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手中熾熱燃燒的火把,在這黑濃的夜色中顯得異常詭異與明亮。
木柴燃燒的焦味驅走了幽夜的芬芳,隨風搖擺的火焰,此刻像條包藏禍心的毒蛇,不斷地吞吐火紅的舌信,似要吞噬所見到的一切。
映著火光的五、六張臉龐,緊盯著眼前的茅屋,沒有人交談,空氣中籠罩著一股極不尋常的氛圍。
遠山,忽傳來一陣狼嚎,其中一人的火把微顫了下,臉上晃過一抹心虛。
「村長,再不動手,天就快亮了。」刻意壓低的聲音催促著。
被稱作村長的老者,臉上的猶豫被火光照得清清楚楚。
「村長,咱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為了大家的生計,這一把火非放不可。」適才說話的男子見村長似有猶豫之意,口氣變得非常強硬。
老村長低吁了口氣,老眼看向火光下的五人。明明都正值壯年,卻個個面黃肌瘦、已許久不知飽食為何物,空空的肚腹積壓的不是米飯,而是長久的怨氣,難道,這一切真是因為茅屋裡頭那孩子的關係嗎?
「村長!」
又是一聲催促,老村長閉了閉眼,每多一聲的催促,那孩子離死亡便又近了一步,這該怪誰呢?五年的乾旱,的確是從他們母子到這裡後才開始發生的,他看過那孩子數次,模樣不壞,唯獨那雙眼,連他見了也心驚,難怪他們母子會特意選在離村子遠遠的地方居住,好避開人群。
但無論怎麼閃避,終究還是被村子裡頭的人撞見了。他還記得賣茶的林大郎驚惶失色、連滾帶爬地到他這兒告狀的模樣,黑黝的臉上全是觸目驚心的慌亂,隨著他脫口而出的話,於是各種荒誕不經的傳言傳開了,從荒妖到狐怪,甚至是瘟神,什麼樣的猜測都有,簡直將那孩子當成了妖怪。但隨著時間的過去,對那孩子雖然還有些忌憚,不過先前那種莫名的恐懼已消失。
只不過年年的乾旱,不僅使得大人都吃不飽,連村子裡剛生下的娃兒,也沒有奶水可喝,或許是他們這些大人一口渾氣沒地方出,欺他們孤兒寡母,故意將這一切歸咎在那孩子身上。其實,村子內的娃兒何辜?那孩子又何辜?只是眾人決議已定,他也無力可回天。
老村長再歎了口氣。「裡頭真只剩那孩子一人?」
「沒錯,那妖怪的母親進城了。」
「那就……放火吧!」老村長別開眼,不忍見大火狂燃的場面。
隨著第一把火劃過黑漆漆的夜空,落到簡陋的茅屋上頭後,接二連三的火把追隨在後,就像急於掙開束縛的蛇,勇猛衝向早已鎖定的獵物。
火燒起來了!
茅屋上的稻草瞬間被吞進熊熊火焰中,嗶嗶剝剝的聲音則是稻草被燒死時所發出的哀嚎。
不甘,但無力抵抗,就像屋內的人一樣。
熊熊的火光直衝雲霄,強勢的風助長了火勢,散立在茅屋四周的村民,是最無情的劊子手,竟可以冷眼看著一個孩子被活活燒死。
「轟!」整座茅屋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已被燒得焦黑,連支撐屋頂的粗木樑都倒了下來。
一直默念佛號的老村長,聽見這一聲巨響,念得愈急愈快,彷彿極力要趕上那孩子已飄離的魂魄,好送他一程。
此時烏黑色的雲朵在天空聚集,空氣中隱隱飄浮著水氣,突然,一陣銀白的閃光劃破黑濃的夜空,大地一瞬間恍若白晝。
雨,從稀落的一點一滴到交錯無間的細絲,落在荒瘠的土地上。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們仰著頭,讓整束沁涼的雨絲落到自己乾枯的臉龐上,除了不敢置信,更是喜出望外。
「天啊,下雨了!真的下雨了!這是五年來的第一場雨啊!」每個人臉上都是濕濡一片,分不出是雨水還是喜悅的淚水。
「看吧,你們早依我的話,將那妖怪燒死,這場雨早就下了,我們也不會受那麼多的苦頭了。」沒錯,這次放火的提議是他提出的。
他是村子裡的廟祝李道,由於這場乾旱讓大夥兒變得窮困,連帶地他主持的廟也得不到任何捐獻;這次他會提議放火,是孤注一擲,若成了,他的小廟又會香火鼎盛;若不成,頂多是自己屁股拍拍走人,於他沒有任何的損害;只是他沒想到,燒死那孩子後,竟真的下雨了。哈,這一切真的是天意啊!
「是啊!」如釋重負的附和聲不斷出現。
站在一旁的老村長,怔怔地望著被雨水打熄的火花,茅屋冒出了白茫茫的煙,一條人命換一場及時雨,難道上天真將那孩子當成祭品?非要奪走一條年輕的性命,才願意降下久旱的甘霖,這場雨霖來得好血腥、好殘忍啊!
被眾人簇擁的李道,志得意滿,活像這場雨真是他所召喚來的一樣。「村長,要是你早些同意我的提議,這場雨早在三年前就下了。」換言之,早在三年前,他就動了這個主意。
老村長不發一語,仍是愣瞧著被燒得狼狽不堪的茅屋,突然他的老眼用力地眨了下,是自己眼花了嗎?那坍塌的焦堆裡,怎麼好像有什麼晃動了下?
