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了。」她一開口,便是這樣的話。
「嗯,那就好了,公司裡的同事指不定有多開心呢。」他微笑,開口問她,「阿姨還好吧?」
「我媽……挺好的,」她也微微笑了,「哥哥們也很好,說是下次有機會還找你拼酒。」
「免了,我可不敢了,你們家那哪是四個哥哥啊,根本就是喝酒的四大天王嘛。」他連連搖頭,讓他一個人單挑四個,也太看得起他了。
阮秋笛掩唇輕笑,「那你可以說你不善酒,吃飯不就成了,誰讓你逞英雄的,他們敬酒你就喝?」
「你哥哥那樣殺氣騰騰的,我哪敢不喝?」他自己也笑,「不過阿姨做的飯很好吃,現在還能想起來那碗蝦仁餛飩的鮮味呢。」
「你喜歡那個?」她心下一動。
「是啊,很喜歡,現在外面賣的都不夠真材實料,好沒意思。」他懷念地歎了口氣,「我到現在還沒出去吃飯呢。」
「你想吃的話,」她微微咬唇,有點不自在,「我給你帶去。」
他和紀舫兩個也不是第一次蹭飯吃,她不自在個什麼勁?
「真的?」他有些驚喜,又有點懷疑,「不是吧,難道你未卜先知,回來的時候知道帶些這個?」
笨蛋!
她在心裡怨念。
「是啊。」但是她依然笑著開口,既然他誤會,就隨他吧,不用和他說是她剛學會的,「我帶去你宿舍吧,正好紀舫也可以一起吃。」
「那好,我也有事找你,你來了咱們再說。」他笑瞇瞇地等她把手機掛掉,再把手邊那張傳真拿過來看了一下,然後突然又跳了起來,開始緊張地收拾房間。
人出醜一次不要緊,重要的是不要因為同樣的事出醜第二次。
看一下房間,把該收的衣服隨便捲一捲塞好,然後拎著掃把掃一下地,垃圾趕緊丟到門外去,他大致看了一遍,覺得不至於太過混亂後才鬆了口氣。
真累,怎麼像迎接女王陛下駕臨似的?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繼續抱著筆記本工作,直到門鈴響起來,他才丟開電腦去開門。
阮秋笛抱著一個超大的保溫杯出現在他面前,看著他微笑著開口:「送外賣的到了。」
「簡直是太幸福了。」他眼睛裡的笑意幾乎都要溢出來似的,連忙把她讓進屋來。
「今天……」她有些想笑,「不是因為我來才收拾房間的吧?」
真準!
他連忙否認:「怎麼可能,我早跟你說那是一次意外了。」
「嗯。」她無可無不可地點頭,也不戳穿他心虛的樣子,既然他都這樣說了,她又何必堅持呢?
「東西給你,你自己盛來吃,」她警告她,「記得給紀舫留著點。」
他懷疑地瞄她,「不是吧?」
「怎麼了?」她被他的話說得莫名其妙。
「承認吧。」他彷彿十分瞭解她似的跟她一副哥倆好的口氣。
「你在說什麼啊?」她更加疑惑。
「你是不是喜歡紀舫?送東西給我吃其實是給他的?我是個幌子對不對?」他得意洋洋,一連三個問句,簡直佩服自己的細緻觀察。
她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你說什麼啊?我怎麼可能喜歡紀舫?」
真想海扁他一頓,這人——太過分了!
他嘿嘿一樂,「開玩笑的,你看你,臉都嚇白了。」
她忍不住瞪他一眼,「拜託,有你這樣開玩笑的嗎?」
他大笑著抱著東西進了廚房,她則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開始東張西望。
這是典型的單身漢宿舍,牆壁上白白的什麼也沒有,雖然房間可疑地剛收拾過,但是依然讓她察覺到某些小狀況,最明顯的莫過於身後——
她探手一抓,摸出一件T恤,已經被揉得皺巴巴的了。
忍不住搖著頭笑起來,果然粗心呵,這麼大「一團」居然沒看到?
