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就在大家的祝賀不安然結束,沒有任何意外,也沒任何驚喜,猶如一盤定局的棋,阿明只能照著走下去。他沒有結婚的喜悅,有的只是無盡的悵惘。
婚後的他照樣上著班,從老家到公司只是多了一小站,不過卻要早起個一小時才能搭到電車,雖然第一天的早晨幾乎快要了他的命,不過後來就習慣了。
這天,跟真真道別後他也在同樣的時間出門,如今的生活只剩規律與平凡,但是,那正是他需要的,他不想再動自己的腦筋,也不想再為任何小事而心煩,就像只在都市水泥叢林生活中的鳥,雖然沒有廣大藍空讓它翱翔,也沒有青蔥樹林讓它停息,更沒有新鮮空氣讓它呼吸,可是現在的生活卻讓他感到愜意而滿足地棲居著。
搭上那班固定的電車,約二十五分後電車就在阿明望著窗外風景時到站,他走進了熟悉的地下道,在他的眼中那是個通往天國的出口,一個連接過去記憶的時光通道,一旦穿越他就必需背負起他的罪孽。
突地,一個模糊的身影輕輕在眼前掠過,那是一個他不願想起的身影。
等到自己有所察覺時,阿明的雙腳早已不自覺地奔跑著。
匆促的腳步,漫長的地下道,他急著跟上前方那個人。
白亮的光線從出口射進,霎時那人的身影也沐浴在白光中,模糊了他的臉、他的身影。
未適應的雙眼捨不得瞇起,緊緊抓住那目標物,亮光讓他的側臉更白,臉頰閃著柔亮的清晰,順直的發稍挑染著紫色迷彩,在空中飛舞揚動,好美。
那人走得好快,他不想移開視線,更不想讓那人從他的視線中跳脫,阿明奮力地追了上去。
他想繼續看著他。
因為他在阿明的心中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是天使。給予他救贖的天使。
別走!阿承,別走!
那個封印在阿明腦裡的名字,正鮮明地迴盪著。
他終於停下那發慌的追逐,眼前遼闊的車站大廳只是一堆陌生的面孔罷了。
剛剛只是自己的幻想?只是自己的奢望?他感受自己眼眶的熱燙,他的身體彷如一小部分被抽走般,徒留一種寂寥的氣氛,空虛的籐蔓從心臟長出,無窮盡地攀延,精氣用光般無力。
何時阿承的份量在自己的心中佔得比真真還多?這些影像難不成一直存在?只是自己不願去察覺罷了。
想守護他,想安慰他,想止住他不斷滑落的淚水。
思考著阿承最後對他說的話,阿明的心,動了,猶如注入新的養分般跳動。他知道他這次真的犯下了一個大錯。
之前只是想站在一個大哥的立場安慰他,沒想到自己竟然陷了進去。
不該與他一起沈淪的,一開始的同情就是錯的,不該……喜歡上他的……阿明突然有這樣的體悟。
沒想到自己是一個如此拙劣的人,阿明責罵自己的遲鈍,為什麼都沒有發覺,他的心像囚禁在地牢,為見不著陽光而苦惱。
但是這一切都來不及了,阿明已經親手斬斷了與阿承的連繫,他再也見不著他了,而他得過著自己所選擇的生活。
沈緬在過去是沒有用的。
他得忘了他,忘了這種對生活沒有必要的多餘感傷。就算現在察覺自己的心情也都沒有用了,他並沒有改變現狀的任何力量,也遑論勇氣這種不實的東西。
他只能懦弱地在自己心底偷偷掉淚,掩蓋已發炎的傷口,隱藏自己的悲傷,然後,努力地忘卻,忘了有關那人的所有一切。
如今,阿明的心仍像被什麼東西揪住,無法舒坦,只是渾沌的腦袋裡,尚有一個殘留的影像比較清晰。
★★★
刺眼的夏日正散發著惡毒熱力烘熾著大地,帶著紫外線的光束從被葉綠素捕捉的網縫中逃脫,筆直地掉落在一片白皙的肌膚上,與遮蓋搖晃的樹影成了一幅斑斕絢麗的油畫。
