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自古繁華之地。北有劍閣天險,南有巫山高峽,左右延伸出去,東接平川西連高原,出名的如織錦漆器,物競豐饒。
平陽府離蜀中不過數百里,隸屬關西道,水陸並行,四通八達,地雖薄了些,卻是兵家必爭之地,自古的戰場。
趙光義替兄接位後,平陽府的知府不知換了幾任,卻沒有一個比現任知府葉長風更讓百姓又敬又畏,令出即行的。那葉長風又號丹鳳學士,詩才清絕,品貌儒雅,在本朝也是數得上的青年才俊了。不知多少名門望族暗暗留意在心,想納他為婿,近年來更是提親頻繁,說媒的人絡繹不絕踏破門坎,偏偏這葉長風性子雖溫和,在終身大事上卻顯然絕不馬虎,有多少都一概被婉拒了。
轉眼殘冬已退,進了春日。峭寒過後,天氣是一天比一天暖了。蛾兒雪柳並剪烏燕,雙雙在風裡輕拂,襯得一個山水茫茫的枯燥平陽州府,也平白多出幾許江南長堤芳草的風味。
這個時節裡,能視若無睹不理會踏青,仍關在屋內案牘勞形的,大概也只有本州父母官大人葉長風了。
這日,風和日麗。張子若例行捧著一疊卷牘跨進辦事房,一眼瞧見桌前提著筆,似乎正凝神沈思的葉長風,不由暗歎了口氣,將到嘴邊的話又嚥了下去。
似乎是從那次劫獄歸來,葉大人就變得有些古怪了。政事仍勤,卻偶而會無故地走神發愣,就像此刻一樣,眼神空茫地望向空中,臉上時紅時白,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但處置起公事來,卻還是一樣地明晰果斷,分辨清楚,毫不猶豫。
連他的貼身書僮三兒都察覺出不對,可是若問原因,卻沒一個人知道。
究竟出了什麼事?忍到今日,張子若終於再看不下去,決定試探著問個明白。
微咳了一聲,張子若將卷宗擱在桌上,笑道:「大人正在看邸報?北遼那邊,似乎暫時平和下來,沒動靜了……先瞧瞧這個,茶鹽司那邊還等著回呢。」
葉長風回過神來,哦了一聲,攤開文卷:「還是關西道置鹽場裡那件事罷?十幾家鹽戶偷販私鹽,抗稅不納的?這種事,直接便該鹽官監拿處治了,送我這裡來作甚?」
張子若在桌側坐下,指點出幾道硃筆劃出的字樣:「正是難以處置呢。有數名鹽戶在過堂時,招出了一些同黨,多數是官商,有些直接就是鹽官了。若說是他們存心不良亂攀咬,日期銀兩卻說得分毫不差,若說是真──這牽連也未能太廣了些。」
「所以,這種燙手山芋就又交到我這裡來了?」葉長風掃視過案卷,心中已大略明白根由,放下筆,恬然揉了揉手腕,「子若兄,以你之見呢?」
張子若一笑,也不避忌,直言無諱:「不聾不瞎,不做公婆。這干人根子太多太深,若真要徹查到底,也不是不能,但歷時定久,人力物力不知要費掉多少,況且這原本就是惹人忌恨的事,阻礙重重,大人一人只怕也查不下去。不若守定中庸,作亂鹽戶可即時處治了,以安民心,那起可疑官員名單連本案卷宗一起遞交磨勘院,由他們來勘察便是。」
「水至清無魚。」葉長風又仔細瞧了瞧節略,歎道,「大概也只能如此了。這世上有許多事,不是不察,而是不能察。不過也不能全然不理。選兩個為首的出來,找足證據,殺雞給猴看罷。」
「就是如此。」張子若笑了笑,見葉長風正合上卷宗,精神有些鬆懈,突然問道,「大人最近時常出神,不知有什麼心事,可容卑職效勞的麼?」
猝不及防,被他突如其來一問,葉長風難得地出現一瞬的慌亂:「什麼?哦……我沒事。」
連臉都微紅了,難道今天當真這麼熱?
