹄的幾乎跑遍了所有地方,然後,他停下車子,拿起行動電話,試了最沒有可能成功的方法。
劇痛總不會讓人在痛苦的一開始就感受到,立晴一個人開著車,眼淚已經模糊了雙眼,卻還是不肯哭出聲來,放在前座的手機單調的電子音樂雖然細聲細氣,卻已足夠刺破她用倔強包裝的堅強;她將車子停在路邊,凝視著那個發出聲音的機器,淚水便忍不住的放肆奔流。為什麼等到懷孕了,才發現這些事實;為什麼等到已經這麼愛他了,才發現這些事實。孟庭軒欺騙了她,可是她居然無法生他的氣,更別說是恨他。
不能恨他,那就恨自己,她使自己陷入兩難。
街上一樣有熙來攘往的人群,她走著走著,發現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茫然,這裡的店家,販售的商品,已經和她陌生了。以前她似乎常這樣一個人逛,心事就一點一滴偷放在人潮裡,等走累了,心情就似乎輕鬆一些。如果現在心情真的能變好,也許她就能為自己理出一些頭緒,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她攤坐在泡沫紅茶店靠近騎樓的椅子上,面向馬路,冷眼看這匆匆忙忙的人群,到頭來,到底能抓住些什麼?抓住愛情,抓不住婚姻;抓住婚姻,抓不住愛情。這個繁華燥熱的城市,同樣荒謬的戲碼,在同樣的人身上要上演幾次?
回去吧,冷靜的和他把事情說明白吧。她不願當個替代品。
真的好累,天快黑了,她緩緩站起來只覺得頭暈,浮著一雙腳不著地似的,用飄的也許比用走的快吧?她開著自己的玩笑,可不是?她破壞了遊戲規則,開了自己一個大玩笑。遠遠的一輛機車也是用飄的,而且可比她快得多,這也是一場玩笑,因為他們同時到達斑馬線,究竟是她頭暈,還是機車騎士頭暈,她不知道,她甚至沒有驚惶,在失去意識之前,緊緊抓住的是一個名字。
***
庭軒是第一個趕到醫院的,在她被推進手術房之前,以配偶的身份簽下手術同意書,坐在家屬等候區苦等他的妻子,撞擊使她的子宮大出血,她沒有生命危險,可是必須拿出已經失去生命的胎兒。
現在立晴從門診手術房裡推出來已經一個多小時了,身旁一瓶點滴慢慢的將透明的液體注入她的血管,庭軒坐在床邊專注於陷在白色病床上的她,似乎想在昏迷而蒼白的臉上,體驗和她一樣的痛楚,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心裡上的。他不知道她作了什麼夢魘,只是喃喃的囈語,喊的都是自己的名字,他是她的夢魘嗎?為什麼他用全部的心思在珍惜她,還是令她痛苦?
