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勢至此便幡然改觀。
什麼夢幻王國!簡直是地獄王國!他開始大歎大丈夫難為,而攪得他心煩氣躁、慾火焚身的人就是他那個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新娘!
當他技巧純熟地將舌探入羅敷的櫻唇,要輕攫她的熱情、並開始一粒接著一粒的解開她的睡衣鈕扣時,她劈頭一句話就把他澆醒了;彷彿那樣還不夠,接下來又放電讓他觸得神經麻痺。
「富……凱,我們……能不能……不要──」
「不能不要!」他強而有力地打斷她的話,並鼓勵道:「別害羞,你昨天很可愛的。」說話之際,還繼續解著她的扣子。
彷彿是在比賽誰的動作較快,羅敷又一粒一粒地將扣子扣了回去,並起身推開他,跪坐在床上,雙手撐著膝蓋,睜大了眼,反問:「可愛?但我不記得昨天發生什麼事了。」
「什麼?」他收回手,瞄了一眼羅敷因傾下身而露出秀色可餐的酥胸,強迫自己收回視線,集中精神來澄清這荒謬的一刻,「不記得?你又在開玩笑了!小敷!你當然知道昨夜發生的事。我們已經同床共枕,你也已蛻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就在這張床上,而我──就是那個結束你純真生涯的人。」他說完便仰望著天花板,感慨為何此刻自己還能泰然自若、文謅謅地解釋來龍去脈,也只有她才有這種本事將他搞瘋掉。
「但我真的沒有印象,你倒了杯酒給我喝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她咬著下唇,盯著他解釋道。
「區區四分之一杯的白蘭地!你開我玩笑!」他難以置信地以長指按摩自己的太陽穴,不願相信有哪一個新娘會不記得自己的第一次;不管好壞與否,都該忘不了才是,更何況,他覺得昨夜與妻鳳凰于飛的良宵是該死的好。古人有云: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並,他有幸在昨夜獨攬,而她竟然都不記得!他認命地猛一抬頭,看著她完美的頸項,癡癡地鬆了鬢邊的手,一指延伸出去輕撫她的面頰,一路畫過她的鎖骨。
「富凱──別這樣,我會笑──」
她的嘴還來不及合攏,整個人就輕顫了起來,笑聲頓時盈繞偌大的臥房。她抱著肚子、淌著淚狂笑的舉措,教他不得不掐著下巴、愣在一旁,最後他將嘴角一撇,低頭看著腕表,開始計時。
等到羅敷足足花了十分鐘才鎮定下來時,他的俊臉也鐵青了一半。他如道翌晨的起床氣絕對會直上雲霄,而且會是紫得發黑。
不過他倒確定了兩件事。
第一,酒!造穿腸毒藥的確會亂性。但──才四分之一杯,後勁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直教他噴嘖稱奇。
第二,他老婆絕不是個冷感的女人,她只是蠢得不知道自己有多性感罷了。
而第三夜。情況是每下愈況,在羅敷獨門絕活的調教下,他不僅有起床氣,甚至連上床氣都染上了。
當他淋完浴,隨意套上內褲,用條毛巾擦著濕發走經客廳時,瞧見羅敷正光著腳丫子、蜷著身體,坐在皮沙發椅上翻看一本書。
都幾點了!還有閒情看書!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將毛巾披掛在頸背,口氣不甚溫柔的問:「你在看什麼書?」
「這是同事買來送我的結婚禮物。」她將書高舉,讓他可以一目瞭然。
他一瞥見書名,當下像個彈簧似的從沙發上跳起。
「我警告你,別強迫我翻那玩意兒。」他冷傲的說。性愛大全!天大的笑話!他什麼年紀了,還用靠「它」來辦正事?他老婆上小學一年級、正大玩家家酒時,他就已經不是「在室男」了,他甚至可以寫心得報告賣錢……這主意實在太妙了!「性、期貨與心臟病的互動奧秘」,一定大賣特賣穩賺不賠,他喃喃的在心裡低咒了好幾千句。
「你別大驚小怪,好像我要逼你作奸犯科似的。看這類性知識的書又不會真給雷公劈死,你別老古板了!」還白了他一眼。