「大人正在想著端王,是麼?」張子若單刀直入,絲毫不給葉長風喘息的機會。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問,卻連他自已也說不清。
「不是!」葉長風想也不想,斷然回答,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已的失態。
張子若不再說話,只是微笑看著葉長風,笑意中大有玩味之色。
「不是你想的那樣。」不知過了多久,葉長風終於放棄對視,低下頭,歎了口氣,「我只是在想他的一句話。」
「什麼話?」張子若也不免大為好奇。
葉長風居然又陷入了沈默中。印象中的葉長風,從來沒有這般躲藏猶豫過。分明是有什麼事壓在心底,卻又遲疑著不知是否要說出來。
「許是這陣子太累了罷。明兒個,我陪大人出府散散心,如何?」張子若善解人意,當下不再追問,只是笑吟吟提出邀約。
葉長風無言點頭,算是答應,眼中卻有茫然一閃而過。
出府,又能怎樣呢?自已已經變成了這樣一副軀體,散不散心,有什麼區別?春光再好,那是給自已看的麼?
張子若沒有忽略葉長風面上瞬間浮現的哀傷欲絕。微皺了皺眉,這位剔透心肝,機警過人的幕僚似乎有點猜到葉長風的心結何在了。
平陽府雖在葉長風轄下,可除去公務察看外,葉長風外出的機會可說少之又少,哪條街有什麼,哪家酒店生意最好,實在都不甚清楚,也只有跟著張子若散步的份。
連三兒也不帶,兩人都是便裝打扮,將厚重官服脫去,換上文士袍,一個俊秀一個儒雅,望之如玉樹臨風,當街行走,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子的目光去。
不知不覺行走至湖畔一座精緻小樓前,眼見著萬傾碧波旁雕欄朱漆,說不出的風流可愛,葉長風正想讚一聲好,見到牌匾後卻再也說不出話來。張子若倒是從容自在熟門熟路,拎了袍角便要入內。
2
門楣上,朱底玉文一筆秀麗好字:尋芳居。
字雖好,脫不去隱隱煙花巷陌氣息。
葉長風一把拉住張子若的衣袖,皺眉道:「這是什麼地方?」
「青樓。」張子若回頭一笑,神情坦然,「平陽府最好的風月之地,傳言中有名賣藝不賣身的清雅場所。可惜青樓就是青樓,價碼若合適,也一樣會解袍留客。」
葉長風呆了一呆:「你……為什麼會帶我來這裡?」
張子若凝視葉長風略顯消瘦的臉龐,緩緩道:「大人為什麼不安?」
被人三番兩次點破心事,任誰都會不悅。
葉長風神情微惱,鬆開手:「與你無關。這地方,你若喜歡,自已進去好了。」轉身欲走。
「大人別忙。」輪到張子若攔在葉長風面前,笑吟吟道,「大人不肯直說,我且猜上一猜如何?是否端王房中手段高超,大人被他迷惑了?」
他說得雖極盡委婉,葉長風仍是一下便臉漲得通紅,怒道:「你……大膽!」
葉長風平日極少動怒,一旦發火,眾官吏無有不怕的,只是此刻他怒意裡夾了三分羞窘兩分難堪,面頰緋紅眼神躲閃,誰能怕得起來?
張子若將這段無意中的嗔惱風情盡收眼底,心頭一蕩,立時壓住,放低了聲音:「難道大人不想擺脫掉他的影子?」
這一句正說中葉長風心結。那日營帳中,端王改換手段,刻意挑弄,葉長風原只將此事當種折磨,全沒想到自已竟會被對方挑逗得情熱忘我,呻吟著洩了出來。
明白過來後,葉長風頓時如被雷擊,整個人都呆住了,面上雖冷然如常,心底深處,卻慌亂已極,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後來端王嫉怒之下一句「賤貨」出口,葉長風更是無地自容,恨不能立時死去,也好過以這醜惡的身子,面對全天下之人。
回到平陽府衙,這段不堪仍沈沈地壓在心上,散之不去。葉長風人雖睿智,卻因從未識情慾滋味,竟被這件事折磨得日漸消瘦。
事關私密,葉長風自也不會將種種懷疑自責宣之於口,誰料張子若極擅察言觀色,試探了幾句,竟猜出了十之八九。
話既說到此處,葉長風再也無可掩飾,黯然垂下了眼:「我……我……竟然像個女子……在他身下呻吟求歡……他罵我賤貨……我……的確……」