「走吧,大伙回去可以睡個安穩的覺了。」對老村長的反應,李道輕嗤了聲,不想理會那無用的老頭兒。
「等等,還要請各位幫忙處理一下那孩子的後事。」老村長回過神,忙喚住要離開的眾人。
「啥?我有沒有聽錯?」李道還故意搔搔耳朵,一副羞辱人的模樣。
「砰!」從眾人背後突地響起木頭墜地的聲音,頓時引起眾人的注意,他們瞠著眼,屏住呼吸地看著烏黑的焦堆裡,慢慢走出一個身影……
「一個都別想走。」冷冽的嗓音像來自陰間,擠壓著眾人的耳膜。
有人腳軟了,跌坐在濕漉漉的地上,駭然地盯著那少年的臉龐,那對眼珠,天啊!真的是妖異的紅色,猩紅得令人心驚,就像淬過鮮血的紅色月亮,透著屬於黑夜的凶殘邪異。
少年隨手從火堆中,抽出一根被燒了一半的木棍,紅眼迸出令人膽戰心驚的殺氣。「沒燒死我,是你們的不幸!」他衝上前,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際,手上燒紅的木棍已沒入了其中一人的身上。
「啊──」淒厲的慘叫聲,劃破天際後,便倏地結束,只見地上躺了一具被貫穿胸膛的屍體。
來不及合上的雙眼向著天,瞪大的瞳孔仍殘存著死時的驚惶恐懼。
少年抽回木棍,血腥的眼開始搜尋下一個獵物,像個索命羅剎,正準備拘提下一個魂魄。
「妖怪……」看著那少年向自己走近,賣茶的林大郎想逃,腳下卻不住打滑,撲倒在地上,他的牙齒不停地打顫,想呼叫卻擠不出聲音,然而也沒有機會了。
染著鮮血的木棍在下一瞬間送入他的心窩,終止了他的生命。
雨不斷地下著,轉眼間,地上又多了四具屍體,血花飛濺到少年的臉龐,他仍面不改色、眼眨也不眨。也許,他真是妖怪轉世也說不定,否則怎麼如此冷血,如此視人命於無物?他渾身的肅殺味和著嘴角邊陰森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李道聽到這妖魔似的笑聲,什麼力氣都沒有了,身子軟綿綿地滑到地上,只剩眼睛還算可以使喚。
「別、別殺我……」人都被殺光了,只剩下他和老村長,李道全身顫抖,不知道是害怕被殺多還是害怕那個紅眼少年多?那茅屋明明被燒燬了,人怎麼可能沒事,還一口氣殺了四個人?是妖怪啊,那少年一定是個妖怪!
「孩子,別再殺人了。」天啊,這孩子才十四、五歲的模樣,怎能殺人不眨眼,老村長實在看不下去了。
「住口!」少年怒眉一擰,紅眼掃向老村長。「滾,否則我一樣殺了你!」他一步步走向李道,長久積累的怒氣此刻全都直衝腦門。
「神啊,救救我……」李道的聲音因劇烈的驚懼而變了調。
少年紅眸炯亮,戾氣猙獰。「你還不懂嗎?祂站在我這邊,我沒被燒死,現在該你死了!」
喀!喀!緊繃的空氣中傳來清楚的兩聲骨頭被折碎的聲音,在李道淒慘的叫聲後,大地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老村長閉起眼,不忍見李道的下場。
少年丟開手上的木條,走向倒塌的茅廬,不久,他抱著一具已焦黑難認的軀體走了出來。
「這是?」老村長倏地白了臉,已猜到他懷中那人的身份,除了少年的母親,還會有誰……
「孩子,他們說你的母親進了城,我才會──」
「滾……」少年頭也不回,逕自尋了一處乾淨地方,將母親放下,雙手開始不斷地往下挖掘。
「我幫你。」老村長心有愧疚,說什麼也要幫那孩子的母親造個墓。
「滾!」他抬起頭,惡狠狠地瞪向老村長。
老村長心一凜,往後退了數步,一想到家裡頭的親人,他就成了個懦弱的老頭兒了。
算了,就讓那孩子自己獨處,平靜一下情緒,待明日他再帶些乾糧來吧!老村長歎了口氣,慢慢地踱回村子。
少年用雙手不斷地挖掘著,忽然,他仰起頭,朝天怒吼,就像只負傷而極端憤怒的野獸。「娘!」
他的聲音裡積累了極端的憎恨,像即將爆發的山洪,來勢洶洶,威脅著要淹沒這整個大地。
「您看見了沒有?什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是說給『人』聽的,可我不是人,是妖!這些年,我們母子離群索居,忍受著別人異樣的眼光,但忍下這一口氣又換來了什麼?一具焦黑難辨的屍體!」
「娘,您錯了,只有學習去仇恨人,才能活下來,我的一雙紅眼珠,注定要當一輩子的異類,不屬於『人』的族群,要想存活,只有靠自己的雙手!」在暗夜的雨絲飄搖裡,他的眼珠紅得像要燒起來一般。
「你的見解真是奇特。」一個帶笑的男性嗓音突然響起。原只是打這兒經過,但火光沖天的茅廬吸引了他的注意,但令他佇足的卻是少年面不改色的殺人模樣。
少年猛一抬頭,對上一雙墨黑深邃的眸子,他的手悄悄地抓住地上的木棍,蓄勢待發……
「你殺不了我。」男子話一說完,身後隨即出現五、六個大漢,個個手都按著腰上的佩劍。
少年眼一斂,丟開手上的木棍,但紅瞳仍殺意沉沉,他抱起娘親的軀體放入挖好的土坑內,埋好後又拾了個石塊豎在上頭。
男子盯向少年的背,他挑起了眉心。「一個背部被燒得血肉模糊的少年,竟然還能夠手刃五個男人。你的狠勁,我喜歡。」男子勾起了笑,矜貴的臉龐上更加顯露邪魅的氣息。
少年慢慢地站起身,身高雖還差男人一截,但陰鷙的臉色再加上那一對令人觸目驚心的紅眼珠,卻令人打心底畏縮。
「想要生存,就得成為一個強者,你想不想成為一個強者?」男人始終漾著笑,但眼底的深沈卻無人能測。
少年微微一笑,但笑容極冷。「好啊!」說完,迅雷不及掩耳,他用暗藏在手上的尖銳木棍刺向那男人。
男人身形一偏,身後的一人迅速上前,彎手成刀狠准地劈向少年的頸間。
「嘖,真是危險的一頭野獸啊!」男人輕笑搖頭,示意一旁的護衛將少年背上肩。
「就不知馴服一頭野獸的滋味如何?我真期待。」男子別有涵義地笑道,衣袂一掀,輕躍上馬。
一行輕騎,漸漸消失了蹤影,雨還是不停地下,燒燬的茅廬只剩下些微的白煙亂竄,這一場雨,是生機還是殺機?只有還未離去的幾縷魂魄才明白嘍!