不知名的樹下正有個身影躺著,靜靜地伏著,像只貪戀睡眠的貓,只見他不捨地在綠茵草皮上翻過身來,南方吹來的徐徐涼風輕輕拂過凝著細汗的鬢角與頸項,他張開眼仰望著綠蔭中閃動的光輝,葉枝微晃,耀眼光澤跟著變換。
夢幻的美景呀!他歎道。悠閒讓他的心慵懶,他沉醉在這種熠熠搖擺變化的幻境裡。
不遠處正有個人對他叫著:「阿承,你要去上鄭教授的課吧!我們一起走吧!」
呀!剛才吃飽結果就在樹下睡著了,阿承抓抓自己的頭道:「不想去,你自己先走吧!」
這麼大熱天裡還要窩在狹小擁擠的教室裡聽著半禿頭教授的催眠曲,阿承一想到就覺得噁心,他有點後悔選了那門課。
雖然教室裡有冷氣的吹拂,但是阿承就是不喜歡經冷氣調節過後的空氣,總是瀰漫著不自然的味道。
遠方那人已經走近,是阿承同科系的同學。
「我看你這學期大概又會被當很多科,小心畢不了業呀!」那人捶了一下阿承的頭就走了,宛如特地過來打他這麼一下地。
「要你管那麼多。」阿承嘖了一聲,老實說他還不知道剛才那男人叫什麼名字,只是這學期修了幾門同樣的課便很常看到他。
已經是二年級了呀!阿承隨意考進的一所私立大學,似乎沒有想像中那樣美好,不僅偏僻而且還離家很遠,有點古怪的他只好在外找間便宜的屋子,因為他難以想像要是自己住在全是男人的學校宿舍裡會發生怎樣的事。
太可怕了!大概會噴鼻血而亡,再不然就是哪天可能會發生性騷擾事件,讓加害者阿承被學校開除也說不定。
因此,有點離群索居的生活讓他有點孤僻,朋友這種角色的人物不多也不深人交往,簡言之,阿承成了眾人眼中的怪異獨行俠,一些眾會或是班游都很難看見他的蹤跡。
「奇怪,他怎麼知道我叫什麼?」阿承聳聳肩輕聲說句算了,頃刻又閉起眼來打盹。
「哎喲,你還在睡呀!」
同樣的聲音讓阿承豎起耳來。
「太陽都快下山了,你還真能睡。」那人的語氣還真帶了點佩服的意味。
「呀!又是你。」
「足呀!是我,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大餐。」
「你們?」
「嗯嗯,聯誼呀!有女孩子喔!」就在阿承還在恍惚中,那人一聲「走吧!」便將阿承拉走了。
抒情的流行音樂正從音響裡流出,服務生正等著阿承這一群吵雜不休的人點餐。
阿承都快聽不到對面的女孩正跟他說什麼了,他只好裝傻對她笑笑使勁地喝著服務生剛端來的玉米濃湯。
一個看似領頭的人大聲說著:「呀呀,各位,大家先來自我介紹一下吧!彼此認識認識,那先從我開始好了,我是……」
誰想跟你認識。阿承在心底說著,這人不是他喜歡的型。之後不久便是那個將阿承拉來的人,原來他叫張士剛呀!很普通嘛!阿承在心裡下了一個簡短的結論。
當阿承把濃湯喝完的時候正巧輪到在他斜對面的長髮女孩,那女孩令阿承有點眼熱,那端整的五官與秀麗的臉龐,尤其足那只建立的鼻子無一不讓阿承感到熟悉。就在那女孩前言說完要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阿承不自覺地叫了出來。
「小琳,你是小琳?」
女孩張眼遠望,稍稍有點吃驚:「啊!你是阿承嘛!」
同一時間,眾人也都同樣地驚異望著這二人。
「一年多不見了吧!過得怎樣?」小琳跟旁邊的女伴換了位置坐到阿承的對面問著,「你變了好多呢,這次的髮型還挺適合你的。」
「是嗎?」阿承撥弄自己的短髮意味深長地笑著,「那你呢?」。
「我快達目標了,再一年一定可以及腰。」
「哈哈,我不是說這個啦!我是問你過得怎樣了。」阿承仍在笑著,他沒想到這女孩竟還記得那時的話,「不過,我們還真是有緣呢!」
小琳也同意他的話,兩人自成了一個小天地聊了起來,從補習班的趣事到現今的大學生活無一不談。