「胡說!」張子若聽得極怒,出聲喝止。他是世故之人,自然明白此中內情,但要對葉長風解說卻是極難。微頓了頓,沈聲道,「大人純正君子,才會被他欺方,我今天帶大人來此,就是要大人明瞭,什麼叫做情慾,此後再不必自咎。」
葉長風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尷尬道:「還是不必了……我……」
「大人不必擔心,一切有我。」張子若不由分說,拉著葉長風便向內走,快踏上台階時突又停住,鄭重道,「此地魚龍混雜,大人只來尋花,千萬不要透露身份。進去後,請恕我要大膽直呼大人名字了。」
也不知張子若與人怎樣交涉,一番笑語銀兩賞定後,一雙小婢吃吃笑著在前引路,張子若半拉著葉長風穿過曲折長廊,來到後樓。
正是桃花半放時節,院內一片紅綃深深淺淺,裹住生嫩枝葉,透出十分的春意盎然。葉長風眼前一亮,讚道:「好花。閒來淡淡春,主人也必是雅的。」
「多謝公子謬讚。」花叢中,嫋娜一女子,淡妝紗衣,款款地行了過來,微笑向葉長風福了一福,「聽君一語,便知不凡。賤妾綠珠,在此見禮了。」
場面極盡旖旎,葉長風卻不慣應對,含笑應了一聲,眼望張子若,似懇求他解圍,張子若暗暗好笑,咳了一聲,爽朗笑道:「綠珠姑娘,我倒也是不凡的,也有句應景的詩,姑娘要不要聽?」
張子若大約並非第一次來,綠珠與他頗有些熟稔,嗔笑道:「你那張貧嘴,我可不要聽。」
笑聲中張子若還是說了出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你看我這句,豈非比他那句妙的多?」
「呀,你就知取笑賤妾……」
調笑聲中,三人進了樓閣。原是定好了的,房內已擺出一桌酒席,三人分賓主坐下,酒觴傳送,眉目遞情,俱是慣常做的,除了葉長風侷促不安外,另兩人倒是談笑歌吟,極致盡興。
眼見漸至佳境,趁綠珠更衣的空當,張子若低聲笑道:「我等會兒便走,大人就在此留宿罷。綠珠是解人,我已大略與她點過了,大人莫要面薄就是。」
葉長風被他幾番說辭,倒也有些心動,遲疑道:「我……」
「好了,就這樣定了。」眼角餘光瞧見綠珠走入,張子若含笑端起酒,大聲道,「酒為色之媒,長風你若害怕,不如我再陪你喝兩杯……」
一切便像如夢中一般,葉長風身不由已被張子若留了下來。環顧四周,門窗業已緊閉,紅帳低垂,案幾上熏爐裡不知燃的是何種香,濃膩香馥得似要醉倒人一般。
再一轉眼,綠珠已含羞帶怯,退去外衣,只剩薄薄的一層輕紗,趁勢倚入葉長風的懷中,纖指曼挑,拉去葉長風的衣結腰帶。
佳人如花,溫香軟玉抱滿懷,葉長風也是男人,不由自主便起了反應,雙手被綠珠引著,撫上了那如雪雙峰。綠珠嬌吟了一聲,媚眼如絲,軟倒在葉長風臂彎裡。
這一聲入耳,葉長風卻像是被冰水從頭澆下,怔了半晌,終於將綠珠安穩放在床上,後退了一步,誠心誠意作下揖去:「對不起得緊,綠珠姑娘,我實在還是沒有辦法,對一個陌生女子做出這種事。」
「你……」綠珠猝料不及,從未見過這等事,一時竟也不知所措,正急速思著說詞,門外重重一歎,一個男子聲音,悠然傳來:「綠珠,你下去吧。他是真君子,心中有聖賢之禮在,你引不動他的。」
「是,屬下遵命。」聽到這聲音,綠珠顯得甚是恭敬,規規矩矩應了一聲,果然自去穿衣起床,不再來與葉長風兜搭。
聲音入耳,極是熟悉,葉長風只覺頭嗡地一聲,像變成了兩個,愣愣地瞪住了門。
下一刻,屋門被人輕輕推開,一道挺拔男子身形,負手立在光影裡,歎息著道:「長風,長風,想不到,我們會在此地遇見。」
千里之外,京師之中,卻是一派肅殺之氣
端王淡然下了朝,如常回府。只有坐到書房內時,才任由雙目中透出冷厲陰狠。
陶威恭手立在一旁,不敢多話。
「哼,再拔給我幾千老弱殘兵,糧草軍餉儘是含糊,就令我去對遼?好個借刀殺人記。」
沈默良久,端王才從齒縫裡喃喃迸出幾句話。
「不如我們先反?」陶威一按劍柄。
端王不答,在室內踱了幾圈,冷冷道:「鷹軍一進城就被暗中監視了,城內宵禁,宮門下鎖,這些,你還看不出來麼?趙光義早就在防著我們呢。」
「那怎麼辦?」陶威倒不是怕,卻也深覺棘手。
