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攢了銀子,手頭富裕了,便學人做起生意來,仗著馬幫的勢力和當馬賊的剽悍,竟然也讓他闖出一番成就,成了鹽漕兩得意的富貴人家,還兼販馬,幾座大牧場就是井府獨霸馬市的產業。
而人一有了錢就想有好名聲,為了洗去昔日的馬賊污名,連生七名女兒的老太爺遂為獨子娶進一名門第不俗的世家小姐為妻,想藉由女方的家世抬高自家的身份地位,同樣擠身為受人敬重的名門世家。
只是媳婦入了門,連著三年一無所出,唯恐斷了香火後繼無人,因此老太爺只好又為兒子納了一房商人之女出身的妾室,二女共事一夫全為了繁衍子嗣。
果然,二房一進門沒多久就有了身孕,老太爺樂得跟什麼似的,直道井家有後了,高興地拿出私藏的珍珠瑪瑙和地契,等著長孫一出世就要給他。
可惜他失望了,二房連生了三女仍無男丁,大房亦是生女兒的分,數年下來一個孫子也沒有,教他急白了頭髮。
就在他打算再為獨子納妾時,大房和二房同時傳出喜訊,像是互爭長短一般,兩人一前一後喜獲麟兒,謫孫與庶孫出生只差一個月而已,分別取名為井向天、井向雲,至此,老太爺擔憂無後人傳承的心終於定了下來。
只不過,謫庶之爭由來已久,不論官宦之家或商賈大戶向來皆無可避免,尤其是女人間的爭鬥更沒完沒了,一旦妻妾不和,其中波及的便是身邊最親近的人。
此刻,一個少年的聲音正是為此響起——「童養媳?!」
「是大夫人的意思,她說二少爺的年紀不小了,也該定定心,別老像猴兒一樣在外撒野,讓人家笑話沒規矩。」穿著一身青衫的小廝中規中矩的說道,兩顆眼珠安分得很,不敢左右亂瞟。
「怎麼不先替大哥找個媳婦?他和我同年,要訂親也輪不到我。」少年問,先長而次才是符合規矩吧。
一棵和屋頂一樣高的石榴老樹上,有雙繡著蝙蝠圖樣的皂青軟靴前後搖晃,樹上果實結實纍纍,密葉疏枝間,隱隱有道淺紫色身影坐在叉開的枝幹上。
由聲音聽來,少年年歲不大,嗓音清亮煞是好聽,有如玉石般的清脆,氣勢卻又不失輕狂,模樣坦然放肆、無所畏懼。
「二少爺,你又不是不曉得大夫人和二夫人鬥得凶,上回老爺把荊州帶回來的琥珀屏風給了二夫人,大夫人就吃味得快把牙給咬碎了,不找個法子洩憤,只怕她又要鬧得沒完沒了。」小廝苦著一張臉說,也明白夾在中間的老爺很為難,討好了這個就惹惱了那個,
左右難做人。
「我娘同意了?」叼著半顆未熟的石榴,紫衫少年酸得滿口牙發澀,微蹙眉頭。
「哪有二夫人說話的餘地,大夫人一端出元配的身份,連老爺都不敢吭半聲氣,忙說該為小兒打算打算,庶出畢竟不比謫子,早些安排省得費心。」小廝那時正好在窗口聽得一清二楚,卻沒敢多話。
「哪戶人家?」少年挑眉問,不怕死敢進他井府的人,勇氣可嘉。
井府雖已是地方富商,日進斗金,街上十間店舖有五間是井府的,銀子更是常整箱扛進府裡,聽說多到足以砸死人。
可是,昔日發跡所做的那勾當,印象仍深植人心,縱使是三、四十年前的破事了,老一輩的人還是記得井家人當時的凶悍,稍有家底的人家都不願和井府攀親戚,多半退避三舍。
當年井老爺先後娶兩妻便是用強迫的手段使人屈從,不然好人家的女兒哪肯嫁給馬賊之子,那是一輩子洗刷不去的屈辱印記呀。
所以,井府再有錢也是鄉里眼中不入流的匪商,除非愛慕虛榮、貪圖富貴,否則和井府結親是萬不得已的選擇,能避免盡量避免。
「城南的陸家。」小廝據實以報。
「謫長女?」少年吐出果實籽,將手中的石榴砸向廊下的竹片風鈴。
「庶女。」
「喔,庶女和庶子,挺相配的,看來大娘還滿愛護我這庶出的兒子。」井向雲笑得一團和氣,眼底卻烏雲密佈,一片冷颼颼。
「呃?二少爺,你很生氣嗎?」熟知主子性情的莫草悄然後退數步,找了個遮蔽物以防萬一。
「你哪只眼看見少爺我在生氣了?」他這會兒心情好得很,力氣拆幾個人的骨頭綽綽有餘。
縮了縮肩膀,莫草乾脆躲躲藏藏的退到廊柱後,只探出一顆腦袋。「二……二少爺,如果小的說人已接入府內,就安置在少爺的『春風閣』……啊!」
他沒再往下說,因為額頭忽地一痛,地上多了個砸爛的石榴,半青半紅,像他腫起的額角。
「什麼?這麼重要的事你居然放在最後才講少爺我最近是太少教訓人了嗎?你才會忘了挨板子有多痛。」井向雲氣急敗壞地從樹上一躍而下,冷不防地踹了莫草一腳。