五年後
這片國土最繁華熱鬧的一座城池,被攻陷了。
掠奪者的一把把尖鎗和利刀殺得這座城只剩下苟延殘喘的哀嚎,戰敗的將領首級被懸在城門上示眾,運河上負載著無以計數的屍體,但駭於那勝利者的狠戾卻不敢發出一絲的怒吼狂濤。
多麼倔強的一座城!整整十日,頑強地抵抗著敵人的尖刀,直至一兵一卒,但終究,城還是被攻下了,猶惱恨不已的入侵者下令屠城十日,以消餘恨;於是艷麗如美人的一座城池,在這十日之間,竟凋萎得像個遲暮的老人,正慢慢死去。
月夜下,由遠而近,傳來馬蹄的踢噠聲,驚擾了好不容易才入眠的城池。是另一批來蹂躪她的入侵者嗎?她慢慢睜開死氣沉沉的眼眸,卻只能選擇沉默以對,因為她毫無抵抗的能力。
一行矜貴的馬車暢行無阻地穿越過守備森嚴的城門,直來到宮殿前、那道朱紅的大門外。
守在門口的將官戒備地按著腰間的刀,及至望見了黑馬身上的龍翔圖騰才鬆開手,那是王室的象徵。
「卑職恭迎十四王爺。」為首的將官率眾俯跪在地,眼尖地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下了轎,十四王爺勾起了笑。「其它王爺都到了?」
「稟王爺,都到了,皇上正在裡頭候著您。」一說完,由宮殿裡頭傳來了男人大笑的聲音,以勝利者的喧囂姿態佔據著這座古城。
十四王爺臉上的薄笑未變,黑魅的眼眸只微挑向高聳城牆上的人兒,一會兒遂不再多言地轉身入內。
暗夜的風,吹響了秋葉、吹醒了沈睡的魂魄,而像是暗夜的幽魂正在哭泣,一陣一陣,細細的、微弱的泣音,隨著風傳進官剎的耳內。
高立在牆上的他,鑿刻般的俊美臉龐上毫無表情,眼眸直盯著那軒昂的男子走進宮門,銳利警覺地掃了四周。
宮廷外,多得數不清的禁衛軍來回不停地巡視,個個身佩大刀,剽悍粗獷,將皇宮保護得密不通風。
官剎收回目光,冷肅的面容掠過一絲諷意。這幫人空手打天下時,彎弓射虎銳不可當,但一打下了江山,龍椅還沒坐穩,就小心翼翼地躲在金籠子內,如同嬌弱的娃兒一般。命啊!一旦和權力交扯在一起,就愈是怕死!他輕蔑地冷嗤。
月光下,那幽微的泣音又傳了過來,官剎瞥向不遠處的那池波光,不悅自己竟被那泣音擾了心神。
他擰起眉,這城裡頭該哭的人不都死光了嗎?怎還會有哭聲,難不成是那些死不瞑目的鬼魂還不肯離去?官剎的眼裡起了一絲的蔑意,要怪就怪自己太弱,被人一刀給殺了,哪有什麼好死不瞑目的?
他將目光移回皇城內,監看著四周任何的風吹草動,但那泣聲卻執意糾纏,他沈下臉,淡漠的眼起了殺意。
他縱身一躍,閃身進入巷道的陰影內。
空氣中飄散著他熟悉的血味,那腥味兒,愈近運河便愈重,還有那似有若無的哭聲,也愈來愈清晰,他耳力極尖,寒瞳一閃,輕俐的腳步循著泣聲而進。
昏黃的月被烏雲掩住,黑濃的夜色連顆星子也沒有,運河下的屍體早已被清運一空,然而那股屍臭味卻仍散於空氣中不退。
官剎瞇起眼,望著橋墩下那片黑黝黝暗影,等待著──
瞬間,雲開,月色乍現,官剎的眸子一亮,他足下一躍,跳入黑漆漆的橋墩下。
月迅即再次被藏進烏黑的雲氣中,但足夠了,他已經清楚地探悉獵物的所在,橋墩下的他欺近那躲在陰暗中瑟縮成一團的人影,伸出手,準確地攫住一隻細瘦的臂膀。
輕輕的吸氣聲後,一個瘦弱的身子便撲進官剎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
突來的親近,讓官剎一愣,隨即臉色微僵地使勁,五指陷入了那瘦巴巴的手臂內,幾乎快扯斷那脆弱的關節。
「放開!」
然而回答他的,卻是更加密合的貼近,兩人之間幾無間隙。
官剎俊美的臉龐上劃過一道戾氣。「啪!」一聲,他扯斷了那人的一隻手臂。
「再不放開,我就扯斷你另一隻手!」冰冷的眼底無絲毫的憐憫。
「不放!你會不見。」軟軟的嗓音中含蘊著哭意,她不斷地搖頭,愈加偎進他的胸膛,像是只不安的幼獸尋求著慰藉。
女的!官剎臉色沈鬱,硬是扯開她。「妳找死!」他的手來到她脆弱的頸間,陰沈怒熾的氣息噴向她。
她沒有躲開,小手反而更捉緊了他的手臂,那小小的身子顯然比他更固執,依舊緊緊地偎著他。
「很好!」他掐上她頸項的手勁加大,轉瞬間,她的臉由蒼白轉為死灰,睜大的眼掩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白霧。
她的淚水控制不住地滑了下來,官剎毫不憐憫地睖瞪著她那雙眼,只怪她不該像只迷失的小鹿,卻對他這個凶殘如虎的人,自投羅網。
