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業和哲夫大稻埕都待不下去了,由他們口中所訴,戰爭似乎到了你死我活的最後對決階段了。所以盟軍更集中火力對付這日本人稱之「炸不沉的航空母艦」的台灣。
「看起來是很悲觀的。」守業私下對家人說:「去年十月有一架日本飛機自己去撞壞圓山神宮,就有人謠傳這場戰事日本會輸。」
淑真一聽,馬上臉色慘白,她想著大兒子在東京情況不明,二兒子一畢業就徵調受訓,三兒子才十六歲,也加入防衛警備隊,準備投身戰場。
「老三說,學校已經在教他們,如果美軍登陸台灣,要如何奮勇作戰了。」淑真憂戚地說:「天呀!他還是個鬍子都還沒長的小孩呢!」
「這有什麼!人家雜貨行的老二,才十五歲,骨灰都送回來了。」守業說:「現在不但男人征,連女人也召集了,搞不好哪一天我這把老骨頭也要去呀!」
「打戰征女人做什麼?」淑真問。
「做看護婦呀!」永業說。
眼前大家所談所想的都是戰爭,未來被炮彈黑煙所遮,看不到一點光明。
惜梅一直以為只有哲彥和紀仁需要祝福,沒想到有一天戰爭會落到家門口,家鄉等他們的人也不見得能夠平安活著。
她等著大伯母春英配藥,坐在椅子上呆呆想著。
春英剛接到二兒子由南洋來的信,眼睛還紅腫著。
「別傷心了,沒信你哭,有信你也哭,真搞不懂。」守川對妻子說。
「這信是一個月前寫的,誰知道他現在又怎麼樣?!」春英哽咽地說。
「人家惜梅三年沒收到哲彥一封信,也沒哭得呼天搶地。你真沒長輩款。」守川說。
「阿嫂是疼孩子,傷心是自然。」守業說:「惜梅的命是自己選擇的,能怨天尤人嗎?」
「女兒已經夠委屈了,你不安慰她沒關係,也不要冷言冷語地罵她吧?!」淑真直瞪了丈夫一眼說。
守業對女兒的婚姻始終都有微詞,惜梅早已習慣。為避免父母為她爭吵,她轉向守川說:「中聖已經燒燒退退兩天了,要不要緊呢?寬慧急得兩夜都沒睡,她問你要不要請西醫看看?」
「有退燒就表示有效。」守川說:「中聖這孩子太嬌嫩了,一病就是麻煩。她若不放心,就請西醫。只不過戰爭期間,醫生也不好請呢!」
「他一定是躲空襲時在野地被惡鬼煞到的,叫寬慧拿中聖的銀鎖片,我幫她去廟裡求個神符看看。」春英說。
「叫寬慧也別太累了,她身體薄弱,又懷孕八個月,我再多的仙丹草藥也來不及她補呀!」守川吩咐著。
惜梅唯唯諾諾應著,拿了藥包,便飛奔回黃家。
寬慧一直自責著前兩天不該出門。那日天氣特別悶熱,她們去祖師爺廟拜拜,恰遇警報大響,她們忙跑向最近的防空洞。
那個防空洞在山邊,十分狹小,地上還積著雨水。偏偏上香的人多,全都擠進來。
中聖原已受驚嚇,又吸著連大人都不舒服的空氣,自然吵鬧不已。寬慧為怕他的哭聲吵到別人或引來厄運,不時用手摀住他的嘴,弄得母子倆都筋疲力竭。
那次空襲相當長,僅次於她和紀仁在西門町的那一回。
中聖當晚便不吃不喝,發起高燒來。寬慧一向是兒子打個噴嚏都要忙成一團的人,現在更是不得了,她寸步不離地守在床旁邊,也隨著兒子茶飯不思,眼看一個病人就要成兩個了。
惜梅一到家就直趨廚房,玉滿正帶著兩個孫女在煎藥,一旁阿枝嫂在煮飯,空氣中充滿著藥味和蕃薯味。
「你大伯怎麼說?」玉滿擔心地問。
「大伯說,燒再起來,就請西醫看了。」惜梅說。
敏月和敏貞兩姊妹都還穿著海軍領的制服,她們今天放學也太早了吧!
