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了。
這已經是第七天在她下班之後,直奔停車處,絲毫不考慮到「ROXY」去實行債權人的權利。
似乎現在她才是那個欠債逃亡的人。
並非她不想見到對方,甚至可以說這七天來她沒有一天不是在煩惱著他的事。他的面孔無時無刻都在糾纏著她,搞得自己活像是思春期的少女一樣。
但是只要她一想到,連在電梯裡相遇的短短幾十秒都可以讓她幾乎快要窒息的話,那麼坐在他的視線底下喝杯「橙花」將會是如何?
她不確定。
也不敢去想像。
車子就停在前方十幾步的距離外,她拿出遙控器解除了中控鎖,直往駕駛座的方向走,伸手就要去打開車門……
忽然,一抹黑影自車身的另一側底下站了起來。
嚇得徐芷歆驟然停下腳步,只差沒有拔腿就跑。
「你的防盜器嚇到我了。」
對方出聲,同時將手上的煙熄滅。
凝神看得更仔細一些,才看清了對方的五官。
「什、什麼我嚇到你,你才嚇人咧!」她下意識地緊緊抱著皮包,看見他比看見歹徒還緊張。
「你幹嘛那麼害怕?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麼奇怪的事。」
見她那張惶恐的表情,舒正尋頗不是滋味。
「誰叫你沒事幹嘛蹲在那裡!」
「等累了,蹲下來休息一下不行嗎?」
「等……」
她怔怔地看著他,手指著自己。「是等我嗎?」
「廢話。蹲在你的車子旁邊,不是等你的話是等誰?等警察來抓?」他又氣又想笑。
她微怔,忽然想起了舒正尋說過的。
不要逼我折回現金還給你。
「你不要誤會,我最近只是比較累,真的不是在避著你,所以你別急著折算成現金來還我!」
「我有說我是來退錢的嗎?」舒正尋打斷了她那一長串解釋。
「咦?」
她愣了一會兒。「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
舒正尋別過頭,逕自打開側座的車門,上了她的車。
這令她錯愕。
不過,她很快就醒神了過來,坐進了駕駛座的位置。
一上車,她轉頭望向他,直接問:
「既然不是,那特地等我是有什麼──」
還沒說完一句話,對方忽然傾前吻住她的唇,將句尾的字融化在兩人的唇瓣之間。
「你……」
她驚訝地看著那張離自己鼻尖只有三公分的臉孔。
「不是彼此互相藉慰的關係嗎?」他輕笑,低聲說著。「既然在你需要的時候選擇引誘我上床,相較之下,這個吻算便宜了。」
徐芷歆只能瞠目傻傻地看著對方,呼吸不自覺地急了一些。
「你的眼神,好像是把我當成細菌。」
舒正尋調侃了她一句。
「不……」她醒神,別過頭。「我只是……」
被他的出現給嚇到。
接著又被他的吻給嚇到。
──雙重驚喜,效果加倍。
「你什麼時候休假?」
忽然,他冷不防地問道,也轉正了身子。
徐芷歆回頭看著他,微微皺眉,臉上寫滿了疑問。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他說出了目的。
而這個答案卻讓徐芷歆沉默了好一下。
他該不會想約她去「開房間」之類的吧……
「你想到哪裡去了?」
舒正尋阻止她往奇怪的方向想。
彷彿被人一箭穿心,徐芷歆連忙移開視線,咳了一聲,清清嗓子。
「我哪有想到什麼,我只是在想你是用什麼身份來約我……」
才剛說出口,徐芷歆就後悔了。
他還能用什麼身份來約她?是她要對方把她當成一夜情的對象不是嗎?那麼,她還需要問什麼「身份」?
「身份?」
舒正尋皺起眉頭,笑了一笑。「你怎麼不問我是抱著什麼動機?」
「你有什麼不良動機是應該讓我先知道的嗎?」她反問。
「這要看你怎麼定義『不良』這兩個字。」
「嗯……這我得好好想一想。」
徐芷歆故作苦思的模樣。「不然,下星期二早上十點我再告訴你,如何?」
「OK,我會準時去找你要答案。」
語畢,舒正尋逕自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徐芷歆從後視鏡裡看著他漸行遠去的身影,不自覺地陷入恍神,依稀還聞得到他身上的那絲淡淡煙草味。
不知道他在這裡等了多久?
這種事不是在電梯裡間她就行了嗎?何必特地守在這裡等她下班?
