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在是受夠了這些自以為是的「長輩」了。
「給我換掉。」他極力壓制怒氣不往她身上發。
「啊?我弄得很辛苦……」
「現在!」他厲聲道。穿成這個樣子像什麼話,嗯?像什麼話!厲眸掃過東方小姍曼妙的身子,那種帶著惡意怒意的目光不由叫東方小姍微微瑟縮,尷尬地側過身子。她還是躲著他?
傅子健冷笑了起來,「現在怕人看了,現在覺得難堪了?」
「不……我不是……」
「這種衣服是給那些沒什麼本事又想擠上位的小明星穿去露點的。你東方小姍是什麼人,綜藝大哥吳先生的親外甥女,需要這麼下賤地去虛與委蛇,去迎合那些粗俗觀眾的口味嗎?東方小姍,如果你都不愛惜自己,那麼我勸你還是趁早滾蛋走人的好。」他大步越過十瑔媄,從衣架上胡亂抓了一件衣服丟給東方小姍,「換上。」
「不行啊,這件太土,怎麼能襯托出她出塵脫俗的氣質?」身為專業服裝師,十瑔媄要冒死直諫。
「跟你無關的事,你閉嘴。」他狠狠一瞪。每次為這個惹禍的小姨善後他已經厭惡到極點了,偏偏她從來不知道收斂,越來越猖狂,「只要有你在,就一定會有模特來跟我訴苦。」
「那是她們想藉機接近你。」她冤枉。
他斜睨一旁愣愣的東方小姍,「你還不去?你不嫌丟人是嗎?」
「不要啊,我的傑作——」木瑔媄還在做抵死掙扎,像只老母雞一樣護在東方小姍的身前。
傅子健臉色微青,快顧不上什麼尊老敬賢的屁話了,上前逮著東方小姍軟滑的胳膊就要給她換。
一直沉默不語的東方小姍突然冷冷地開口了:「你們……都不要吵了。」她將他丟給她的衣服攏在懷裡,不去看傅子健愕然的眼神,面無表情地說道,「你是總監,這裡你說的算。我現在就去換。」
拉過小更衣間的布簾,她渾身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小臉上的木然轉而深深的受傷。
就算她再怎麼麻木不仁,有些話聽多了,她也是會當真的。
就算她再怎樣厚顏無恥,他一點情面都不留給她,她也是會被傷透心的。
她是聽慣了別人的冷嘲熱諷,可是唯獨他不應該這樣啊……
「小姍美人,要不要阿姨進來幫你?」十瑔媄在布簾外小心翼翼地喚道。
「不,不,不要。我自己可以。」東方小姍連忙擦掉掛在眼角的淚水,從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起來。
那一聲壓得極低的抽泣聲聽來叫人心疼萬分。十瑔媄歎了口氣,回頭瞪那個不解風情的小子,「喂,你啊,怎麼把話講得那麼難聽……」
「我說錯了嗎?」他幽深的目光緊緊盯著那深色布簾,隱藏在眸底的,是他無法言喻的感情。
「衣服我是挑了給她穿的,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十瑔媄難得見義勇為。
傅子健懶得理會她。
他挺直了背脊。
一身的沉肅漠然將人拒之千里之外。
他要讓東方小姍知道,他一點都不後悔,他說的沒有錯。
十瑔媄老早就看這個外甥不爽了,她埋著頭整理衣服,一邊嘀嘀咕咕自言自語:「奇了怪了,又不是人家的什麼人,怎麼管那麼多?真不知道是太閒了,還是吃飽了撐的。」
鐵拳倏地收緊。
「該不會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人家的男朋友了吧?」她無視,繼續喃喃說道,「可是我記得吳幸那死鬼說過,東方家那誰的大兒子跟小姍美人從小就一對,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家湊自己家人多和睦。唉,這下不就叫做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囉。」
所以東方洛離一出現,她就躲他跟躲瘟疫一樣?
傅子健面上肌肉不停抽搐。心口被十瑔媄那一番話震得幾乎要碎了。
鐵齒牙根咬得死緊,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發了瘋衝到簾子後把東方小姍拉出來質問——流水無情?她對他就沒有一點感情?全然是他一個人在自作多情?
可笑!
明明是她先來招惹他的,明明是她先喜歡上他,對他唯命是從的。
那就要這樣下去!