在愉悅地結束晚餐後,大家也都進行地相當順利般,已有幾個人找好女伴離去了,有的送女孩子回去,有的還想去續攤,大家便都分道揚鐮了。
與眾人道別後,餐廳門口只剩阿承與小琳還有兩、三個正待離去的人。
耳後傳來聲音:「阿承,接下來你要去哪?」是那個人,阿承聽到之前的人都稱他為小剛,便順口說著:「小剛你呢?怎麼沒跟他們一起走?」
「嗯,沒看對眼的所以還在這。」
「這樣呀!我跟小琳要繼續晃下去,要一起走嗎?」阿承其實有點感謝小剛,要不是他強硬拉他來,阿承就遇不上小琳了。
「不會打擾你們?」
「怎會?小剛也一起來多熱鬧呀!」小琳笑嘻嘻地說道。
「好,那我們走吧!」
一間以咖啡色原木裝飾的PUB,內部橋黃的燈光柔和地散播氣氛,不同之前用餐的店,裡頭播的是古典樂,店裡的人雖多,但卻只有輕微細碎的說話聲。
「好特別的店喔!」小琳與小剛異口同聲地說著。
「不錯的地方吧!」
「我還以為PUB都是那種吵鬧的地方呢!沒想到也有像這樣的店。」
「是小琳說想來這種地方瞧瞧的,這可是我挺喜歡的店喔!」阿承有點小得意地說著。
「好棒,我也喜歡這裡。」小琳開心說道。
三個人在吧檯坐好後,老闆和藹地招呼著。
「阿承,好久沒看你來了,今天還帶了朋友呀!真難得呢。」一抹慈祥的笑容,老闆挺著渾圓的啤酒肚說著,阿承喜歡這個接近中年的老闆,因為他給人的感覺有點像足記憶中的父親,而且這間店不會有些奇怪的客人,阿承可以很放心地在這裡啜飲小酒。
「今天那個工讀生沒來呀?」阿承問道。
「是呀!看樣子我又得再雇一個了,好不容易把調酒的功夫都教了,沒想到還是跑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一點耐性也沒有。」
「那老闆你請我好不好?我絕對會很認真的。」阿承撐著臉頰說道。
「哈哈,要是真請了你我看我地窖裡的名酒都不保了,好了,要喝點什麼?」
「雞尾酒就好,今天有女孩子在可不能醉。」阿承轉頭看小琳道,「也給他們一樣的就好。」
「我從沒喝過酒呢!好興奮喔!」小琳雀躍地說著突然轉問坐在隔壁的男人,「那小剛呢?」
「我、我倒是有喝過啤酒。」小剛望著他們兩人續道,「是高中的時候大家讀瘋去買來的,我覺得不是很好喝。」
「真看不出來呢,我還以為你會是那種海量的人,沒想到你喝酒的資歷這麼淺呀!」
阿承說道,優雅地拿起眼前老闆剛調好送來的酒,輕輕地啜了一口。
有點酸甜又有點小小的剛辣,阿承隨著嘴裡嚥下的冰涼心情有點凝重了起來,每次喝酒總是會這樣,他討厭等下即將流竄的情感,為了擺脫這種感覺並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盡情地與他們兩人聊著天,努力笑著。
時光在歡樂中流逝,午夜的灰姑娘是不能待超過十二點的,阿承與小剛送了小琳回住處,三人彷彿有著相見恨晚的感歎。
她對著他們兩人說道:「很高興認識你們兩位,希望以後大家都是好朋友喔!」
「是呀!爬樓梯要小心點,我看你有點醉了。」
小琳笑了一下,說了聲「哪有可能」便進了大門。
「好了,那我也要回去了,BYE—BYE。」阿承對小剛說道。他覺得自己似乎喝得還不夠痛快,心底正盤算著等會兒再買幾罐啤酒來解饞。
「等等,我跟你一起走。」
嗯,不知道還剩多少錢?可以買幾罐呢?阿承想著這兩個問題,根本沒聽到小剛跟上來的腳步,直到肩膀被人從後方捉住他才停步,壓在肩上的手掌重量讓他震了一下,那力道彷如深深地嵌進了心臟,好熟悉的感覺呀!
不!他一點也不想想起來的。
「別碰我!」他大喊。明明都已經過那麼久了為什麼還是忘不了,可惡!