「學校又提前下課了?」惜梅問。
「老師說空襲警報太多了,跑都來不及,根本沒辦法上課,所以就叫我們回家了。」敏月說。
「我們今天只有在禮堂唱歌給戰士遺族聽而已,不過沒唱完又跑防空洞了。」
敏貞補充說。
「那乾脆就不要上學好了,還可以在家裡幫忙。」玉滿說。
「我們是有好多同學沒有來。」敏貞說。
「不只同學,連老師都不見了。」敏月說。
「學校還開門,你們就乖乖去吧,否則媽媽會生氣的。她最討厭不唸書的孩子。」惜梅說。
她看到圓桌上有小魚乾和醃肉,就知道是哲夫回來了。
戰時百業蕭條,米糧輸出,他們現在已到了以蕃薯簽為主食的地步。黃家有地,果菜不成問題,但魚肉就要哲夫由城裡的黑市帶回。每次桌上多了幾道葷味,大人及小孩的胃口就特別好。
惜梅明白自己算幸運了,很多人都是一碗蕃薯簽度三餐,餓著肚皮上床的。
她來到寬慧的臥房,哲夫也在。小中聖躺在涼席中央,昏沉沉睡著,臉不正常的紅艷,整個人又乾又燙。
「藥抓回來了?」寬慧問。
「嗯,大伯說燒再起來,就趕快請西醫。」惜梅說。
「你聽見了沒有?」寬慧馬上對哲夫說:「你就快點去吧!」
「這時局有的醫生被徵召,有的去避難,要找個肯出診的,恐怕不容易。」哲夫看寬慧臉色微變,忙又說:「不過我會盡力找的。」
這幾年生活的內外憂勞,哲夫也有了一身的滄桑。那往日翩翩公子的風度已不再,只成了肩負重任、奔波家計的中年人。惜梅常看到他獨坐歎息,眼神寞落,再多的安慰話似也沒用。
寬慧則更形消瘦了,只有一個肚子突兀地圓著,像吸盡她全身的養分。這第六胎帶給她極大的不適,戰亂加上營養不良,在她身上成為極重的負荷。但她仍努力撐著,想為黃家再添一男嗣。
眼見著心目中的金童玉女在歲月中消蝕,惜梅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傷,這就是婚姻嗎?
哲夫出門想辦法後,惜梅坐在床沿說:「你去休息,我來照顧吧!」
「不!萬一他醒來看不到媽媽,心會慌的。」寬慧又換一條濕毛巾說。
「你也要顧身體吧!」惜梅搶過她的毛巾說:「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腹中的孩子想。家裡又不是沒有幫手,你何必放不開呢!」
「我怎麼放得開,中聖是我的命呀!我要守住他、保護他,讓凶神惡煞都近不了身。」寬慧瞪著她說:「你不懂,母愛最大,也只有母愛能感動天,讓中聖能度過難關。」
「母愛最大,也要撐得下去吧?!」惜梅知道說亦無益,但又不能不說:「我只要你去躺五分鐘而已,有任何動靜,我會立刻叫你的。」
「我在這裡也可以躺。」寬慧仍倔強的說:「我的身體我最清楚,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我呢?中聖病了,我連他都照顧不了,還配做什麼母親?既不配做母親,中聖當然要離我而去,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寬慧又鑽牛角尖了,惜梅明白再勸不了,只有坐在一旁默默相陪。
願上蒼有眼,保佑中聖早日康復,免得寬慧再受更多的折磨。
第二天中午哲天才從鄰鎮請來一位老醫師,守業和長子寬延也聞訊趕來。幾個中西醫生聚在床前,除了寬慧和哲夫,其它人站在門外,隔簾聽著。
老醫師手腳俐落地摸摸額頭、翻翻眼皮、聽聽心跳,接著拿出一堆器具診斷,臉色愈來愈凝重。
大夥人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不敢哼聲,此刻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嗯——」老醫師終於開口,全場屏息以待。
「先生,到底是什麼病症?」寬慧忍不住問。
「是腦膜炎。」老醫師摘下眼鏡,很無奈地說。
腦膜炎?對小孩,那幾乎是致命的絕症呀!在場的人個個面無血色,玉滿踉蹌一下,惜梅忙扶住她。
「先生,請您一定要救他,您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寬慧情急之下,拉著醫生哭叫著。
「是呀!先生,再貴的藥我們都出得起,只要能救孩子,您要我們做什麼,我們都照辦!」哲夫也滿心焦慮。
「如果是平常,還有一線生機。但現在是戰時,藥物缺得厲害,我也無能為力。」老醫師拿了幾帖藥:「這是我手邊最好的藥了,也只能拖一陣。或許你們可以送大醫院,盡盡人事。」
老醫師走後,寬慧抱著中聖哭,一干女眷都流淚。