東方小姍挑開布簾,身上的布條已經換成了中規中距的背帶褲和白色T恤,包得嚴嚴實實,看得十瑔媄心碎地「哎」了一聲。傅家小子你也算男人嗎?活色生香你不看,要看一堆布。
將換下的長條布交還給十瑔媄,她平靜地說道:「麻煩了。」
「你……」傅子健走上前停在她身側,長指動了動,幾欲輕碰她微紅的眼角,東方小姍卻微微偏開身,木然地與他擦肩而過,小小身影自門邊無神飄遠。
傅子健僵直著手。
努力挺直了背脊,卻發現背脊一陣劇痛,好像被什麼銳物毫不留情地刺傷,他一手撐在一旁的桌子上,發出「砰」的巨響。
十瑔媄磨著指甲,狼心狗肺地笑道:「看吧,看吧。我說的沒錯吧。」
人家根本對他一點意思都、沒、有。
過了半晌,他依舊怔怔地站在原地沒有動,臉上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嘖嘖。
不就是失戀了嗎?幹嗎擺出一副天打雷劈寂寞沒人陪的可憐模樣?實在不行,她可以勉為其難地抽出一分鐘的時間陪他講講話……再多就不行了,她怕她會因為無聊沉悶而跳窗去。唉唉,這傅家小子看來真是愛慘了人家。
「喜歡人家就大膽表白啊,幹嗎跟縮頭烏龜一樣……」感情壓抑得這麼深沉有誰看得到?女孩子是用來哄得啊,不是用來吼得好不好,「傅家小子,你要是真喜歡人家,就拿出點實質性行動來。」難為她這根歪梁能這麼悉心輔導晚輩,她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改變了。
傅子健眸光微閃。
實質性行動?
清俊臉龐有猶豫之色。
悠悠記起一路走來,一直是她主動,而他不說歡喜,不自覺也就慢慢地承受住了這份感情,再到現在,倘若割捨,心痛難忍。
如果真要做些什麼才能留住她……
那麼就做吧。
東方洛離拿著一份文件走出電梯。
二十四樓的高層光可鑒人,寬敞明亮到富麗堂皇。
董事長秘書微笑著起身,半鞠躬,「東方部長,你有什麼事情嗎?」
東方洛離揚了揚手上的文件,溫和地說道:「金秘書,我這裡有一份加急文件要董事長簽個字。」
「是新加坡那邊的廠商協調合同?」
「是啊。他們已經同意把產品給我們獨家代理。」東方洛離衝著溫柔賢淑的金秘書努努嘴,示意她快去請示董事長。
金秘書卻搖了搖頭,「不行吶,董事長現在正在會客,他吩咐下來,誰也不能打擾。」
「哦?」他挑了挑眉頭,好奇地瞅著金秘書,饒是金秘書這麼精明強幹小心翼翼的女人也不由怦然心跳,但是伴君如伴虎,身在高位自然時時小心事事小心,她仍是不卑不亢不受誘惑地應對。
「請東方部長稍等一會,待客人一走,我馬上打電話通知你。」
東方洛離鳳眼笑彎,「我在這裡等不好嗎?」
「那麼請東方部長先在休息室休息。」
「我會影響你的工作嗎?」柔嗓輕問。
「嗯?」金秘書微訝地抬起一雙明亮清眸。
白皙俊容揚起淺淺的笑容,「我總有一種感覺,你好像巴不得我快點走開。」他有這麼不討喜嗎?
「東方部長誤會了,我……」金秘書正要解釋,董事長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東方洛離淡淡地掀眸望去。
傅子健雙手撐在紅木桌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頎長玉影緩緩灑了一地。而開了門的東方長倫看見東方洛離的時候眉頭一擰,回頭望著眼前俊逸非凡,但眉眼皆是寒意的年輕人,他正冷視著東方洛離。
本是出來囑咐金秘書事情的東方長倫立即改了主意:「傅先生,我想我們就先談到這裡吧。你說的事情我會好好考慮,那麼我的條件你也慎重地思考一下。」他別有所意地說道。
東方洛離微微垂下鳳眸。
想笑,終究是瞞不過他老人家的眼睛呵。
該替東方小姍擋下的,他寧可觸犯爸爸的天條做了,到最後還是一敗塗地。他老人家心明如鏡,任他玩手段任他折騰,也還是逃不出爸爸的手掌心啊。
傅子健,你又是為了什麼要自投羅網呢?