心疼又怎麼樣呢,即使自己願意傾全力保護她,也一樣無法替代她分毫。立晴幽幽醒轉,張開眼睛環視陌生的一切,庭軒很快的站起來走到床前,握著她的手。「現在覺得怎麼樣?」他沉著聲溫柔的問。
「孩子呢?」她很快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拿掉了……」
「也好,他本來就是個意外,這樣事情反而變簡單了。」她眼淚從那雙深徹的大黑眼睛裡沿著眼角滑落至耳邊。「不要緊的,我們以後還是可以有小孩,而且你的外傷並不嚴重,已經很幸運了。」他擦掉她的淚。
她搖搖頭不理會他的安慰,深吸一口氣顫著聲說:「我們……也該結束了。」「立晴……別在你仍然衝動的時候對我做判決,給我機會解釋……」
孟媽媽帶小翔一陣風似的進來,打斷了他的話。
「怎麼樣了?怎麼樣了?」她一進門就急呼呼的走到床邊。
「沒事了,晚上繼續觀察看看,如果順利的話,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庭軒在母親面前掩飾他們的不愉快。
「呼,那就好。」孟媽媽舒了一口氣,並不知道她失去了個孫子。「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哪裡痛嗎?」
「媽媽,痛不痛?」小翔看著立晴,小聲的問。
「沒關係了,不太痛了。」立晴倦倦的給了小翔一個笑容,同時屏住氣息,也屏住幾乎扼制不住的淚水,小翔讓她想到才剛剛失去的胎兒。
楊媽媽也來了,同樣是急呼呼的問傷勢,庭軒和立晴很有默契,表面上好好的,也不說出胎兒流掉的事,不想增加他們無謂的煩惱。等大家都走了之後,立晴堅持要出院,回到家,便關進她以前的房間不肯出來。庭軒敲了許久門,終究洩氣的離開了。
***
第二天早上他醒過來,立晴已經為他準備好早餐。
「吃飯了。」她說。
「你不生氣了?」他喜悅的走過去想擁抱她,她卻冷然避開他的雙臂。
「快吃吧,你待會兒還要去機場。」
「為什麼你不肯聽我說?你根本不相信我!」他忍不住著惱,提高分貝。「你要說什麼?說你心裡還有個人,說我只是個不關痛癢的替代品?」他生氣了,她倒是很冷靜,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
「你不是……」他是真的慌了。「就為了一張照片,我要付出失去你的代價?立晴,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那不是過去,是現在。你想她,你告訴我你愛我,可是在我們之間發生不愉快時,你還是拿著照片想她……」她還是說得很慢,同時深深吸著氣,若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哭,會讓她覺得自己很沒用,可是說到後面,實在難再壓抑激動。
「我沒有。」他辯解。
立晴覺得眼前一片黑,此時虛弱的身體無法承受這樣激烈的交戰,她扶著門框,準備回到房裡,他卻以為她放棄溝通,心急的搶過去粗魯的緊箍著她的雙臂。
「放手!」她叫道。
「不!」他也叫著,他從來不曾這樣失控過。
「你放手,弄痛我了。」她掙扎,眼淚成串落至唇邊。
「對不起。」他這才想起昨天她還蒼白的躺在病床上,他放鬆手勁,擦掉她的淚。「別哭,你剛剛動手術,身體很虛。」
他手勁一鬆,她立刻乏力的軟倒,他很快的扶住她,將她按在自己懷裡。「對不起,對不起。」
伏在他堅實的胸前,她強烈的希望自己別再交戰,別再去探究他到底心裡還有誰,此時才深刻明白,什麼叫「女人有依靠,就難克制軟弱」。庭軒抱起她,小心的將她放在床上。「我下星期二就回來,你等我,等我回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時兩個人都太激動了,再說下去,只是拿自己的痛苦刺傷對方。
她閉上眼,淡淡點了點頭。
「我不放心你自己在家,我去打電話請媽來。」
「不要,我待會兒自己會回去。」
「好吧……但是千萬別逞強,好嗎?」庭軒離開時,交給她一個牛皮信封,而且一再囑咐她注意身體,最好是回家去,讓母親照顧她。
下午她自己一個人回家去,楊媽媽幫她開的門。
「覺得好一點了嗎?」楊媽媽關心的問。
「渾身都痛,媽,我很累,想睡一下。」
「好吧,多休息才好得快,吃飯時再叫你。」
