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鬆開手,迷茫地望著丈夫,忽然又摟緊石像,眼神狂亂,「這就是我的清曉,嘯寒,他不是石頭,他是清曉啊……你摸,你摸,石頭是冰的,可是,我們的清曉,他是熱的啊。」
女子固執地抓著丈夫的手放在石像身上。
「潛英之石,其色青,質輕如毛羽,寒盛則石溫,暑盛則石冷,刻之為人像,神悟不異真人,使此石像往,則靈魂必至——夫人,你忘了嗎?」
清冷的聲音傳來,不帶一絲起伏。石像竟像被極大的力量吸引,震開冰心的懷抱,飛入紗縵之後。
而紗縵之後,那個俊美如斯的男子,僅僅是略一抬手。
「沈……沈先生……」
冰心一震,眼中狂亂的神色漸漸變為迷茫,喃喃道:「是啊,以潛英之石刻成石像,神悟不異真人,使此石像往,則清曉必至!」
這些話,不知從何處得知,卻像被種在腦中,慢慢長進心裡……似乎有聲音在她耳邊一直重複著同樣的話,彷彿神諭一般篤定而從容,那是誰?是神嗎?
已近崩潰的神志忽然就有了幾分異樣的清醒,「沈先生,求求你快點為清曉招魂吧,只要一面,我只要能見他一面就好。」
她的清曉,她所有的希望,只要一面,一面就夠了。
紗縵後,奇異如寒星似的眼中也有了涼涼的笑意,「那麼,開始吧。」
清冷的聲音低下去,詭異而空靈,彷彿有了穿透幽冥虛空的魔力——廳中,忽然光芒大盛,一圈嬰兒手臂粗細的蠟燭,不知被什麼力量指引,竟瞬間燃了起來。
武嘯寒扶著夫人冰心退了幾步。
隔著紗縵,那潛英石像更像是真的清曉,彷彿故意躲在那裡,和他們捉迷藏。
「清曉……」冰心望著石像,肝腸寸斷。武嘯寒搖搖頭,示意她不要出聲。
紗縵的另一頭,玉樹臨風般的年輕人開始邊舞邊唱。那舞蹈是奇怪的手勢與姿態,彷彿上古傳下來的神秘咒語,又彷彿是與冥界溝通的語言;而他唱的,初時聲音很低,慢慢地清晰起來,屋中的人已經可以清楚地聽到他的唱詞——
可憐的靈魂呀,
你為何跑來到這個地方?
你沒聽到陰風呼呼?
你還看到惡魔遊逛?
愁雲慘淡滿天飄蕩!
可憐的靈魂呀,回來吧!
回來我們的家鄉。
那裡啊,
山坡鬱鬱蒼蒼,
河水清波蕩漾,
月光明、太陽亮,
那才是居住的好地方。
……
隨著沈星河的舞動與歌聲,風,越來越大,吹得紗縵肆無忌憚地狂舞;而燭火,卻紋絲不動,越發亮起來。驀然——
一道暗黑的影子從沈星河身邊脫離出來,慢慢變大,慢慢地向潛英石像靠近!
冰心死死盯著,身子在輕輕顫抖。
「娘。」清朗的聲音驀然響起,帶著男孩子特有的朝氣與頑皮。
「清曉!我的清曉——」
她驚呼一聲,發了瘋似的想撲過去,卻被丈夫緊緊拉住。
「清曉……」冰心泣不成聲,「娘好想你,好想你啊!」
「娘,」男孩兒的聲音也有一些顫抖,「好好活著,今生母子緣盡於此,來生……」
「來生我與你再續前緣!」
清泠泠的聲音突兀地橫插進來,彷彿一道亮閃劈開了風滿樓中的陰霾,卻照得所有人慘白的臉色。
「這詞兒怎麼這麼熟啊?噢,好像戲文裡常唱的。」話音伴隨著一個黃衫少女俏生生地走進廳中。想必在雨中淋的時間不短了,衣衫濕了大半,瀑布般的長髮也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顯得有些狼狽。不過,這並不妨礙她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斜睨著紗縵後長身玉立的男子,眼神鋒利而得意——沈星河,我說過,我不會放過你!
