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辦公室的氣氛帶了點詭異。每個職員都戰戰兢兢的,緊張兮兮的,有的人不時抬起頭望望像在等待什麼,有的人隔幾分鐘就跑去跟同事交換一下情報,空間中流露著一種不安,彷彿有什麼就要發生,山雨欲來,人心惶惶。
「喂,你今天下班要去哪?」
猛然一隻手掌打在鍾頤頤的肩頭上,嚇得她差點從坐椅上跳起來。抬頭一看,是她的女同事鄒曇霓。
頤頤驚魂甫定,忍不住埋怨:「不要突然冒出來嚇人好不好?你以為自己是鬼呀?」
「我是鬼?像嗎?」曇霓從頭到腳打量了下自己,她雖然已經不是十七八歲,穿著打扮卻仍然辣得很,緊身衣迷你裙加上亮粉的眼影,五顏六色炫麗繽紛,怎麼看都不像個淒苦嚇人的鬼。「我看是你們自己心裡有鬼吧?一個個神經兮兮的,好像天快塌了。」
「就算天不塌,萬一被裁員的名單上有我們,也差不多是世界末日了。」頤頤下意識瞟了眼那緊閉的會議室,裡頭正在開會,也許隨時都會有人出來,手上拿著一連串的職員名單,然後宣判死刑。「你瞎緊張什麼?」曇霓皺了皺眉頭。「只裁撤百分之十五,又不一定會輪到你這個特別助理。」「百分之十五耶!」頤頤的反應卻與曇霓截然不同。「而且單單像我這樣的特助每個部門就有五個,怎麼不危險?」她頹喪地用手支著頭。「唉,好端端地換什麼總經理嘛?!新官上任三把火,什麼事都還沒做,就先急著裁員,真沒天理。」
「話也不是這麼講,」曇霓客觀地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經濟不景氣,我們公司近來的營業額又一直往下掉,老經理又老了,是需要一個有才能的新人來整治整治。」
才能?頤頤病快快地翻弄著桌上的一張公告,關於公司新主管瞿聞的一些介紹,簡單描述了他的學經歷和成就,是美國哪所名校畢業,又領導美國分公司創新業績如何如何。
紙上寫得是很令人敬畏,但一上任卻裁員的作為卻令人生氣。頤頤忍不住罵道:「假洋鬼子!」這可把曇霓給罵笑了。「一來不見得裁到你,二來這也是為了公司好,你別這麼激動嘛。」
這話勸不了頤頤的不平,她繼續指責:「你看,他都還沒來上過班耶,連我們這些職員的面都沒見過,就能判斷我們適不適任現在的職位?」
「他才剛回國,事情多嘛,怎麼可能立刻就來每天窩在公司裡,而且之前不是也請那個什麼公司來做過職位的性向適任調查了嗎?」曇霓提醒頤頤。「再說資訊發達,他要掌握公司的狀況非常容易。就像現在他人雖然不在公司,也能用網路跟公司主管開會。」
「還幫他講話,」頤頤眉眼一抬,這下別怪她抖內幕了。「你當然不擔心啦,誰不曉得你家跟他家是舊識,他根本就是你朋友,再怎麼裁員,打死也不會裁到你頭上。」
曇霓果然臉一紅。「天地良心。他姐姐是我的知己沒錯,但我跟他只是朋友而已,而且他這人做事一板一眼的,恐怕也不會顧什麼私情。」
「算了吧,你。」頤頤噘著嘴,很埋怨曇霓不能跟她同甘共苦似的,繼續跟其他同事一起擔心自己可能的失業未來。
「你別這樣嘛。」曇霓被頤頤指責得有點心虛,彌補似的。「要不然今天晚飯我請客,這樣好不好?」
「不好。」頤頤臉又拉了下來。「今天晚上我有約啦。要請客偏偏挑我有事的時候,真沒誠意。」「我哪知道你今天有約會?!」曇霓賴皮地說。「我要請客你還跟男人約會,你才沒默契呢!」
「今天很重要啊!」頤頤那張俏麗的圓臉嚴肅了下來。「我約了應啟文,準備要跟他分手。」
「應啟文?可憐的男人。」曇霓的表情倒不嚴肅,還挺八卦。「你才跟他約會過幾次?三次?」
「沒辦法。」頤頤說得毫無轉圜餘地。「他上次親過我的手了。」
曇霓睜大了眼睛。「親手,又不是親到嘴,這樣也不行?」