這簡直是淺水蛟龍遭蝦戲!自從認識她以來,他是啞巴吃黃蓮,有若干的苦水無處可吐,此刻也只有認栽了。
「那你現在翻到哪裡了?」他沒風度的從她手中抓過書,定眼一瞧後,兩道劍眉便忽地高聳然後下垂,皺成八字眉。「看錯章節了啦!這是男人才需要看的,你該看女人的章節才會對症下藥。」然後將書丟還給她。
她一本正經地接下書,理直氣壯的跟他解釋:「我只是想確定你的步驟無誤。」
一聽到她這番話,他當下就被自己的口水噎著了,痛苦地吼出來:「你當我們是在練全民健身操!抑或是國民操!還得要求動作整齊畫一、步驟無誤嗎?真是婦人之見!短視!」
羅敷氣得「啪!」一聲地重合起書,抱著它站直了身,扭頭便走向臥房。
他眼睜睜地看著羅敷扭著性感的臀、纖細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終於忍無可忍地發作了。
「你就抱著那本該死的書進入夢鄉好了,我今晚血氣正旺,就睡客廳喂蚊子!簡直污辱人!」
他才剛說完話,羅敷就將枕頭及被丟了出來。
※※※
翌日,他就被羅敷罰寫「太座之見絕非婦人之見」三十遍。
可笑的是,他竟真的動筆了!他遮遮掩掩地在大辦公桌上刻鋼板,還特別交代鄭小姐在門口坐鎮把關,閒雜人等一概迴避。
今晨上班以來,每隔半小時,他的腦海裡便會自動插播進半小時的廣告,內容不外乎是嬌妻玉體橫陳於他的錦被上,對他的愛撫發出嚶嚀的嬌喘聲。他摟著她、膜拜著她,吻遍她全身如凝脂般的肌膚,逗弄她高聳可愛的酥胸,吸取她自然天成的香氣,彷彿就要化在她的溫柔鄉里,當他要帶著他親愛的老婆進入飄飄仙境時,畫面便「滋」一聲中斷──而這一切的良辰美景竟是拜那杯該死的白蘭地之賜,想來就令人嘔血!
他嗚乎哀哉地搖頭歎氣,惋惜自己竟壞了「無慾則剛」的座右銘,心想上蒼一定是在懲罰他過去玩世不恭的態度,才會降下這麼一號天敵羅大小姐來折騰他。怕就怕這一段鳳求凰曲子還沒唱完,他已奄奄一息、回天乏術。
他瞄了眼桌上的石英金鐘,隨手按了內線擴音,請鄭小姐轉人事室。
當羅敷的「人事室,您好」從擴音器傳出時,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抄起電話筒,彷彿她就倚靠在他耳際低喃似的。
「喂!人事室,您好!」她重複道。
「小敷,是我。」他嘴裡銜著一支鉛筆,低沉著嗓音道。
她冷冷的反問他一句:「你是誰?」
「你丈夫!」他咬牙切齒的吐出這三個字。
「哦!你早講嘛!找我有什麼事?」
李富凱氣昏了。先生找太太聊個天還得有個正當理由嗎?但他忍氣吞聲,改以低姿態口吻說:「我寫完了!咱們出去吃中飯,順便交作業。」他已經開始想念她了!
「我沒空!電腦資訊系統室的工程師正在幫我安置新的軟體系統,我走不開,你很閒是嗎?」
「正事都給我擺平了。」他皺起眉,想著他這麼在乎她,而她竟然一口回絕他的提議。他要下樓去把那台電腦砸了!
「太好了。既然如此,相公,麻煩你再用英、法、荷、德、義語將那一句翻譯出來。不用多,照樣三十遍就好!」她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你還會哪一種語言?」
西班牙!但他沒吭氣,只是冷冷地說:「你別得寸進尺,小番婆!我今晚約了羅曼打網球,甭等我進門了,你繼續抱著那本書作你的春秋大夢吧!噢……對了!你就夢到周公時,別忘了順便替我上冤情。」
「什麼冤情?」
「你就稟告他,草民李富凱我,和老婆已拜了堂,也行了周公之禮,但就欠臨門一帖,請他賜教!」
「你莫名其妙!」喀啦!一聲她就掛了他電話。
第四夜。她的確乖乖聽他的話,不僅沒等他,還將大門反鎖,教他有了鑰匙也開不了門。他連藉口都懶得找,就板著臉跟著大舅子回老丈人家,睡在太座出閣前的閨床上,大歎英雄氣短。
見了這般光景,老丈人羅正宇也著實吃了一驚,沒料到竟是女婿先跨進他的門檻,費盡心思想旁敲側擊的試探,沒想到女婿竟坦蕩蕩的回了他五個字──「翻臉不認人」。
如此看來,他倒小看自己的女兒了!
