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同時愣了一下,旋即微感訝異地對看一眼。如果沒聽錯的話,方纔那笑聲該是出自玄歌。多麼難得啊,他們已有許多年不曾聽到她如此開懷的笑聲了。
「小姐,這只雪兔圓滾滾、胖嘟嘟的,好可愛喔!」隨後傳來小丫鬟同樣開心的笑語聲。
管崇淵與稷匡來到竹屋前,瞧見管玄歌懷裡抱著一隻雪白的兔子坐在廊下垂吊的鞦韆上,那兔子還伸出紅紅的舌頭不斷舔著她的掌心,逗得她輕笑不斷。
「玄歌,阿爹來看妳了。」管崇淵率先出聲喚道,走上竹屋前廊。
聞聲,管玄歌立即抬起頭,一瞧見父親,便即欣喜地站起身來。
「阿爹!」開心地迎上前,眸光瞥見另一道修長身影,忙又喚了聲:「姊夫。」
稷匡微笑地輕點著頭,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臉上流連不去。一個多月不見,她的臉色更加紅潤了,那帶笑、發亮的眼,神采奕奕的模樣,是他從不曾見過的。
「玄歌,阿爹的好女兒,妳的氣色看起來好多啦。」管崇淵也細細打量著女兒。「這些日子妳的情況還好吧?可曾再發病?」
管玄歌搖搖頭。「多虧服了蒼大夫的藥,已經好多了。」
「是啊,族長。」小翠笑著接口道:「蒼大夫好厲害呢,小姐喝了他的藥,身體和精神都好多了。」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管崇淵笑著頻頻頷首,滿意地看著女兒愈顯光采美麗的臉龐,心中暗自有了盤算。
「咦!這裡什麼時候多了架鞦韆?」稷匡好奇地問。
「是蒼大夫特地為小姐造的。」管玄歌還來不及開口,小翠已搶先回答。「他怕小姐悶,偶爾想到外面透透氣,所以造了架鞦韆;就連這只可愛的雪兔,也是他抓來給小姐作伴的。」
「蒼公子真是用心啊!」管崇淵又是點頭微笑。「咦!怎麼不見他人呢?」
小翠一張圓圓笑臉登時收住,吞吞吐吐地道:「呃,蒼大夫他……他正在後頭灶房幫小姐煎藥。」
聞言,老眉微蹙。「煎藥?!這種小事情怎好勞煩蒼公子親自動手?」一旁的稷匡也同感訝異。
「族長,不是小翠偷懶!」小丫鬟趕緊解釋道:「是蒼大夫說給小姐服的藥方很特別,火候與時間必須拿捏得很好,所以、所以他堅持親自為小姐煎藥。」
「阿爹,小翠說的是實話。」管玄歌也趕緊開口幫忙說明。「蒼大夫細心又嚴謹,凡事親力親為。」
「原來是這樣啊,真是勞煩蒼公子了!」說著,轉身吩咐女婿:「稷匡,你去請蒼公子出來,我要當面向他好好致謝。」
稷匡點頭,隨即從廊簷走向屋後。
剛要轉身從後門進入灶房時,卻不經意自微敞的窗欞空隙瞥見驚人的一幕。就見蒼衣坐在桌前,舉起手腕對著桌上擺著的一碗冒著熱煙的藥湯,一滴滴紅稠的血像水珠子般自他腕間落入藥湯裡,碗旁還放著一把沾血的匕首。
眼見這一幕,他心裡一陣驚駭震愣。他……竟然以自己的血入藥!這是什麼道理?還是……他正在使什麼邪門歪術?莫怪他堅持要自己親熬湯藥!
不假思索地,他立即衝進灶房。「蒼公子,你在做什麼?!」
蒼衣眼神一凜,卻沒停下手邊的動作。片刻後,才收回手,隨意包紮一下,再以腕套套住,遮蓋傷口。
「我做了什麼你不是已瞧得一清二楚了嗎?」語氣甚為輕淡,似是一點也不在乎讓他撞見這一幕。
「你……你以自己的血入藥,是何用意?」他的做法實在太詭異了,讓人無法不懷疑他的意圖。
「用意?」蒼衣淡淡挑眉。「我的用意不就是如你們當初所求那樣,好好延續二姑娘的生命。」
「我不明白!」稷匡依然攢眉以對。「藥湯裡為什麼非要滴入你的血不可?」
蒼衣勾唇一笑,瞳底微閃著瑩邃碧光。「如果我說,加上我的血才能控制她的病情,延長她的壽命,你信麼?」
「你……」心下驀地一震。「你到底是什麼人?」他眼底隱閃的妖異眸光讓他微駭,那雙冷銳中帶著邪氣的眼不似醫者,或者該說……不像是人類的眼瞳;他驚訝自己當初為何沒發現!