淚水順著臉龐彙集到他的手上,一股溫熱使他像被燙著一樣,迅速甩開了她。
被推倒在地上的她,慢慢地爬起來,先前被扯斷掉的一隻手臂垂掛在身側,卻好似沒感受到任何的痛楚,只有額前不斷滴落的汗水稍微洩漏了她的痛苦。
她顫巍巍地走向他,強忍著斷臂的抽痛。「別走……」
因她的叫喚,官剎的胸口間突地竄過一絲異樣的情緒,像是咽喉被人扼住般,呼吸竟無法順暢──
煩躁。
長年嚴厲的自製下,他早已淡忘這種異樣的情緒,但她的一雙眼、一句話,卻像一陣風吹散了他埋在靈魂深處的黑暗。
這時,樹枝被踩斷的聲音突地響起,官剎睨向發聲處,迅即閃進陰暗中。
來的人是負責守運河的守衛,他在上頭望了黑鴉鴉的橋下半晌,又遲疑了許久,才鼓足勇氣躍下橋一探究竟。
這些天,夜間隱隱約約聽到哭聲,一直以為是那些冤魂在幽泣,直到看見有個年輕人跳了下去,他才鼓起勇氣躍下。
沒想到,原來在橋下哭泣的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先前的懼意因此一掃而空,他大步走向她,銳利的刀芒在月下發出陰森的光。
她像被人遺棄的小孩呆望著官剎消失的方向。人不見了……她一陣恍惚,踉蹌地跌在地上,是不是自己快死了,所以才出現幻覺?這裡根本沒有人來過……她身體余留著的暖意被一陣冷風給吹滅,好冷……
那守衛高舉起刀,雙眼閃過可怖的殺氣,雙手甚至是興奮微顫,屠城十日,該死的人早被殺光了,但殺紅了眼的他,早將人命當成狗命一樣輕賤看待。
就在守衛陰森地一笑,舉刀往她的身上落去之時,一顆石子打中了他的手臂,被震麻了的手,不由得鬆開了刀。
那把大刀咻地一聲,插進泥地,差點削落她的一截發。
她望向還晃個不停的冷利刀面,上頭映出一張髮絲凌亂的臉龐,她呆愣,這是她嗎?她的臉好髒,娘見了,定要罵她一頓的。
官剎看著她對著刀面,莫名其妙地輕扯梳理著糾結在一塊的頭髮。這怎麼回事?她嚇傻了嗎?那雙眼為何清澈得近乎無知,甚至在面對死亡威脅時,連最基本的恐懼都沒有?
他不自覺地握起拳,眼瞳因微慍而瞇起,倘若她低泣求饒,他定不屑一顧,但她不該連掙扎和求饒都沒有,那張詳靜的臉龐,令他刺目至極。
官剎的劍眉一挑,不知怎地,胸口間突生一股悶氣,原本置身事外的眉眼滲進了不快的情緒。
「要命的話,就殺了他。」他從暗處現身,想看她露出凶狠的殺意。那才是對生命最崇高的讚美,就如同他的命是他自己用雙手掙來的一樣,只要誰危害到他的性命,他就殺誰!
這時,天上的烏雲飄了開,月光落了下來,她大大的黑眼盛滿了喜悅,瞬也不瞬地看著他,並朝他伸出自己瘦弱的手臂。
官剎狠瞪了她一眼,也不理會她伸出的手臂。「把刀撿起來。」
手臂被震麻的守衛,聞言,不敢置信地退了兩步,但在看到官剎的眼睛時,霎時倒抽了口氣,雙腿竟然就這麼軟了下來。
「紅色的……眼珠……妖、妖怪!」他跪坐在地上,牙齒不停地打顫,全沒了殺人時的狠意。「不要……殺我……」
官剎咄咄逼人的猩紅目光直盯守衛的臉龐,陰沈地一笑。「你該求的人不是我,是她。」長腳將刀踢起,他單手握住刀把,硬塞進她的手裡。
「妳的親人都死了,被這個人殺了;妳快殺了他,替妳的爹娘報仇。」他想激起她的殺意,他要她體會,要生存,就得靠自己的雙手;殺人不需要什麼冠冕堂皇的道理,「他強彼弱,弱肉強食」就是道理。
「不、不是我……」聞言,那守衛的臉上失了血色。他根本不認識她的父母,又從何殺她的父母呢?更何況下手屠殺百姓的人不只他一人,為何他偏偏這般倒霉,遇上了她和這紅眼妖怪?
城內的冷風不斷地吹向他,冰寒得像是從陰間吹來一般,男人的眼張得大大的,好像看到了她身後的牛頭馬面和一張張模糊的臉孔,來討他的命、來拘他的魂魄了……
他不認命啊!突來的一股勇氣,他抽起了短靴上的匕首,朝她刺去──
銳利的短刀劃了下來,她本能別過頭,黑眼因疼痛而瞇起,但下一瞬間,一道溫熱的血液噴上了她的臉,她的眼倏地圓瞠。
她看見了那守衛瞪大的瞳孔裡,那一抹無比的淒厲,然後,是更多的血噴向她,她不自禁退了一步,清澈的眼裡起了薄霧,使她看不清楚這鮮紅血腥的世界。
血,沿著她手上的大刀,一顆顆地滴落在地上。「匡!」一聲,發抖的手再也握不住那染血的大刀,她拚命地用手擦去臉龐上的血,小小的身子不住地顫抖。
雨,開始下了起來,沖淡了沾滿官剎右手的血跡,他不發一語地冷眼瞧著她蒼白慌亂的臉龐。
「啊──」忽然,她掩住臉不住地尖叫,驚嚇的腦子裡,那守衛淒厲的眼眸如影隨形地跟著她。
她殺了人!