※※※
週五下午,李富凱的火氣已達沸騰狀態。他板著一副人家欠錢不還似的棺材臉,從一樓證券部延著階梯直上至每一層樓,給予職工精神訓話,而且階級愈高,被他點名的機率就愈大。
在十四樓時,他的炮火轟得最響亮,雖然未達破口大罵的程度,但他似有若無地擺出一張笑面虎的表情,教人見了直打哆嗦。
他先把人捧得高高的,再將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狠狠踩上一腳。
「林副總!你年輕力壯、四肢健全,幹起事來魄力十足,追起美女時的速度迅如閃電,教我見了都自歎弗如,但……跑腿的事,你一定得差秘書去嗎?她該不會是應徵女傭及跑堂官一職吧!她的契約書拿給我瞧瞧……白底黑字,人家擺明是高級專業秘書!下次下雨時麻煩你自己摺傘,女朋友也自己追,要不情書柬拿給我試試功力。但我醜話可先說在前頭,就不幸被我追到手,可別怪我搶妻啊!都坐上這個職務了,還這麼沒有概念,不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下回招怨、被人下蠱,請別怪我沒早跟你說。」
由李富凱一手提拔上來的林剛,這回被電得莫名其妙,不過他總算知道收斂自己的神氣勁,只道自己呼風喚雨、指使人過了頭,才氣跑一個秘書,這回又惹毛了新人,總經理好意來警告他。
「潘經理,我知道你的工作能力非常強,搶標的成績所向披靡,做起正事也是比三個大光棍都紮實。但一面下標單,一面和男友熱線追蹤也不是長久之計。我看不如這樣吧!乾脆幫你申請加設另一張辦公桌,看是要紅木、檀木、檜木或是浮木任你挑,然後再延請你那位白馬王子來我這兒辦公好了,免得讓你心猿意『馬』。」
才三十有二便擔當重責的潘經理只好趕快放下長途電話,打開電腦,猛打投標書。
「鄭小姐,你成天穿得這樣暮氣沉沉,實在是會觸自己霉頭。要把套裝穿出精明幹練的韻道,公式是有千百種。你一定要非黑即藍嗎?淡雅鮮明的色系不是怡人悅己嗎?改明兒嫁不出去,別推到我頭上。」
鄭秘書只得笑著點頭應是,她也不喜歡死氣沉沉的裝扮,既然總經理揮棍打蛇,她也樂得隨棍上。
董事長室大門一關,原本雙手背在臀後的李富凱三兩步就直衝至辦公桌,一屁股靠坐桌緣,撈起話筒,直接便按下人事室的內線。
「小敷嗎?」
「富凱!」
他一聽到她那悅耳、如天使般的音籟應了他一聲,頓時煩惱盡消,本來已移位的五臟六腑頃刻間陡然全部歸了位。
「富凱,你那邊的情況嚴重嗎?有沒有被颱風尾掃到?」
「什麼颱風尾!外面風和日麗、艷陽高掛。」因為颱風眼在此。
「那準是還沒刮上你那層樓。大夥紛紛來電通報,說那個暴君總經理這回真的發飆了,聽說林副總也被叫進自己的辦公室,大門一關,照理一推,也該是被修理了。好耶!」
太好了!早知修理林剛可博美人一粲、連聲叫好,他早刮得林剛鬍子清潔溜溜。
「警報解除了!不會上你那層樓的。」他口氣一軟,又想吐露情話,「我一整天沒見到你,我好想你──」
「少來!你的作業還沒交齊,不用跟我甜言蜜語地討價還價。」羅敷凶凶地硬是給了他一根釘子碰。
他虎背一挺,來回踱步,也怒叱回去:「更正!剛解除的是輕度颱風警報,現在發佈的是超級強風特報!刮得我這層樓東倒西歪!」他說完忿然地猛摔上電話,接著又悻然勾起了西裝外套,往肩頭一甩,拿了疊厚報紙就走出去。
他已沒精神再換件衣服了。
正當他意興闌珊地跨出一樓自動旋轉門,沒精打彩地走下階梯時,瞥到丁璦玫正迎上前向他走來。
「富凱,我在這兒等你下班有十分鐘了。」她有禮的微點下領。
「等我有何貴事?我忙得沒空杵在這兒跟你閒嗑牙。」他沒好氣的掏出煙盒,隨手點了一根細雪茄。
丁璦玫笑出聲。「你肝火很旺哦!」
「那是我老婆的事,輪不到你提醒我。」
「她很特別,得恭喜你找到這樣一個好女孩。」她誠心的說著,並建議:「我請你喝杯茶,降降火氣好嗎?」
「我已經有老婆了,你最好別──」他又要出言不遜,但卻被打斷了。
「我也要結婚了。」
「什麼?」他聞言倏地轉頭,薄唇一張,嘴角邊的雪茄差點被他甩了出去。
十分鐘後,他們就坐進了對街的餐廳。
「你這人真怪,早知道上回跟你明說就好,也不用挨你的罵。」丁璦玫挖苦的說:「不過你的話也滿有威力的,如當頭棒喝,教我不得不反省──其實,自己也並不是全然無辜。」