「我是什麼人不重要。」冷淡的嗓音輕吟。「重要的是我能保住二姑娘的性命。」
「你……你對玄歌究竟有什麼企圖?」稷匡無法不往壞處想,他沒忘他親喂湯藥又不許小翠隨侍在側的怪異舉動。
「企圖?」似是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蒼衣興味地挑動眉梢,反問:「你以為我有什麼企圖?」那雙眼彷彿能看透人心,直透進稷匡眸底。
毫無懼意地迎上他精詭妖瞳,稷匡沉聲回道:「不管你有什麼企圖,我都不許你傷害玄歌一根寒毛!」
「你以為我會傷害她的性命?」唇瓣斜勾,逸出一串低冷笑聲。「真是這樣的話,十年前我又何必救了她?」
聞言,稷匡心下又是一震!十年前……莫非他是……
沒理會他一臉驚愕的表情,蒼衣接著道:「倒是你,還是離二姑娘愈遠愈好。真為她著想的話,就別太關心她,也別再來探望她,大姑娘才是需要你『用心』之人。」
他接下來說的話讓稷匡心中訝異更深,他……好似什麼都知曉,就連他心裡對玄歌暗藏的那一份無可言說的幽晦情意他也清清楚楚。
微一愣愕後,他不甚自在地撇開眼避開對方精銳的眸光,吶吶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稷爺何必自欺欺人?」他的回應換來蒼衣嗤聲一笑。「不管你對二姑娘懷抱著什麼樣的情感,我都必須勸你放下;你的關心與眷愛只會加深她與大姑娘之間的嫌隙,姊妹之情更加蕩然無存。」索性把話挑明。
「你……」稷匡震愣不已地愕瞪著他。不可能的!他竟然連晴歡的心結都知道?!「你……你究竟是什麼人?」儘管心裡已隱隱有了答案,但他還是忍不住再一次這麼問。
蒼衣仍只是淡淡地挑了挑眉。「與其追究我是誰,不如好好看住你的丈人,提醒他別忘了當年的誓言。你是巫師之後,應該明白我所指為何。」若不是因為他特殊的身份以及他身上那股祥和之氣,他不會對他透露這麼多。
說罷,端起藥湯,就要離開灶房。
「慢著!」稷匡倏地回神喚住他。「你接近玄歌……真的只是為了醫治她的病嗎?刻意遠離村子,是否別有用意?」心裡對玄歌依然放心不下。
就見高大的身影頓住了半晌,而後緩緩轉過身來,對著他笑道:「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知道太多對你沒什麼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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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公子,你果真是妙手回春啊!」
坐在前廳裡,管崇淵看著愛女喝下藥湯後,微笑地向蒼衣致謝。「小女的病情大有進境,實在有勞蒼公子費心了!」
「管爺別這麼說,蒼某只是盡一個醫者的本分罷了。」蒼衣斂眸淡笑。「二姑娘吉人有天相,蒼某不敢居功。」
「蒼公子太過謙了!老夫絕不會忘了蒼公子你的大恩大德,將來若能回歸故土,一定以上賓之禮接待,好好酬謝一番。」
「管爺打算離開這裡?」蒼衣微訝地揚高一眉,心裡卻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管崇淵微笑點頭。「不瞞蒼公子你,半年前我派出谷察探外面情況的部屬,今兒個傳回了好消息,相信不出多久,便能順利離開這裡。」說著,慨然一歎,又道:「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困居此處已十數載,這山居生活著實乏味得緊,外頭世界那麼美好,我實在不想平生壯志消磨、老死於此。」