「去。」端王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他要我們去抗遼,我們就去。不但要去,還要打個勝仗回來,看他的位置還坐得穩是不穩。況且外放打仗也不是沒有好處,一是沒人監視,二是能藉機練兵,整頓軍備。」
陶威素來沈默,早將自家主子當神一樣,他要怎樣說,那便怎樣好。點了點頭繼續靜聽。
「不過,趙光義一定會藉故生事。」端王眼神深幽,看向遠處,「別的倒還罷了,糧草是全軍命脈,若調度突然失靈,可真要死無葬地了。若我去戰遼,這權柄一定要交予信得過的人手上。」
「王爺是說?」
「嗯。就是他。」端王早將那名字在心中反覆來去念了多遍,卻沒有宣之於口,「這等重職,我若推舉別人,趙光義也未必肯。」
「他是趙光義死忠之臣,又好像很恨王爺,王爺信他?」
抬手撫弄架上一盆青松半晌,端王才淡淡道:「他是這世上,我唯一能夠毫不懷疑,交託性命的敵人。」頓了頓,問道,「平陽那邊的探子今天有什麼消息來報嗎?」
「還同前幾日一樣,沒什麼特殊的。」陶威想了想,「聽說他瘦了一些,每天要忙十來個時辰公事,又不大肯吃飯,也難怪會憔悴。」
端王面上看不出表情,久久才揮了揮手:「退下吧。朝裡該準備該打點的,不用我說罷。」
陶威不敢怠慢,迅速出門。在他身後,端王右手越握越緊,已將一塊銅獅鎮紙握得有點變形。
恨我麼……葉長風……
3
葉長風這一生,怕是從來也沒這樣狼狽過。
一向高潔自持,冷淡犀利,此刻卻衣衫半解,裸露出光滑頸項,大半個白玉般的胸膛,眼中情潮未退,面上暈紅猶存,黑髮凌亂地半垂下數綹,說不出的萬種風情。
處子懷春,最是誘人。
唐悅注視著面前這難得手足無措的男子,心中百轉千回,終究還是化作一聲長歎:「長風,你要做這種事,為何不早對我說?」
葉長風面上有如火燒,匆匆掩了衣襟,吶吶道:「我……子若兄帶我前來散心……我先回去了……」
「子若兄?叫得倒親切。」唐悅哼了一聲,一伸手,攔住葉長風向外走的身軀,「著忙什麼,既來了,何必急著走?或者,你還是想見綠珠,不願看到我?」
「怎會。」聽出唐悅語氣隱隱不善,葉長風不明所以,卻也直覺知道不該去惹他,尷尬一笑,也算慢慢鎮定下來,「這裡,是你的地方?」
「不止這裡一處。不是早告訴過你麼?」綠珠不知何時已悄然離去,房門重又被掩緊,唐悅從容踱到一邊桌側坐下,伸手讓了讓,「暗影之狼,專司消息,麾下美女如花無數……川陝這一帶數省,倒還沒有哪個地方缺了我的青樓。」
葉長風聽得呆住,這才知道,原來最大的危機竟在這青樓之中。再細想,更覺心寒,這煙花之地,什麼樣的三教九流沒有?三兩杯醇酒下肚,枕邊軟玉溫香鶯啼嬌嚦,還能把持得住不洩露機密的男人只怕不多。
難怪反賊消息靈通,幾年剿困無功,若不是這次大軍壓境數省合圍,勝負如何,還著實難說。
不由自主地坐下,怔怔道:「你果然厲害……為什麼卻告訴我?」
唐悅淡淡一笑,蘸酒在桌上畫了個標記:「以後若要再尋風月,但來找我。記著這個就是,定挑最好的嬌娃奉上。」
「我不是……」葉長風苦於無法分辯,窘得額頭泌出一層細汗。
唐悅看在眼裡,倒底憐惜之意佔了上風,不忍再逼他,終於放緩了口氣:「方纔我已聽綠珠說了……你既要見識情慾滋味,剛才怎地突然罷手?」
「我……做不下去。」葉長風略側轉臉,不使眼光與唐悅相對,「我知道你會笑我,可是她與我非親非故,我實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
感覺到唐悅迫人的眼神,困窘之下,連葉長風自已也不知胡言亂語了些什麼。
噗哧一聲,唐悅才喝了口酒,聽到最後一句,全都噴了出來。
好不容易平定氣息,唐悅直起腰,歎道:「罷了,別的我也不去問它,長風,你實說,你究竟為什麼來這裡?」
「我……」
瞧見葉長風言辭閃爍目光猶豫的模樣,唐悅胸中一股無名怒火又起,他自然知道,自已心緒如此煩燥,全是為了面前這個男子,可氣這男子,說他糊塗,論起國事來頭頭是道,分毫不差,說他精明,自已的心意,他卻全然不知!
