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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一闕 第十章 眾叛親離 作者:於佳
    不過三月光陰,王宮中已是天翻地覆。

    斜日女主白衣換赤袍,在二閒王和一干老部下的支持下重掌大權,勢力足可以與罷月女主一較高低。

    她不知道從哪裡弄了一名叫修竹的小子進宮,牙口還沒長全,性子卻沉靜機敏,一身青衣常侍於她的左右,很受寵愛。

    他的出現讓罷月想不懷疑都難,入夜召了幾名黑衣人進寢宮,她吩咐了幾句要緊的話便讓他們去了。

    黑衣人走後,他方才現身,雖然他早就站在殿外等候良久。

    「你派人去查修竹的事?」

    「你從不過問政事。」她拉他坐到她的身旁,再無半點女主的尊貴。攥著他溫良的手心,她百無聊賴地玩弄起他垂在肩頭的黑髮。

    他自她的手中抽回自己的發,順道跟她保持一點距離——太近了,他怕。

    「罷月,收手吧!別管什麼修竹或是其他人了,跟我離開王宮出去轉轉好不好?天下之大,你卻從未見過宮外的天空,想想不覺得遺憾嗎?」

    她鑽進他的懷裡,用力地吸著他身上的味道,只屬於他的味道,「遣風,等我解決了斜日的事,咱們再暢遊天下也不遲。我們有的是時日。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有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有數不盡的光陰。」

    他忽然忘乎所以地一把將她攬進懷中,下巴墊著她的肩膀拚命地點頭,「好,我陪著你,永遠陪著你。你就別再跟斜日女主斗了好不好?」

    罷月只覺脊背一涼,渾身上下冷透了心。自他懷中起身,她不斷地向後退直退到燈火明媚的亮堂地兒。玩轉著手腕上的紫玉珠子,她像個孩子似的咬起了嘴唇。

    「遣風,你若真心疼我,明日就回西陵老家去等著。等我解決了手頭的事,定會去找你。之後回宮也罷,逍遙天下也罷,全由你說了算,可好?」

    「既然你可以放下這個天下,為什麼不能現在放手?遲早都是要走的,不如我們現在就離開這裡,遠離這個是非之地,遠離這口活棺材不好嗎?」

    他拉過她的手。第一次,她記得真真的,幾年貼身相處下來他頭一次主動牽她的手。

    這……也是為了斜日?

    深吸口氣,罷月盡可能平靜以待,「遣風,無論你什麼時候跟我說剛才的話,我都會欣喜若狂,放下手邊的一切跟你海角天涯。可是你沒有。我等了你一年又一年,你始終站在我的身後,別說是像這樣主動牽過我的手了,連一句暖心窩子的話都不曾主動說過。

    「可如今不一樣了,她回來了,她跟我較上勁了,我要動她身邊的人了。你不早不晚偏選在這時候要我跟你離宮遠走他鄉。你覺得,我該怎麼想?我該如何去想?我很想相信,你為我付出的這一切不是衝著她而來的,可你覺得我會傻得自欺欺人嗎?」

    他又做錯了嗎?那到底如何做才是對?

    茫茫然鬆開她的手,他竟未發覺他的手心沾滿了她冷冷的汗,「罷月,其實我……我有話要跟你說……」

    「有什麼話留著等我解決了手邊的大事再說吧!」她斷然拒絕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張嘴卻未說出口的話,「你去西陵老家等著吧,明日就走。接下來的這場仗,我輸我贏均與你無干。」

    怎麼會無干?她的點滴又怎能與他無干?

    此時斜陽殿內,她撩起赤袍,摸了摸空蕩蕩的腕間,她丟掉的東西是時候找回來了。

    「她要動手了?好啊!我就怕她不動手。」

    摩挲著修竹安詳的睡容,她的嘴角掛著無限安逸。

    「傳我的話給遣風,他若不動,我替他動。」

    罷月五年,七月十四,萬事皆利。

    斜陽殿裡的宮人過來稟罷月女主:「斜日女主備了酒宴請女主過去呢!」

    她喝了那壺梅子酒,如今又擺上酒宴來回請她?斜日在玩什麼把戲?罷月撐著腦袋想了想,起身便欲前往。

    「去回斜日女主,說本主即刻便去赴宴。」

    身後的手拉住了她的袖袍,「別去。」

    見是他,她嫣然一笑,「擔心我這次真的對她下毒?放心吧!我還沒笨得當著眾人的面毒害自己的親姐。」

    他仍是不鬆手,極力想挽留住她的腳步,「罷月,聽我一句勸,別再跟女主鬥法了,你隨我出宮吧!」

    「我還是那句話,辦完了宮裡頭這些雜事,我一定會隨你離開,只不是現在。」

    撥開他的手,她自他的視野中走開去,他到底沒有拉住她。

    「女主駕臨斜陽殿——」

    隨侍宮人一聲吆喝,斜日早已等候在殿外,也不見禮,她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婦道人家,一把挽著罷月的手往裡去。