「不行。唉,我很瞭解的,」頤頤搖搖頭。「每個男人都這樣,手,還是嘴,都不管,只要一有了肉體上的接觸,他們根本就忘了當初追我是為了什麼,只會千方百計想把我弄上床。」
「這種事常有耳聞,其實沒什麼大不了。」曇霓笑道。「女人對愛情的反應在腦子裡、在心裡;男人對愛情的反應在身體上。」
「你當我不知道男女心理身體構造不同?」頤頤沒好氣地瞟她一眼。「只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例子太離譜,十個男人有十個是這樣,沒有一個例外,而且他們都說我很……」頤頤尋思著形容詞。「嗯,特別。」
「是啊,是很特別。」曇霓笑歎著抓起頤頤的一隻手臂細細端詳。頤頤雖然長得漂亮,但她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身冰肌玉膚。白皙水嫩不說,還透著點玫瑰色的紅潤,有如果凍似的剔透彈性,又像白梨似的豐潤細緻,真的教人很想嘗上一口。
曇霓順手捏了捏頤頤那柔嫩的手臂,笑道:「你是不是天賦異稟,肉是香的?還是這就叫作『秀色可餐』,男人都想把你給一口吞了。」
頤頤懊惱地說:「也許是我從小蜂蜜吃太多,肉都變甜了。」
「我試試。」
曇霓頑皮地抓起頤頤的手,很快就咬吮了一口,頤頤急著甩手大喊:「喂,會痛啊!」
頤頤終於縮回了手,曇霓卻一臉尋思,好半天才說:「嗯,不是甜的,但是很軟很嫩,又很有彈性,加上你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還真的蠻好吃的。」
「你把我形容得像白斬雞!」頤頤不平地噘嘴。
「我是在幫你研究男人的心態啊。」曇霓笑說。「看看那些男人為什麼一碰到你,就欲罷不能。」「別研究了,我已經死心了。」頤頤沒什麼指望地仰天空歎。「我是很需要愛情。冬天晚上有個心愛的男人一起睡也很幸福,但那些男人對我的身體都像著了迷似的,愛情變得只剩下性關係。那當初的心靈相契呢?感動呢?都沒了,我才不要這樣。」
「你只好就這樣尋尋覓覓,」曇霓替她把話說完。「防範著盡量不要有任何親密的接觸,然後一個換一個。」
「不換了。」頤頤懶懶地揮了揮手。「太累了,我不玩了。」
曇霓頓了頓。「什麼叫不玩了?你不交男朋友了嗎?」
頤頤點點頭。「反正防備也沒什麼用,我對男人差不多要死心了。」
曇霓一驚。「這樣你不是很可憐?」
頤頤煩躁地搖搖頭。「算了,我也懶得想那麼多,可憐就可憐吧,我暫時不會再交男朋友了。」
「男女之間也真是怪。」曇霓不由得說。「有人半輩子等個像樣的男人來追都沒有,就像我。你呢,一大堆條件好的男人巴著你,你又不要人家。」
「世上的事哪有一切順心的呢……」頤頤話還沒講完,會議室的大門一下子打開,走出幾位面色凝重的主管,會議結束了。
頤頤當下再說不出半個字,整間辦公室也倏地安靜下來,鴉雀無聲,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著,沉重的呼吸聲幾乎可聞,頤頤直覺反應地迅速將手伸向滑鼠,想看看有沒有人事室寄給她的信。
「不用緊張啦,都快下班了,」曇霓老神在在地說。「會才剛開玩,沒那麼快通知吧。」
頤頤不理她,用著微顫的手操控滑鼠去開信箱,卻沒想到,真的有一封剛從人事室寄出來的信。
頤頤心一涼,滑鼠一丟,整個人癱倒在椅子上。
「不會吧?」曇霓不敢置信地接過滑鼠,開啟那封信件,好死不死,還真是一封裁員的通知。
一百個人之中才裁十五個,比大學聯考的錄取率還低,哪裡曉得頤頤竟然就中獎了。