「你、你怎麼了?喝醉了嗎?」小剛無辜地問著。
「抱、抱歉。」他撥開小剛搭在他肩上的手,「是呀!看樣子我還是快回去的好。」
「我送你好了,你這樣挺危險的。」小剛關心說道。
「你不是住學校宿舍嗎?我住在外面耶!這樣你會繞遠路的,不用了。」阿承盡量婉轉的推辭,他一點也不想跟任何人有太深入的交往。
「阿承,你一定不知道你喊我的名字時我是多麼地高興。」
什麼?這傢伙想說什麼呀?阿承心裡蒙上了危機訊息。
「你在班上也是,都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身為班代的我實在是很不忍心看你這樣下去,跟班上同學的距離越來越大,你難道一點也不想改變你的人際狀況嗎?我很替你擔心呀!」
原來你是班代呀!怪不得這麼熱心。阿承默默地聽他繼續說下去。
「好不容易今天把你找出來了,看你也是跟開心地跟小琳同學聊著,還以為你有改變了,沒想到你還是一樣,為什麼你就不能……」
「好了,你說夠了吧!」打斷小剛的話,阿承瞪了他一眼,「如果你還是要繼續說這些感人肉麻的話那就省省吧!你說得再多我還是一樣,左耳進右耳出,不會變的。」裝出有點憤怒的模樣,阿承心底覺得自己像演員般登台。
阿承他並沒有生氣,只是他覺得必須扼止小剛的言行,並且盡量離他遠遠的,因為小剛是好人,很好的人,他不能靠近這麼污穢的自己,他會被他帶壞的。
「呀!還是你看上我了,我這人最討厭囉哩叭嗦的,如果是一夜情那就沒關係,我樂意奉陪,不過你付得起嗎?」阿承用著高姿態的姿勢睥睨著。
「你、你在說什麼?」
「你真的很煩耶,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快點從我的視線中消失好不好,求求你快滾吧!」
小剛忽青忽白的臉在阿承眼中變得有點渺小,然後漸漸地消失不見。嘖,蒼蠅,別來煩我啦!阿承甚至在心底扮了一個嘲諷的鬼臉,一點也不在乎他傷害了別人,因為他的本質還是不變,知道自己不是那麼好的人,那惡劣的個性還是牽制著他,不容許別人太靠近,將自己護衛起來,只有他才能玩弄別人的心。
★★★
「喏,小琳的手機號碼,我去問來的。」小剛將一張抄了數字的小紙條遞給阿承。
天呀!這傢伙是沒有神經還是沒有大腦?上次說的那些狠話竟對他沒效。阿承有種遇到比他還厲害的人的感覺。
「就算只有一個人也好,我希望你能改變、能開心點。」小剛微笑地對他說道:「我看得出來小琳是個不錯的女孩,而且你們又挺合得來的,我相信你們能繼續當好朋友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阿承用著很冰冷的語氣問道。
「上次聽了你說的話我想了很久,知道我可能不是你喜歡的朋友類型,嗯,沒關係,我會盡量不出現在你眼前的,不過,你要是有困難記得別忘了我,在我心底你還是朋友的。」
這是校園青春喜劇嗎?阿承有點不耐煩地低下頭,這傢伙還真是纏人。
「謝啦!不過,我的事不需要你來管,現在你可以從我眼前消失了。」接下那張紙條,阿承不屑地說著,帶著一抹殘酷的笑。
這次阿承可以更清楚地瞧見小剛那張發綠的臉,彷彿強忍著疼痛般離去。似乎上癮了,阿承有趣地看著這一幕,發覺玩弄他是件有好玩的事,他判定小剛是那種有著過人耐力與驚人熱誠的人,他絕不可能就這樣放棄,因此,他等待著下次小剛新的把戲與花招。
我會照單全收的,呵呵。阿承攤開那張紙條把號碼輸進自己的手機。
但事實上天不從人願,從那次起,小剛真的在阿承眼前消失了,這麼說似乎不太正確,而是小剛不再主動找阿承聊天,雖然碰面會點頭打招呼可是就是缺乏了什麼似的,阿承還真有點後悔對他太殘忍了,喪失了一個玩樂趣味。
當期中考結東而百般無聊的阿承只好打電話約小琳出來,他想,原來他還是需要朋友的呀!
「阿承,小剛呢?怎麼最近都沒看到他?」小琳操著她那爽朗的口音問道。
「呀!嗯,他在忙社團的事。」阿承心虛地說著。
「這樣呀!那就不好意思拖他出來了,不然我們就可以像上次那樣三個人一起玩,真是可惜。」
「是呀!不過來日方長別擔心。」
阿承說句安慰的話,他發現其實有人可以陪他聊天說話是件很不錯的事,自己的四周猶如明亮溫暖了起來,宛如可以從過去沈浸的泥沼中解脫般,他可以忘卻掉一切令他難受得喘不過氣來的記憶。
同時,自己身上所長滿的尖刺也剝落掉,他可以更和藹地對待別人,讓自己的心變得更加柔軟,雖然現在的生活還稱不上是美好,他還感受不到那種奢侈的幸福,可是他不再那麼悲傷了。
在寂寞時總是會特別地脆弱、特別地感傷,阿承自己也覺得再這樣沈溺是不好的,他想要快樂,擁有像以前那樣的快樂。豁然覺醒的體悟讓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大病初癒的患者,望著眼前說話說得很開心的女孩,那笑容真如雨過天晴的彩虹般,那樣美麗、那樣柔和,散發著阿承所缺乏的光亮。
赫然,他察覺他所需要的東西了。
他需要的東西……
是的,不只是朋友,更貼切地說是溫暖,可以治療內心傷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