再不耐煩與他細說,一伸手,已將葉長風輕車熟路攬入懷裡,威脅道:「再不說,小心我逼供了。」頭一低,嚙住了葉長風溫潤的一側耳垂。
葉長風只覺半邊身子都麻了,心跳得厲害,動也不敢動,好在唐悅的懷抱卻是熟識的溫暖,倒也並不當真害怕,唯恐他愈加放肆,只得斷斷續續將因果都說了。
葉長風吞吞吐吐說完,唐悅面色已是變了幾次,最後忖思一下,突然爽朗笑了起來:「長風,你這個傻瓜,今天可是你自已送上門來的,我再不會放過你。」
也不容葉長風掙扎,一隻手已去解他的衣衫,唇卻湊在葉長風耳畔,低低道:「別怕,你想要知道什麼,我全都教給你,定讓你徹徹底底,從裡到外,全都明白……」
葉長風再不解風情,也能聽出唐悅要做什麼,不禁又羞又惱:「不要……我們同是男人,這種事,於天理不容!」
唐悅只是笑:「容不容,關天什麼事情,只要你我願意就好……那你又說男女授受不親,這倒奇了,女人你不要,男人又不要,你上青樓來做什麼?」一邊低語,一邊將氣息全吹進葉長風耳中,滿意地覺出懷裡身子陣陣顫抖。
「我說不過你……可是,你莫要迫我……」葉長風撐住唐悅胸膛,顫聲道。論起風月經驗,葉長風與唐悅相差,不亞於天地,被唐悅幾下一逗,葉長風整個人都綿軟了,唯有心頭一點神志依然清明,知道若不反抗,便將萬劫不復。
唐悅仔細瞧了瞧葉長風雙眸,竟當真停住了手,微笑道:「好,我不勉強你。綠珠和我,你選一個吧,你既要領略風月,今日總要叫你滿足。」
「可不可以都不要……我後悔了……」葉長風軟弱道,他的喘息也有些不穩定,黑髮沾了汗,半濕地覆在肌膚上,鴉翅一般。
「不可以。」唐悅乾脆答道,修長的手指再度撫上葉長風的胸膛,低啞的語氣透滿情慾,「我瞧你還是選我罷……我的體力比她好……何況,我還可以答應你,只要你不喜歡,喊住手,隨時我都可以停下……」
「……」
葉長風再發不出聲音,蓋因他的唇舌已全被唐悅的封住。
並不是不能反抗,只是,事至此境,葉長風已無力,也不願再反抗……
紅帳低垂,沈香濃郁,日光映進重綠窗紗,幽幽地在粉牆上爬格。
衣衫凌亂散了一地,喘息呻吟斷續不絕──
「……長風……你好不好?」
「唔……」
「抱住我……呀,你咬得我好緊……」
隨即一聲痛呼,想是有人被小小教訓了一下。
……
唐悅貪戀地看著雪白枕上,葉長風黑髮散亂,沈沈睡去的容顏。
方才狂亂的歡愛讓他累壞了……不過長風還真是沒用,才一次就……
唐悅面上的笑容漸漸斂去。
不願招惹他,卻終究還是招惹到了他。是不是天意?天意要叫自已羈絆在這一份矛盾重重的情愛裡?