聞言,靜坐一旁的管玄歌愣了下,腦子裡隨即想起蒼衣曾說過的話。不自禁抬眼望向他,正巧迎上他早已洞悉的了然眼神;他的眸光隱隱帶著一絲嘲諷,似是在告訴她,他的感覺果然一點也沒錯。
「再說,玄歌都十七了,我也該為她的終身大事好好設想一番。」管崇淵繼續說道,一雙老眼欣喜地直瞅著自己的女兒。「以玄歌這般美貌,也只有外面傑出的男子才是良配,村子裡根本沒有人配得上她。」
聽見這話,管玄歌不覺蹙眉。「阿爹,我沒想過嫁人。」一直以來,她為病所苦,能不能好好活下去尚且未知,更別談情愛與婚姻,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說什麼傻話!」管崇淵以為她是害羞,並沒將她的話當真。「妳放心,阿爹一定會替妳找個好郎君。」說著,帶笑的老眼轉而望向蒼衣,問道:「蒼公子,小女的病還要多久才能完全康復?」
似是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蒼衣輕聲一笑,回道:「管爺切莫心急,要拔除二姑娘的病根尚要一段時日。」
「這樣啊……」略略沉吟了下,管崇淵隨即又笑道:「那就有勞蒼公子你繼續費心了。」
隨後又聊了片刻,翁婿倆方才起身離開。
回程的路上,兩人各懷心事地沉默著;良久,管崇淵才開口:「稷匡,從明天起我要你--」眼角餘光瞄到女婿皺著眉頭,一臉出神的模樣,似是沒聽見他說的話似,老眉瞬即一擰,沉聲喊道:「稷匡,我在跟你說話,你發什麼呆呀?!」
這一喊,可把人給喊醒了。稷匡忙回神。「小婿一時恍神,請丈人見諒。」
「嗯。」輕應了聲,老眉微蹙地吩咐道:「從明天起,我要你每天過來探望玄歌一趟,幫我多盯著點蒼公子,不要讓他們兩人太過接近。」
「這……」俊顏微一愣訝。「丈人為何這麼吩咐?蒼大夫他……」莫非丈人也發現了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預防萬一罷了。」
「預防萬一?」他不明白。
管崇淵輕笑一聲。「稷匡,你身為男子,怎會不明白我的顧忌?」
他頓愣了下,隨即恍然。「丈人是擔心蒼大夫與玄歌會日久生情?」
「沒錯。玄歌的終身大事我已經盤算好了,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
聽到這樣的回答,稷匡心下又是一陣愣訝。「玄歌的終身大事?這……丈人心中莫非已有了適當的人選?」
「不瞞你說,我心中確實有了最佳人選。」管崇淵撫鬚一笑。「大鄢國太子即將來訪,你坤叔捎回的信中曾提到,這位太子尚未立妃,這可是一個大好機會,若能與之聯姻,我族未來大有可為。」
聞言,他不由得愣呆半晌。原來……原來丈人心裡打的是這樣的主意。
「丈人……這事攸關玄歌一生的幸福,是否該問問她的意思?」
「問什麼呢!自古以來,兒女婚姻大事皆由父母做主;何況大鄢國太子身份何等尊貴,玄歌若能嫁與他是她的福氣,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有什麼不好?」
「話雖如此,但……對方既然身份尊貴,又怎願意娶玄歌為妻?」他實在無法贊同丈人的盤算,玄歌她怎適應得了深宮內院的生活?
