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冉雲手持書卷,染上淡淡哀愁的水眸淡淡的掃過環立湖畔這片高聳入天、直衝雲霄的參天巨木。
還記得剛來到馨園時,這座林子猶是蓊蓊鬱郁,滿地的蓁蓁綠草配上滿樹的蒼翠蓊鬱,煞是美麗。
如今,這樹這林換上已染色的黃衣。
「女子若有容,應為夫納妾……」她低吟著手上的書卷。
這本女戒在鳳揚女子學堂沒機會念,到這兒她卻是讀上了好幾回。
想來她是個沒有度量的女子,沒有辦法容忍下嫁給一個男人做妾,才會害得自己落得如此這般田地,得了個妾不成妾、侍寢不成侍寢的光景。
桂花樹下那日之後,十貝勒對她是全然置之不理,現在她的處境還真像極了個被打入冷宮的嬪妃。
如果她能不在意他這樣的冷落,也許她可以在這兒過得自在;可是眼見他夜夜傳喚不同的女人至主屋,她的心就揪得發疼。
她以為她的心在碎成片片後應是麻痺得忘了疼痛,可是每次一想起他卻還是痛得無以復加。
「唉!」她還是狠不下心恨他。
怪他如此殘忍,怨他如此殘情,卻遠不及怪自己愛上他來得多。
是呀,怨只怨自己愛上他;要不,饒是他再無情殘酷,能傷得了自己分毫嗎?
想見他的渴望隨著日子的流轉與日俱增。
如果……她放棄自己的驕傲,讓自己學會當個對他搖尾乞憐的女人,他會不會收起對她的置之不理,忘了曾對她的不屑,她是不是可以重新投入他懷抱?
想到這兒,她不禁搖頭苦笑,果真愛上這種男人是可怖的,不僅心遺落在他身上,現在連自尊驕傲都要一併奉上。
她輕輕的翻動書頁,試著將注意力挪回書冊上,不再去細想有關他的一切。
午後的和風吹得懶散,輕輕掠過樹,惹得枝葉沙沙作響,一片泛黃枯葉自樹上翻飛墜下,直直落在白冉雲平坦的腹上。
她放下書冊,輕輕的將巴掌大的葉片拾起,夾進書冊。
想起那日原是滿心喜悅地想要告訴他自己懷孕了,沒想到話未出口卻硬是教接下來的發生的事給逼回口裡,這到底是幸抑或不幸?
他不會想要這個孩子的,她知道。
一名侍寢是沒有資格生他的孩子的,尤其在他這麼對待她後,她更加肯定他一定不會要這個孩子!呵,他高貴的子嗣是萬萬不可能由她這種低賤的陪寢女人所生。白冉雲掀動唇角扯開一抹苦澀的笑,可儘管他不要,她卻沒辦法狠下心不要這孩子,她私心的想保留與他唯一的聯繫。
「唷!我道是誰這麼好興致在這湖邊看起書來了,原來是我們白妹子呀!」
靜謐的午後樹林,被一道拔尖的嗓音擾動,不遠處幾隻覓食的鳥兒嚇得拔翅高飛。
白冉雲兀自歎口氣,這種嘲諷的語調她再熟悉不過了,想必等會兒又會是連續的尖刻言語,將這好風好景擾得烏煙瘴氣,漫天塵土飛揚。
她以為這些女人應該會停止對她冷嘲熱諷才是,畢竟在她們夜夜得意的穿梭來往主屋和馨園的這些時日,她從未被傳喚過,這事整園早傳開散遍了不是嗎?她的遭遇她們冷眼瞧著、心裡賀著,現下她們難道是來她面前炫耀的?
