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沒有隨著她的動作下移,反而是極深思的,在她帶著噁心巴啦的假笑面具的臉龐上來回細細游移。
背脊上的寒毛被他凌厲的目光瞅得「豎」然起敬。她臉皮僵硬地抽了抽,「怎……怎麼了?」
「我有對你做過什麼嗎?」他狀似隨意問起,但口吻裡有一絲緊繃。
橡皮筋有彈性,也極可能被扯斷,更何況這根橡皮筋看起來已經要斷不斷的。完全不明白他這神來一問,「啊?」
「你看起來好像很怕我。」他漠然地盯著她的臉,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表情,她有所隱瞞,他必能發現。
「啊?」愣了半天,她還是驚疑地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
這完全跟他到底對她做過什麼無關。而是他本身就是一個恐怖的存在,不怒自威,盛氣凌人,架子端得老高……試問他們兩個能找到有一天是和平共處相安無事談笑風生的嗎?但跟他相處也並非全然沒有樂趣可言。
她在東方家過得太平順也太壓抑,習慣了溫良地服從爸爸的旨意,習慣了平靜地接受東方洛離的嘲弄,習慣了被當作隱身人獨自一人過生活,難得地,有人能激起她鬥爭的情緒,越戰越勇。難得地,就算是被迫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也從不覺得抑鬱。
她血液裡是有荒唐因子的。
媽媽死於飆車。
嚴謹刻板如爸爸怎麼會娶了這樣一個女人,她是不太明白。但媽媽死後,他對媽媽的恨意統統轉嫁到她的身上,她是可以感受得出來的。恨其不幸、怒其不爭,要把她培養教育成他那樣的人的想法在她大學時代就已經宣告破產。
她是個讓他失望到極致的女兒,以至於他要從別人的兒子身上找安慰。
說起來,傅子健跟爸爸還真有幾分的相似。
「你除了會『啊』之外,還會說點人話嗎?」他不耐,屈指輕叩桌面。
她是有鬥爭情緒的人!她歎了一口氣,拿起水杯輕搖,「如果我把這杯水倒在你身上,你會怎麼樣?」當她覺得這男人沒事瞎發脾氣有點可恨挑釁,有點小惱火,讓她有潑水沖動的時候,他就會……
「殺了你。」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如果只是不小心呢?」她再問。
「也不行。」冷酷。
「那不就是了。」她拍板定案,總結陳詞。此乃惡人一隻。
退堂。
總監大人一向橫行霸道慣了,突然有一天問人家,你為什麼那麼怕我?
這讓東方小姍百思不得其解。
頑石也有開竅的一天,吃人猛獸也會同情爪下獵物?
當然不可能。
該殘暴的時候,他依然故我地殘暴著,橫屍在他爪下的不計其數。東方小姍一直堅信如果她沒有一個叫吳幸的舅舅的話,她的日子也不會像現在這麼好過。
所以她每次在把總監惹得火冒三丈之後,總是要撥個電話給舅舅,千恩萬謝他是吳幸。
難得有一天的訓練量不多,她充分利用有個舅舅是大佬的好處,早早地從練習室潛逃到總監的辦公室吹空調。
時至盛夏,天氣炎熱得透不出一絲風來。
即使如此,訓練的老師也不肯開空調,只有幾台電風扇用力地吹著,吹來的也只是暖氣。
小飛幾個女生的大腿上還包著保鮮膜在跳舞,這一切都是為了幫助歌手們減肥啊。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肥,雖然時下女生流行骨感美,但知足者常樂,她對自己玲瓏有致的身材非常滿意,不需要再加以矯正了。
她像只吃飽了喝足了就懶洋洋地打著呵欠困覺的小貓,蜷縮在沙發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瑞麗雜誌》。
能在猛虎眼皮底下如此放肆的貓,見過嗎?
因為貓的背後有獅子撐腰啊,貓如此想著,於是越發的放肆,抵不過濃濃的睡意,拉過他的外套蓋在自己的身上午覺去也。
處理完一堆雜事,傅子健習慣性地抬頭尋找那一抹小肉球。
她倒是好命。
在他忙得焦頭爛額之際,她仰面朝天呼呼大睡。俊眸突地一怔,凝見她抱在懷裡,蓋在肚子上的那件衣服……被揉得皺巴巴的……不正是他的西裝外套嗎?
