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她堅持為他等門,後來他向她表示,有人等門會帶給他壓力,從此她就不等了。
時間到了,她會逕自上床入眠,他的愧疚感才少一點。
她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他既沒辦法空出時間來陪她,總該讓美麗的她不要掛著兩個難看的黑眼圈吧?他走進客廳,意外看到那個該在床上睡覺的人,此刻還精神奕奕的窩在沙發裡,笑顏嫣然地迎接他,電視開著,定在HBO,但音量調得很小,幾乎聽不見。「你回來啦。」
盼釉淺笑盈盈的從沙發上站起來,腰際垂著的絲質蝴蝶結使她的楚腰看起來更加不盈一握,幽柔燈光照在她細膩的雪膚與柔美的曲線上,柔順長髮用一隻銀白色髮夾夾起,露出光潔纖細的頸項,美得令他坪然心動。
這陣子,她又更瘦了,細臂更加纖弱。
「還沒洗澡嗎?」他看著她身上的白色絲質洋裝,驀地心中一動,訝異與欣喜接踵而來,但俊酷的臉龐沒有流露半分。
白色向來適合她,他還記得這件洋裝是在意大利度蜜月時,在米蘭的櫥窗看到,他堅持要買給她的。
後來也證明她穿起來很好看,他們在威尼斯時,她就是穿這件洋裝,他替她拍了好多照片。
其中一張,她盈立在水都古色古香的建築前,後面灰鴿齊飛,她笑容燦爛,他設定為辦公室計算機的桌布,一開機就看得見,就像她在身邊陪著他似的。今天她怎麼有心情穿這件洋裝呢?看來她今天心情不錯,這樣他就放心了,再給他一點時間,度過這次金融風暴,他會好好補償她。
「我洗好了,只是想穿穿這件洋裝,因為很久沒穿了。」盼釉微笑看著丈夫,不知道他還記得這件洋裝是在哪裡買的嗎?
他,一定早不記得了吧。
對她而言,這件洋裝意義非凡,是他們蜜月的紀念品。
那一夜,她躺在威尼斯美麗民宿的床上,他輕輕摟著她,緩緩扯下洋裝上的蝴蝶結,她滿心悸動的接納他滿滿的愛,他狂熱的吻,熾熱的擁抱,強烈的男性氣息,以及令她沉醉的耳畔低語,那時的感覺,也像夢一樣。
「哦。」他別開眼,唇緊抿著,修長挺拔的身軀暗藏著洶湧狂潮。
該死,怎麼她又如此輕易勾起了他的慾望?
他都已經極力在壓抑了,然而,絲質衣料服貼在她女性成熟的曲線上,散發著強烈的吸引力,而且她是他老婆,他熟知她的每一個部份,當然可以在慾望來襲時愛她……
噢,不行,他在想什麼?聽聽,他該死的在用什麼理由說服自己在三更半夜不讓她睡,只為了滿足自己想要她的慾望?
現在是她的睡眠時間,他不是已經察覺到她有失眠的問題了?如果他硬是要滿足自己的慾望,她可能要到快天亮才能睡,因為他太清楚自己了,他無法草草結束,一定會讓她很累。
這幾個月她精神不佳,每每夜半回來,見她熟睡的美麗臉龐,他總忍不住想要愛她。
然而見她好不容易可以沉沉入睡,他又不忍擾醒她,只能任由慾望焚身,輾轉難眠,開始一隻羊、兩隻羊的數。
「我去洗澡了,你也快去睡吧。」他的心狂亂不已,不敢再隨意看她,熾熱的體溫和強烈的心跳快要洩露他的真實想法了,他只怕自己會將她壓倒在沙發裡。
「尉衡……」盼釉看著他,心底一陣歎息。
如她預期的,見她這身不平常的裝扮,沒有讚美,沒有提起他們共同的回憶,他只是拉松領帶,視線轉開,就像這件衣裳對他們不具任何特別意義。
「有事?」他痛苦的站在她面前,因為他……在她面前站著又不能吻她、愛她,對他是巨大折磨。
而另一方面,他也擔心被她看出來,體貼如她,一定會配合他,犧牲自己睡眠,那不是他要的結果。
「等一下再洗吧。」她的心,滑過一陣苦澀。
她看到他臉上的痛苦了,和她相處是這麼為難的事嗎?