剎那間,她神智渙散,整個人好似被拉進黃泉幽冥底下,她彷彿看見那些她認得,甚至叫得出名字的街坊大叔們站在她面前,而身上不斷冒出血,他們憤怒的眼瞪著她,斷手殘臂血肉模糊地伸向她──
「不要!」她繃得緊緊的神經早已脆弱不堪,突地被這麼一扯,頓時整個散了開,再也拼湊不全。
「閉嘴!」官剎怒咒一聲,抓住了她的手,狠戾的眼瞪著她。「殺人就殺人,有什麼好怕的!」
她抬起頭,臉上的雨絲和淚水交織成一片,她隨後撲入了他的懷裡,像是躲入最安心的避風港。
官剎一把推開了她,殘忍地看她獨自承受殺人的慌亂和瘋狂。殺了人,那又怎樣?殺一個人才能真正明白,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多殺一個,便少一個敵人!
雨水不斷地打在他的肩上,官剎垂眼看著她從地上爬起,然後又慢慢地走向他。
見鬼的!她竟又不怕死的抱住了他,官剎擰起眉,再次推開她。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一道低醇的男音隨風傳來,官剎警戒地抬起頭。
「官剎,小心些,可別把人推傷了。」高站在運河旁的十四王爺,始終掛著薄笑。
官剎抬起頭防備地和他對望,冷瞳閃過一抹凶狠。他在那兒看了多久了?一股被人窺視的反感表露無遺。
好凶悍的眼啊!連對他這個主人都學不會恭敬。十四王爺深邃的眼眸掠過一絲殘忍,但須臾卻轉為更加深沈的笑意;五年了,官剎身上那股悍戾依舊恣放狂縱,呵,是他教導無方啊!直到現在還無法馴服這只會隨時對主人咆哮的野獸。
一隻細軟的手從後頭環住了官剎的腰際,他凝著臉,攫住那隻手,將己身的怒氣化為殘忍的氣力,捏緊那隻手。
「別再使力了,她已斷了一臂。」
官剎冷哼一聲,因王爺的命令,表情不善地甩開了她。
她全身罩著冰冷,想要追上去,但頸子上突地一陣刺疼,卻讓她痛得跪倒在地上,她的眼罩上一層淚霧,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胸口的疼痛竟比頸子還要劇烈。
官剎看也不看她一眼,足尖一點,便要躍上橋。
「慢著。」十四王爺饒富興味地想起剛才官剎對那小姑娘大吼的一幕,這可真是難得,頭一次遇上能讓官剎發這麼大火的人,他可得好好盤算一番才好。
「把她帶上來。」
官剎狠瞪向他,瞇緊的紅眼開始探測他黑眸深處的深沈,他打什麼主意?官剎不相信王爺會因為好心而救人,這個人所做的任何事都是有計謀、有意圖的。
「怎麼,有問題嗎?」十四王爺故作不解地問道。唉,有時候人相處久了,難免被摸透,尤其聰明如官剎,怎會不懷疑他的居心?呵!幸而,他下的命令,官剎還不曾違逆過。
官剎沉著臉,回身抓起了她。
她緊緊地抱住官剎,也許是因為安心而意識漸漸鬆懈,她合上眼,逐漸墜入黑沈的夢鄉……
待官剎一踏上地面,便立刻要放下她──
「等等。」
官剎挑起眉,冷睨著他。
「我瞧這小姑娘挺對眼的,想收留她,你道如何?」十四王爺徐徐露出笑意。
「不關我事。」
「這可憐的小姑娘不知道幾天沒睡了,才一會兒便在你懷中睡得安穩極了。」十四王爺笑吟吟的臉龐趨近她。
官剎不理會他,眉眼冷冽而無情。
「別丟開她,我決定收留這小姑娘。」十四王爺看官剎要放開手,連忙阻止。
「帶她回府吧!」
雖只一瞬間,但他沒有忽略官剎變得更加沈鬱的臉色,他彎笑的弧度加大,只要能撩撥起官剎的任何情緒,他都很有興趣嘗試。
※※※
有人在追她!她的手、她的臉上此刻全沾滿了血,她不斷地跑,不斷地跑,但卻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是他!她想躲入他的懷裡,然而他卻將她推向無底深淵
「啊!」她尖叫著掙脫噩夢的糾纏,整個人從床上彈起。
長髮披散在她的腦後,冷汗沿著驚魂未定的臉龐滑下,她呆看著前方,腦中一片空白。
「怎麼了?」負責看顧她的婢女推門而入,急忙跑向床邊。
「噩夢。」她溫順地任由那人用手巾擦著自己汗濕的臉。
不安的餘悸堆積在她的眼內,她皺起眉,不懂自己怎麼會作這樣的夢,可怖卻又真實。
幫她擦乾了汗,淑姊兒將她的烏髮撥到耳後,露出了一張白淨無瑕的臉龐,大病了三天下來,此刻雖還是蒼白,但已較來時多了些血色。
「渴不渴?我倒杯水給妳。」淑姊兒扶正她的身子,在她背後多加了一個枕頭,讓她坐得舒服些。
她舔了舔唇,才發現真有些渴意。「這是哪兒?」接過了淑姊兒的水,明燦的眼好奇地在寬敞富麗的廳堂上移動。
「這是十四王爺的府邸,還要水嗎?」淑姊兒接過已乾涸的杯子。
她搖搖頭,打量四周的目光,落到這張舒適異常的榻上,可她卻無法安睡,甚至噩夢頻頻……她的視線忽然被自己左手上那一圈圈纏得緊緊的布條給吸附住。「我怎麼了?」
「妳受傷了,是十四王爺救妳回來的。」
「這不是我家。」難怪她覺得滿眼陌生。
「當然不是,是王爺將妳安置在府邸裡的,而且還聽說王爺有意收妳為義妹,這可是普通人怎麼求也求不來的殊榮呢!」
她緊咬著唇瓣,沒有感受到淑姊兒的喜悅,空蕩蕩的心中,似乎忘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
「怎麼了?別咬自己的唇,會疼。」淑姊兒發現了她的異狀,關心地問道。
「我……」她清澈的瞳眸抬起。
「嗯?」淑姊兒等著。
「我是誰?」
幽涼似水的秋夜。
唧唧唧……樹籐裡的間歇蟋蟀聲點綴著幽夜的寂靜,將人推入更深的夢裡。
睡了,都睡了,芬芳的花、幽香的草、遠山的雲,此刻都靜靜地睡了。
月光斜射入綺窗,將一張細緻白淨的臉蛋染上一層淡薄銀光,合上的眼睫像兩把瑩瑩小扇輕遮住了眼,沈睡的姿態,彷彿連靈魂也深深入睡一般。
「唉!」一聲輕輕的歎息逸了出來,連天上的月都張開睡眼惺忪的眼,茫然地瞥向人間。是誰?這靜謐的夜誰人未睡?