武嘯寒早變了臉色,上前攔住她,「淨雪,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趕快離開。」
「我怎麼不能來?」寧淨雪倔強地回視著他,「武叔叔難道忘了,從前常帶淨雪來這裡聽風賞月,怎麼轉眼風滿樓就成了禁地?」
她冷冷一笑,指著紗縵後的男子,「是因為他吧。武叔叔,您千萬不要被他給騙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我現在就證明給您看——」
「夠了!」武嘯寒大吼一聲打斷她,回頭看了看神情癡迷的妻子,復又壓低聲音,「淨雪,這裡的事情我以後再跟你解釋,你現在馬上離開。」
然而寧淨雪卻執拗地站在那裡,她已經不在乎武嘯寒對她什麼態度了。為了等這一天,她藏在荼蘼山,只有晚上偷偷遛進將軍府關注石像雕刻的進度,又不敢被人發現,半人半鬼地過了大半個月,她怎麼可能輕易放棄!
她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證明給武嘯寒看,或者說,證明給她自己看——沈星河說的都是假的!
她忽然沖武嘯寒身後那個容顏憔悴的女子大喊:「武嬸嬸,我知道你十分想念清曉,你為什麼不到紗縵後去看看,你的清曉在那裡——」
「住口!」武嘯寒驀然抓住女孩兒的雙肩,彷彿要捏碎了似的,神情猙獰,然而他猛然又放開了,回身拉住那個跌跌撞撞撲向紗縵的女子。
「冰心,不要過去……」
憔悴得如風中落葉的女子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開丈夫,繼續撲向紗縵,「清曉,娘來了——」
寧淨雪眼中閃過不顧一切的瘋狂,她手中劍光乍起,掃斷了飄飄蕩蕩的紗縵,「沈星河,你還想把你的皮影藏到哪裡去?」
迷濛的顏色漸漸落下,露出沈星河輕撫額頭、似笑非笑的臉——正對上岳冰心錯愕失神的眼。
一個小小的用線串著的獸皮蕩在天衣神相手中——那是皮影,剪成孩童模樣,那用線穿著,手腳都能牽動,逼真得讓人心寒。
「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寧淨雪盯著他,眼神鋒銳。
沈星河唇邊噙著慣常的淺笑,搖搖頭,沒有一句辯解,把手中的皮影扔在地上,「你說得沒錯,哪有什麼招魂之術,不過就是個皮影。」
女孩兒冷笑,笑容中有如釋重負的輕鬆——什麼「水中月鏡中花」,什麼「末路之約」,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她才不會相信他!
第六章騙局(1)
「被人拆穿騙局還能如此鎮定,沈先生真是了不起啊。」
寧淨雪學著沈星河淡然悠閒的樣子,負手踱到他面前,看著輕撫額頭的男子,語氣譏誚:「你的表演嘛,似模似樣,氣氛也烘托得恰到好處,只可惜,不過是彫蟲小技,而且是被人一千年前就用過的彫蟲小技。」
她扯開紗縵,潛英之石刻成的男孩驀然出現在眼前,女孩臉上的得意之色滯了一下——真的好像。
方才躲在廊上,又隔得遠,看不真切,此時面對面見了,竟好像那個活潑可愛的男孩子又站在她面前,笑著問她:「雪姐姐,還敢不敢和我比賽放風箏?」
她驀然放下紗縵,忽略掉心中的痛楚,重新包裝得像銅牆鐵壁。
「當年漢武皇帝思念李夫人成疾,方士李少翁對其曰『黑河之北,有暗海之都,出潛英之石,其色青,質輕如毛羽,寒盛則石溫,暑盛則石冷,刻之為人像,神悟不異真人,使此石像往,則夫人至矣』,武帝信以為真,許以高官厚祿,於是李少翁備下潛英之石、紗縵、皮影,入夜之時,以燭光呼應皮影,演了一齣戲法——如今沈先生活學活用,不知騙了我武叔叔多少好處?」
沈星河輕撫額頭,淡淡一笑,「一架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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