他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乾澀地轉了話題,口吻仍是生硬得很,「對方是誰?我認識嗎?」
「你不會認識他的,他是個婦產科醫生。」
他微聳眉,提出疑問,「你父親沒表示過意見嗎?」
璦玫勉強地點了頭後,肩一聳,露出一個無所謂的表情。「我都三十歲了,他休想再控制、干涉我的決定。這一次我是心甘情願要嫁給那個人,他對我很體貼,人也相當老實,太太已走了四年,有一個小兒子才四歲半大,跟我非常投緣。這樣也好……」
「你會有小孩的,屆時就好了。」
「不!我這一生不太可能有小孩的。婚後不到半年我就懷孕了,但富榮在外花天酒地,不慎染病使我也受累,孩子流掉後,從此我的肚子就不爭氣,三番兩次習慣性流產,使醫生不得不警告我再繼續這樣下去的危險。這也是你姑姑挖苦我的原因,她們將富榮的墮落、甚至酗酒都歸咎於我,久而久之,我學會了漠視那些指控,對富榮荒唐的行為也能視而不見,直到你哥出事的那天早上,我下定決心要和他從頭來過。碰巧那天他難得神智清醒的回家,我誠心的求他讓彼此重新來過,他才咆哮地承認,他從來就沒愛上過我,連一丁點感覺都沒有過,他之所以會想娶我,是因為……他恨透了所有的人,但最愛的人……是你。」
話至此,丁璦玫坦率地迎視他犀利的目光,接觸到他既震驚又錯愕的表情後,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繼續道:「就因為我曾騙他你有對我吐露愛意,為了不讓我得到你外,他也要我這個『情敵』痛苦。所以富榮不是因為嫉妒你才娶我,而是因為他太愛你了,不願見任何女人擁有你;另一方面,他自少年時期就被人灌輸是你奪走他雙親的愛,所以只要是能打擊你和爺爺的事,他也會不擇手段的去做,甚至於要毀掉參石都毫不留情。大家都以為,他是為了不讓爺爺把所有經營管理權委任於你,才會毫不躊躇拉攏我父親和其他董事來排擠你;就這一點,他扮演得很好,連爺爺和我父親這麼精明的人也被瞞騙過去了。」
李富凱靜坐不語,深吸一口雪茄,久久才吐出話,「你是在暗示我,他是雙重人格病患嗎?」
璦玫不語,只是靜靜凝視氤氳的煙霧。
思考良久後,他小有領悟,「很多人說我長得像爸爸,個性卻像媽媽,大概富榮把所有童年的愛與憎、怨與恨都轉到我身上了。我沒想要跟他爭過什麼,不過那也是因為我不用爭就擁有了一切,所以老爸病故後,我也照他的意思,將老爸一手創下的公司回歸參石名下,退居次位。我能做的都做了,唯獨要我以另一種超乎手足的身份去愛他的話,我卻辦不到。」他的眼角熠著一點星光,彷彿天際一抹孤寂的流星,在迷濛的白霧中墜落。
「所以你早就如道了!?」丁璦玫握住了他的手。
「移民後回國的那幾年,他只是單純的厭憎我,等到我十八歲那年的暑假結束,可以自由決定去向時,他開始變了,變得婆婆媽媽的,甚至請我別回歐洲念什麼鬼大學,還講了一些愛我的鬼話,當時的我,以為他又在耍鬼計整我,便很嚴厲地批評他:『即使要整人,也不需要裝出一副娘娘腔的樣子。』於是,他又縮了回去,轉成更放蕩不羈的輕慢態度。接下來約六年,我利用專心求學的藉口,沒有回來過。但已慢慢接手公司的他,卻四處派專員跟蹤我、調查我的私生活,只要我有一點明顯喜歡上別的女孩的跡象時,他就百般阻撓、出錢打發人走,弄到最後,我只能隱藏自己的感覺,而他也達成了目的。他不介意我私下的情慾活動,但卻讓我在感情上留白。」
「我研究所畢業那年,他的走狗在偷拍我的照片時,被我逮個正著,逼問良久後才問出個眉目,於是,我怒騰騰的直奔回國,找他理論。為什麼他要這麼做?他只給我一個理由──女人的愛很不牢靠。六年來,他用錢和談條件的方式買通了不少女人離開我。那時我恍然大悟,當初他跟我坦白的話不是兒戲。除了驚駭莫名外,我的第二種感覺是想吐。」他無助地蜷握有勁的掌。「我當然愛他,他是我哥哥啊!我無法不!他曾是我童年的全部、我的英雄;他走到哪,我就跟他到哪。我──一個典型的跟屁蟲。」
他平心靜氣道來,不帶有絲毫激動。「我九歲時曾任性、不聽話的跑到新店老家後山腰玩耍,不慎被蛇咬傷腳踝。我哭得不敢動,直喊自己被毒蛇咬到快要死掉了。他連想都沒想,就胡亂照著書上說的方式要用嘴把血吸出來。我告訴他,他有蛀牙,吸了就會死翹翹。他說若沒把我救活,老爸、老媽也會把他打個半死;等到送醫診療後,才知道那蛇根本沒毒,虛驚一場罷了。但是老爸很生氣,大發雷霆的要追究原委。我沒勇氣承認就哭了出來,結果是富榮一肩擔了下來。老爸揮了十次竹籐才饒了富榮,他連一句怨都沒吭。」