年僅十四的他是個小霸王,有點被寵壞,總是不分輕重、無法無天,毫不把他人當一回事。
謫孫、庶孫照理都是孫,可是井家老太爺不知怎麼了,特別偏寵行事乖張的小孫子,對他的頑劣和好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少有責罵。
至於長孫,則是尋常對待,互動如一般祖孫,看不出好壞。
「哎呀!二少爺,你別拿小的出氣,是你的小媳婦當然住在你的院落,大夫人的安排誰敢說不?」莫草連忙討饒,他們只是拿人薪餉的下人,哪能違逆主子。
井向雲不快地從鼻孔發出一聲冷哼,臉色陰沉得彷彿六月下大雪,一片涼寒。「走,去瞧瞧我的小新娘,看她有六隻肢臂還是三顆頭,敢膽大包天的踏進我的地盤。」
平白多了個不情願收的小媳婦,井向雲的氣惱可見一斑,他踩著重重的步伐昂首闊步,怒容滿面的想先去下馬威,趕走陸家來的臭丫頭,他才不要十四、五歲就娶妻生子,拖著累贅——
他走得極快,身後的莫草差點跟不上,一回到借大的春風閣,他立刻舉目張望,找尋沒見過的生面孔。
葺地,他瞳孔一縮,死命地盯著亭中小小的背影,吸氣再吸氣,一張嘴張了又闔上,足足過了好幾口大氣才壓下怒火,惱怒地指著前方的「小竹竿」。
「你不要告訴我,她就是大娘指給我的對象?」
莫草硬著頭皮,頭低得都快垂到胸口了。「童養媳嘛,養幾年就大了……」
「她幾歲?」聲音像是由牙縫擠出來的,井向雲瞪大的雙瞳眨都不曾眨。
「呢,好像是九歲……」大概吧,其實從背後看年紀似乎更小,小小的身板沒三兩肉。
他冷著臉,面頰微微抽動。「那要幾年後才能為人妻、為人母?」
「少說七、八年吧,她看起來比我家妹子還小……」耳邊聽到手指扳動關節的聲響,莫草脖子一縮,識相地閉上嘴。
「七、八年……」好歹毒的心思,居然用這一招下手……井向雲心想,眼神銳利,絲毫不像十四歲的少年。
同樣是井府子嗣,延續祖宗香火是必然的,兩個孫子誰先有所出必佔上風,晚幾年有後便是吃虧,因為有無後人正是分產多寡的關鍵。
大夫人此等做法的確夠毒了,井向天和井向雲同樣年紀,再過個兩年府裡便可為兩人擇一良緣,開枝散葉替井府添丁,好好地為延續香火而努力。
可是,她美其名是為二房著想,提前找了個稚齡童養媳好讓庶子定心,事實上卻是拖延井府二少爺成親的時機,要令他空耗數年時光等著小妻子成長,無法搶在滴子前先育有子嗣,失去爭產的先機。
而且要生下孩子,也不是說生就能生,大夫人八成就是看中小女娃的身子單薄不利有孕才選了她,用意簡單到路人皆知——她不要二房有後,想盡方法排除一切的可能性,就是要讓自己的嫡子一脈獨佔鱉頭。「誰?」
感覺後頭傳來有人交談的細碎聲,換上湖綠色衣裙的叮噹倏地回頭,她一雙盈盈水陣亮得出奇,似驚似詫地注視逐漸走近的人影。
心中有一絲慌張,還有些不安,更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J限然情緒,深深地揪緊她的每根神經。
太久了,她都要忘了他也有年少的一面,忘了自己和他年少相處的過去,記憶中的容顏永遠是冷漠的,不帶半絲溫情,總用漠然神情斜晚著她,好似她只是世上最卑微的小蟲子,不值得他駐足一哂。
原來,冷酷無情的男人亦有少年時,俊逸面容不全然是冷淡無視,在這一刻的「初遇」,她看見他放蕩不羈的率性,如晴空般湛藍。
這一次,她沒有畏怯的低下頭,害怕自己遭人厭惡,反而眼神清明地迎視面前的華服少爺,不卑不亢地朝他露齒一笑。
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她要把握這重生的生命,扭轉被自己錯待的人生。
「二少爺,我叫陸清雅,小名叮噹,是陸家二房所出的庶女,你的童養媳,以後請你多加照顧。」
見她有條不紊地行了個禮,井向雲原本惱怒的眼忽地一瞇,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貌不驚人又瘦得好像風一吹就會倒的小人兒,抿緊的唇瓣慢慢往上揚。
有意思,她竟然不怕他,還敢直視他的雙眼?看來大娘這回找來了有趣的小東西,讓人心癢難耐地想……
欺、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