    說是酒宴,桌上除了一壺酒兩隻琉璃杯再無他物。

    「來來來,我回宮這麼久還沒機會跟你同桌進席呢!」斜日親自為她斟了一杯,熱情地遞到她手邊,「罷月,來嘗嘗這梅子酒,聽宮人們說是今春新釀的。我嘗著不錯,你試試。」

    罷月的手指將那杯梅子酒輕輕推離自己身前,「近來政事繁多,我久不飲酒了。」

    「是嗎?」斜日把玩著掌中的琉璃杯,神思縹緲,「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喝梅子酒了。」

    罷月微微一怔,默然地聽著她後面的話——

    「小時候,咱們倆偷偷地跑去宮裡的酒窖,看著滿眼的酒缸又不敢喝。這裡聞聞那裡嗅嗅,就盯上了這種梅子酒。你淺啄了一小口,便說很喜歡這種酸酸甜甜的酒味。那回咱們被父王派出來的侍衛逮了回去,本以為父王會很生氣地懲罰我們,沒想到父王只是說以後想喝酒叫宮人們去取便是了。自那以後,只要有機會喝酒,我都會要宮人們奉上梅子酒。」

    往事重上心頭,那一瞬間罷月忽然憶起許多她本已遺忘的兒時舊事。

    「那時候我每每惹禍總愛把你拽上,因為我知道,只要有你陪著我,即便犯了天大的錯,父王也不會懲處我。只要有你陪著,我便什麼也不怕。」

    這是真心話,她們姐妹間久已不說的真心話。

    衝著她這句真心話語,斜日拿過給她斟的那杯梅子酒,仰頭飲盡杯中物,「藉著今天這光景,我也跟你說句藏了多年的真心話吧!其實,我極厭惡梅子酒的滋味,又酸又甜,似酒非酒。」

    她忽然握住罷月的手腕,清楚明白地告訴她:「我喜歡贏就贏得漂亮,輸就輸得徹底,這種不輸不贏僵持不下的感覺,讓人心裡極其不爽。」

    她話中有話,且她已記起兒時與自己偷嘗梅子酒的事,莫非她打進宮起就不曾失憶?

    趁著罷月閃神的工夫,斜日手指微動,奪下了她腕間的紫玉珠子,那本就是她的所有物。

    將那串紫玉珠繞了幾圈套在自己的手上,斜日起身,將手中的那只琉璃杯重重地砸在地上,頃刻間侍衛應聲衝入,將大殿團團圍住。

    這會兒罷月已經很肯定,自始至終那所謂的失憶不過是她那聰慧過人的親姐同她玩的一個小把戲罷了。

    而真正的宮變,此刻才剛剛拉開帷幕——

    「你以為在殿外埋下伏兵,你便徹底贏了?」罷月自在地坐於桌邊,旁若無人地撥弄著身上的衣帶。

    斜日看在眼裡於心中暗讚,幾年的女主做下來,她的確沉穩了不少。若是沒有遣風,這天下交由她手或許也是不錯的選擇。

    可惜這世間多了一個遣風,一個可以操縱罷月的人。然罷月可以被操縱,革嫫的王者卻要無敵無畏。

    「你戴了這串紫玉珠好幾年,都不曾仔細考究過它嗎?你只道我日日戴著它,當初對我下毒以後便將它自我身上取下,想讓我失去所有能顯示身份的印記,即便活下來也只能做個沒有身份的白衣。你卻不知道這紫玉珠還有大用。」

    斜日將那串紫玉珠高高舉起,耀於她的眼前。

    「這串紫玉珠與你所戴的王冠上的紫玉乃同一塊玉而出。王冠象徵王權,而這串紫玉珠卻代表兵權。父王駕崩前將革嫫三分之一的兵馬交託給了二閒王,父王有令,王叔只能助擁有這串紫玉珠的人。