「我為了那次的懦弱之舉,愧疚、不安了好久,直到一個禮拜後,才鼓足勇氣跟父親認錯。老爸沒打我,卻說:『你已經受到教訓了,我揮鞭的時候你也在場,打了你哥哥也等於打了你。認錯是件好事,但若沒及時行動而錯過了時機,有時是無法將已鑄成的錯誤彌補過來的。我打你哥哥,是因為他沒搞清楚情況,不分青紅皂白、不自量力便要救你,如果咬傷你的不是小青蛇而是條青竹絲的話,你們兄弟倆早送命了。他沒做錯,卻袒護你,這不是真勇。我要你們互助、互敬、互愛,而不願見你們互相遮掩對方的過錯。』」
「我才瞭解,老爸一直都知道富榮是清白的,但還是揍了他。像這種情形,不勝枚舉。我知道富榮也是愛我的,只是他沒法熬過、忘記心靈的空虛,他身旁的人不是為了討好、諂媚他,便是心懷不軌等著看好戲。他愛我,卻也恨我,那是一種矛盾的糾纏心理。」
「他臨終前我不在他身側,等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我卻到得太晚了。老媽早我一步到醫院,紅著眼告訴我,富榮唯一的一句話是『原諒我,凱凱!』。」
「所以你們都沒愛上我,你們是彼此的依戀著對方。」丁璦玫很理智的告訴他。
「很抱歉,」他懊悔的說:「我以為我那時候是愛著你的,但回想起來,除了迷戀外,也許想藉既成事實,好讓富榮心死。」
丁璦玫動容地紅了眼。眼前這個英俊的男人曾是那麼驕傲與自滿,但最吸引人的時刻卻是在認錯的這一剎那。儘管他從沒愛上自己,她卻一點都不後悔自己所付出的愛與擔憂,即使注定永遠無法得到回報。愛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不愛一個人時更是勉強不來的。
她抽回手,從皮包內拿出一隻信封裝,平放在桌上,順勢推過去。「這是富榮留給我的遺產,我留著只是觸景傷情罷了。」
他沒伸出手,只是抽著煙,任那信封袋靜躺在桌面上。「你還是留著吧!它們還值不少錢,日後有急用時,你可以拋售應急。」
她還是搖了頭,不肯收回。
他皺起眉,隨即想到點子似地舒展眉心,轉身提起西裝外套,拿出一本支票簿,隨手寫了一個數字,橫簽下名後,俐落地撕下那張支票挪過去。「那就收下這張票子。麻煩的是得勞你專程跑一趟這家外國銀行才得兌現。」
她心焦了。「我不是找你要錢的。更何況,你開出的票價已遠超過股票市價了。我不能收!」
「請你務必收下,因為你打算平白奉送給我的東西,對我有重大的意義,沒有你那百分之十的參石重機的股權,我很難辦事。你收下款子,即使不做任何投資,放在銀行生點利息都好過日子。」
「我不能!」
「就算我拜託你。」
「真的不能。我好不容易可以跳出這片紙醉金迷的灰網,看見湛藍的晴空,如果再收下你的錢,只會把心情弄得更混亂。平淡也有平淡的好處,你工作不也是如此嗎?只將公司的業績當做目標衝刺,而不以收益多寡為傲。你這個人重情、重義,對利倒是看得淡薄。」
「你又知道了?」他眉一挑,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不以為然的反問。
「不用否認了。你若不重情,早就對富榮及爺爺採取報復行動,不可能還願意合併瑞士的公司。你的公司在規模上雖比不上參石,但淨賺率卻超出一倍以上,有人會做這等傻事嗎?你若不重義的話,不會那麼厭惡我的行徑;你對兩位前妻的態度,不明就裡的人還當你是斤斤計較幾分小錢才分期攤給,事實上,你卻是想確保她們一生無慮。」
「我想是老頭兒跟你發過牢騷了!」他討厭人家探測、分析他的行事動機。
她但笑不語,巧笑倩兮的模樣吸引了在座其他客人的注目禮。她伸出手將支票挪過來,拿出自己的筆在那張票上動了手腳,改了幾個阿拉伯數字,然後說:「好了,我收下。只是我得把這張支票加框裱起來,以提防將來你貴人多忘事,忘記我曾收下這筆錢。」她再次伸出青蔥玉手握住他的,堅定的說:「我們終於能成為朋友了!知道你肯放開心去愛人,是我這一生最樂觀其成的心願。我曾想過,如果七年前你真的對我說過那三個字的話,說什麼我都會熬到你回國。我們女人心的構造跟你們男人的不太一樣,所以若你真愛上了她,千萬別吝惜對她吐露愛意,因為說愛與認錯一樣,都怕遲。」她站起身子,拿起帳單,轉身走向櫃檯。
愛!