「先生說送醫院,我們還不快準備,哭什麼呢?」哲夫心煩意亂地說。
「爸!真的沒辦法了嗎?您還有沒有更好的草藥?拜託救救中聖吧!」寬慧淚眼看著守川說。
「有藥我哪會不救?」守川難過地說:「你也知道,這已經是三歲小孩所能吃的最重藥方了!」
「寬慧,你冷靜些,只要中聖有一口氣在,我都不會放棄希望的。」哲夫設法要抱過孩子。
「哲夫,這是我們唯一的兒子呀!」寬慧整個人撲到丈夫的懷中,悲痛已極。
那天下午他們跑了桃園幾家醫院,因設備不足、人手缺乏,沒有人敢收已昏迷不醒的中聖。晚上,他們返家時,孩子已翻了幾次白眼。
大腹便便的寬慧猶不死心,她唱兒歌、喚中聖的名,不停地在與死神拔河。中聖滿身火熱,氣若游絲,表情痛苦,偶爾睜開雙眼,也是渙散通紅,如在煉獄,叫人看了心如刀割。
三天後中聖在母親的懷裡斷氣,玉滿當然昏厥,寬慧則發瘋似地哭叫,緊抱愛兒不肯放。
「中聖!回來呀!你怎麼不理媽媽了?你怎麼狠得下心呀!我的心肝肉呀!再睜開眼看媽媽一眼呀!…。」寬慧哭岔了氣叫。
「寬慧,快把孩子梳洗吧!手腳硬了就不好穿衣服了。」族裡的嬸嬸說。
「我不能放,他還會醒來的!」寬慧哭著說。
眾人費了一番手腳,總算拉住寬慧,才能幫中聖穿戴好,送到祠堂,準備葬在祖墳。
寬慧幾次想阻撓行動,都被制止。小中聖剛被帶走,寬慧突然腰一彎,撫著肚子,臉色慘白地說:「我耍生了!」
這一句話把大家嚇得手足無措,惜梅才端進的茶,差點跌落。
「才八個月,怎麼能生呢!」剛剛甦醒的玉滿,又彷彿站不住了。
整個屋子忙亂著,下個半天都籠罩在寬慧的煎熬中。
黑暗的子夜,寬慧生下一個男孩,好小好小,沒天亮就死了。
「是中聖帶走弟弟的。」玉滿散著發喃哺說。
「要小心寬慧,人家說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怕他們也會帶走寬慧!」一個老叔婆說。
寬慧大量流血,幾乎去了半條命。
清早,老醫師又被請來,他一生見多識廣,看到寬慧的模樣也要動容歎息。
「她的身體很虛,需要長期靜養。這幾個月千萬不要下床。」他頓頓又說:「她最好不要再懷孕了,否則下一胎一定母子不保。」
哲夫愣愣站著,一臉失魂落魄。惜梅看向寬慧,寬慧緊閉著眼,沒有反應。
「寬慧姊,吃藥了。」惜梅輕聲說。
「可憐的孩子,到人世走一遭,連太陽都沒見到,回到地府要怎麼交代呢?」
寬慧說,聲音中無悲無怨,只是疲倦。
「那是他的命呀。」惜梅小心說:「吃藥吧!」
「趕著去投胎,連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就像他那無情的哥哥。我朱寬慧就注定命中無子嗎?」兩行淚由她眼角慢慢淌下。
「寬慧姊,你安心養病吧!別想那麼多了。一切都是緣分,就算孩子沒有福氣吧!」惜梅說。
「不是孩子無福,是我命薄。」寬慧悲傷地說:「昨夜我痛得死去活來時,曾想乾脆一死了之算了。如今活過來了,感覺很荒謬,好像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怎麼不是?你忘了你還有哲夫大哥、敏月和敏貞呀。」惜梅不喜歡她的語氣。
「生女兒不如不生。」寬慧無力地說:「女人命苦,任自己再好都枉然,命運永遠操縱在別人手上,和待宰的豬羊又有什麼差別呢?」
「寬慧姊……」惜梅說不出話來。
「我累了,好累好累。」寬慧閉上眼說。
那股氣氛感染了惜梅,她一口一口喂堂姊藥,淚水也悄悄聚在眼眶內。
廣島、長崎的兩顆原子彈炸毀了日本的野心,裕仁天皇在八月十五日公佈「終戰詔勒」,宣佈無條件投降。
戰爭結束了!
大家聽到廣播,都在街上歡呼,互相恭喜。四起的鞭炮聲,夾著民眾的激動狂歡,處處是高昂熱鬧的情景。
黃記有不少人進進出出報告喜訊。
「謝天謝地!」玉滿對著祖先牌位拜著:「哲彥可以回來了!我們一家終於能夠團圓了。」
惜梅快樂得無法形容,漫長的等待終於到盡頭,哲彥要回家了,還有兩個弟弟和……紀仁。
她跪在神壇前,隱住飛揚的情緒,她的喜悅不只為親人,也為紀仁。她知道這不該,但每次稔香祈福時,紀仁的臉就竄出來,甚至蓋過哲彥的。
黃家列祖列宗若因此而懲罰她,她也莫可奈何,誰叫哲彥一去那麼多年,比起來紀仁的友情還濃一些呢!
插上香,她立刻想到寬慧。
中聖已經走了一個多月了,連同早夭的弟弟,葬在阿公墓旁,面對青山一脈,寂寂流水。
寬慧絕口不提兒子,鎮日靜靜凝望,眼眸中的那份空白日日擴大,幾乎把她所剩的血氣都要奪去了。
或許戰爭結束的好消息會讓她振奮吧!