立晴胡亂的回應,遊魂似的走回自己的房間,帶上門,倒在床上就糊里糊塗的睡著了。太早睡了,她半夜裡就醒過來,本來想起來做點家事,忽然想到庭軒囑咐過她「千萬記得多休息」,於是她坐在桌前,百無聊賴的隨意翻著一些以前的東西——一張加了護貝的粉彩畫靜靜躺在抽屜裡,那是上次在家養病時,她花了一整夜的時間畫下來的,她細細的看著畫,畫裡的庭軒也細細看著她,四目相對,她忽然笑了,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笑話一樣。不想聽到太多家人的詢問,她一直等到大伙都外出了,才步出房門,廚房裡留了她的早餐,白稀飯和她喜歡的菜脯蛋。
「你跟庭軒怎麼了?」在她吃早餐時,楊媽媽走過來,看到女兒昨天的表現,聯想到之前庭軒匆忙的來去,她肯定他們兩個一定有事。
「媽,你別問了,有事我會跟你說的。」她靜靜的說。
楊媽媽不死心,昨天才看到報導,現在的婚姻,離婚的比結婚的還多。
「我們暫時沒事。」她慢慢的說,看看母親的表情,如果她知道她和庭軒原來就只是假結婚,恐怕連眼睛都要掉出來了。
連早飯也沒吃完,害怕母親再問長問短,她幾乎是逃離娘家的。開著車不知不覺的又回到診所,所有的東西都整齊的站在它們該在的崗位,臥房的棉被服貼的躺在床上。兩天前就一直放在書桌邊的那只行李箱不在了,和庭軒一起離開了,庭軒交給她的牛皮紙袋,靜靜地躺在桌上。
牛皮紙袋裡是庭軒此行的詳細行程,包括下榻飯店的地址電話、飛機航班、還有一些保單,壽險、醫療險,還有特地為此行買的巨額意外險,所有保單的受益人攔位填的全部都是她楊立晴,與被保險人關係:夫妻。
他們陰錯陽差的成了夫妻,可是終究只是夫妻,和他共組家庭,共同生活,卻終究不是他最愛的人。她心一陣痛,急急地抽掉這些思緒,不願意再為了愛情心痛。她屏著息,隨意的翻看保險條例與理賠方式,忽然之間,一股強烈的感觸繞緊她的心口,庭軒雖然一直在她身邊,而她卻可能隨時失去他。手機響了,她急忙的拿起來接聽。是庭軒嗎?「喂,楊小姐,那套萬用卡……」是出版社打來催稿的。
「嗯……好……已經做好了,待會兒就去寄。」
收了線,心情隨著慢慢下沉,回到自己桌前,從抽屜裡拿出新的牛皮紙袋,寫好地址,將畫稿仔細的收進去,封好封口慢慢下樓去。
郵局櫃檯裡的中年女子把掛號回條交給立晴,她的態度謙和,使立晴也扯動嘴角,微笑向她道謝。一出郵局大門,戶外的熱浪一波一波的隨著車來車往向她衝撞,她一陣茫然,該上哪兒去呢?
「立晴。」
一個聲音在喊她的同時,一個力量拍在她的右側肩頭上,她轉過頭向右邊看去,覺得一陣暈眩,只是她不清楚是接近中午的燥熱造成的,還是眼前這個人。熟悉的臉、熟悉的頭髮、熟悉的眼神。
「家揚?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有幾分慌亂的避開了他的探詢。
「來拿個郵件。」他說。
「喔。」
「我聽說你離開譯達了?」
「嗯。」
「一塊吃午飯好嗎?」
「好啊。」
一家他們以前常來的餐廳,立晴先點了一個火鍋,附餐是梅子綠茶。
「兩個菊花火鍋,附餐梅子綠茶。」家揚向一旁的服務生說。沒錯,以前也都是這樣,他不太在乎吃些什麼,也不太想為了點菜傷腦筋,所以都是和立晴點一樣,可是他卻不直說「跟你吃一樣」。
「最近好嗎?」服務生收走了菜單,周家揚問。這句話,他不知道對著空氣問過多少次。「還不錯。」她笑,笑裡有點修然,不知道他看出來了沒有。
「離開譯達,你現在做些什麼?」他殷切的問,一直希望能有她的消息,只可惜他所知道的都只是從旁獲得的二手資料。
「畫卡片,說好聽一點,蘇活族,說難聽點,不務正業。你呢?」她視線終於再度回到他的瞼上,往事依舊清晰,只是似乎不再那麼難以面對。
「你問的是工作,還是我?」他反問,從口袋裡拿出一包香煙。
「什麼時候又開始抽煙了?」她記得他已經戒掉香煙好多年了。
「人……總會給自己找很多藉口,壓力、情緒、還有……」他看著她。
「公共場所禁止吸煙,」立晴說。「而且,一根香煙會減少三分鐘生命。」最後的「減少三分鐘生命」,他們是一起說出來的。兩人相視,笑了。
「怎麼會想到去畫卡片呢?」他放棄點煙的念頭,服務生正好送來餐點,兩個火鍋擺在他倆中間,沙茶的香味把她因抑鬱而睡著的食慾叫醒了,這才想到過去的二十四個小時裡,自己幾乎沒吃過東西。她很專心的把飯跟火鍋都吃完了,自己也嚇了一跳,以前從沒一口氣吃下這麼多的東西。
「嗯……」她沉吟了一會。本來想說句「說來話長」的,「說來話長」的背後有多少故事呢?眼前這個人曾是她絕對的唯一,為了他,她痛苦得差點死掉,可是現在,卻坐在這裡和他侃侃而談。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她對庭軒的感覺也會一樣的。經過生命裡的大死大生,她應該學會珍惜現有的平靜,別再進入愛情的渾水。
「嗯……說來話長。」她笑,過去還有提起的必要嗎?