他驀然起身,大步逼近那只睡豬。
大掌無聲扣上西裝領子,準備趁她好睡一把抽出衣服,順便叫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摔個屁股開花,好叫她知道,把他的衣服弄皺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
她突然哼了一聲,將小臉深深埋進西裝外套裡,聞著那清香芬芳的味道,滿意地長長吁了一口氣,俏顏嬌憨。他微微一愕,掌心鬆弛。
怔忡地凝睇她全然放鬆無戒備的睡容,眉峰微聳,頗受困擾。
待回神時,冰涼的指腹已點在她紅潤的柔頰上,一路滑向她蜜色的軟唇,指尖竟微微發顫。
一手撐在沙發上,他俯身貼上她光潔的額心。
驀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東方小姍睜開朦朧睡眼,只覺有抹淺藍影子在面前晃得掠過,再細細一看,總監大人正神色微異地側立在茶几對面,俊目頗惱地瞪著門。
搖搖有些昏沉的腦袋,她又聽到外頭有人在敲門。
原來不是夢啊。
那麼……唇上刷過的那點若春風般輕柔的滋味也未必是夢啊。
她略略遲疑地拉了拉懷裡的衣服,有他獨特的暖香纏繞,她不會在夢裡抓著他的衣服在啃吧?
她暗暗心驚,看來以後還是應該要自帶小毯子。不然把口水滴到他衣服上,那死相會很慘很無人道的。
「進來。」他沉聲道,俊容上的不悅已經悄然掩去。
來人跟總監大人有著一模一樣俊朗的五官,卻沒有總監大人渾身散發出那種凌厲沉肅的氣息,他顯得更柔和些,純真些。
「原來你也在這裡。」傅子康唇邊漾起淺淺的笑容,讓東方小姍不禁揣度起,總監大人如果笑起來,是否也能這般明媚照人。
偏著腦袋朝總監大人瞟去一眼,見他面無表情地對著傅子康,負於身後的雙手卻壓抑地握成拳,「你們有事要談,那我就先出去了。」雖然她不太清楚發生什麼事了,但是萬一兩個人真的動起手來,殃及無辜她不是自找倒霉受的嗎?
速速離開是非之地才是上上之選。
她越過總監的時候,他只是淡淡地移開視線,彷彿是默許了她的叛逃。反而是傅子康玉影微晃,須臾就閃過身,擋住她奔向自由遠方的唯一通路。
「小姍,你別走。我是來找你的。」
她張開嘴,露出詫異的表情。
傅子康好笑地揚起星眸,「難道你以為我是來找子健的嗎?他那麼沉悶,我怕會被他憋死。」
她不用往後看,渾身寒毛就已經筆直地豎了起來。喂,喂,你要找死,能不能不要拖別人下水啊。有沒有公德心?
「他一年跟我講的話總的合起來還不到二十句。」他孤獨地說道。
那不是從側面證明你做人很失敗嗎?他今天一個中午就跟她念叨了二十句捏。雖然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比如——窗戶沒有擦乾淨、地板上還有灰塵、便當涼了不好吃、你是豬啊之類的滿腹牢騷和不滿怨言。她也沒比傅子康成功多少。
「傅子康!」總監壓低了嗓音充滿警告。
傅子康呵呵一笑,渾然不在意。
長這麼大,他從不曾怕過子健。
子健凶、狠,但在爸爸媽媽面前還不是照樣得溫馴服帖,裝出一副孝順兒子的樣子。他可是爸爸媽媽的寶貝兒子,要是子健傷了他一根毫毛,爸爸媽媽可不會那麼簡單地放過他。況且這些年,如果不是他年年在爸爸媽媽面前為子健美言,說不定這個大兒子早就被他們放逐遺忘到海角去了。
誰讓子健不成器呢?
「他現在又多了一個不是。」
她不想聽,她一點都不想聽……無奈腳底生了根,兩耳拔起,洩露了她的好奇之情。
「東方小姍,你還不出去?」奈何不了傅子康,他拿東方小姍開刀。
看吧,池魚的下場。她連忙開動雙腿,走了幾步又耳尖地聽到傅子康暖聲在說:「你答應媽媽要讓小姍去我的工作室排練,做我演奏會的嘉賓,連著三天我都等不到人。現在我親自來接人了,你又要把她趕走,是不是想食言了?」
原來她被總監大人給賣了啊。
東方小姍後知後覺,僵在門邊,心裡百轉千回,不知到底是什麼滋味。要是她沒記錯,她可是當著他的面回掉了傅子康的邀請啊。
總監沒有回應傅子康,只是用清冷的聲音念出她的名字:「東方小姍。」
偏偏是從傅子康口中聽到消息啊。
她接連幾個星期都在他辦公室裡吃午飯,他卻從來不提這事。
究竟是他不曾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還是他覺得對她沒有什麼好說的?
她的存在感真弱啊,弱到誰都可以替她作決定……她唇邊泛起苦笑,忙開了門就出去了。
關門聲不小心大了些。
她真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時恍惚,手心打滑,那扇門就叫風猛地一吹,重重「砰」的一聲合上了。
門裡門外,兩個世界。
這個時候公司裡回家的回家,休息的休息,走廊靜得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嬌顏微怔,清眸茫然失所,鎖不住眼前任何景致。
她聽到心口失落的聲音。
心沉若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