因為寬慧,房子的束廂部分已成眾人禁足的地方,即使是白天陽光燦爛,仍是無人煙似的俏然荒闐。
她推開門,寬慧果然又坐在床上發呆,牆上的鍾滴答走著,所畫分出的時間,像一點意義也沒有。
「你聽到鞭炮聲了沒有,」惜梅掩不住好心情說:「日本投降了,再沒有戰爭了!我們不必跑防空洞,不怕被槍彈打到,二堂哥和哲彥他們都可以回家了」「真好,不是嗎?」寬慧淡淡說:「可惜對我而言,不回頭的仍是不回頭。」
「寬慧姊,我知道你心裡難過,甚至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這些悲傷,但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對不對?」惜梅坐在她床前說;「最苦的你算熬過了,以後還有什麼不能堅強面對呢?事情慢慢會轉好的,最重要的是你的心要能真正地放開才有用。」
「傻惜梅,你以為有『否極泰來』這句話嗎?你錯了,人生一旦不完滿,就會陷落到底,大多數人都是苦中作樂而已。」寬慧的視線越過她,定在某一點。
惜梅跟著望去,是妝抬上的一面鏡子,背翻轉過來,畫的是母子天倫圖,年輕嬌美的母親抱著白胖的嬰兒,和惜梅房內的紅木櫃子出自同一畫匠之手。
「你知道嗎?剛結婚時我常常微笑地看著它,覺得人生就是那麼幸福美麗。現在我依然能感受到,但為什麼在現實中卻是那麼難做到呢?」寬慧把眼光收回,望著惜梅說。
「你怎麼沒做到呢?大哥對你深情寵愛,兩個女兒都聰明漂亮,有人還求不來呢!」惜梅說。
「女兒?」寬慧輕哼一聲說:「不過是另一輪痛苦的循環罷了,愈多,罪孽就愈重。」
「寬慧姊,你別老往壞處想,事情都會有它光明的一面。」惜梅試著說。
「女人本身就是詛咒,你還不懂嗎?」寬慧打斷她的話說:「你看你,為了一個約定,在這兒虛度青春、癡癡傻等,而哲彥卻在四方完成他的理想,你以為你會等到什麼?」
「我……」惜梅沒想到話鋒會轉向自己,一時啞口無言。
「而我,結婚以前覺得自己站在一片青翠的山崗上,風景無限;但結婚以後,卻慢慢走進一片黑暗的叢林,愈行路愈陡,前面隨時都有陷阱在等我,下一步是什麼?一團沼澤?一隻巨蟒?誰知道呢?惜梅,我實在走怕了!」寬慧眼神充滿迷惑。
這是第一次寬慧批判自己和惜梅的婚姻,聽起來俱是不堪。惜梅有些被嚇到了,這也是多少年來,寬慧再次使用那麼沉重的詞彙,扣了下來,倒像是一段可怕的簽語。
她握著寬慧的手,仍說不出話來。
幾重屋外,隱隱傳來慶祝聲,台灣回到中國的懷抱,日本人滾出去!
戰爭贏了,是屬於男人的勝利。女人呢?她們迎接的又是什麼呢?是一具殘破的屍體或是一顆殘缺的心靈?
戰勝的興奮心情過後,所要面對的是戰後的現實問題。
社會上一片混亂,趕日本居民、打日本警察、砸碎日照大神、毀日本神社……
,安籐總督要各界勿輕舉妄動,但怎檔得住被奴役五十年後的洩恨情緒呢?
祖國政府的正式接收是在兩個多月後,大家學唱國歌和「慶祝台灣光復歌」。
然而戰後的台灣,經轟炸、颱風、豪雨等天災人禍,是一片殘破;米不足、電不足,物價不斷上揚,生活困苦極了,也造成人心的浮動。
哲夫四處聯絡投資人,想恢復事業,一切都要從頭來。永業回桃園整修被炸毀的布莊,店面開張,卻只有黑色的布可賣,而且還會褪色。
飯吃不飽,心理上也是充滿創痛。
二堂哥陣亡在馬來西亞的叢林中,家人哭得死去活來。惜梅娘家算幸運的,大弟從日本歸來,二弟軍隊才出發,戰爭就結束,一家人尚能乎安團聚。
可是仍有許多沒消沒息的,讓人倚門而望。哲彥就是其中一個。
照理說,台灣光復了,任務也結束了,哲彥應該歸心似箭才對呀!惜梅日日想像著哲彥會突然出現在家門口,每天一早開門就是一個新希望,然而希望變失望,失望變恐懼。家人面面相覷,心裡想的是:「哲彥還活著嗎?」
紀仁她更無從問起,一個走之前要她等待的男人,說著好玩的,卻也不顧人家心焦,連消息都不捎一個,弄不清生死,真是可怕的煎熬呀!
哲夫向由大陸回來的人打聽,好不容易探知哲彥還平安活著,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滯留不歸?
惜梅內心是有苦無處訴,常呆坐在秀裡溪畔想心事。
十一月底一個寒涼的初冬,敏貞生病,惜梅去拿藥,順便到溪邊摘一片敏貞要的紅葉。
她身後有窸窣聲,幾次回頭都不見人影。等她確定那人是跟蹤她時,她便站定不定,並且大喝:「你到底是誰?幹嘛鬼鬼祟祟的?」
半天才從林子間走出一個婦人,惜梅定睛一看,竟是許久不見的秀子,她手上還抱著一個層層厚裡的嬰孩。
「秀子!太意外了!」惜梅高興地迎上去;「你結婚了?竟然沒有通知我一聲!」
秀子稍變豐腴的臉頰,帶著一點羞怯。她並沒有談自己的婚姻,只把孩子湊過來說:「這是我兒子,你看他可不可愛?」
孩子長得圓潤俊秀,正甜甜酣睡,一張小嘴還嚅動著,他使惜梅想起中聖的嬰兒模樣。
「真是漂亮,他多大了?」惜梅忍不住抱來逗弄。
「剛好三個月。」秀子微笑地說,臉上十分滿足。
「三個月?」惜梅算算日子:「那我去年才離開大稻埕,你就嫁人了?大哥怎麼都沒提?他只說你另外找一份工作了。」
「我沒有嫁人。」秀子靜靜說,把孩子抱回去。
「什麼?」惜梅太過震驚,往後退了好幾步,她結巴說:「沒……結婚,那…那孩子呢?」
「這是哲夫的孩子。」秀子說,眼睛低垂。
若此刻山崩地裂,惜梅也不會有感覺,因為她腦海裡全是秀子那青天霹靂的話。哲夫的……,怎麼可能?哲夫怎麼會做出這種背叛寬慧的事情?!