是嗎?他端坐原位,交臂環抱胸前,嘴上叼著煙,重吁口氣將掉落在眉心的一撮劉海往上吹,反覆思索、玩味丁璦玫的話。
他愛上羅數了嗎?他以為他只是特別關心她罷了!想跟她共度餘生,因為有她在身旁,生活不再是一堆充滿數據、曲線、業績報表的日子,甚至連跟她鬥嘴,都為他庸庸碌碌的歲月注入一股活力。羅敷就像一把細緻的鋤頭,翻動了他心中那畝荒涼、龜裂的田。就不是璦玫的那番話,他要耗費多少時間才會看清自己?
「李富凱!你太囂張、太過分了!」
他漫不經心的從思維裡跳出,一抬眼竟錯愕地望進一對委屈的眼眸;看著羅敷氣得紅通通的小臉蛋,平日慧黠的杏眼已充滿妒火,小嘴也噘得半天高。這不但沒令他生畏退縮,反而給他一種嶄新的經驗與認知。
他露出一個足以令人神魂顛倒的笑容,馬上伸手觸及她的纖手,強拉她坐下。「唉!親親!你別誤會──」
「我不叫親親!好噁心的稱呼。」羅敷凶歸凶,但還是將音量壓低。「你背著我跟人暗通款曲,還打扮得這麼花俏,穿了這麼稱頭的三件式西裝,我連洗都沒洗過──」
「這套西裝水洗不得,得用乾洗的。」他從中切進,挪愉的說。
羅敷根本無心理會他的玩笑,一逕的嘮叨:「你不是怕熱嗎?希望你下一秒就中暑休克。」她舉手撩了撩他帥氣十足的頭髮。「還上發雕!下回我一定買整打豬油給你塗抹個過癮。」說著又從他白襯衣口袋內掏出太陽眼鏡往自己鼻樑一掛,縮起下頷,瞪著他說:「還窮極無聊的擺酷。」
「你罵完了沒?」他托著腮,長吁了一口煙,另一手垂放桌上以指尖輕敲桌緣。直覺告訴他,自己一定有自虐症,才會喜歡聽羅敷嘮叨、罵人。不過教學相長,切磋技藝嘛!