「這個問題我一點也不擔心。」管崇淵很有自信地笑著。「不是我自誇,以玄歌的美貌,哪個男子不傾心?我對她有十足十的信心。」
稷匡頓時無言。看來丈人早已打定好主意。原來女子生得貌美,並非全然是好事。
「稷匡,你還記得你爺爺曾說過的話嗎?」管崇淵接著又道:「他說玄歌是我的福星,定能助我興盛族邦、榮歸故土;如今該是他預言成真的時候了,總算不枉她娘為了生下她而送了一條命。」
聽聞此話,稷匡心情不覺萬般沉重,臉色也十分沉凝。原來玄歌在丈人心中的價值僅是如此……當初爺爺的一番好意,如今卻讓玄歌成了丈人的籌碼,這真是始料未及啊。
無言以對的他,只覺心神不寧,一股風雨欲來的預感隱隱漫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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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管玄歌睡不著覺,如往常般起身披衣踱至前廊,坐在鞦韆上靜靜地望著頭頂的夜空。
自從有了鞦韆,她更喜歡在夜裡觀賞月色,細細品嚐這份美好與安寧。
今晚的月光有些稀微,彎彎的上弦月蒙著薄雲,反教周邊的星子搶去光彩。那星子一閃一閃的,讓她不禁看得入迷。
突地,開門的輕微聲響驚動了她,回眸一看,蒼衣挺拔的身影映入眼簾,但見他雙手環胸,狀似悠閒地斜倚著門扉而立。
隨即,她抿唇淡笑。她不該感到驚訝的,畢竟有許多個夜晚,他都是這麼尾隨在後,陪伴著她。她想,他是不放心她吧,擔心她的身體會出狀況。他真是個好大夫,雖然他的外表看起來實在不像。
轉回視線,她繼續凝望夜空,並輕輕地搖晃起鞦韆。
「不過是一片漆黑的夜幕,妳卻好像百看不厭。」
低沉的嗓音突然響起,讓她一愣。她沒想到他會開口和她說話,不再像以往那般,只是靜靜地陪伴著她。
驚訝過後,她微微一笑,回道:「我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這樣望著夜空,連星星月亮的模樣都快不記得了。你知道的,我的病讓我一直以來只能待在房裡,甚至多半時間是躺在床上;像現在這樣悠閒地觀星賞月,是從前做不到的。」
蒼衣心下微動,眼底下覺浮上一抹柔光,脫口的卻是:「山中夜裡寒氣重,確實不利於妳的身體。」
「我不怕。」她回眸看著他,笑顏漾深。「有你在,我不會有事的。」語氣充滿了對他的信賴,怕是連她自己也沒察覺。
蒼衣微微挑眉。「妳就這麼相信我的醫術?」
她輕點了下頭。「這三個月來我不曾再發病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說著,臉色微赧地笑了笑,又道:「本來我總覺得你不像個大夫,甚至覺得你是一個怪人,你和姊夫很不一樣。」
「哦?」他不覺挑高眉,一臉興味地看著她。
「其實,應該說是我的偏見吧。」她坦率地說出自己一開始對他的觀感。「我所知道的大夫不過是從書上看來的,唯一接觸過的也只有姊夫一人,實在不該以外貌來衡量一個人。雖然你給我的感覺和姊夫不同,但和你相處過後,我認為你同他一樣,都是能讓人信賴的人。」
這是她的真心話。在她眼裡,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好人,雖然總是一臉淡漠,但他為她造了鞦韆,還送她雪兔解悶,粗獷外表下的他,有一顆溫柔細緻的心,這讓她對他的好感與日俱增。
「信賴……」他的眸光微微一黯,垂下眼睫,再揚起時,眸底透著一絲奇異的星芒。「妳真的信賴我?」
她毫不遲疑地點頭。「還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嗎?你說每個人身上都有獨屬於自己的氣味,我想你也不例外。我從你身上聞到一股屬於青草與泥土的香味,讓人感覺很舒服、很安心,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面帶猶豫地看著他好一會,她才接續道:「我還聞到一股孤獨的味道……」他的背影總給她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彷彿曠野裡的一匹狼。
聞言,蒼衣方寸震動,慣常冷淡的神情起了一絲波動。眸光一沉,他緩緩走至她面前。