這是最後一次了,就讓她任性一次吧,以後,再也不會了。
「有事?」他認真想著公事,讓慾望漸漸淡去。
他必須趕快讓她去睡,這麼晚了還不睡,真的對她很不好,他自己作息不正常,晚睡早起就罷了,但他不希望她跟著他一起受折騰。
「你吃過晚餐了嗎?」盼釉問。
尉衡微微一愣。
他還沒吃,因為忙得沒時間吃,出貨的航運出了點問題,他到碼頭盯著,沒感覺到肚子餓,也沒人有膽提醒他該吃飯了,所以他到現在還沒吃。
不過,他淡淡揚了揚眉。「吃了。」這麼晚了,他不要她再為他下廚,弄得滿身油煙,等她睡了,他可以自己微波一塊冷凍披薩來吃就行了。
他很想問她吃了沒有,吃了什麼,但隨即作罷。
既然她把幫傭辭了,表示她不想受限於幫傭做的食物,他已經讓她夠寂寞了,不要連她吃什麼都干涉,她會有壓力。
「可是我還沒吃耶。」她笑吟吟地問:「破例一次,可以陪我吃完再去洗澡嗎?」
「你還沒吃?」他一陣心疼,話到嘴邊卻化成了數落。「以後不要再這樣了,把胃弄壞,受苦的是你自己,我沒時間陪你看醫生。」
換言之,希望她愛護自己的身體健康就對了。
然而,盼釉深吸了一口氣,感到心臟沉進了一個深而冷的深井裡。
沒時間陪她看醫生……她知道啊,也早沒期待了,只是他親口說出來,令她心更酸。她振作了一下,對他露出一記不著痕跡的笑容。「過來吧,我都已經準備好了。」
她把餐桌擺設得非常漂亮,蕾絲桌巾襯托出水晶杯具的剔透,一派西餐廳的架式,銅燭台在紅玫瑰的點綴下格外耀眼。
看著眼前的一切,燭光、玫瑰、牛排、色拉和洋蔥濃湯,擦得發亮的銀製刀叉,尉衡有種錯覺,恍若置身另一個空間。
這是他們的家嗎?記憶裡,家裡很久沒有這麼美好寧謐的氣氛了。
新婚初期,她總不厭其煩的為他做早餐,後來是他借口吃不慣,不要她做了,目的是想讓她多睡一會兒,不要為他中斷了睡眠。
後來,她堅持辭去幫傭,每晚興致勃勃的為他打點晚餐,絞盡腦汁變化菜單,他也把回家跟她一起吃晚餐視為一天最期待的事。
然而才沒多久,公司就開始面臨金融風暴帶來的衝擊,那效應比他想像的壞好幾倍,他需要花很長的時間處理公事,一天,兩天……最後他漸漸不再回家吃晚餐,也不知道她一個人是怎麼打發時間的。現在,新婚初期那種美好的感覺又回來了,他真的想擁她入懷,告訴她,自己之所以能撐這麼久,都是因為有她。
她是他疲累時的動力,是他勇氣的來源,讓他有精力面對那些因休無薪假而抗議的員工,面對那些少得可憐的訂單,面對廠房空置的焦慮……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她笑了笑。「你應該常吃外面的牛排吧,煎得不好,請多包涵。」
她的語氣多生疏啊,依戀著他的心還在,兩個人之間,卻像隔著一片汪洋,不是她一個人努力就可以游過去的。
幸好,他並沒有說什麼,動了刀叉,先把色拉吃掉,再一塊塊地將牛排送進口中,不時喝口湯。
誰會相信,看著自己的丈夫吃飯是一種難求的幸福?
她願意付出所有,只求換得這平凡的幸福。
她說過,她不是要他全部的時間,只不過要感受他的存在。一個早安吻,一個晚安吻,有應酬時,打個電話跟她說一聲,叫秘書通知也行,假日時,他要加班無妨,反正她閒著沒事,可以去公司陪他,看她的書,不會打擾他。
但是,他全部做不到。
早上他沒時間吻過她才去上班,晚上更加不會記得吻她,而吻或不吻,後來對她也沒意義了,因為他早出晚歸,她醒著的時間,他都不在。
假日,他不要她一起去公司,說會分心,要她做自己的事。
天知道她有什麼「自己的事」?