言曦緩緩地睜開眼,目光投向窗外酣睡的花草,眼中毫無睡意。
數不清幾個夜了,睡意不曾主動來拜訪過她,都得等到她極度疲倦乏力時,才累得迷迷糊糊地合上眼,但在這半睡半醒之間,輕淺的睡意總被突來的噩夢給嚇走,逃得無蹤無影。
她的臉上出現了困惑,不懂自己為何老是作著同樣的噩夢,老夢到自己身上沾滿了血,而鼻間甚至還聞得到那陣陣的血腥味。
還有那名男子……她忘記了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名字,但腦海裡卻牢牢記得那張臉龐,他到底是誰?
她從床上坐起,懸在頸間的玉珮在月下晶瑩剔透,她細看著刻在上頭的字樣。「言曦。」這該是她的名字吧!她也不甚確定,但淑姊兒和府邸內的人都用這名字喚她,她也就習慣了。
府內的人待她極好,不知是不是如淑姊兒所說,因為這府邸的主人──十四王爺要認她為義妹的關係,所以不敢怠慢她,但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隔著遠遠的距離般,怎麼也拉不近。
再低歎了口氣,看來今夜她又甭睡了,她下了床,雙腳穿上了繡花鞋,不再掙扎於那薄弱的睡意之間。
言曦套了件外衣,推開了房門,她脫臼的手臂已可活動自如,所以常纏著淑姊兒想分擔做些雜事,但淑姊兒老不准,說什麼她傷才剛痊癒,不能使力,否則手臂就等著再次脫臼。
她漫步在造景奇殊的幽雅庭園,悠遊的目光淡掃過曲曲折折的彎水,一陣陣的清風頑皮地撩起了她的髮絲,她舒服地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呵。
這府邸真是大得嚇人,她每天走走游游,甚至還未整個走透、繞上一圈呢!
淑姊兒說十四王爺這些天就會回府邸,就不知十四王爺為何要救她,她對他沒有任何的記憶,唯一的記憶,就是那名男子,唉!又來了,她輕敲自己的小腦袋瓜子,怎麼又想起他了?
夜混合著些許的冷意,她拉緊了身上的衣服,覺得自己的精神更加清醒了,真糟呵!又得整夜無眠了。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路上理所當然地沒半個人,這麼涼沁的夜適合躲入夢鄉,安安穩穩地睡至天亮。
她走到王府後頭,一座湖泊豁然出現在眼前,瀲瀲的水光映著天上的月,銀亮而美麗,然而她卻覺得自己的身子好似被釘住般,汗一顆顆的掉。
波動的湖水上,像有千百隻手不斷地揮舞掙扎,忽上忽下。她的腦中猛然閃過一個畫面,無數的人被投入河水裡,斷手殘臂將河水染得血腥而紅艷,他們對她伸出手,她怕極了,身子緊緊躲入橋墩的縫口內──
「啊!」她摀住耳朵,不斷地向前跑,想逃離那座湖、那些幽魅的影子。
不要抓我!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像闖入最兇惡的夢境內,裡頭的惡鬼正追著她,要將她帶向最陰暗的世界。
忽然,她的腳踉蹌了下,整個人撲倒在地。痛!她的手肘和腳踝傳來陣陣痛意,但這份痛卻讓她整個人清醒過來,成功地驅退了追逐著她的惡鬼。
她慢慢地坐起身,用衣袖抹去小臉蛋上頭的汗水,驚魂未定的胸口還起伏著些許的懼意。
一座湖泊將王府劃作兩個不同的世界,她好像踩入一個未知的境界,惶恐而不安。
剛才還覺得涼沁的風吹了過來,此刻卻令她覺得格外陰森,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不平靜的騷動,是她引起的嗎?也許是她不該闖入這裡,驚擾這兒的平靜。
言曦站了起來,黑黝黝的夜色讓她的思緒變得沉重,她轉身想尋回來時路,目光卻被隱在樹叢後的黑暗幽處給吸附住。
來……來……來……來這裡妳就可以安穩地入眠……一隻無形的手在召喚著她,她像被下了咒,腳步不受控制地跟著那一聲聲的呼喚而去。
輕手撥開了橫亙在前的綠籐枝葉,一棟宅子赫然出現在眼前。
她走向前,步上石階,試著從門扉的空隙間窺探,屋子裡頭暗暗的,只除了被月光射進的地上反映出銀白的光,其餘的她都看不清。
「有人在嗎?」她輕敲著門。
叩叩叩……響應她的只有木門被敲的清脆聲音。
沒有人在,於禮她該掉頭就走,但她就像被挑起興致的貓兒,固執地推開了門,執意要一窺究竟。
「啊!」她輕呼一聲,手反射性地去扶住差點被她撞倒的木椅。
穩住心神,她站在原地,逐漸適應了屋內的黑暗,她這才看清了裡頭的擺設,不再瞎碰。
簡單的桌椅讓空間變得更寬敞,她的指尖滑過桌面,上頭布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這是誰的屋子?怎會選在僻靜的王府後頭?她穿過廳堂,走進了內室。