「還沒!」
「太好了,我洗耳恭──」他那個「聽」字還來不及脫口而出,嘴角的雪茄又被抽走了。
「跟你提過了,別在我心情惡劣時抽煙。」說完又是將雪茄一折,然後轉頭繼續開火,「不是琵琶別抱了嗎?我看你見人家美麗動人的姿色,心裡就癢癢地想再重彈陽關三疊──」
「等等──停。你說什麼『碟』來著?」他決定跟她玩個小把戲。
「陽關三疊。」羅敷順口應了他的問題。
「那是一種骨董樂器嗎?用三個碟子串成的樂器?」
「你是在尋我開心,還是在找碴?」她斜睨他一眼。「我以為你國字雖寫得難看,但用字應該還頗上道。」
「但我的父親大人沒告訴我那是什麼東西。」不過我父親大人的父親倒是滿愛聽的。他心裡念著。
「你到底在哪裡長大的?外太空嗎?」
「沒那麼遠,是更近的瑞士。」
「瑞士!你怎麼沒跟我提過?我以為你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
「我是土生啊!只不過你沒問過我是不是土長。」他無辜地側頭看她。
「你一定要有問才必答嗎?不能多說些話嗎?」
他會心一笑。「有問必答也犯了你的禁忌?這是我的習慣,積習難改。你總得給我一些時間適應吧!」
羅敷瞪了他一眼,決定追問到底。「好!現在給你時間適應。瑞士是怎樣一個國家?」
「弱國小民的,講了也沒什麼意思──」他又想幾句話簡單帶過她的問題,見羅敷怒目而視,馬上轉口,「不差啦!養老好場所。」
「瑞士首都在哪?」羅敷狐疑的問了。
「瑞士哪來的首都?很奇怪!瑞士人從不承認那個洋蔥集散地是首都,但外地人偏偏要把bern(伯恩)看成首都,它只不過是政治議會及各國外交領事的所在地罷了。論名氣,隨便挑一個城市都比bern響亮。瑞士是中立聯邦,境內住了不少外來人士,勢力最大的是德語民族,法語居次,義大利語是少數邊疆民族,就甭提他們的影響力了。不過當你要問他們是哪一國人時,答案一定是swiss。當地人不太搭理政治事務,但全國舉行公民投票時,可有得吵了,表面看來舉國騰歡、四海歸心,私底下卻是有點分崩離析,又不會垮。說強不強、說富不富,物價高昂,教人見了頗有『仰之彌天』的感慨。稅也課得挺重的,不過和丹麥、挪威的百分之四十的稅制相比,是小巫見大巫了。以你的月薪三萬二打個比方,扣了四分之一繳稅,再扣四分之一付房租後,在瑞士苟延殘喘還活不過十天,除非你自家種菜、放牛,自給自足才可勉強餬口過口。總之,要去觀光,我舉雙手贊成,若要移民,先考慮怎麼過日子再說。」
「我台灣住得好好的,又沒說要移民。你住瑞士哪?」
「蘇黎士。常聽人家批評蘇黎士人站相不佳、非常『足曳』,但瑞士到處都是山坡地,不那麼站,很容易因重心不穩而跌倒的,怪得了我們嗎?」
「足曳?」羅敷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曳啊!」他深怕自己大笑出來,便又趕快張口說話:「瑞士很煩人的,太奉公守法反而不便民。譬如現在吧!你從瑞士西南角法語區的geneva(日內瓦)搭火車出發,沿途經過lausanne(洛桑小鎮,以旅館學校著稱全球)、frlbourg(佛萊堡)、bern(伯恩)、lucerne(琉森)等大站,最後到東北角處德語區的zurich(蘇黎士),光是站長用三種語言扯喉疾嘶、嚷著要驗票就會煩死人,而且過了lucerne(琉森)中部後,幾乎每過一小站,就得三不五時地亮票讓查票員驗明正身。若把那套瑞士時間做法搬回台灣,從高雄搭火車到基隆的乘客不就倒八輩子楣了!」為了消她的氣,還得給她上這門課,實在是煞費苦心,學昏君放狼煙可能還省口水些。
「為什麼?」羅敷不解。
「覺──都無法安安穩穩地睡上一頓!」他理直氣狀的將話迸出口。
羅敷氣岔了!他胡謅半天,只為抱怨無法睡覺!他拐人的功夫還真是有憑有據。「你有完沒完──」
「當然還沒!我正在適應多說些話。」他還不想就此停擺。「世人有所不知,以為瑞士是中立國便是天堂樂土,才怪!在瑞士,若要進大學也是得用考的,瑞士最高學府universityofst·gall(聖家洛大學)恐怕比台大還難念,進去容易出來難。」
「這麼說你自認資質過人羅?」羅敷討厭他這副高傲樣,他又沒念過台大,怎知台大好不好念!