東方洛離堆起笑容,一個在金秘書眼裡幾乎要生厭的假笑。
「傅總監,好有空啊?怎麼不多坐一會呢?我底下還有上好龍井,不如等下到我辦公室來品茗一番?」
傅子健淡淡頷首,只是跟東方長倫寒暄了兩聲便告辭離去,完全無視了友好的東方洛離。
他的敵意讓東方洛離不由隱隱苦笑。
「洛離,你進來。」東方長倫醇嗓沉聲道。
他知道,他慘了。當然,東方小姍也一樣。
「東方小姍!」
隨著那聲微怒的叫喚,一份載滿了她這段日子幹的好事的寫真宣傳影碟資料的文件包被無情地甩在了她的面前。
她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任管家死命拽著她,她也不敢起來。
「逆子。好一個逆子。」東方長倫怒冒三丈,「我沒有殷殷告誡過你?玩物喪志。你堂堂東方家大小姐,你穿成這樣給別人當小丑,可真給我們東方家長臉啊。怎麼了,不碰音樂你就會死是不是?彈琴?你以為你會彈幾首破曲子很了不起是嗎?自從那個吳幸回來之後,你就開始變了,頑劣不堪,難以管教。你說,是不是吳幸讓你去參加這個什麼比賽的?」
東方小姍搖搖頭,「跟……跟舅舅沒有關係……我……」
「跟他沒有關係?洛離可不是這麼告訴我的。」
東方洛離!
他答應過她什麼都不說的。東方小姍恨恨地抬起眼來,瞪得東方洛離無奈地閉上眸子,把頭偏開,「我只是覺得好玩……」
「你媽就是覺得好玩,所以把自己的小命玩完了。」東方長倫一掌拍在桌上,震得圓木桌嗡嗡直響,「你懂不懂?」
「這又不是……」吸毒、飆車……
「東方小姍,我再問你一句。你到底是我東方家的人,還是他吳家的人?」
她死咬著嘴唇不說話。
這渾身血脈四肢百骸裡流的有爸爸的血,也有媽媽的血,那麼爸爸來告訴她,她到底誰家的孩子?
「如果你覺得自己是他吳家的人,那你現在就去找吳幸,我們父女從今往後斷絕關係永不來往。如果你是我東方家的人,就應該照著我說的去做。東方家要的是一個儀表堂堂,待人接物大家閨秀的大小姐,你以後就是我們東方家的繼承人……可是我怎麼敢把偌大的東方家業交給你?你連最基本的經營管理都學不好,花錢讓你去上課,你每一門都掛紅燈,只有一門音樂課拿了滿分,你就是存心想氣死我是吧?」
「我不是故意的……」那些書她很努力很用功地讀了,可是書上說的那些她就不懂。商場上股市上那些爾虞我詐她真的不懂。
「好。你說你學不會,我也放棄了。我不求你有能力接管家裡的事業了,我只求你安安分分待在家裡,學些禮儀規範,為什麼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他痛心疾首。養不教父之過。他教了,可這是個冥頑不靈的臭石頭啊。
東方小姍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東方洛離不忍地遞上白絹,卻被她一手擋開。
「我也有我自己的渴望,有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啊……」更有,她想喜歡的人……
為什麼她不能又是東方家的人,又能隨心所欲地生活呢?
「你還嫌不夠丟人是嗎?你看看你穿的是什麼?」東方長倫指著她穿著恐龍裝的照片,怒道,「這是東方家大小姐,毫無儀態可言,貽笑大方。這樣一個人以後要繼承東方家,幾萬名員工的生計就仰賴著她。你放心嗎?」
東方小姍想起了那一天,總監看到她套在恐龍衣服裡面,從那大嘴巴裡露出小臉的樣子,輕揚笑容。
那是第一次,她見他笑得那麼愉悅,那麼明亮……
也是第一次,她聽到他叫她——我們家的小姍……我們家的小姍呵,每當夢中聽到似有若無的低吟,都會忍不住咧開笑容去期待。
「爸爸不是有東方洛離嗎?他不是幫你把公司管理得很好嗎?」
但畢竟不是親生兒子啊……東方長倫微微合上眼,沉沉地說道:「所以爸爸才希望你乖乖待在家裡,學著照顧家裡的事情,學一些外交禮儀,以後才能幫著洛離減輕一些負擔。洛離從小就慣著你、疼著你,把你交給他,爸爸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但是你好歹也要爭氣一點,別給東方家丟人啊。」
東方小姍詫異地睜大眼睛。什麼叫做「把你交給他」?是把東方家的家業交給東方洛離?還是說拜託東方洛離照顧她的生活,或者是……
「爸爸,我願意娶小姍。」
鳳眸下一片深幽,看不清那烏亮的眼底到底是怎樣的一番心思。
東方小姍不跪了!