天下雖大,只怕也沒這份情的容身之地。
「為何我愛上的會是你,我的丹鳳……」喃喃低語,唐悅俯下身去,將懷中人花瓣似的紅唇再度吻住。
被侵襲的人雖在睡中,似也能感覺出風暴的再度來臨,不安地掙動了一下,還是被分開雙腿,朦朧醒來,再次被迫品嚐銷魂蝕骨,慾火焚身的滋味。
……
這一刻,且忘了週遭風雨,明日寒霜。
4
再度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葉長風啊地一聲,自忖還從來沒有這般晚起過,張子若不知是否已先行回衙,若還在外面等候,自已的臉面,可真不知往哪裡擱了。轉念又思及昨夜歡愛,數度狂亂宛如夢境,到最後自已竟也被逗弄到主動索求……不由臉上一熱,再不敢去細想。
回看房中,唐悅不知何時已起,衣衫整齊神清氣爽,正在窗下持了本書翻讀,陽光淡淡照上身,更襯出整個人的俊美挺拔,軒昂不凡。
覺察葉長風已醒,唐悅轉頭爽朗一笑:「長風,累麼?再多睡一會也無妨的。你那張子若已派婢子前來傳過話了,說公務他會敷衍,要你只管休息。說起來你這屬下可真不錯,連這等事也照應周全。」
「我還成。」聽出唐悅話中有取笑之意,葉長風紅了紅臉,去尋衣物,「子若原就是精細人,不過,他要是知道昨晚我同……同你在一起,怕是要嚇呆了。」
「他?」唐悅放下書,走過來幫忙,笑道,「他什麼樣的事沒見過,會被我們嚇呆?慢說兩個男人在一起,便是十個男人在一起,只怕他眉頭也不會皺一皺呢。」
「咦,子若還有這能耐?」葉長風平素從不過問屬下私隱,聞言不由驚奇,「我見他平日立身還算嚴謹,不至於如此荒唐吧?」
知葉長風此刻定是渾身酸痛,四肢無力,唐悅體貼地為他穿上中衣,卻在繫帶時驀然停住,指尖沈迷地在肌膚上打滑,口中笑道:「你是個冷面知府,當然不知──也只有你這個知府不知罷了,現在普天之下,有哪處官衙還是清水?說事的,請托的,結交示好的,凡此種種,莫不要先上舞榭館台,心情歡暢了才好說話,張子若雖是師爺,卻是你手下第一等倚重的紅人,但凡有眼色的,誰不肯搶著巴結他?也不全為求他辦事,只圖混個臉熟,關鍵時莫要出來作梗也好。」
「這我倒是知的。」葉長風將衣結扣上,微笑道,「在京師時,我們同年同僚,也一般有宴游作樂,不過方才聽你說得駭人,什麼男人,還是幾個男人……」
「所以說你還是不懂。」唐悅笑著歎息,「那是真有的,不過不在尋芳居,在城西的另一家別館,每到月中月末都會有特例表演,專供貴賓富豪觀看……有時是男女,有時全男,每次十對,都是千中挑一出來的好手,」口裡說著閒話,手指已挑開才繫上的衣帶,潛了進去,「俗稱天魔舞,最是妖媚,你若想看,我可以帶你同去……別瞪我,張子若就見過多次呢。不過這人居然心定神閒能把持得住,想必是有些來歷的,不是尋常師爺格局。」
那是自然。皇上親挑出來的人,怎會有弱者。不過這樣的人才,居然用來監視自已,實在是……要算浪費呢,還是可視作皇上對自已的看重?
葉長風默然,一時未及注意,回過神時,身子已又落入唐悅掌握。
一個是情難自禁,一個是欲拒無力,雲雨重整巫山再赴,清晨曙色裡種種瑣事,自不必再提。
直糾纏到下午才返回府衙。葉長風原還有些不敢抬頭,見張子若神色安祥絕口不談,總算也漸漸寧靜下來。
張子若心中卻是說不清的滋味。葉長風不再苦悶自咎,固然是他所願,然而眼看他歸來時眸光濕潤容顏鮮研,唇邊笑意似隱還現,分明是魚水極歡了,胸口無論如何有些沈悶,面上卻仍是清風明月一派安然。
他是不知葉長風與唐悅一事,若知了,心境如何,實是難料。只是世事既為世事,機緣巧變自然常出乎人意料,縱精明幹練如張子若者,也不能盡在算中。
此後葉長風一心專注公務,尋芳居三個字,連提都不曾再提起,更無論涉足。唐悅倒也不強求,他本就是江湖第一香,一等一的輕功,要深更半夜無聲無息潛入府台大人房內,跟吃白菜也差不多。不過葉長風白日事務繁忙,每每疲倦乏力,唐悅不忍他勞累,也不去引弄,兩人相處反而以溫言談天居多,平和沈厚別有一番光景。
天下局勢卻已悄悄起了變化。