齊東陽端了碗出來,就看到阮秋笛晃著手裡的「罪證」,很招搖地對他笑,他臉一熱,連忙掩飾,「那是今天剛換的。」
「算了,早就知道男生宿舍亂,我自從那次驚嚇後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她歎口氣,果然是歷經人世的滄桑。
「驚嚇?」他皺眉,卻無話可說,「那我還是盡快叫我女朋友來收拾才行。」
「女朋友?」她驚訝地看著他。
「是啊,」他聳聳肩膀,「就是慕容靜水。」
應該算是他的女朋友了吧?
一瞬間的驚訝後,她口中的苦味頓時鋪天蓋地向她襲來。
她澀澀開口:「真好,她是很好的人啊,齊東陽,你真幸運。」
記憶中,她似乎從來沒有喊過齊東陽別的稱呼,一直都是齊東陽、齊東陽、齊東陽……
有人問她:「為什麼你不叫他經理,都是喊他名字?」
她怎麼回答的?
對了,她是說:「因為我從一開始認識她的時候都是喊他名字的。」
這樣的習慣,怎麼可能輕易就改掉?
別人都以為她說的是從工作中遇到他的那個時候,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一開始是指的什麼時候,離現在有多麼遙遠。
她站起身,手中無意識地幫他東理一下西整一下。
「我要不要付勞務費?」他咬著餛飩看著她開了口。
「不用了,你當我沒事做手癢好了。」她回頭一笑,再轉頭的瞬間,笑容變得楚楚起來。
「對了,總部現在要選優秀員工進修,你有合適的人選嗎?」他一邊吃東西一邊問她。
「咱們公司裡的人都挺優秀的。」她近乎心不在焉地敷衍。
客廳裡的氣氛相較於剛才,似乎一下子冷清了不少,齊東陽怎麼也想不通,到底是出了什麼狀況,可以在一瞬間改變剛才的狀況?
「她手上的傷怎麼樣了?」過了片刻,阮秋笛開口輕輕問他。
「已經好很多了,她說欽醫生很厲害,想來很快就可以歸隊訓練了。」他連忙開口回答她的問題。
「那就太好了。」她微微一笑。
「我剛才說的事……」他把那張傳真給她。
阮秋笛接了過去,看了兩眼後抬起頭開口:「我會盡快把人選給你。」
「嗯。」他點點頭。
碗裡的湯鮮美可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每一口下去,都有點膽戰心驚的味道。
就彷彿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正好被人撞到一樣。
她坐了下來,把手中的那張傳真看了又看,彷彿那上面蘊涵了太多他看不出來的秘密一樣。
他悄悄看她一眼,珍珠白的外衫,黑色真絲軟裙,整個人像一副眉眼分明的山水畫。
頭髮挽了起來,一枚翠色玉簪斜斜固定住挽起來的長髮。
側臉溫膩,鼻子和下巴處有很美的弧度,眼睫如不安的蝶一般微顫著。
「你以前的男朋友真的和我很像嗎?」他突然開口問她。
她彷彿受驚般地朝他看了一眼,隨即回答他的問題:「其實也沒有那麼像。」
「他怎麼會捨得放棄你?」他疑惑開口。
「什麼?」她沒有聽清楚。
「我的意思是,」他笑了一笑,「有你這樣美麗的女朋友,他怎麼會捨得分手?」
這是他首次誇獎她的美麗,她本該感到欣喜的,但是此刻聽來,卻帶著無窮的諷刺意味,她心中慢慢變冷,臉上卻依舊洇出大片的胭脂暈,明眸璀璨,他微一晃神,只覺得眼前彷彿有流星閃過。
「其實,我本來不是這個樣子的。」她慢悠悠地開口,微微一笑。
「不是這個樣子?」他被她說糊塗了。
「我整過容。」她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們喜歡把化妝什麼的也稱做整容。」他自做聰明地理解她話裡的意思。
「不是,」她搖頭,「我說的是在臉上真的動刀子的那種手術。」
他忍不住抖了一下,「你不疼啊?」
「自然很疼。」她白了他一眼。
「那你還動刀,對了,你大哥是整容醫生,一定是要你做他的活廣告吧,」他興致上來仔細看她,「你是割了雙眼皮還是墊了鼻樑?你原來是什麼樣子?」
「原來的樣子?」她笑起來,「原來的樣子啊……可惜我現在沒有照片給你看。」
「那我以後一定要要來看看。」他點頭,很認真的樣子。
她低下頭微笑,心裡苦如黃連。
「時候不早了,我就不坐了。」她站起身來。
「謝謝你的餛飩,味道真棒。」他吃得開心無比。