他和秀子?太不可思議了!惜梅搖搖頭說:「我不相信!」
「事實就在眼前,你看他是不是長得很像中聖呢?孩子是不能亂認父親,但有時要賴也是賴不掉的。」秀子表情很冷靜。
「天呀!你們會害死寬慧的!」惜梅心亂如麻。
「我沒有存心要害她,事情就很自然發生。」秀子說:「我愛哲夫,我一直愛他,但我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從來不敢有非分之想。但去年,哲夫實在很苦,我只是想安慰他而已,沒想到……」
「不要再說了!」惜梅捂著耳朵。
「我也不要求什麼,我知道老闆娘病了,不能再生,這孩子就當成哲夫的子嗣,替黃家傳宗接代。」秀子輕聲說:「我甘願伺候哲夫和老闆娘一輩子,只求黃家接納我和孩子!」
「秀子,我知道你一心想做富家少奶奶,還認為你是個有志氣的女人,沒想到你卻如此奸險狡詐。原來你一直不嫁人,就是想取代我寬慧姊的地位。搶人丈夫,你不覺得自己太卑鄙無恥了嗎?虧得我寬慧姊一向對你那麼好……」惜梅滿腔憤怒,罵到氣結,再說不下去了。
「我沒有要取代老闆娘的地位,我甘願做妾做小,只求孩子能認祖歸宗……」
秀子臉一陣白一陣紅說:「惜梅,求你能諒解,並且成全。」
「成全?你該找的人是哲夫,求我又有什麼用?」惜梅忿忿說。
「哲夫說老闆娘病著,他不敢說,所以我來求你幫忙。」秀子哀求著。
「他不敢說卻敢做?我真看清他了!我阿公生前說他做事優柔寡斷,沒有擔當,還真不錯!」惜梅冷冷地說:「他惹的禍自己解決,這敗壞門風的事,我哪裡敢管?」
惜梅不知道怎麼走回家的,她滿腦子都是哲夫的背棄和秀子的忘恩負義,這天下的風波要如何了結呢?!
她一到店門口,就看見敏貞坐在台階上等她,她太煩太氣,忘了斥責敏貞感冒還吹風,只急急說:「你阿爸呢?」
「他在書房裡。」敏貞拉著她說:「阿母找你,她要你幫她整理……」
惜梅沒有聽到她的後一段話,便甩開她的手,往屋後火氣騰騰地衝去。
哲夫正坐在桌前清帳冊,抬起那張依然富魅力的臉孔看著惜梅。哼!表裡不一、負心絕情的偽君子,她以前還把他當偶像崇拜呢!真是一點也不值!
「秀子今天來找我,還帶著孩子。」她的每個字句都如寒冰。
哲夫手中的票子散了一地,他站起來說:「你都知道了?」
「你怎麼能做這種事?」她一腳踏進去,痛心地說:「寬慧姊哪裡對不起你?她持家理家,井井有條;還一次一次壞孕,把健康都犧牲掉了,你所能報答她的,就是在外面討個小老婆,連孩子都生下來了?」
惜梅向來敬愛哲夫,這樣沒有分寸的指責是第一回,但她實在太憤怒了!
「事情不是這樣的,我並沒有討小老婆。」哲夫焦慮地解釋:「那只是一樁意外,我心煩,不小心喝醉了酒,就糊里糊塗……。哪知道秀子就懷孕了,她肚子大了來找我,我才曉得,我根本沒有那個意思,我……」
門口突然有東西落地的聲音,他們同時回過頭,赫然發現面色雪白的寬慧站在那裡,旁邊是迷惑呆立的敏貞,精緻的巾帳繡品掉在她們的腳前。
「寬慧!」哲夫叫。
「寬慧姊!」惜梅幾乎無法動彈。
寬慧雙眸如利劍般,狠狠瞪了哲夫一眼,轉身就走。哲夫追了上去,口裡不停地懇切哀求。
「阿母要找你,所以我帶她到這裡……」敏貞雖不懂大人吵什麼,但也有大禍臨頭之感。
惜梅無心理她,只把地上繡品拎起,便匆勿趕到寬慧的臥房外。
她站在走廊,聽著房內忽大忽小的聲音。她擔心寬慧,這幾個月她受盡苦難,好不容易才復原一些,又哪堪丈夫背叛的重擊呢!