這裡依然是簡單的桌椅,但多了一張過大的床,太過空洞的空間讓她蹙起了彎彎的眉,她彷彿可以看見這屋子主人孤單的身影,卻只有這幾樣東西陪伴他的寂寞。
她坐到床上,一抹熟悉的味道淡上她的鼻間,手輕撫著柔軟的被褥,白天和夜晚都尋不著的睡意突然來襲,前所未有的困意讓她揉了揉眼。
這張床有一股令她安心的感覺,彷彿用著一種召喚入眠的模樣在等著她。
言曦脫了鞋,躺入寬大的床鋪上,被弄亂的髮絲和枕木糾纏不清,她的身子也和被子緊緊糾在一塊,如纏綿悱惻的戀人般。
好想睡……她像個勞累一天的人,腦中無任何意識,唯一的念頭,就是睡、睡、睡。
擁緊了身上的被子,她的唇綻出一朵笑花,迫不及待的魂魄早已沈入了最深的眠夢中。
靜謐的屋子一如往常的幽暗。
官剎推開了門,才踏進,一股不尋常的氛圍頓時讓他警覺地瞇起了眼,像只被人侵犯領域的豹子,全身豎起了戒備。
腳踩著無聲的跫音經過了花廳,微步間,來到了最裡頭的臥榻。
又是她!他凶戾的眼在看到佔據他床榻上的人時,變得難測,渾身漲滿的殺氣化為更暗沈的慍意。
那人躺得肆意舒緩,完全不知道有雙眼正盯著她,酣睡的臉龐反而更埋進了被子內,不想醒來。
官剎冷下了眼,疾步向前,手往被子一抽,狠狠地將她扯下床。
被摔醒的言曦痛呼一聲,睜開了眼,她還來不及反應,便看見一雙長腿矗立在自己的面前。
「滾!」他冷睨了她一眼,像一隻高傲的豹子蔑看著一隻誤入他領域的羔羊,想驅逐她,卻又不想污了自己的手。
她抬起了頭,看到長腿的主人。「是你!」她驚喜地喚道。那張面孔和她夢中的男子一模一樣,殘留在她眼底的睡意此時一掃而空,她睜著明燦燦的黑眼兒直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看他點起燭火、看他坐下、看他喝茶,活生生的!她偷擰了自己一把,好確定自己真的不是在夢中。
「你住這兒?」她站起身,直瞧著「真實無比」的他,他濃密的黑髮束在腦後,但仍有幾絲不羈地劃過劍眉,落在額上,身上的衣袍是沈穩的深藍色,但他深刻的五官卻散發出一股猛烈的氣息,嚴重破壞了這沈穩的假象,就像一隻偽裝的豹子,怎麼也無法掩藏身上那股野性。
「你怎麼了?」言曦拉開椅子,坐在他的對面,他的眉毛擰得好緊,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再不滾,我一刀殺了妳。」官剎的臉一側,避開了她的視線,卻又不悅地擰起眉,他在閃躲什麼?有什麼好閃躲的?
「殺了我?」沒有被嚇得逃開,言曦反而睜著大大的眼兒,微訝地直望著他,然後,緩緩笑開。「為什麼?」她充滿好奇地問道,一點也沒有感受到生命正遭受著威脅。
官剎的耐性告罄,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居高臨下地籠罩住她,下一秒,他已經抓起她的衣襟,幾個大步走到門口,將她丟到屋外。
大門當著她驚愕的眼眸,砰的一聲關了起來。
「脾氣真差。」言曦嘟嚷著站起身,嗔怨地望著關得緊緊的大門。「這麼對待一個姑娘家,真是失禮。」她拂著身上的灰塵,嬌俏的鵝蛋臉皺成一團,她壓根忘了自己也不像個有禮的姑娘家,竟擅自闖入男子的房間,還直盯著人家看呢!
一陣涼風吹來,像要懲罰她似的,讓她打了個冷顫,她環起身子,瑟縮了下。「好冷。」尤其是她的腳,那股寒意就是從腳底竄起的。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光裸的腳。「鞋呢?」腦中一閃,迷糊的臉蛋忽地發亮。「還在裡頭!」她的鞋還留在床底下,她的人就被扔出來了。
言曦輕步跳上了石階,舉起手開心地敲著門,忽重忽輕,就跟她的心跳一樣,忽上忽下,有著莫名的期待;一想到他,她就情不自禁地綻開笑,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覺,緊緊地攫住她。
裡頭的人,眼不耐地瞇起,外頭亂紛紛的敲門聲,像個糾纏不清的小鬼,固執地要引起他的注意。
「開門啊,你睡了嗎?」言曦愈敲愈起勁,她瞇起眼,努力地想從門縫間看到裡頭的情況。
門霍地被推開,幸虧言曦閃得快,否則額頭定要被門給打出個包。
「妳敲夠了沒有?」
官剎橫著眉,瞪著她討好的笑臉,俊美的臉龐上除了冷意還夾帶著一絲的躁意,這女人真的不怕他,他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收回笑,言曦尷尬地輕咳一聲,小手指了指門內。「我的鞋還留在裡頭。」她板起臉,極力不讓自己笑出來,這男人脾氣可不太好呢,可不幸地,她就是偏偏想招惹他。
月的銀光灑在她的臉上,五官細緻而柔和,甚至那眼星兒還藏著閃爍的笑意,官剎的心底無端地挑起一絲複雜,這女人真的連一絲該有的懼意都沒有,為什麼?