婚前,她就已經決定要做一個全職的家庭主婦,她母親就是最佳典範,她要為他洗手做羹湯,要為他生兒育女,給他一個溫暖的家,讓他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所以她毫不猶豫的辭掉了老師的工作。
她以為她的婚姻生活會很忙,身為尉家這個大家庭的一份子,她會沒有餘力扮演老師的角色,辭掉工作對她來說,沒有太多的掙扎。
沒想到,婚後是很忙沒錯,但忙的只有尉衡一人……
「你怎麼不吃?」他突然發現她一直在看著他,沒動刀叉,是不是不想吃西餐,為了配合他才……
「我現在就吃。」她低首,不想他看到她眼中的眷戀。
婚姻生活不該是這樣,同桌而坐,應該有說有笑,他可以講講一天發生的事啊,但為什麼,他們卻是相對無語?
他們,不是夫妻嗎?
他們,是夫妻嗎?
再這樣下去,她會恨他,她一定會恨他的。
就在上星期,她驀然發現這個事實後,便斷然下了離婚的決定。
趁現在,對他還有愛戀,還不恨他時,她必須離開他,讓尉衡這個男人在她心中,至少留下美好的記憶。
她不要真成了怨婦或出牆婦,再來與他怨眼相對。
他沒有對不起她,她,也沒有,只不過是他們不適合做夫妻,如他父親當初所說,他該找個能力野心與他匹敵的女強人,如果她是個女強人,那麼她的失望和孤寂或許就不會那麼大了。他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現在只是回歸原點。
「我去洗澡,餐具明天再收吧,你早點睡。」他知道,如果他不趕快去洗澡睡覺,她會為了陪他在這裡乾耗,所以他盡快去洗澡,她就會乖乖去睡了。
他真希望下星期的某一天,當他開門的時候會像今天一樣,看到笑吟吟的她坐在客廳裡等他,還煮好滿桌熱騰騰的菜,陪著他一起吃飯……
要命,他又在亂想了。
如果常像這樣等門,又替他弄吃的,那會累壞她,也會干擾她規律的生活,他最好連想都不要想。
「尉衡!」她叫住要離席的他,沉靜從容的拿出離婚協議書。「這是離婚協議書,我已經簽好名了,我們——離婚吧。」
說出那兩個字,一陣絞痛漸漸蔓延她的心,直到此時,她才知道她的心臟跳得有多急、多快,她的呼吸簡直難以為繼,說出離婚兩字,根本不若她想像中輕鬆容易。
兩年前,她絕對想不到,自己會親口向他提出離婚。兩年前,愛上他的她,絕不會相信自己會為了丈夫的冷淡而心灰意冷,感覺自己像是一直生活在快滅頂的水世界一樣,呼吸困難。
「你說……什麼?」尉衡頓時僵直了身子,震驚的瞪大雙眼。
她向他提出離婚?
他現在終於有種在作夢的感覺,浪漫的氣氛、牛排大餐、為他等門的美麗妻子……該死!這一切都跟離婚扯不上邊!
如果她是說真的,那麼剛剛那些算什麼?死刑犯的最後一餐?
他額上的青筋明顯浮現,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令他完全亂了方寸,這不是他要的,他不要這種結局!不要跟她離婚!
「我說,我們離婚吧。」她深吸了口氣,希望自己的表現可以從容一點……要命,她從容不起來,她的心快碎了,誰來救救她?怎麼沒有人寫本《完全灑脫離婚手冊》呢?
「為什麼?」他的黑眸閃著危險光芒,聲音冰冷到了極點,不過,這也代表著他的怒火正熾,最好別惹他。
然而,她明知道,卻不得不惹。她注視著他,胸口溢滿晦澀難言的情緒。「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所以,我們離婚吧。」
她可以告訴他,她要的只是一點點關懷和一點點感受她存在的價值,她所要的不過就是讓她知道,他是需要她的,不是可有可無的。
如果你再做不到的話,我就真的要和你離婚了哦,你自己看著辦吧!她大可這樣丟句話給他。
但,這是威脅啊。
威脅過後呢?過多久他會故態復萌?然後過多久,他會對她的威脅感到厭煩?對她的索愛感到不耐?