先是北遼,半月的沈寂後,突然氣勢洶洶大舉進襲,也不知為帥是誰,只知手段極是犀利老辣,神出鬼沒,轉眼間宋已連失三城,西北邊防岌岌可危,告急文書雪片一樣向京師發去,京師方面,卻是出奇地毫無動靜,除了官樣文章安慰督促外,什麼調度都未作。
這日,平陽府葉長風接到朝廷密旨,紙上只有淡淡一句話,令他立刻交割事務,上京面聖。葉長風接旨後不免疑惑,私下相詢張子若,卻連他也不知情,只是大略估計,或與北遼有關。
平陽府不可長久缺主,張子若這時已掛了個館職在身,葉長風有心薦他接任,此時他聖眷正隆,張子若人脈又好,若真有心,先代理府台再接任也不是不可能,張子若卻極力推辭不受,還願為他僚幕,葉長風想到張子若身份特殊,也便不再勉強。
與唐悅這廂,卻是真正要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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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不知何時下起的雨一滴滴敲在草木上,淅瀝瀝傳出幾分淒寒。
知府衙門後院上房的燈火還微微亮著,在雨夜裡朦朦朧朧,一團暈黃。
「唐悅。」
「嗯?」
葉長風合上卷宗,向後望去:「朝中有旨,令我即刻回京,明日我便要動身了。」
「他……倒底還是忍不住了。」唐悅把玩短劍的手停了一停,似笑非笑。
「這是聖上的旨意,你莫錯疑。」葉長風自然知唐悅這個他指誰,心中大不以為然,「他與聖上表面雖和,內裡互有猜忌,聖上也未必肯聽他的。」
「長風,你怎地也呆了。」唐悅低聲笑著,暗影中看不清表情,「這就好比對奕。調動自已的棋子那是應當,迫對方按自已的路佈局,那才是好手。」
葉長風怔了一下:「我不信。就算你說得不錯,我也只以聖上旨意為準,別人要如何,與我無關。」
「是麼?」唐悅輕笑著,似是想說什麼,話到口中又改變了主意,踱到葉長風身前,低頭下望,「那你就忍心扔下我一個?」
葉長風愕然,唐悅英爽過人,何曾出過這種哀如怨婦的語調,及至細看,唐悅眉梢唇角,都含著調侃的微笑,才知他是在捉弄自已,不由惱道:「你又逗我。」
唐悅只笑不言,將葉長風拉入懷中,葉長風微微推拒,還是被那雙鐵臂摟定,耳邊傳來低低的溫熱氣息:「別動。窗外有人在看著呢,我們就讓他看看可好?」
「什麼?」
葉長風不自覺轉頭外望,唐悅及時固定住他,不由分說,將雙唇封了上去,便是一個深長的熱吻。
初時葉長風還嗔惱掙扎,唐悅這次卻絕不肯放鬆,雙臂緊錮著,唇舌幾近狂烈的侵奪之下,葉長風不多時便全身無力,腦中暈眩一片,不能抵抗。
良久,唐悅才放開葉長風,轉頭看向窗外,朗聲長笑:「看夠了沒有?接下去是不是還想看春宮?」說話間,右手指尖微彈,一枚石子已激射而出,穿過窗紙,直擊入黑暗。
通地一聲悶響,似是有人從樹上跌了下來,接著枝葉悉索,像正倉皇逃離。
「回去告訴你家主子,他的機緣已盡了。」唐悅笑容斂去,以內力將聲音壓成一線,清晰送入那人耳中,字字冷然,「留著頭顱,等我有空來取罷。」
風雨聲颯颯,屋外再無半點聲響。
葉長風掙開唐悅,一言不發地自去桌前坐下。
「是我衝動,你莫見怪。」唐悅陪笑著,心知自已一時負氣,冒然行事,葉長風定要惱怒。
沈默半晌,葉長風臉上不見表情,淡淡道:「他來這是第幾日了?」
語鋒冷然,唐悅大感不妙,試著去握葉長風的手,卻被甩開,只得微笑:「這人麼,來倒是天天來的──」眼見葉長風眉宇間怒意驟增,忙道,「不過他懼我耳力,從不敢走近,今夜大概知是最後一次,方才大膽靠近窺探的。」又放軟聲音,低笑道,「就剛才那一回,你放心,他別的甚麼都沒看到,沒聽見。」
「你要向人示威,何苦借我?」葉長風歎道,「我又算什麼,這幕回上去,不過增人笑料──那人,他是端王門下罷?」
「是。」唐悅心道你的身價你居然不自知,倒也奇怪,卻決不說破,淺淺笑道,「他身懷端府密令,錯不了。」
唐悅竟會連這也知道,葉長風疑惑瞧了他一眼,隨即想到唐悅手段多端,麾下又多紅粉佳人,知曉再多也不算出奇,哼了一聲:「你瞞得我好。」
「不正怕你介懷,不肯與我親熱麼?」唐悅笑歎道,「你那性子,我還不知。」