見他不發一語,言曦咬了咬唇,忽然想到──「我沒有騙你,你看!」她拉起裙襬,露出了兩隻光裸潔白的小腳。
他眼底的溫度熱了起來,慍色的眼轉為深濃,鎖住那雙白皙小巧的腳踝,像兩隻純白的鴿子,輕輕地落在月光下,他只要一隻手就可以包裹住它們……
他眼底的溫熱讓言曦的臉頰湧上一層紅辣辣的熱意,她的心跳亂了拍,忙將裙子放下,遮住不該讓男人看到的小腳。
官剎抬起眼,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胡思亂想,他臉色僵硬地轉過身。「在哪裡?」像要否認心底曾有的騷動,他的聲音比平日還來得冷硬低沈。
言曦愣了下,才意會到他的話。「鞋在床下。」她看著他高大的背影走向屋內,心底浮上一層月光般溫柔的甜意。
「外頭好冷喔!」她故意朝裡頭大聲地說道,眼眨著頑皮的笑意,輕手輕腳地跟著進屋。
屋內果然比外頭暖上三分,言曦臉色稍霽,但清麗的臉龐仍是被凍得有些蒼白。
提了鞋從內室走出來的官剎,一見她就下逐客令。「穿上妳的鞋後滾出去。」他將手上的紅鞋丟在她的腳旁。
「好。」她乖乖地彎下身,慢條斯理地穿鞋,黑眼兒四處瞟啊瞟的。
「別考驗我的耐性。」他擰起了兩道濃眉,瞪看著她不安分的模樣,所剩不多的耐性正快速流失中。
「我穿好了。」言曦立刻從善如流地站起身,唇上掛著滿滿的笑意,像只偷了腥的貓兒一樣。呵呵,今晚的收穫真多啊!
「那就滾出去。」瞧她笑得一臉燦爛的模樣,他覺得刺眼至極,可惡,他一開始就應該將那雙鞋和她的人一併扔出去的!
「別趕嘛!我這就『走』出去。」言曦走向門口,口中不斷微嗔,一點也不畏他的惡聲惡氣。
「我明天再來。」一說完,她就忙不迭地關上門,在門後俏皮地吐吐舌。
天,快亮了。找到了她唯一熟悉的人,言曦好心情地走回住處,從後頭傳來的咆哮聲,讓她的笑靨泛得更大了。
※※※
該送什麼呢?從淑姊兒端來洗臉水開始,言曦就不停地想著,要拜訪人家,總得帶些禮物,才不會失禮吧!
「言曦,聽說王爺昨兒個夜裡回來了。」淑姊兒邊收拾著言曦吃完的早膳,邊說道。
「嗯?」坐在鏡台前的言曦心不在焉地應道。
「妳到底聽見了沒?」她伸出手在言曦的面前揮了揮,試圖招回她不知到哪兒神遊的魂魄。
「什麼?」她回過神,眨了眨不解的大眼。
「我說,王爺,也就是妳的救命恩人,他昨夜回王府了。」淑姊兒拿起木梳,仔細地幫言曦梳發綁辮。
「哦!」她輕哼了聲,不是很感興趣。
「妳怎麼一副提不起勁的模樣,難道妳不想見到王爺?」看著鏡中人云淡風輕的模樣,她詫異地停下手上的動作。
「還好。」她比較想見的是昨晚的那名男子,對了,他到底叫什麼名字,今晚可得記得問他。
「哎!妳這孩子真不懂事,只要得到王爺的歡心,不要說是認妳當妹子,就是讓妳當他的妻妾,那也成啊!哪有人不想飛上枝頭作鳳凰?」她繼續手上的動作,要將言曦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言曦雖不是絕艷的美人,但那彎彎的眉、燦亮的大眼和紅馥的唇瓣可是十分賞心悅目,令人看了就舒服,如果真能擄獲王爺的目光,那就更好了。
「我就不想,當鳳凰多辛苦,我寧願當只小燕子,自在地飛來飛去,要不,當天上的雲也不錯,懶懶的,多自在,妳瞧,那幾朵白雲懶散地斜躺在天上,半天也不肯移動一下,真令人羨慕!」言曦指著窗外的白雲,好生羨道。
「傻孩子,淨說些傻話。」淑姊兒被逗笑了,也不想再多說些什麼,反正各人有各人的命,當上了鳳凰也不一定快樂,反而是像言曦這樣維持著赤子之心,日子倒還要快活些。
「咱們王爺可是長得俊逸非凡,妳可不要看到王爺後,才後悔沒聽我的話。」淑姊兒忍不住打趣地說道。
什麼俊逸非凡?她才不稀罕,男人只要有一雙好看的劍眉、炯亮的眼、挺直的鼻、薄薄的唇,雖然脾氣有點壞,雖然臉上的線條有些冷……她的腦海浮現出一張俊拓不羈的臉龐,等等!她在想什麼?言曦嫣紅了臉,羞赧地想將自己的臉埋起來,不讓人看到。
「妳怎麼了?」淑姊兒看向她。
言曦拚命地搖頭。「沒事,沒事。」
「真搞不懂妳這孩子,來,看看鏡子,滿不滿意?」
言曦抬起頭,臉上熱意未消,襯得一張清麗的臉蛋更嬌上三分。「好看,這是什麼髻?」
「菊花髻,正應和秋天的景。」
他也會覺得好看嗎?瞧著鏡中的臉龐,言曦的思緒又飄走了。
「妳今兒個可得安分些,別到處亂跑,萬一王爺差人來找妳,找不到人可就糟了。」淑姊兒在離開時,再三囑咐。
言曦應付地點點頭,托著腮,望著鏡中的自己,唉!不敢期待他的讚美,只要他別再趕她出去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