「你還說不會有我,還說不會……」頤頤一開始的口氣還很氣怨,後來就只剩下了哀怨,終於聲音愈來愈小,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個……」曇霓訥訥地看著既沮喪又難過的頤頤,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她。
嘟嘟——嘟嘟——頤頤擺在辦公桌上的小時鐘響了,告訴她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五點半了。
頤頤一張俏臉要哭不哭的,出氣似的伸出手把那個小鬧鐘打下,鬧鐘不再叫了。
下班了,頤頤帶著極度頹喪的情緒,氣呼呼地收拾著東西,加入廣大上班族的下班行列,也加入了廣大失業族的行列。
下午才失業,晚上就要去跟男友分手,這應該是件雪上加霜讓人加倍沮喪的事,只是對頤頤來說,失業的苦惱多些,分手,倒是不必花費她太多心力的。
她和應啟文約在一家小咖啡廳,晚上九點,明亮的燈光,高背木椅,是個非常適合談話的地方,而且只賣咖啡不賣餐,就不會有一堆鍋碗瓢盆殘羹敗餚擺在桌上影響分手的氣氛,更重要的是,這家咖啡店只營業到十一點。
不管分手的情況再難堪,再糾纏,也只有這兩個小時,不會無盡延續。看,頤頤分手已經快成專家了,她所累積的豐富經驗,足以出一本如何與男友分手之類的書。
頤頤准九點鐘到,啟文已經在靠窗的坐位上等著了。他是一家知名證券公司的小開,人長得也俊逸帥氣,這許多條件加起來,足以讓他成為女性追逐的對象,惟獨頤頤對這些卻不在意。
咖啡才剛送上來,頤頤就開門見山地說:「我想,我們以後還是少見面吧。」
啟文當然意外,也當然要問:「為什麼?」
為什麼?面對這種場面,頤頤腦子裡有幾百個借口可以搪塞,然而就在這時,頤頤聽見身後不遠處的其他客人談話的細碎聲音,隱約一個男聲在說:「……我最近工作比較忙……」
頓時給了頤頤靈感,她隨口回答:「我接下來有很多事要忙,恐怕沒什麼時間跟你見面。」
「我不在乎的。」啟文體貼地說。「你忙的時候就別理我,但你總不可能每天都忙吧?」
「這樣對你太過意不去了,我沒有理由霸佔著你,」頤頤再度悄悄點明她今天的來意。「你不必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頤頤話才剛講完幾秒,彷彿有回音似的,她身後那個遠遠的男聲也說:「……你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對你太不公平……」
這回是那男人偷了頤頤的靈感,還是他老早就準備好的台詞?
似乎他也正在談分手呢。
頤頤不由得好奇轉過身去,隔了幾張空桌,有著另一對男女,頤頤只看見那位有著一頭長髮的女子,男的卻背對頤頤,看不清長相。
「但我並不覺得把時間花在你身上是種浪費。」啟文的聲音把頤頤的注意力拉回來,她看見啟文一雙含情脈脈的眸子望向她。「只要是你,不管要我怎麼做都是值得的。」
說著,啟文自作聰明地捧起頤頤擱在桌上的手,正要深情地輕輕一吻——
卻把頤頤嚇得顧不得禮貌,被蜜蜂螫了似的手迅速抽回手來。
傻瓜應啟文,犯了頤頤的大忌,這下別怪她絕情了。剛巧身後的男聲說:「……我並不適合你……」
「啟文,別勉強了吧,我們並不適合。」頤頤說。
啟文終於聽出頤頤口氣中的絕決,他不由得沮喪起來。「我以為我們之前相處得還不錯……你怎能這麼絕情,說分手就分手!」
「對不起。」頤頤的語氣娓婉了。「但是,在記憶不是很深的時候分手,總比日後糾纏的痛苦好些,你不覺得嗎?」
然而,頤頤剛說完的話立刻就又有了翻版,身後那男人在說:「……與其日後牽扯得難過,還不如早點說清楚……」
這抄襲得太離譜了吧?頤頤忍不住又回過頭去看那人,那男人的椅子動了動,似乎剛轉回身去的樣子,頤頤心中一動,莫非他剛才也正轉頭過來看她?