「你變了。」他說,眼前的人有種以前所不曾見過的神韻。
「人總會變的,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還可以和你像朋友一樣,坐著聊天。」如果能夠,她願意當他是個好朋友。
「看來孟先生不只娶到一個好太太。」他暗淡的笑。有一個人取代了他,贏得芳心,他的手放在桌上,緊緊握著,似乎捏著一些再也不能說出口的話。
「嗯,他是個好人。」她沉吟一下,若有所思的說。「你的太太也是。」
「我知道。」她的確是個好人,可是愛情的對象並不只是挑個好人。「有沒有興趣再做廣告,我隨時歡迎你。」
「我不知道耶,離開那麼久了。」
「以後有什麼計劃嗎?」總不能一直畫卡片吧?或者她想專心相夫教子。
「嗯……我想出國去讀書。」她說,原來沒有這麼想過,只是話一出口的同時,她倒認真的思考起這件事來。
「可是……孟先生會同意嗎?」家揚狐疑的問,讀書也許沒問題,可是出國……如果是他,他不會肯的,除非……
「我們……」她機靈的嚥回嘴邊的話,不可以讓他知道這些事情的,當初為了他和庭軒假結婚,現在又為了庭軒心碎,折騰了這麼長的時日,一切卻都只是在原地踏步。
「你想學什麼?廣告行銷?」他的手捏得更緊。
「我也不知道,不過,最想去的地方是英國。」離開一陣子對她來說也許真的比較好,如果當初離開家揚時,她選擇遠走,那……也許這一次就不會再心痛了。
「再聯絡。」站在咖啡廳的門口,他看著她,從見面一開始,他的視線就不曾移開過。
「嗯。」她笑,空蕩蕩的。
「你的車停在哪裡?」他問。
「那邊。」她指著右邊方向。「你呢?」
「我的停在那裡。」他指著對街的某部車子。
「那……我走了,再見。」她說。
「再見。」他伸出他的右手,立晴和他握了手,隨即抽身離去。
家揚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裡,將前額的頭髮向後撥了撥,慢慢移動腳步。終於,他們還是走向不一樣的方向。
***
立晴回到她的車上,乏力的攤坐在駕駛座,冷氣很快的把車內高達四、五十度的熱氣冷卻下來,但紊亂的思緒卻沒有因此沉澱,似乎有很多聲音聒噪的想替她作點決定離開!留下來!離開!留下來!可是不管是哪一種,都沒能聽到一個說服她的理由。
視線穿過車窗玻璃,穿過遠方,一架無聲的白色客機昂起機頭飛上青天,隱入和它相同顏色的雲堆裡……
庭軒說,把自己封閉起來,就以為能遠離傷心,是非常笨的方法。可是,她投入另一場愛情的懷抱,又何嘗高明呢?
離開傷心最好的方法,應該就是真的離開,離開愛情,離開他。真的遺世獨立,真的遺忘傷心。
把自己放逐到天邊去吧,英國,夠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