「孤獨的味道……」他對著她輕語,聲音低沉且微啞,雙眸緊鎖住她,緩緩地勾起一抹笑。「這倒是挺讓人意外的。妳能告訴我孤獨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管玄歌愣愣地瞧著他的眼,他的眼底閃著奇異的碧綠光點,這一刻,他看起來和平常有些不一樣,彷彿帶著一股……侵略性。
「呃,孤獨就是、就是……孑然一身孤零零的……」莫名地有些慌了神,心口緊了一下,不似發病時的疼痛,而是一種沒來由的顫動。
「就像妳一樣嗎?」他突地伸手拂開她鬢旁的一綹烏絲。這十年來,藉由她額上的朱疤,他不只感應到她病弱如殘燭的身體,還有那深深的哀傷、寂寞與孤獨;她的心情一一傳達給了他,讓他由一個冷漠的旁觀者悄然不覺地有了改變,千百年來不動的心竟因她而有了不同的風貌。
「我?」管玄歌微一皺眉。「我、我有阿爹、大哥……姊姊和姊夫,並不孤獨。」他輕拂她髮絲的舉動讓她的心跳莫名加快,說起話來也微微結巴。
「是嗎?」他嗤聲一笑,似是不以為然。「妳阿爹和妳大哥心裡想的只是如何恢復往日風光,重享榮華;大姑娘心裡只有稷爺一人;至於唯一真正關心妳的稷爺,卻是身不由己,不得不與妳保持距離;這樣的妳,不孤獨嗎?」
這一番犀利的話語說得她心神一震,無從回駁。
她應該感到傷心難過的,但不知怎地,此刻她的心情卻很平靜;或許是已經習慣他直接又凌厲的話語了吧,她發覺自己好像變得比較堅強了。
「也對,我和你同是孤獨之人。」不由得淡然一笑,停頓了下,她好奇地看著他,突問:「蒼公子,你外出這麼久,難道沒有人會擔心你嗎?」
他輕笑了聲。「妳都說我是一個孤獨的人了,有誰會擔心我?」
「你一個親人也沒有?」她微愣。「我以為你該是娶妻了。」他看起來年紀與姊夫相近,應該成親了才是。
「妻子?」他微一挑眉。「我沒想過娶妻。一
「為什麼?」她不解。「你難道不想身邊有人陪著,有個人分享你的喜怒哀樂,雨心相許,共度一生?」就如同姊姊和姊夫那般恩愛、相依相偎,她每每看了都覺萬般欣羨……想著想著,不覺露出嚮往的神情。
然而,對她而言,那雖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卻也是她可望不可即的。
似是聽出她話語中的渴望,蒼衣垂眸睇凝著她,笑道:「二姑娘說的,可是自己心中的願望?」
「啊?」她怔愣了瞬,雙頰隨即染上紅暈,因為被看穿而覺得有些羞赧。「我……我只是覺得如果能跟自己喜歡的人一輩子相守在一起,一定是一件很幸福很快樂的事……」說著,突地止住不語,臉色也黯淡了下來。
片刻後,才又輕漾開一抹笑,佯裝輕快地道:「不過,我也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並不適合婚嫁,能活下去就該滿足了。」
聞言,蒼衣皺了皺眉。不知怎地,他發覺自己竟不愛聽她說這種傷感的話。
「如果我非但能讓妳活下去,而且還活得好好的,那麼要實現妳心中的願望也不是太難。」不假思索地,他嘴裡溜出這樣的話來。
管玄歌聽了,只是微微一笑。
「妳不相信我有這樣的能耐?」他的語氣有些不悅。
她搖了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認為自己不該太貪心,讓你為了我更加耗費心神。」這些日子為了醫治她的病,上山採藥、熬藥,他皆親力而為,卻無利益可圖;這樣的恩惠,她如何報答得起。
彷彿知她心裡所想,他突地勾唇一笑,看著她道:「我做事情從來是隨心之所至,沒人勉強得了我,要我醫好妳也不是不可能;不過,可不是沒有代價的。」說話的同時,一個意念跟著在他心頭緩緩成形。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奇怪,她不由得拾起頭仔細看著他,但見稀微的月光下他的表情隱晦不明,可微勾的唇弧和那雙閃著碧芒的眼瞳卻隱隱透著一絲邪氣和深沉,和以往的他不同,也是她所陌生的。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害怕;他讓她想起那一年救她一命的大狼,她知道他和牠一樣,不會傷害她。
「二姑娘,我還不曾向妳好好介紹過自己吧?」
就在她怔愣的當口,他又開口說話了。
「我來自於一個流著野性血液的族群,生活模式是完全的孤絕獨立,服膺弱肉強食、勝者生存的信念;我們不受羈絆,體內還留有桀驁不馴、殘酷狠戾的因子。」他盯著她,低聲說著,眼裡閃著異樣光芒,唇邊還勾著抹輕淺的笑。