她想起了剛才那一吻……
猛然,她甩甩頭,阻止自己胡思亂想下去。
她不願在那一吻上加諸太多的想像。有了想像,就會有期待,但是她不認為現在的自己適合去期待進一步的關係。
就像她所說的,她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最需要不是什麼穩定的關係,而是一個暫時能夠讓她忘記過去的人而已。
以他們的關係,徐芷歆猜不到對方要帶她去哪裡。
但是當她走下樓,看見舒正尋手上拿的那束星辰花的時候,她就知道答案是什麼了。
「今天不是二十一日。」
走到他面前,她提醒了他一句。
「無所謂。反正現在是六月,早去晚去都好過二十一日去。」他不以為意地回答。
像是為了配合他的交通工具,徐芷歆綁著一頭高馬尾,身穿淺藍色牛仔褲搭配著黑白條紋T恤,再披上一件薄薄的連帽外套,清新的氣息全然不同於她在上班時候的模樣。
舒正尋不禁開始想像,在實驗室裡的她又會是什麼樣子?
「這次你總該有準備兩頂安全帽了吧?」
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我看起來像笨蛋嗎?」
他笑了出聲,轉身領著她走向停車處。
「幹嘛不停在門口等就好?」並肩走在他身旁,她忍不住想問。
「我怕你會穿著迷你裙出現,所以先找個可以讓我停一整天而不會被開紅單的地方。」
聽他這麼一說,徐芷歆笑了出來。
「我看起來像笨蛋嗎?」她借用了他的話。
「在某些時候是挺笨的。」
「活了三十年,還沒有人敢說我笨。」她揚眉,睇了他一眼。
「這麼有把握?」
他側頭俯看著走在右手邊的她。「要是你真的聰明,就不該找我這麼麻煩的人來當作排解寂寞的對象。」
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
徐芷歆不明白。她的聰明從來就不適用在這種地方。
見她沒接話,舒正尋也不急著多做解釋,就這麼安靜地往前走。有些人會懼怕這種突如其來的沉默,但是這對他而言向來都不是一種困擾。
那是一片寧靜安詳的基督教墓園。
看著墓碑上那張甜美的笑顏,徐芷歆卻沒由來的感到一股心痛。
才十八歲。
她離開人世的時候才十八歲而已。
在她的墓碑前有一束已經乾枯的星辰花,她想,那一定是舒正尋上個月送來的花束吧。
「帶你來這裡……」
舒正尋忽然出聲,抓回了她的注意力。「是想讓你看看是什麼樣的人讓我這麼需要你的『慰藉』。」
他的目光直視著那具墓碑,喃喃地說著。
「其實在我剛認識她的時候,我非常排斥她。」
像是在等著他說下去,徐芷歆沒有答腔。
「當時我整整大了她七歲,加上她是那種有錢人家的女兒,而我是待夜店的,連我自己都不看好,更別提說會選擇交往。」
凝望著他的側臉,徐芷歆毫無想法。但是她知道,在舒正尋的心裡,一定還有一個位置是屬於這個女孩的。
「但是她一直都很堅持,也很努力,所以最後我接受了她。為了她,我開始去學習什麼樣的生活方式對她比要好,可惜,她的狀況並沒有因為這樣而好轉,反而一天比一天糟。
「我曾經想過,如果沒遇到她,我的日子是不是會比較輕鬆?但是奇怪的,那就像上癮一樣,無法自拔,也放不了手。」
「我想……」徐芷歆低下頭,道:
「在她走了之後,你確實是輕鬆不少,但是你失去的更多。」
就像她現在一樣。
「的確。」他苦笑了一聲。「而且是那種再也彌補不回來的失去。」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她來跟我說她要去美國動手術。我以為頂多只是治不好而已,卻怎麼也沒想到那竟然是最後一面。」
看著啞啞那張笑容滿面的照片,彷彿還記得她的笑聲。
隨著他的視線,徐芷歆也注視著那女孩的笑顏。那束代表「勿忘我」的花,究竟是忘不了,還是不想被遺忘?