    「自我出生起,這串紫玉珠便佩於我身。那紫玉乃至靈之物,常年吸取我的精魄,護衛我的安危。若我亡故,紫玉便會轉為黑色。想必父王故去前,早已對王叔說了這其中的奧妙。

    「五年前,我失蹤,你軟禁了歸兒和素縈王后,王叔之所以沒有動作,完全是因為紫玉珠在你手上,它始終透著高貴的紫,不曾轉為黑色。王叔知道我還尚存世間,他按兵不動就是在等著我還朝。」

    罷月怔忡地望著那串紫玉珠,萬想不到斜日隨身佩戴的一件看似普通的飾物竟有如此深奧的意義。她到底小看了她,也小看了王叔。

    斜日這話已說得明白,她已得二閒王的全部兵馬,加之她還殘留於朝中的那些舊臣,如今她的勢力已與她這個女主可分庭抗禮。孰贏孰輸,今夜斜日就要求個結果。

    罷月倒也從容坦蕩,「你以為派兵包圍了這裡,一刀殺了我,你便奪下這王位了?」權力之爭可不是比匹夫之勇,她們又不是草莽出身,誰功夫了得誰就能贏得天下。

    「幾年的白衣做下來,我還沒有這麼糊塗。」

    斜日把玩著手中的紫玉珠,東西到底還是舊的好,順手合心。這人……到底也是舊得好,摸順了脾氣,彼此相處也是合意。

    她拍了拍巴掌,外頭立刻傳來陣陣騷動聲。罷月抬眼望去,見殿外走動的全是守宮的侍衛。

    她心中一動,守宮的侍衛由遣風差遣,這時候侍衛走動,難道……

    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背叛我,他絕不會,我這麼些年的付出不會只換來他的背叛。不可能,天地滅他也不會這樣殘忍地背叛我。

    「不是他,絕不是他!」罷月無法抑制地喊了出來。

    這一聲已宣告她的失敗——斜日暗自搖頭,還是那句話,真正的王者無敵無畏。

    她畏的是自己的心,於是她難成王者。

    紫玉珠揮向殿外,斜日大喝道:「進來吧!」

    那扇緊閉多年的宮門緩緩大開,走進來的終究還是——

    「哈哈哈哈哈哈——」

    罷月仰天長笑,久久無法停歇,笑得面前的人慌了神,亂了心,直直地杵在原地愣愣地瞅著看著等著。

    終於按捺不住了,他上前拉住她的手,如幾個時辰前阻止她來赴宴時一般。

    「罷月,你放棄吧!」

    她仍是笑得天花亂墜,指著他鼻子渾身亂顫,「你又要我放棄,居然是你要我放棄。」

    她步步緊逼到他的跟前,明明近在眼前,卻彷彿離他有千里之遠。這一回,她是真的失望到心眼裡了。

    「遣風啊遣風,多少年了?我喜歡你多少年了?自少時你入宮那日起,我便喜歡上了挺拔沉穩的你。你失去仕族身份,我比你著急;你面對生死關頭,我比你緊張;你受了傷挨了痛,我比你更痛。我為了你想了這麼多年,付出了這麼多年,也同這天下王權斗了這麼多年。你生生地將一個天真爛漫的小主鍛造成革嫫最不擇手段的女主,到頭來竟是你走來要我放手。」

    他知道自己這一步傷她至深,可是他沒有選擇,只有一條道走到黑,或許他、他們倆才有最後的機會。

    他拉住罷月,只求她給他最後一個解釋的機會,「罷月,你聽我說,我要告訴你……」

    「你真正喜歡的人是斜日,對不對?無論我付出多少,哪怕是挖出整顆心擺在你面前也無法留住你奔向她的腳步,是不是?