葉長風不擅情事,一時無話可說,半晌,才緩緩道:「我不慣這些……唐悅,有時我心想,若我們沒有肌膚之親,只留知已之誼,是否會更好。」
「我可捨不得。」唐悅一笑,攬過葉長風雙肩,看著那雙清亮鳳眼,柔聲道,「長風,我敬你,重你,也愛你,想吃了你。你與我在一起,後悔了麼?」
「沒有。」葉長風搖搖頭,低低道,「在朋友之外,你確實還……教了我很多,你對我極好,我今生不會後悔。只不過,」仰起臉來,燭光下雙眸深沈,不自覺地流露一絲期盼,「你……京師風物繁華,你不願隨我去看看麼?」
葉長風本性慎微,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已是極致。
唐悅心中一跳,看著葉長風的神情,幾乎便要不顧一切,答應下來,終究還是硬起心腸:「長風,我答應你,一定陪你去看盡長安月,洛陽花,但不是現在。我──忘不了那麼多兄弟的血。」
並不覺得意外,葉長風只是點了點頭,淡然歎道:「我知道,你捨不下這處基業。川中這帶,只怕已盡在你網中,只等時機一到,便要重振旗鼓了罷。自古將相本無種,你有志於此,我也不勸你,只是你我……既為敵對,糾纏也不宜過深,今日此際……便別了吧。」
聽懷中人話語決然,竟是要斬斷情緣之意,唐悅身子震了一震,卻知他所說是實,自已再能言善道,此時也無話可辯。
他忠君勤國,自已卻要作亂天下,固然成王敗寇,最後評定尚不可知,眼下這對立之勢,卻是分明的了。
葉長風性子外柔內剛,不肯棄信違義,自已又何嘗拋得下似海深仇?遇上他之際,其實便已料到結局會成如此,無奈情緣孽纏,避無可避,還是牽扯到了一起,卻想不到,那一刻,會這般快來臨。
緊抓住葉長風雙肩的手一點點鬆了下來,唐悅勉強輕笑道:「是我對不住你……我……如你所願便是……」最後幾個字微顫著已說不下去,笑容僵硬著,不敢再瞧葉長風,驀地轉身,沈聲道,「我走了,這柄劍,你帶在身邊罷。」
一掌擊開窗欞,風聲微響,衣袂輕動,混雜入雨裡,轉眼不見。
葉長風沒有回頭,手握住桌上晶光微閃半出鞘的短劍,心中空空蕩蕩,茫然一片,渾未覺雨何時已停,何時再起……不知不覺間,東天亮曦已起,竟就此坐過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三兒前來敲門,服侍穿衣漱洗,葉長風神情默然,卻也未讓三兒瞧出異常。
一切行程皆由張子若打理妥當,府中事務也早在前一日便交代有序,因怕人送行煩瑣,簡單用完早餐,一行三人提前一個時辰便悄悄離了府,踏上碼頭。
平陽府為南北交通要道,水利尤為完備,要論快捷,河運倒比車馬快上數日,且又安穩,葉長風身為知府,本有官船可用,只是此次回京事機較密,不欲張揚,便都換了常服,由張子若出了三倍價錢,包下最出名的賀家船隻,約定清晨在碼頭等候。
踏上船隻,撤了跳板,數片白帆冉冉升起,舵工各各安位一片忙碌便要開行,葉長風充耳不聞雜亂,負手立於船頭,任江風吹拂衣角翻飛,凝望天際不語。
張子若微覺奇怪,正待相勸他回到艙內,突聞嗚咽一聲,不知何地忽有笛聲吹起,音色醇亮,中氣深厚,悠悠揚揚,一時竟傳遍整個江面。
聲聲婉轉,纏綿處如情潮湧生,低回時似泣似訴,一時江面上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天地間,似只剩下了這悱側不已的笛聲在緩緩迴盪。
張子若凝神細聽,越聽越覺這笛音竟是柔腸百結,有個情根深種的味道在裡面,卻又是黯然離別,無可奈何之光景,再看不遠處的葉長風,樂聲中衣衫竟不住輕顫,心中不由一動,這人,莫非是相送葉大人而來?聽這笛聲,這兩人交情,可深得很哪。
他終還是來了……葉長風右手緊握住袖內短劍,品味著笛音,心中反反覆覆只是暗道:你若深愛我,為何不肯放下一切恩怨,隨我悠遊天下;你若不愛我,為何還要吹此一曲,叫我心亂,忘不了你……唐悅……
思潮翻回不能平息之際,船卻是順風順水,如期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