商人重利輕別離,雖然他跟她沒有遠距離的分開,他也天天會回到這個家來睡,不過也差不多了。
因為他把所有心力全投注在公司裡,導致他們夫妻連一點點相處的時間都沒有,自然的,甜蜜的恩愛也消磨殆盡,變成了磨人的心力交瘁。「還有……別的問題嗎?」她快倒下了。
尉衡的臉色微微發白,氣悶的直視著她,冷硬地說:「我沒想到你會說這種話。」
他的胸口充斥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緒,從一個他深愛的女人口中,聽到不愛他了這四個字,他該有什麼心情?進門時對她產生的強烈慾望,以及替她著想的心意,此時都顯得可笑無比。
她已經不愛他了,他卻還滿心都是她,她看不到他關心和深情的心思嗎?
一張紙,就要結束他們的婚姻,抹煞他對她的愛?對於他,是沒有半點留戀和愛了嗎?
不,他不同意。
「離婚對我們是種解脫。」盼釉虛弱地微笑。「反正你一直在……冷淡我。」
他的眉毛挑了起來,五臟翻攪。
冷淡她?他曾幾何時冷淡她了?他只是忙了一點、要想的事多了一點、要他親自處理的事情多了一點、要見的人多了一點、要觀測的市場動向多了一點……他驀然一驚。
要命!他真的有「冷淡她」!
「我這陣子比較忙。」他清了清喉嚨。「等忙完,我就有時間了,你——可以先安排旅行,我們一起去。」想了想,又加了句,「去你想去的地方。」
婚姻該花心思經營,這點他知道,但兩年來,全球獰不及防地遭遇了這場百年未聞的金融風暴,尉普光電也不能倖免於難,公司的營運變得岌岌可危,他要顧及所有員工的家庭,又怎麼有多餘心力經營婚姻生活?
還好金融風暴漸漸過去,公司已接到急單,景氣也有復甦的跡象,一切正好轉中,他不必再沒日沒夜工作,有時間可以給她了。
「尉衡,不需要這樣。」她感到喉中一陣梗塞,強壓住要潰決的淚水,哀傷地說:「我不是要糖吃的小孩。」
他想挽回,這令她的心一陣酸楚。不是沒有感情啊,是因為情太濃烈,不想獨守空閨轉愛為恨。她知道自己不是偉大的女人,她是小氣的女人,居然為了丈夫忙於事業而要求離婚,她這樣,在古代是要被休離的!
「我已經告訴你了,情況會獲得改善,你在固執什麼?」他暴躁的質問她,眼露戾氣。
「尉衡……一時遷就是……沒有意義的。」她的心揪得好緊,雙眼濕熱。
她相信他十年內都沒時間陪她,也沒時間讓她瞭解他,她不要用十年的時間養成自己變閨中怨婦,也不要用十年的時間調教自己什麼叫心碎與等待。
總之,她不要最後恨他。
「不是一時的遷就,是真的。」他恨恨地說:「你可以自己體驗看看。」幹麼?他在做直銷嗎?她逼得他語無倫次。
氣氛一直僵著,她絲毫沒有退讓的跡象,而他也絕不許她返身回房裡,提了行李,頭也不回的離開他,要走也是他走。
她走了,不會再回來,所以,如果不要一直僵在這裡,他走。
「我絕不同意離婚,我會當做沒這件事。」他冷冽地說,在她面前,揚起刺眉,把離婚協議書撕得粉碎。
她在心底無聲歎息。「尉衡……」為什麼不同意?有她或沒有她,對他而言不是絲毫沒有差別嗎?
「不要說了。」他的眼中蒙著一層陰影。「我什麼也不想聽。」
今晚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很刺耳,老婆要求離婚,對他是極度污辱,他有他身為男人的尊嚴,不會求她,也不會讓她知道他對她癡狂的愛戀,但他絕不會同意離婚放她走!
不再看她,撈起丟在沙發上的外套,拿起丟在茶几上的車鑰匙,砰地一聲甩上門走了。
盼釉呆立原地,被他狂怒中雜夾著痛苦心碎的神情震懾住,怔怔地看他走,良久,良久,無法反應。
一抹擔憂冷不防襲上心頭,她,忘了他家族遺傳的壞脾氣,不會有什麼事吧?
自己這念頭雖已轉了數個月,但就這樣提出來,會不會仍是太輕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