「哪裡是!甘井先竭,天才早夭。我資質差得很,考不上st·gall,本來要到oxford(牛津),怕人家嫌我文學底子不豐,到cambridge(劍橋),我又沒有一流科學家的頭腦,所以只好淪落至巴黎大學攻經濟了。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到巴黎去我還樂得逍遙,因為巴黎美女如雲,十個女孩有九個俏,最後一名少說也是中上之姿,不過也還是美呆了。其中最美的就屬修藝術的女孩──」他說得是眉飛色舞,口沫橫飛。
羅敷心想他的臉皮是愈長愈厚了。誰不知道巴黎大學是舉世公認的「全球最老學府」,他明明是悶騷得很,又愛裝出一臉謙沖的模樣。「我不愛聽那些美女的故事,你最好別把話題扯遠。」
「好吧!那就說俊男吧!瑞士男人也是要當兵的,想要一鼓作氣、一了百了都沒得商量,還得從十八歲行役到四十五歲,雖然一年只要『銜枚』三天,逃得了一時,逃不過一輩子,只要你持瑞士護照一天,那天數是累計的,連大老闆在開金融會議時,都得衡量輕重,以便挪出時間。這還不打緊,更荒謬的是,每個『役男』都得配槍,那枝槍還不能任意亮出來,退役前非得繳械不可。完蛋了!平時連擦都沒擦,誰知那支槍放到哪?」他賊兮兮的笑著。
羅敷見他笑得邪惡,總覺得他「白話」中參有「黃話」,便忍不住岔開話題。「你知道『羅敷有夫』這個典故嗎?」
「小時候背成語故事時聽過,不就講一個正經八百的已婚婦女,警告一個想納妾的老不修滾邊站,少打強佔民女的歪主意的故事嗎?」他童心一起,是沒完沒了。
羅敷莫可奈何地接受他粗俗不堪的解釋。「好!那你怎麼會不知道『陽關三疊』呢?」她根本忘了丁璦玫了。
「你一定要繞著那三個臭碟子轉嗎?再轉下去唱盤都要跳針了!」他故意皺眉抗議,但心裡卻大喊「奏捷」!
「不是碟子!是古代家喻戶曉的琵琶曲調,很有名的!」她嗓子都啞了。
「好吧!很有名的琵琶曲調叫陽關三疊。謝謝你曉以大義,親愛的老婆。」他說完就是低頭一吻,蜻蜓點水地點上了羅敷的鼻尖。
羅敷的心被他的吻弄得七上八下,紅了眼,就又要放聲出來,「你──背著我──」
他可不想重頭倒帶來過,便趕忙招來侍者點了些果汁及冰淇淋,然後傾身摟住她,拍著她的背,哄著說:「你一定口渴,先喝杯果汁潤潤喉,讓我解釋來龍去脈。人家只是好心的告訴我,她要結婚了,對方是比我更老實又奉公守法的好對象。」
「她長得那麼美,你不動心嗎?」
「那你去追她好了。」他打趣的回話,一顆心卻直往下沉。儘管羅敷認定他是土男人類族,似乎潛意識對他的所作所為抱持懷疑的態度。若哪天地無意間她發現他就是那個暴君總經理的話,後果不堪設想。他得開始一點一滴灌輸她一些概念。
「你知道我為了什麼娶你?」
「因為你太老,我太笨。」她已關上耳朵了。
「每個人當然都喜歡美麗的東西,有幸的人甚至可能捉住它、保有它,但美醜真的那麼重要嗎?人我的看法不見得一致,對公認的美也不見得會產生同一種程度的情愫。我得說,這是上天公平的安排,否則你爭我奪,光是搶回一件寶物就會折煞所有的人了。就拿你來說好了,你認為自己沒人家美,但我覺得你很好,心地也純善得很。當羅曼告訴我,你小時候遭受到的挫折時,我才瞭解自己無心出口的話重傷了你。我言者無心,你聽者有意。你下意識地保護自已,告訴自己,外表美麗的東西最是刺人,對男人也潛意識地推拒,所以你尋尋覓覓想找一個安全、可靠、忠厚又老實的伴侶,若有朝一日,你一覺醒來發現我與你所想像的人根本是大相逕庭時,你會怎樣?」
「你當然是我所想像的人,你──」
「我剛愎自用、為所欲為、巧言令色、做事不擇手段、說話既刻薄又不留口德,一旦得理就不饒人。」他一鼓作氣、全數托盤而出,他已無法再佯裝下去了。
羅敷瞪著美目凝望他,無視於侍者端來的冰淇淋,半晌才開口說話:「我還留說你高傲,但你今天似乎有一點矯枉過正了。沒必要把自己貶低得像那個暴君總經理吧!」說著就牽起他的手放在頰邊。「對不起!我不該無理取鬧的懷疑你,你當然不是那種拈花惹草的人。」
他怔忡不知所措。憶起自己前兩次胡鬧的婚姻,對她隱瞞著事實的罪惡感不覺油然而生。他才認識這個小女人不到三個月,便篤定要娶她,而自私的代價卻是一袋袋沉重的自我責難。未遇見她以前,他從不曾認為自己的性格缺陷是缺點,甚至為此還沾沾自喜不已;如今呢?他已變了一個樣了。
「小敷,不論將來發生什麼樣的意外變化,請你務必要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答應我!就看在我這麼──愛你的份上。」他絕望的脫口而出,緊扣住她的手。
羅敷莫名感動了。「我當然會。何只一個,即使千個、萬個機會,我都願意給。」
他愛她!不再是僅僅喜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