「頤頤,你這樣讓我實在很莫名其妙……」啟文苦惱地說。
「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啊。」頤頤安慰著他。
「你是說,我以後還是可以約你?比如你上回答應要陪我去的那個party,你還是願意去?」啟文的眼裡有了一絲光彩。
「如果只是朋友的身份,當然可以。」頤頤特別加重了「朋友」那兩個字。
「就這麼說定了。頤頤,我不會這麼輕易放棄你的。」說著,他居然又去握頤頤的手……
「喂!」
「啪」的一下,頤頤將他的手摔開,由於動作太過明顯,連啟文都覺得怪。「你……你為什麼不讓我碰你?」
「這個……」頤頤並不想解釋,因為解釋了也沒用,通常沒有一個男人會承認他們只想把她騙上床,也總是大拍胸脯地保證他們絕對不是那樣的男人,但等頤頤相信他們之後,又沒有一個不是性飢渴得要死。
「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啟文小心地猜測著。「你是對男人的碰觸敏感?還是……」
「都不是。」頤頤蹙著眉回答了他。
啟文卻沒被說服,他尋思地望著她:「你的表現卻讓我很難相信你的話。或者……」他有些異想天開地提議:「對面就有家旅館,我們可以去找個房間讓你證實一下你的話……」
「應啟文!」頤頤氣得一張嬌俏的臉變成了青紫色。「你是不是希望我給你一巴掌?」
「不是這樣的,」啟文自知失言,忙說:「你別生氣……」
「怎麼能不氣?我氣死啦!」頤頤氣嘟嘟地,卻也正好利用這機會趕走啟文。「你還不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頤頤,你別這樣……」啟文連忙挽回,頤頤卻不留情地撇開了臉,不留一點餘地。
「那……那……好吧,我先走。」啟文留下來也是自討沒趣,只得悻悻然地站起身來。「你冷靜一下,我改天再打電話給你。」
啟文乖乖地付了賬,走了。頤頤偷偷吁了口氣,終於打發了他。
一名長髮女子經過頤頤身邊,也走向大門口,頤頤認得她正是身後那對男女中的其一。怎麼?他們也解決了?
頤頤下意識轉過身去,這回那男人側坐著,也正將目光移向她,她看見那男人了。
一張俊得很有個性的臉。濃眉、長型臉、方下巴,冷傲英爽,滿眼是懾人的風華與自信,散發出的狂狷氣質,足令在座所有人折服。
只要是女人,在他面前大概無不為之蕩漾,心裡最深藏的慾念化成溫柔放電的眼光,傾注在他身上,惟恐遺露了他每一個迷人的舉手投足。
他看著頤頤,那對眼神十分利,研究她似的。他並不掩飾對她的注意,絲毫都不掩飾,頤頤突地心跳加速,直覺在他的視線之下無以遁形,將將就要垂下頭。
就在頤頤心慌意亂之際,他起身直往頤頤這兒走來。頤頤的心跳又加倍狂跳起來,那種全身細胞都顫動的感覺,既奇特,又令她訝異。
怎麼會這樣的?頤頤搞不懂自己那分小女孩似的興奮與緊張打從哪來,他也只不過是個男人呀。
卻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那高過一百八的身高,比例完美的體型,所謂器宇軒昂,也不過就是眼前的男人。
他不請自來地在頤頤對面坐下,彷彿這裡所有的坐位都任他來去,也彷彿算準了頤頤不會反對。
他極其自然地開口,好像頤頤是他朋友。「分手分完了?」
頤頤點點頭,反問:「你也剛跟女朋友分手?」
「算是吧。」他不太在意地說,像在談一件別人的事,像剛才那女子跟他沒什麼關係。頤頤雖然也才剛和啟文分手,卻不覺得自己可以做到這麼了無感情。
「你叫什麼名字?」他專注的眼神仍盯著她。
「鍾頤頤,」她機械似的回答。「頤和園的頤。」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頤頤很懷疑他到底聽進去了沒有,薄唇抿著,沒有一絲笑容,卻帶點嘲諷。
「你呢?」頤頤問他。
他沒直接回答,只是翻出皮夾,給了頤頤一張他的名片。
頤頤陡地一震,那名片的顏色樣式,她再熟悉不過,因為那正是她公司的名片。而名片上的名字是——瞿聞。
嚇!
頤頤一雙眸子圓滾滾地瞪著他,彷彿名片有毒似的,隨手就把名片甩開,倏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怎麼了?」聞一愣。
「我要走了。」她面無表情地將放在桌上的電話錢包掃進皮包裡。
聞十分錯愕,不明白自己什麼地方惹惱了頤頤,就在她將離開坐位的那一剎那,他似乎是衝口而出:「我能再見你嗎?」
「本來是可能的,但現在不可能了。」頤頤平平板板地說。
「為什麼?」聞更迷惑了。
「因為你今天下午才剛剛把我fire掉!」頤頤沒好氣地大聲說完,就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咖啡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