「出去!出去!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了!」寬慧嘶聲力竭地叫著。
哲夫拉關門簾,一臉頹喪絕望,他看到惜梅,如逢救星說:「我求你勸勸寬慧,說我是無心的,叫她不要把身體又氣壞了……」
惜梅冷哼一聲,就進入簾內。
寬慧站在窗前,兩條淚痕已干,唇抿得死緊。惜梅才要走近,猛地「匡當」一聲,寬慧竟把那母子圖的鏡子摔裂了,散在妝抬上,片片像利刃,在日光下閃著凌厲刺眼的光芒。
「我終於掉到沼澤,碰到巨蟒,永遠不得翻身了。」寬慧由齒縫迸出這些話,帶著憤恨,卻滿是淒涼。
「寬慧姊……」惜梅不知如何勸慰她。
「那孩子多大了?」寬慧凝望著碎鏡問。
「三個月。」惜梅忍不住掉淚說:「對不起,真對不起,去年我不該急著回秀裡。我待在大稻埕,一切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這怎麼是你的錯呢?男人若要變,誰也阻擋不了。」寬慧張著枯澀的眼說:「我說秀子怪,原來是怪在這裡,她還真志向遠大,攀上了老闆。而我還親自扶她一把,給她製造機會呢!」
「哲夫哥並沒有變,他一樣疼惜你。他只是酒後亂性,一時糊塗罷了。」惜梅說。
「一時糊塗?我的人生就要毀在他的一時糊塗,或者說一時貪歡的手上嗎?」
寬慧淒楚地說:「想我一生好強好勝,事事追求完美,想以自己的才德來配合丈夫,結果竟落得如此下場。一個女工就能吸引他,那我又算什麼呢?早知如此,我也又癡又呆,不去空擔那才貌雙全的美名,也不會有今日的錐心之痛了!」
「寬慧姊,你別氣壞了身體,事情總會有公道的。」惜梅說。
「公道?惜梅,別傻了!公道怎會輪到我這病奄奄,又生養不出一個兒子的女人身上呢?」寬慧慘慘一笑:「秀子有了兒子,就勝我千倍萬倍了。」
她的眼睛望向惜梅手上的繡品,突然一點示警也沒有,她一把搶去,拿了剪刀去撕毀起來。一會兒,曾嘔心泣血繡制的桌中簾帳全都被凌肆得慘不忍睹,金銀、鵝黃、嫩錄、粉紅各種顏色,都成美麗的屍體。
「寬慧姊,你何苦拿這些束西出氣呢?這都是你多年的心血呀!」惜梅說。
「心血?」寬慧悲哀地說:「它們的主人都心死血盡了,還留著它們做什麼?」
惜梅無言,試著清理;桌上的碎鏡,地上的碎布,即使已徹底損壞,仍散發著淒艷。物何其無辜,人又何以堪呢?
她不經意回頭,看見敏貞躲在門廉外偷看,只露出半邊臉,驚嚇惶恐中,有著九歲孩子不該有的心碎表情。
寬慧就鬧那麼一回,以後整個人則異常冷靜。原本瘦弱的身子及蒼白的容顏,忽然有了起色,彷彿又回到中聖未死以前那個專心一意的小婦人了。
她親自告之玉滿此事,口氣十分平靜。玉滿先是大怒,聽到有了孫子,語調轉軟幾分,但揚言只要孩子,不要秀子。
秀子也不是簡單人物,她深知「母以子貴」的道理,堅持不肯放棄孩子,一心就是要入黃家門。
一天深夜在玉滿眠床前,她們又談及此事。
「那女人軟硬都不吃,我真沒辦法。」玉滿歎氣說。
「那就納她做妾吧!」寬慧淡淡說。
「這怎麼行?」玉滿說:「雖然說男人三妻四妾的不算什麼,但我們黃家一向家風清白,從來不興這一套。況且你賢慧有德,沒過沒錯,我一旦允許哲夫娶,不但愧對祖先,也難向你娘家人交代呀!」
「我怎麼無過無錯呢?不孝有三,無後最大。阿母,我沒給黃家養活一個兒子,已是萬分慚愧了。就是被休離,我也不敢怨歎呀!」寬慧說。
見寬慧說出這種話,一旁坐著的惜梅早止不住心酸,輕輕握住她的手,一片冰涼透進心底。
「傻孩子呀!我們從來沒因為這件事而怪你,更不用說休離了!」玉滿動容說。
「其實從醫生說我不能再生起,我就一直想替哲夫娶個妾。如今既然兒子都有了,不正好嗎?」寬慧撥開惜梅的安撫說。
「娶什麼妾?自古以來,沒有兒子的女人又不只你一個,到時惜梅生了,要過幾個都有;不然敏月和敏貞長大了,隨便招個婿,生的也是姓黃,你又操什麼心呢?」見寬慧不答,玉滿又說:「要娶妾也不能娶秀子呀!一個女工去勾引老闆,還未婚就生子,這種敗德無恥的女人,怎麼有資格入黃家門呢?」
「那您忍心讓黃家骨肉流落在外、受人恥笑;讓眾人罵我黃家絕情寡義嗎?」
寬慧反問。
這時哲夫由外頭走進來,他是來向母親道晚安的。
玉滿一看到他,劈頭就罵:「孽子呀!你阿爸若還在世,不活活被你氣死才怪!他一向看重你,哪知你會做出這種事?」
這幾日哲夫不知已被訓多少次,解釋再多也難彌大錯,只有垂首而立。
「我正在求阿母,讓你娶秀子為妾。」寬慧看也不看他說。