管玄歌呆愣地瞧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說起這些。而且,有人是這樣介紹自己的嗎?他把自己說得好像是某種凶狠的野獸般。
「以前我從不覺得孤獨有什麼不好,」他繼續說道。「不過,今天妳說的話勾起了我的興趣。再告訴妳一件事,我的族人尋找自己的伴侶向來只要專情而唯一的一個;當我們認定了一個人,就非得到不可,哪怕要巧取豪奪,不到手誓不罷休,妳明白嗎?」
「啊?!」她完全怔傻住了,臉上儘是困惑的表情。他說的話好奇怪呀!他的眼神和表情也好奇怪,像是……像是野獸鎖住牠的獵物般緊盯不捨。
她應該要感到害怕的,可心裡竟連一絲恐懼也沒有;想開口說話,嘴巴動了動,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而他的眸就像磁石般緊緊吸住她,讓她移不開眼,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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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一個男人……除卻那雙奇異地透著碧光、深邃犀銳的眼瞳,以及渾身隱隱散發的驁冷氣息,眼前的醫者看起來就只是個平常的男子。
稷匡坐在灶房裡,淡蹙著眉看著蒼衣如常地將自己的血滴入藥碗中,雖已不感到驚訝震駭,可心中對他仍有些許困惑。
眼前這個男子,他應該對他充滿防備心的;然而,經過數日的觀察與相處,他卻無法對他產生敵意,反倒不由得生起一絲感謝之情。
接連數天,他依照丈人的吩咐,每天一早便來到梅林竹屋監視蒼衣,直待到傍晚才回村子裡。
他雖然不願這麼做,但因為自己心裡對蒼衣也有著疑慮與顧忌,加上對玄歌的掛心不下,他還是服從了丈人的指示。
對此,晴歡當然百般不悅。為了安撫妻子的情緒,他不得已告知她丈人心中的打算,及要他防範蒼衣的原因。
晴歡知道原由後,這才轉怒為喜,還直說這是玄歌的福氣。
他聽了,心中卻是微感惆悵。對於玄歌,他真是萬般不捨,卻又不知道這樣的情感該如何分說。
「稷爺,你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困惑,是在想二姑娘的事嗎?」蒼衣側眸瞧向他,突來一句。
稷匡一愣,隨即回神淡淡一笑。「蒼公子,我困惑的是你每天以自己的血入藥,於你的身體恐怕有損吧?」雖巧妙地轉移話題,心下仍不免為他彷彿能透視人心的能力感到驚訝。
蒼衣回以一笑,那笑意帶著抹瞭然,並不戳破他。「我以為你應該很明白我的身份了,這一點血對我還不至於造成損害,只要稍稍運功調息,便能恢復。」
「你……真的是……」神情複雜地看著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心中的感覺。「為什麼你一點也不介意讓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人妖殊途,為什麼他對他一點防備也沒有?難道他不怕他將他的身份告知其他人?
「因為我瞭解你是什麼樣的人。」簡短的回答,卻是意味深遠。
稷匡聞言苦笑。「這是一句讚美嗎?如果你知道這幾天我為什麼天天過來探訪,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是管爺要你來的吧?他擔心我會對二姑娘產生不軌的意圖?」
稷匡一臉愣訝地看著他。「你……是如何得知?」
「可以說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敏銳知覺吧。」千年的修行,加上數百年來與人族周旋的經驗,很難有什麼事情能逃過他眼下。
「丈人他……是有些擔憂太過了。」
「稷爺真的這麼認為嗎?」深沉莫測的眼瞳朝他淡淡一睨。「也許管爺的顧忌是對的,我和二姑娘朝夕相處,難保不會日久生情……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一定會帶她走。」說著,瞳底流漾過一抹碧芒。
稷匡瞅著他,無法言語。他可是在暗示什麼?好半晌,才開口道:
「你……為什麼肯醫治玄歌?」至今他仍不明白他的目的何在。
「你是巫師之後,該明白我的目的。」蒼衣回了他一抹耐人尋味的笑。「你爺爺在臨終前必然告訴過你關於銀川以北的秘密,雖然你始終堅守這個秘密,但我仍必須防患未然,我信不過你的丈人。」