「你喜歡就好。」她點了點頭,看著他再次開口,「我走了。」
你……多保重……
院子並不大,但是難得裡面有花有草,有籐有架。
靠西的葡萄架旁邊,放了架搖椅,可能是用了有些時間的原因,竹色被打磨得彷彿上了釉一般光亮。
一隻卷毛小狗臥在下面瞇著眼睛睡覺。
一切都很安詳,包括搖椅上脾氣一貫不怎麼好的老人,這一刻也是沉默若斯。
他微閉著眼睛,將全身的重量都交給身下的椅子。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層層皺紋,而霜白也早已染上他的兩鬢。
他很瘦,又長期被風濕等病痛折磨,此刻臉上依然微帶著一絲倦意。
慢慢張開眼睛,看著小院子裡被夕陽染成金燦燦爛的一片。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也許很快的,他便會如這將落的夕陽般,失去最後一點溫暖。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這一生,他對得起整個家族,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孫子,三個孫女兒,幾乎每一個人都在體育界擁有顯赫成績。
只除了一個人……
那個人,是他心中無法抹去的痛,時時刻刻提醒著他,讓他在這般的年紀裡,每次回想起來,就覺得後悔。
是的,他後悔了。
他此生驕傲無比,從沒有向人說過對不起,只有那個人,讓他不願回想。
但是他也知道,若是那人依然活著,他一定還是會按照原來的軌跡,將生活重演一遍。
只是世事又怎麼會有如果呢?如果真的有如果,他是多麼想對那個人說一聲「對不起」?為了他的粗暴和嚴厲,以及他甚至抹殺她存在的無情?
他多麼想回到從前,即便他仍然堅持自己的初衷,起碼他可以看牢她一點,不至於讓她出現意外……
「咳咳……」一口氣沒有喘過來,他咳得臉都通紅了,搖椅下的小狗被驚醒,睜著一雙黑黑的眼睛懵懂地看著他,突然猛地搖了一下尾巴,跌跌撞撞地朝屋內衝了進去。
片刻後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從屋內跑了出來,手裡拿著杯子和藥,急匆匆地跑過來後把他給扶正,然後把藥給他餵了下去,「慕容先生,你還好吧?」
他推開她的手,調整了一下自己紊亂的氣息,點了點頭,「沒事,只是咳嗽而已。」
「幸好小白跑過來通知我,不然的話……」婦人心有餘悸,愛憐地在那隻小狗身上拍了一拍。
他把手朝前伸了一下,婦人會過意來,把小狗抱起來放到他膝蓋上,那小狗便伸出粉色的舌頭在他手上舔了兩下,然後打個了轉,在他膝蓋上找了個舒服的地方臥了下來。
他輕輕地撫著它身上光華的皮毛,嘴角邊漸漸浮現一抹輕輕的笑意,轉臉看向那婦人,「報紙該到了吧,把報紙和我的眼鏡拿過來給我。」
「好的。」婦人應了一聲,進屋去拿鑰匙好去開報箱的門。
過了一會兒,她把他要的東西拿了過來,幫他把膝蓋上的小狗放到地上,好讓他可以輕鬆地看報紙,「慕容先生,我進去準備晚飯,你有事記得一定要喊我。」
「去吧。」他對她和藹地笑笑,戴上眼鏡看起報紙。
平常看報紙的時候,他一般都是先看時事版,然後就是體育版,之後的文藝版和娛樂版他基本上是不看的,因為家裡人都和體育挨著或多或少的邊,所以他看體育版的時候最認真,而平常他也會在體育版上看到家裡人的一些消息,或是到什麼什麼地方參賽去了,或是做教練的說弟子怎麼怎麼樣了,比賽要怎麼怎麼個打法。
但是今天他把體育版整個翻了個遍,卻始終沒有看到任何家裡人的消息,或許他們都在加緊訓練吧,好備戰2008奧運會。
如今家裡也只有一個野馬似的丫頭喜歡和他作對,如今更是因為手上有傷的緣故躲在家裡休息。
將時事版的報紙翻完,他取下眼鏡歇了歇,再戴上,將剩下的報紙隨便翻了兩翻,看來是沒有什麼值得看的新聞裡,他伸手便要取下眼鏡,不想再看了,但是他身子一動,報紙卻不小心掉在地上散了一片,他扶著搖椅站了起來,撐著腰彎下身去撿。
年紀大了,身體當真不聽使喚了,他一邊感慨,一邊把地上的報紙抓起來。
那是……
他突然一把抓起地上的某張報紙湊到眼鏡下。
她……她怎麼會上娛樂版?