她慢慢地爬了起來,那壓抑了許久的性子有些按捺不住了。
「你願意娶我?那你有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嫁給你?你願意娶我?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之間是不是有感情?」她討厭他,從見到他的第一天起就討厭他。他的陰沉可怕是發自內心深處,他的溫存笑容全是假仁假義面具一張。
他說他願意娶她?說得那麼勉為其難呵。她是草包千金,是爸爸推給他的包袱,他無奈接受?
她才不要。
東方洛離輕勾笑容,不以為忤。
「你不喜歡洛離?不想跟洛離結婚?」
「不喜歡,不想。」
她回答得堅決,惹得東方長倫直皺眉頭,「你現在都二十五了,還整天晃蕩來晃蕩去,沒個著落。我看你也該定下心來了,好好考慮婚姻大事了。」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另一份檔案袋,道,「你不喜歡洛離也沒關係,這裡是我物色過濾後留下的幾個名門小開,你這兩天去好好梳理自己的儀容,過段時間我幫你安排相親。」
她想也不想就揮開那個檔案袋,「我不要。」
東方長倫臉色一僵,「這個時候你的脾氣就這麼大了?你……你想把我氣死嗎?」
「小姍,你就好好聽爸爸的話,看看不滿意還可以再商量……」東方洛離也幫忙規勸。
東方小姍汪燦燦的水眸受傷地盯著東方洛離。
這裡沒有一個人能幫她,沒有一個人會在乎她的感受、她的存在。
她居然在這裡沒有感情地生活了二十三年。
是啊,爸爸連她究竟多大了都記不清了……她二十三,不是二十五,他知道不知道?東方洛離知道不知道?又有誰在乎?
「你叫我忍著,我忍了。你叫我放棄,我放棄了。可是我不知道我這麼做得到了什麼。」她的眼再也不落在爸爸的身上了。
東方洛離心口微微刺痛,「和平共處。」他輕輕呢喃。
「東方洛離你知道嗎,這個世上有一種比家暴更可怕的東西,那就是精神虐待。身體的痛,永遠比不上親情的冷漠和權力的獨裁。這如果是你想要的家,那我勸你還是早點離開吧。」東方小姍攥緊了拳頭,努力扯出一抹笑,拾起地上散落的照片,那一張是傅子健開著車子帶她在秋水湖邊乘涼的照片。她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帶她出去玩過。
爸爸沒有,東方洛離沒有,舅舅也沒有……
她就非要毀掉一切嗎?東方洛離曾想過,只要一半,跟她有一半的血緣關係,是不是她今天就會多聽他一點勸告,是不是她就能多相信他一分?
「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經歷過……」真正的虐待。他歎息一聲。
「不是,我想要的,跟你不一樣。」她笑著,淚並流著。
她從來沒有想過爸爸會僱人來監視她……
終於明白舅舅所說的,媽媽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死的了。在這樣的生活空間裡,永遠得不到喘息,除了自我放逐,還能怎樣去解脫?
「你說要跟我斷絕父女關係。嗯,好吧。」
東方長倫渾身一顫,如神祇般的身軀禁不住趔趄地往後退了退。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溫馴的綿羊也是要反咬一口的。
「以後我的事再也不要你管,我的事跟東方家再也無關。你滿意了嗎?」
舅舅,你也滿意了嗎?
現在是不是皆大歡喜了?
好吧,她的心一點都不痛。比起讓她去跟東方洛離結婚,讓她去跟陌生小開相親,她快樂了。
她委曲求全什麼都得不到,那算了吧。現在開始,就按她的遊戲規則來玩。
蓮步輕移至廳門口,就聽得爸爸雷聲咆哮:「東方小姍,你今天要是走出這大門,你就永遠不是我女兒。」
依舊,不回頭。
她不要做他不爭氣的女兒了,也不要做東方家的繼承人了。
聲淚,俱下。
是他逼著她做出這個決定的。
「小姍,事情還有商量的餘地。」東方洛離幽幽喚道。
是的。但是她不想商量了,不想商量到最後還是妥協了,更不想商量到最後結局還是心痛。
「洛離,讓她滾。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女兒!」一怒之下,摔了茶几。
東方小姍掀開淚眸。
那半身隱匿在廳外富貴長籐邊的二房阿姨滿臉憂心忡忡,那雙跟東方洛離一模一樣的鳳眼愁緒萬千地望著這廂。
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做過傷害她的事情,生活上也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她,可是這個女人……始終不是她的媽媽。這樣根深蒂固的念頭,早已經決定了她不可能愛上這個表面上和睦美滿的組閤家庭。
也許從媽媽死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是個孤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