「我不想娶她,而且從無此意。你忘了我是最反對一夫多妻那種封建思想嗎?娶她,不等於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嗎?」他急急地說。
「既然如此,又何必當初?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如今孩子都生了,還要推卸責任嗎?你已經丟了兩個兒子,難道這一個也要讓他不得認祖歸宗嗎?」寬慧站起來,厲聲說。
「我……」哲夫一臉悔恨,說不出話。
「納她為妾是最好的一條路。」寬慧頓一下又說:「你若覺得有違你的原則,就和我離緣,再明媒正娶去迎接秀子,去過你們一夫一妻的生活。」
寬慧話一出,在場的人都一愣,沒料到她會這麼決絕。
「你這是什麼話?」哲夫激動地說:「你懲罰我還不夠嗎?我只不過一時失足,就得背那千斤重的罪名嗎?商場上的男人,哪個不逢場作戲一番?我一向不與他們同流合污,今天只不過一個秀子,就成為千古罪人,要受罰一輩子嗎?」
「我若要處罰你,為什麼極力支持秀子進門,甚至甘願退讓呢,」寬慧冷聲聲:「我還不是為你好,為黃家好。」
「你不是為我好,你在處罰我。」哲夫駁回。
「好了!既然寬慧都不計較了,你還吵什麼?」玉滿說:「現在第一要考慮的就是黃家的骨肉。為了孩子,大家都要委屈,其中的苦誰也比不上寬慧,我心目中她是我唯一的大房賢媳,你唯一的賢妻,沒有人可以取代的。此時此刻,她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寬慧輕聲道謝,納秀子為妾的事就決定了。
惜梅知道她的委屈是鑽心蝕骨的,不明白她以後要如何挨下去呢?
秀子勝利了,她心滿意足地進入鎮上首富人家。因為名言不正,她也不敢要求太多禮數,只在吉日吉時上堅持。
這件事在秀裡飛快地傳著,是台灣光復來的首要大事。在繪形繪影中,都是寬慧出面壓制,她的一臉笑意,使鄉民和娘家的人都相信,秀子是寬慧選來為黃家傳嗣的。
進門那日,黃家不太熱絡,一切如常。倒是秀子,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一身新做的粉紅洋裝及金項鏈手鐲,頭髮燙得蓬鬆,真有幾分新嫁娘的嬌媚及喜氣。她很清楚兒子是重頭戲,更是紅衣紅帽包裡,金飾滿掛。
哲夫一張臭臉對著,比起來寬慧和氣多了。
新婦拜過祖先、公公牌位,再向玉滿及寬慧行跪禮。
「你現在是黃家的人了,行事不比從前,可別再輕浮隨便,壞了黃家的名聲。」玉滿不客氣說:「別家的妾如何,你就如何。哲夫和寬慧仍是老闆和老闆娘,敏月和敏貞你也要像小姐一般伺候,知道嗎?」
秀子謙卑地應一聲。惜梅真不懂,這樣沒尊嚴、沒地位,一向性傲的秀子怎能忍得?
參拜完畢,玉滿便迫不及待看孩子,並取名秉聖。四個月的嬰兒,正當可愛的他,黑靈靈的大眼四處張望時,引來一陣陣逗弄和笑聲,總算為今日添點歡樂的氣氛。
秉聖傳到寬慧手中,寬慧微笑地審視說:「養得很好,方頭大耳很有福氣。秀子,以後你就專心照顧秉聖,別的事都不要動,交給惜梅或阿枝嫂就好。對了!以後不要叫我老闆娘,叫我寬慧姊就可以。」
「是,寬慧姊!」秀子高興地說。
「敏月、敏貞叫秀子姨,以後要聽話,明白嗎?」寬慧對女兒說。
敏月乖巧地喊一聲,敏貞卻把話堵在喉嚨裡。
「你這女孩怎麼?連招呼都不會打?」寬慧有些生氣。
「沒關係啦!」秀子陪笑說:「我知道敏貞小……,哦!敏貞一向不愛說話的。」
「不行!不愛說話也要懂規矩。」寬慧嚴格說。
「秀……子……姨。」敏貞勉強開口,分成一段段的,氣若游絲。
秀子忙討好點頭。但寬慧的臉色一直沒好起來。
那晚,寬慧把哲夫的床褥衣物搬到秀子的新房,並吩咐新婦和秉聖別踏入東廂房,免得病氣會沖煞到他們。
哲夫將床褥衣物又搬到書房,從此就睡在那裡。
三個人分三處,真不知未來要如何了結呢!
惜梅知道,寬慧對秀子愈好,內心的尖刀就插得愈深。她不再管家務,對哲夫亦很冷淡,整日就待在東廂房,教女兒讀書女紅,似乎想彌補以前無暇給予的母愛。
她精神比原先的好,但食量大量減少,藥更是吃完就吐,身體一日日瘦下去。
因為查不出病,就當產後虛症在療養,煎藥味總不離房內。
敏貞因前時感冒吹風,咳嗽不止,守川怕會咳成哮喘,也開一堆藥給孫女。母女兩人倒在一塊成了藥罐子。
新歷一月一日,日本的新年,台灣人不必在門口插青松、掛草繩和飄白紙了。
他們大可忽略今日,安心地準備舊歷新年,在門板窗條貼紅色春聯及紙花了!