    「——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你不愛我,自始至終你那顆心半點不曾落在我身上——這就是你早想告訴我的,可是?」

    她狂叫,狂喊,終究只落得狂笑不已。

    「我好傻啊!以為做了女主,賜還你赤袍,讓你恢復尊貴的身份,你就會向我求親,願做我的夫君。從此,你我白頭偕老,年年雪飄年年賞寒梅烙香。

    「可你不穿赤袍,寧可著黑衣留在斜陽殿西南小院,雖然那宮殿的主人五年前就失蹤了。

    「五年了,你我日日相伴五年有餘,你看著我如何掙扎在這幽深王宮之中。不算你作為她的秘器出生入死,我夜夜在小院裡等著為你包紮傷口的那幾年,你也與我朝夕相處了那麼些日日夜夜,你半點不曾同我交心。

    「自她回宮以來,你就開始跟我虛以委蛇。九斤半早就告訴你她回來了,你不曾告訴我;她早就在你面前挑明她沒有失憶,你也不曾告訴我;今日她兵變逼宮,你——我親自指派的內宮侍衛統領,居然協助她逼我這個宮——咎由自取,今晚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咎由自取』,哈哈哈哈哈!」

    她仰天長笑,拿過桌上那壺梅子酒,一口飲盡,滴酒不剩。

    放下酒壺,她亦收起笑容,再不看他一眼,目光只對著斜日。

    「你以為你贏了?是,你確是贏了,可我也沒輸啊!還是這壺梅子酒,還是這等又酸又甜的滋味,斜日,你不喜歡?卻也喝了這麼些年,不是嗎?」

    她的笑藏著陰謀,斜日忽而想起了什麼。這個時辰修竹卻不在宮中,不對勁。

    罷月恰在此時丟出她的壓箱寶貝顯擺給斜日看個透徹,「你猜到了是不是?我的親姐,你是何等精明之人,定是猜到了。我早先叫幾個黑衣人接了修竹去我那裡玩玩。

    「前些日子那幾個黑衣便替我查出了一些修竹的身世。我想不到,很有些想不到你這樣的性情竟會有那樣的奇遇,遂接了修竹同我說說話聊聊天——同你學的,黑衣秘器養幾個在身邊很是順手,很是順手啊!既然這宮中我待不下去了,那就讓修竹陪著我出宮逛逛吧!」

    她推開桌上的酒壺,灑脫地向門外走去。她的身後那只重掌紫玉珠的手微微擺了擺,圍在宮殿外的侍衛讓出一條道來,目送罷月出殿。

    臨一水見罷月安然走出宮殿,忙跨了進去,「就這樣放她走?那修竹怎麼辦?」

    斜日即便不理天下人,也不會放著修竹被擄不管。撥弄著重新戴回腕間的紫玉珠,她那對單鳳眼淡漠如昔。

    「什麼人也不用派,遣風一人於罷月可抵千軍萬馬。」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剛在後頭我也聽了些罷月對遣風說的話,那種失望是恨到骨子裡的。我想這會兒她怕是將遣風千刀萬剮的心都有了,派他去救回修竹,你不是把修竹往火坑裡推嘛!」

    臨老九向來不屑於男女間的那檔子事,要不然也不會瑛進這渾水裡,不過是為了找個穩妥的地方躲個把人罷了。

    「你不懂,臨老九。這方面你跟白癡差不多,還是靜候著結果吧!」

    斜日蹺著二郎腿笑瞇瞇地抖起腳尖來了,用不了多久她就可回青廬捉姦去嘍!

    她在斜陽殿中開懷一笑,他卻心如刀絞追至出宮的南門。

    十多年前,他也是自這門被送出去。沒死成,終究成了黑衣。她不該重走他的路,他們都該開始一個全新的日子。

    「罷月,你快放下修竹。」

    已快逃出宮門的罷月沒能喘口氣,身前一道黑影飛過,他擋住了她的去路。

    到頭來,她還是敗在他手上。

    她早該知道,這世上唯一能讓她嘗到痛苦的人便是他了,也只有他。

    緊閉的眼眸再度睜開,罷月的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眉宇間一如過往歲月她的溫柔,那是走到頭的釋懷吧!

    「遣風,為什麼?你在我身邊數年,為什麼你還是只忠於斜日?她對你就那麼重要嗎?」罷月不服,她以為日夜的相守,總有一天他的心會靠向她。原來,時間只是幫她培養了一個叛徒,置她於死地的敵人。

    遣風不做任何的辯解,在她們姐妹之間,他本來就只能忠於一人。他選擇了斜日,他無話可說。

    「罷月,你知道主子對我意味著什麼。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背叛她,更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即使她已經嫁給他人,即使她已為別的男人生下兒子,你的心依然還向著她嗎?」罷月的情緒即將脫韁,她手臂勒緊,被她束在懷裡的修竹快不能喘氣了。他連連咳嗽,卻掙不開她的囚禁。

    遣風驚訝於她竟知道斜日的秘密,「你怎麼會知道?難道是臨一水?」

    罷月冷笑,在他眼中,她的智慧當真比不上她姐姐的一絲半毫嗎?