「白妹子你好雅興,一個人來賞湖看書呀!」其中一名女子道。「你倒教教我們怎麼可以同你這般清閒呢?」
「是呀,我們姐妹們最近都快累死了,貝勒爺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夜夜都讓我們姐妹累得沒氣力,差點下不了床。你倒是說說看我們要如何才能同你一般神清氣爽呢?」另一名女子道。
「哎呀,你們忘啦,她又不像我們要忙著陪貝勒爺,她當然有時間在這兒賞湖看書,當然能神清氣爽啦!」站在最後頭的一名女子道。
「眾位姐姐怎麼這麼好雅興一同來賞湖,莫非也同我一樣時間多?」連日煩瑣的思緒在心頭紛紛擾擾,今日才想到湖畔靜靜心神;未料紊亂的心緒還沒理好,卻又被這幾名女子一擾再擾,她不禁惱火地反唇譏道。
「你、你……」聽出她話裡的譏諷,一名女子沉不住氣地開口,卻又詞窮地說不出任何話。
「把她的嘴巴洗一洗,教她以後再也不敢對我們回嘴。」另一名女子怒氣沖沖的指著白冉雲吼著,精心描繪的紅唇這會兒卻像極了血盆大口。
「對!讓她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另一名女子跟著附和。
「你們想幹什麼?可別亂來,啊……」
白冉雲還來不及反應她們所說的將嘴巴洗一洗是什麼意思,就被一票女子七手八腳的推進湖裡。由於過於錯愕,她竟忘了憋住氣,冰涼的湖水就這麼猛地灌進鼻息直衝喉嚨;竄入喉的湖水不似平日的無味,如一把火燒般地灼燙著胸膛,令她難受得連呼救聲都來不及逸出口,身子就這麼緩緩往下沉落。
奇異的是,不再掙扎之後,灌入胸脯的湖水卻不再那麼辛辣,她放棄往上游動的逃生意志,緩緩合上雙眼。
原來湖底涼得像在鳳揚薄霧瀰漫的清晨,失去意識前她意外的發現到這一點。
「她怎麼還沒上來?」湖岸邊終於有人忍不住開口。
「也許她是故意嚇唬我們!」
「正常人有可能待在水裡頭這麼久不游上來呼氣嗎?」
眾人面面相覷,平靜的湖面始終沒有再興波瀾,平和得有幾分怪異。
「還不下去救人,咱們可沒打算淹死她。」終於有人喊出聲。
其中幾名女子迅速跳下湖,另外幾名也飛快往府裡奔馳而去,尋求幫助。
偌大的廳裡靜得偶爾只聞幾聲杯盤輕觸的清脆聲響,更多的時候是靜得連蠟燭滴淚聲幾乎都能聽見。
「貝勒爺。」呈誥悄聲來到他身後恭謹喚道。
「嗯!」他應了聲。
呈誥聽見主子的回應,遂舉步走近微傾身子道:「冉雲小姐下午落水了。」
顓顗舉箸夾菜的動作頓了一下,旋即又像沒事似的夾起一塊酥炸黃魚送入口中細細品嚐。
片刻後,他放下手上的銀筷,端起盈滿茅台香氣的晶燦酒杯湊近鼻息嗅聞。
「死了?」輕啜了口酒後,他漫不經心地道。
「回貝勒爺,沒有。」
「既然死不了,就休拿這種雞毛蒜皮的芝麻小事來煩我。」他將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
馨園的事他一向不過問,當然這一次他也不打算追問她為何落水,身為他的貼身侍僕,他應該瞭解的。
「可是……」呈誥遲疑了一下。
「可是什麼,有事就說出來,別吞吞吐吐。」顓顗冷冷的道。
「是,貝勒爺。冉雲小姐墜湖後,大夫替她檢查過,確定她已懷有一個多月身孕。」呈誥一鼓作氣的說出來,等著主子處分。
這一次他的確是失職,才會讓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馨園一向是他替主子打理,沒想到他不但讓人落湖,連每月固定的檢查竟失職的沒查出白冉雲懷孕的事,他低垂著眼等主子發落。
懷孕了?而且還一個多月?聞言,顓顗眼神驀地轉為陰鷙、深沉。
「好個工於心計的女人。」連懷孕一事都能做得保密到家,把他蒙在鼓裡,今天要不是墜了湖,這事還不曉得她打算要瞞多久;是不是要等到孩子呱呱落地,事情成了定局才讓他這個做爹的知道?他臉色陰鷙,幽黑的眸子閃動著怒火。
她想藉著孩子當上主母?憑她和那血統低賤的孩子?作夢!
「上馨園!」他突地起身大步邁出膳廳。
他倒要好好瞧瞧那女人有什麼本事阻止他打掉那低賤的孩子。
「貝勒爺?」原本預期該落下的處分破天荒地沒發生,這不似主子做事的原則。
他是愈來愈不懂主子的心了,呈誥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馨園裡眾人再次因十貝勒的出現而慌了手腳。
「貝勒爺……」嗲聲嗲氣的嬌喚聲在見到十貝勒那挺拔的身影時此起彼落地響起,然後一個個妖嬌婀娜的女子全蜂擁而上,將顓顗團團包圍住。
「滾開!」顓顗推開身旁一干女眷,逕自往他再熟悉不過的房間走去。
怒火如燎原般燒得一發不可收拾。
那女人恁地大膽竟公然挑釁他的權威,明知他是不允許任何侍寢懷他的種的,她竟自作主張地懷了孩子。
有本事耍我,你就要有本事承擔後果!