網球玉女有意接拍電影秘密酒吧悄然私會金童
他抓著報紙的手抖了起來,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丫頭純粹是想氣死他不是?
邁著已經沒辦法做到健步如飛的步子進了屋,他抓起電話就撥了自己早就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
「爺爺,」
那頭的人已經認出了來電的是誰,聲音裡有一絲畏縮,他原本想立即發火的,一想到孫媳婦已經有身孕了,連忙強壓下了火氣,「靜水在不在?」
「她不在。」梁芮瑾看著自家桌子上放的報紙心裡暗歎靜水有先見之明閃人。
「秋淵呢?把他給我喊過來。」雖然身體不好,但是他此刻的語氣依然鏗鏘有力。
梁芮瑾連忙把燙手山芋交給親親老公,「爺爺找你。」
慕容秋淵看她一眼,她指著那報紙對他聳了下肩,他只好苦笑著接了電話,「爺爺,我是秋淵。」
「你們是想氣死我是不是,搞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對著他就是一頓暴吼。
不是「我們」好不好,慕容秋淵再次苦笑,是他妹子一人幹的好事行不行,幹嗎老扯上他?「我想這事情一定是有些誤會,小妹怎麼可能做這樣的事?」
她就是想做也不敢啊,爺爺實在太小看自己的威懾力了。
「拍什麼電影?體育版不上居然跑去給我上娛樂版,那個趙家的小子也是,兩個人在搞什麼把戲?」他大怒,偷偷摸摸的幹什麼,還「私會」?
「爺爺,你也知道現在的狗仔隊猖狂得沒辦法,小妹要是真喜歡趙伯勳,怎麼可能玩這種私會的遊戲……」被無辜拉來做炮灰的慕容秋淵只好慢慢為妹子做解釋,做大哥的真是命苦,小妹一聲令下,他就只好被綁牢在家。
「她手上有傷也就算了,你們不看著她還讓她去酒吧,跟她說要麼叫她早點歸隊,要麼就乖乖在家裡待著,我……」嗓子裡彷彿被突然塞進了羽毛,又癢又熱,他忍不住再次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爺爺!爺爺!」慕容秋淵緊張地大聲喊了起來。
他卻捂著胸口軟軟地滑了下來,手裡的電話聽筒隨之滑落,砸到了地上。
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身體也漸漸發熱,視線逐漸模糊,胸腔裡彷彿放著的是一台老舊的風箱,呼哧呼哧的每一聲都清晰無比。
臭丫頭……
慕容靜水第一次這麼愧疚,她居然把爺爺氣到住院?
雖然說事情並不是報紙上說的那樣,所以她根本就沒什麼錯,但是要不是因為她,爺爺也不可能要從老家舒適的小院子裡挪到醫院去聞消毒水的味道。
總之都是那群狗仔隊的錯,幹嗎寫得那麼危言聳聽?害她從報紙出來後就一直接到朋友們的電話,然後她再不停地解釋回去。
打電話想跟齊東陽解釋,他卻笑了,「那天我在場的。」
她一想也是,都糊塗了,怎麼會忘記那天他們是在一起的?
她跟他說起爺爺的事,心下不免愧疚,他說:「那你還不去醫院看看他?」
她倒是想去,可是就怕到時候爺爺醒著,肯定會把她訓得花裡胡哨慘不忍睹的。
但是大哥大嫂一直都在念她,所以她也只好提心吊膽地去了醫院。
按照大哥給的消息,她上了二樓的病房,裡面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傳來,她揉了下鼻子,走到了爺爺的病床前靜靜坐了下來。
還好還好,爺爺在熟睡中,不至於看到她就罵。
她輕輕地把爺爺的手放到被中,然後撐著頰看著爺爺的睡顏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