答案似乎再也不重要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只有六月不來嗎?」他問,同時側頭看著她。
徐芷歆搖了搖頭。
「因為她的家人一直不希望我和她在一起。」他微笑,帶點苦澀。「不僅僅是年紀和身家的差距,他們也認為她會去世的原因,絕大部分是因為我的生活模式讓她病情惡化。」
「這是什麼道理?」她嗤笑一聲。
「在我還不知情以前,她會為了接近我,熬夜在店裡等我下班,甚至還會喝酒消費。我不能否認這個事實,也因為這樣,我不怪他們恨我。」
他依稀還記得啞啞的母親對著他大喊「都因為是你」的光景。
「所以,為了避開她的家人,在她的忌日當天,你選擇迴避?」
舒正尋沒有回話,以沉默來代替回答。
忽然,徐芷歆的心裡浮現了一種遺憾。
那種遺憾,不是因為這個女孩辭世,而是因為舒正尋的過去對她來說是那麼樣地陌生,而且她再也沒有機會回頭去參與。
像是感受到她的情緒般,舒正尋回頭看了她的側面一眼。
他不禁懷疑,他真的還有辦法再對一個人掏心掏肺嗎?他的心裡彷彿已經開始在準備著面對沒有她的日子。
「其實還有一個目的。」
「目的?」
她醒神,抬起頭來看著他。
「我帶你來這裡的另一個目的……」
他靜了一會兒,道:「是因為我要你知道,我不會帶一個一夜情的對象來這裡。」
聽了他的話,徐芷歆愕然。
「你要怎麼看待我,我都無所謂,我也知道你不會一直留在這裡……」
「我還沒說我要回美國。」
徐芷歆打斷了他的話。
「那我會逼你回去。」他說得毫不猶豫。
「逼我?你拿什麼逼我?」
她笑了出聲,故作不以為然。
「那麼,你是希望我因為經歷過這種事,就決定單身一輩子?」
他揚起一抹苦笑,別過頭。「如果你說得出『是』的話,那麼我就可以說我不希望你回去。」
徐芷歆找不到一句話來反駁。
「你父母把你生得這麼聰明,不是為了讓你躲在這裡逃避一輩子。」
舒正尋向前走了幾步,彎身取走那束枯委的鮮花。「你自己也說過,你做研究是為了幫助更多的病人。這麼了不起的志向,憑什麼因為一個男人就讓你退縮?」
他的話,讓她徹底啞口無言。
「我相信還有許多人跟我一樣,無力去救自己最愛的人。就為了這些人,你應該要回去繼續才是。」
徐芷歆怔怔的。
似乎有一種失去已久的東西漸漸地回到她的心中。
他說得沒錯。她學了那麼多,為的不是要讓她去服務百貨公司裡的顧客,而是為了能夠在醫學界裡貢獻出一絲絲心力。
但是她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因為一個男人偷走了她的研究。一個她愛過的男人。
曾幾何時,她那股奉獻的熱情已經死去,取而代之的是拚命想贏過別人的野心。而當她手上的籌碼被人偷去的時候,她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直到了這一刻。
「回去吧。」
舒正尋的聲音讓她醒神。
她端詳著他的表情。
──他說出來的那三個字,是指要她回美國,還是要送她回家?
她分辨不出來。
霎時,徐芷歆忽然好想知道,如果他不會帶一個一夜情的對象來這裡,那麼……他真的完全不在乎她的離去?
送她回到家門前,已經是下午的事了。
徐芷歆站在舒正尋的摩托車旁,將手上的安全帽遞還給他,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
「你說的……我會好好考慮。」
最後,她也只能這麼說。
「我相信你已經考慮好了。」他笑了一笑,接過手。
「如果芝加哥還有其他研究中心肯用我的話,我會回去的。」她也回了他一抹微笑。
「回去前記得告訴我一聲就好。」
他不自覺地伸手去撫了撫她的臉頰。
這讓徐芷歆愣了一下,卻也讓她的心悸動。
如果她回去了,就等於是離開了這雙手。她捨不得,她知道她會一直想念著此時此刻的感覺,但是她卻無可奈何。
做研究是她一生的志向。
但是舒正尋呢?
她找不到一個「正當」的理由來讓自己為了這個人而留下來。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她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什麼很奇怪?」他問。
「我明明是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可是現在所有人都認為美國才是我唯一的家。」
「那是因為你的家人都在那裡,你的事業也在那裡,當然別人都會這麼認為,不是嗎?」
「你呢?你也是這麼想?」她凝視著他,期望他說出她想聽的答案。
但是她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望著什麼。
「我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想。」
空氣中飄散著一種氣息,那讓他很想傾前去吻她的唇。
他忽然很想緊緊擁抱著她,好讓他在這個女人離去之前,能夠罕牢記住她身上那絲獨特的味道。
能夠勾起記憶的,總是先從嗅覺開始。
他以為會很難忘,但事實上是他努力想記住有關她的一切。
「我該走了。」他斷然抽回了自己的手。「從早上打烊到現在,我都還沒休息過。」
這讓徐芷歆有些意外。
「那你快點回去睡一下吧,晚上你應該還要上班才是?」
舒正尋沒有回話,只是微笑。
「先這樣子了。」
說完,他戴上了安全帽,在簡單的道別之後離去。
留下徐芷歆佇立在公寓的門口前。
是她的錯覺?
還是她真的在舒正尋的眼裡讀到了一絲不捨?
她疑惑,在他心裡,自己到底佔了什麼樣的位置?什麼樣的男人會希望自己所愛的女人飛到地球的另一端?
也許,他是不把她當成一夜情的對象。
但也還不到愛戀的程度。
她沒辦法像那個女孩一樣,讓他上癮、令他無法自拔,所以,他才能這麼輕易地放開她的手,要她回去做她該做的事……
以前失去的,她找回來了:然而她現在擁有的,卻必須硬生生地放手。
心裡的壓迫感讓她不自覺地深吸了一口氣,這讓她不自覺地抬起頭,望著天空。
她想,現在的芝加哥,應該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