    「我和斜日同出一個娘胎,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的個性、為人,我再熟悉不過。以她精明的腦袋,不可能不做任何防備就去赴約。江水要不了她的命,我……早知道。」

    那你還將她推到水中?

    他的緊張她看在眼裡,一口悶氣堵在心頭不上不下,好不難過,「我以為只要把她推離我們之間,你的眼裡就只會剩下我一個。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找她的心不死,你對我還是克守著主僕之義。」

    「主子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可能棄她於不顧。」

    「我對你連心都捨下了,你又為我做了什麼?」罷月不服,在這場宮廷鬥爭中,她沒有輸給自己的親姐姐,她是輸給了她今生今世唯一愛的男人,「在最後關頭將我逮住送給我姐姐發落嗎?還是親口告訴她,當年我將她推入江水,妄圖取她的性命?你想用我的命證明你對她的真心嗎?」

    罷月狂笑不止,「你好傻,你竟然比我還傻。我知道我做什麼都得不到你,可你呢?」她拎起懷裡的修竹,在他面前甩了甩,「看見了吧?這是斜日的兒子,是她和那鄉間的教書先生生下的兒子。人家孩子都這麼大了,你就算付出得再多,她又能還你多少?你說,你是不是最傻的那一個?」

    遣風不擅表達感情,更何況此時救出修竹乃第一大事,「罷月,你還是先放了修竹再說。」

    「他是我的護身符。有了他,我才能安全離開王宮,才能等到重整山河的一日。否則,你認為我能安然活在這世上嗎?」她這個姐姐向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必定雙倍奉還,親情對於生長在王宮中的她們來說——大不過權力。

    遣風想要強行救出修竹,又怕罷月一怒之下傷了孩子,兩廂為難,他唯有靜觀其變。

    修竹被勒得脖子都快斷了,他癟著嘴念叨:「小姨,你不要一錯再錯了。我知道你對王位根本沒興趣,你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那個。」

    罷月一驚,沒想到落到這步田地,竟是這黃口小兒最知她心。她手一軟,放過了修竹脆弱的脖子,「你怎麼知道……」

    「是我娘……不!是斜日女主說的。她還說,你錯就錯在太執著,對個男人沒必要花那麼大的心思。有些東西,是你的終究還會是你的。」修竹一板一眼重複著親娘無聊時跟他嘮叨的閒話。這些不經意冒出來的見解竟叫罷月、遣風錯愕不已。

    罷月徹底放下了反擊的慾望,仰天長歎:「姐姐,你連這都看得透,我這輩子注定輸給你了,要怨只能怨我們是整個革嫫最尊貴的姐妹倆。」

    半蹲下身子,她撫去修竹臉上的塵土,不小心瞄到他頸項上的淤痕,她有點抱歉。爭權奪位數年,因她而死的人不計其數,這還是她第一次為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傷害感到抱歉。

    細看這孩子,有雙和斜日相似的狡黠的細長眼,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有著同樣眉眼的自己。凝視著他的臉,她彷彿回到了小時候,和斜日擠在一張床上睡覺的日子,那樣的時光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再叫我一聲『小姨』好不好?」她鄭重請求,修竹成了她和斜日間最後的一點聯繫。都說王室無親,她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麼斜日會嫁給鄉間一個窮教書先生,起碼她擁有了幾年單純快樂的生活。

    不知道上天會不會給她同樣的恩賜。若是如此,失了女主的身份對她來說是福不是禍。

    起身,風吹去披在她肩頭的那身無上尊貴的紫衣。離開王宮,她僅著白衣,「我跟你走。」

    她走向遣風,放下權力,放下王位,放下流著血忍著痛去爭奪的一切。她輸了,徹徹底底地輸給了自己的親姐姐,因為眼前這個黑衣男人。

    她甘願下半輩子活在禁錮中,還是因為……他。

    她在他一尺之外——這一次,他牽住了她的手。罷月想像了多年的情境竟在此時發生:他牽她的手,沒有將她拉回那個充滿慾望的王宮,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抓住了她的手,只為將她拉離王位爭奪。

    他卻不知,這多年來,她的爭鬥之心全是因他而起。

    罷了!罷了!

    罷月忘記計較,修竹卻沒忘記爹的教誨,對長輩要有禮貌,送長輩離開要問好。

    「路上小心,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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