哲夫忙著春茶開採,上大稻埕談生意。秀子帶秉聖回娘家,玉滿和惜梅、敏月去祖師爺廟祈求哲彥的早歸。
接收的軍隊駐進以後,很多當年因種種理由去大陸的台灣人都紛紛回來,獨不見哲彥和紀仁。
哲夫用各種管道去打聽回來說:「現在大陸也很亂,戰爭結束,各省的人都急著回家,交通亂成一團,更不用說台灣還要渡海了。那些先回來的不是沿海一帶的,就是有任務的。其它人要慢一些。」
除了等待,也是無計可施了。
廟裡聚集了許多家屬也是生死不明的女眷,人人碰面不禁悲歎幾句,每個故事都令人酸楚傷感。
燒完香,玉滿攜敏月留下來吃齋飯。惜梅因擔心家中兩個病人,勿匆趕回。
店面尚未完全恢復,只由一個伙記看著。內屋則靜悄俏,連東廂房也不見人影,這麼陰冷的天,她們會去哪兒呢?
惜梅回到屋內換衣服,瞥見窗外有一縷煙飛人林間,她心一驚,不是炊膳時分,莫非失火了?
她跑到後院,看到寬慧裡著大衣,蹲在相思樹下,面前一團火堆。敏貞坐在樹根上,拿細枝撥火。
寬慧把手中的東西一件件往火裡扔,引得火舌不斷伸長跳動。惜梅眼尖,馬上就認出那是哲夫赴日時,與寬慧互訴衷曲的情書,裡面有多少動人肺腑的言語呀!
「寬慧姊,你在做什麼?無緣無故幹嘛燒信呢?」惜梅急急去搶。
「留它們何用?不過是一堆廢紙而已。」寬慧擋住惜梅的手,最後一封信也捲成焦黑。
「那可曾是你的寶貝呀!它們曾讓你歡笑快樂,曾是最珍貴的,你怎麼捨得?」惜梅一陣難過,眼淚掉下來。
「傻瓜,我留著是等與哲夫白頭偕老要看的。如今情分已變,見了傷心。與其蟲蛀,不如我親手燒了它們,化成灰煙,倒也乾淨。」寬慧望著火焰說。
「寬慧姊,那信多美呀!」惜梅擦著淚說。
「是嗎?十三年了,我早已忘記,像是前輩子的事了。」寬慧靜靜說,又轉向敏貞:「拿一盆水來澆滅,這些煙也叫人煩,怎麼燒不盡呢?」
敏貞應聲而去。
「這些信真的一點留戀的價值都沒有嗎?」惜梅問。
「人都不可靠,何況信呢?」寬慧黯然回答:「但願你的情書有較好的命運,能夠維持長長久久。」
敏貞用水熄滅火苗,一陣風來,仍有幾片灰黑的紙頁輕輕渺渺地飛到天際,注定再無覓處。
剛過元宵節的一個清晨,寬慧一下床就昏倒,黃家忙請永川和寬延來診脈,依然是嚴重的血氣虛弱,舊有的毛病不斷反覆。
「心情要放輕鬆些,不要胡思亂想。」永川歎口氣說……「你一向很聰明曉事,怎不懂心病需要心藥醫的道理呢?」
「爸,我懂,我一直很努力在復原呀!」寬慧無力地笑一笑。
永川和寬延離去後,寬慧躺在床上,整個上午不語。
中午惜梅送飯來,寬慧吃兩口就搖頭說:「我真的很努力,但感覺很徒勞,就像我的人生。」
「寬慧姊,你多吃一些,身體好了,就不會凡事悲觀看不順了。」惜梅耐心勸著。
「我昨晚夢見阿公,看到他,我內心好舒暢,好像又回到小女孩的時代。」寬慧說:「我想我是活不久了……」
「寬慧姊!你怎麼說這種嚇人的話?」惜梅不肯聽。
「惜梅!」寬慧拉住她的手說:「答應我,幫我照顧敏月、敏貞……,還有哲夫。」
突然門外有人語,惜梅出去看,是哲夫。
「我剛回家就聽說寬慧又昏倒了,到底怎麼回事?我能著看她嗎?」他神情十分擔憂。
「還是老毛病,血氣太虛了。」
惜梅尚未說完,寬慧在裡頭說:「我身上有霉氣,會沖了你的喜氣,還是等我病好再看吧!」
「我有什麼喜氣?」哲夫已被拒絕太多次,他一急就說:「我才是滿身霉氣,你除了懲罰我,有沒有想過我的苦?你不如拿一把刀殺死我算了!」
寬慧響應是一連串的咳喘。
「大哥,你先走吧!我會勸她的。」惜梅忙說。
接下來的一日,寬慧總是閉目,不願與人交談。
當天夜裡寬慧就走了。當她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幾乎沒有人相信,因為她還那麼年輕,除了傷心,並沒有大病痛。
「寬慧,寬慧,你為什麼連最後一句話都吝於給我呢!」哲夫撫屍慟說:「你太殘忍,太殘忍了……」
原來,原來寬慧中午所交代的就是遺言了,惜梅哭得肝腸寸斷,抱著泣喊媽媽的敏月及敏貞,感歎上蒼之不公平,悲寬慧之命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