稷匡垂眼,無言以對。他說的沒錯,丈人確實野心勃勃,甚至想藉著玄歌為自己謀求曾有過的榮華盛景。若讓丈人知曉銀川北地藏有上古之寶,必然會不惜代價與手段謀奪之。
只是,他並不認為玄歌的生命存續與否能對狼王產生什麼影響,他大可袖手旁觀,畢竟依他的能力並不需要使用威脅的手段。他甚至認為,當初他的威脅不過是一種興味的遊戲而已。
緩緩抬眼,他看著蒼衣又問:「你用自己的血醫治玄歌,就只因為這個理由?」他的眼直視著對方,專注得彷彿想從中看出什麼來。
蒼衣眼神微動,笑著反問:「稷爺以為還有什麼其它原因嗎?」
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低首沉思著,片刻後,恍若自言自語地道:
「自玄歌七歲那年失蹤被尋獲,她便一直為惡疾所苦。每當她痛苦難當、喘咳不止時,她額上水滴狀的朱疤就會紅得似血,並且微微發著光。我一直不明白那是什麼道理,但卻記得,那道朱疤是你為她劃上的。我相信當初你那麼做必然有你的用意: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那是一種你與她之間互相感應的橋樑吧,否則你不會在她掉落銀川之際那麼巧合地救起她,更不會在三個月前她病危時現身為她醫病。」
聞言,蒼衣臉色微凜,跟著輕聲一笑,轉眸對住他,微瞇眼道:「你不愧是史巫之後,竟能觀察得這麼細微。沒錯,當初在她額上留下那道朱疤確實是為了感知她的一切,藉此監控管崇淵的一舉一動;他若真的珍惜他女兒的話,必會遵守彼此的約定,不敢妄動。」
「可惜事情並非如你所想的那樣。」稷匡忍不住搖頭歎息了聲。「老實告訴你,玄歌出生時,母親亡故,沒多久族城被毀,丈人以為是此女帶來不祥,本欲將她丟棄,幸而爺爺勸止。為了保護玄歌,爺爺善意瞞騙丈人,反說她是福星,將來定能助丈人東山再起,興盛族邦;若不是為此,丈人不會留下玄歌……這件事我一直保密著,不曾告訴過任何人。」
蒼衣靜靜聽著,神情看似淡漠,眼色卻十分暗沉冷凝。「既然如此,為什麼現在卻告訴我?」
稷匡抬眸看著他,唇邊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件事……或許是因為你救了玄歌吧。這麼多年來,我不曾看過她如此健康又開心的模樣……不管我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做到;而你,卻辦到了。」
「我說過,我有我的目的,你別把我想得太好。」語氣淡淡。「醫治她只是一種防範的手段,選擇幽靜的梅林做為養病之所也是因為方便監視,這裡是通往銀川的必經之地。」
稷匡緩緩地搖了搖頭。「我相信自己的感覺。若只是拿玄歌當威脅的籌碼,你無須討她歡心,為她造鞦韆、抓雪兔……玄歌最喜歡雪兔了,沒想到連這一點你都知道。」
事實上,在經過初時得知他真正身份的驚駭後,他靜下心來,仔細一想,便愈來愈覺得他不會傷害玄歌。尤其這幾天的相處與觀察,他更發現他對玄歌十分細心關注;儘管他的神情看似冷淡,目光卻始終繫在玄歌身上,時時留意著她的狀況。
對此,蒼衣不做回應,只道:「稷爺難得如此多話,該是心裡有事吧?」
「我確實有心事。」他並不否認。「我以為我可以一直保護著玄歌,可如今恐怕……」說著,突然停頓下來,臉上浮現擔憂之色。
前天傍晚,大鄢國太子一行人已經抵達。瞧見太子的模樣後,他心裡便沒來由地生起一股不安。那鄢閭看似俊雅溫文,一雙鳳眸卻精光隱隱,透著幾分霸氣與深沉;還有那位始終跟在他身旁的國師,一身巫祝打扮,散發著詭譎陰冷的氣息。自從見了他們兩人,他便一直覺得心緒不寧。
昨日,聽晴歡說,丈人與大鄢國太子、國師等三人在書房裡商量事情,足足待了好半天;可丈人卻沒跟他提及任何有關雙方商談的內容。
令他困擾的另一件事是,玄歌會喜歡大鄢國太子嗎?如果她不願嫁與鄢閭,自己該怎麼幫她?
蒼衣見他臉色沉凝,挑眉問道:「稷爺究竟在擔心什麼?」
稷匡遲疑了片刻,緩緩地搖了搖頭。「其實也沒什麼……」儘管心裡不安,但他終究沒把內心擔憂的事說出;或許一切只是他多慮了。
明白他有所保留,蒼衣只是淡淡一笑,並不追問。而後起身道:「藥快涼了,我該給二姑娘送去了。」
話畢,端起藥碗走向屋前,留稷匡一人在灶房裡繼續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