砰的一聲,他怒不可遏地踹開緊閉的門扉。
「人呢?」陰鷙含怒的眼眸掠過空無一人的房間。
後頭飛奔而至的馨園總管事一踏入房門,隨即被他那雙眸子嚇得差點兒撞上大開的門扉。
「回貝勒爺,人送走了。」額際的汗水狂飆而下,她拉著衣服頻頻拭汗。
送走?他的心猛地震了一下,沒他的允許,他們竟私自放了她?
「送到哪兒去了?送走我的人竟未知會我,你們這些人當我是死了嗎?」顓顗突地大吼。
「是……」總管事連忙應聲:「呃,不是……」這暴吼震得她腦袋一片空白,胡言亂語起來。
「別給我是呀不是的,人呢?」
「回貝勒爺,送到城裡的洋人醫館去了。」瞧見總管事被主子這一吼,嚇得失了心神胡言亂語,呈誥迅速開口適時化解她魂飛魄散的危機。
他真的愈來愈不瞭解他服侍近三十年的主子了,馨園的事主子從不插手、不過問,這點大家都知道。何況以前侍寢來來去去也不見他有什麼反應,這回不過是送個女人進醫館,為何主子卻像是走失了個重要的人般暴跳如雷,這一點也不像他行事穩健的主子。
「你給我說清楚,好好的人沒事送什麼醫館。」
「回貝勒爺,冉雲小姐落水後雖保住了性命,但現下正昏迷不醒。府裡的大夫醫緩不治急,所以我自作主張把人送到城裡那家洋人開的醫館去了。」
「你膽子倒是不小嘛!」顓顗輕柔的低語,接著突地暴吼道:「混帳,連這也不用向我報告嗎?」
「不敢。」呈誥迅速低下頭戒慎地回道。
方才主子不是才說了,既然死不了,就休拿這種雞毛蒜皮的芝麻小事煩他?是以他將原本要告知的話全都收了回來,難道是他誤解主子當時的意思?可當時主子分明是對於白冉雲落水之事態度漫不經心的呀!
「要真敢,是不是早爬到我頭上了。」顓顗冷哼一聲。「備轎。」說完,他頭也不回地率先離開房間。
在往病房的路上,顓顗的思緒千回百轉、紛紛擾擾,紊亂得不似冷靜的他。
他這麼迫不及待的飛奔來此到底所為何來?
是因為擔心溺水昏迷的她?他騙不了自己,在房內沒見到她的人時,他以為她就這麼離開而心驚不已。
接著聽見她昏迷的消息時,又令他的心窩猛地狠狠一震,有種害怕的情愫湧上心頭。真是見鬼了!他這輩子還沒擔心害怕過什麼,頭一回為的卻是個女人。
他是著了什麼道?為了個風流浪蕩的貪婪騷貨,而亂了自己平時的穩健個性。
思緒流轉間,不知不覺他已踏上病房門口。
突地,他邁開的步伐倏然止住,詫異的望著房內。
床上那蒼白著臉緊閉星眸的人兒,一張粉臉慘白得幾近透明,一雙藕臂瘦弱無力的垂放在藍色被單外,上頭還狠狠地紮著幾根針。
「可惡,這蠢女人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德行的?」他低咒著,腳步輕緩的移近她床邊。
這些天不見她,沒想到她纖細的身子益發清瘦,她是想餓死自己,讓他心生愧疚嗎?該死的,她的確做到了,他心裡的確對她愧疚不捨。
望著她那蒼白的臉和沒半兩肉的身子,讓他心裡不禁揪得發疼。
「怎麼發生的?」他輕撫上她本該是杏紅現在卻慘白的唇。
「回貝勒爺,幾個女人合力將她推下湖的。」
腦海中突地浮現她孤立無援地被一群女人圍著逼落水的畫面,他的心像被人用鞭子鞭笞似的抽痛著。
「知道怎麼做了。」
「是。」呈誥微彎著身答道。這一刻他忽然瞭解只要和白冉雲有關的事,就不能一如以往地加以推揣貝勒爺的心思,他幾乎可以確定白冉雲在貝勒爺心中有相當的份量。只是貝勒爺這樣反反覆覆、忽冷忽熱的心緒真教他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