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微風輕撫,令人感到有些微的涼意。她扯了下肩上的包袱。這一次她是真的要離家出走了,為了表示她獨立的意志,她決定一個人走,連那跟了她多年的小嵐都拋下,瞧她爹怎麼收拾這殘局去。
其實……她也不是非走不可,不過就是心裡總覺得太便宜他們了。
他們是誰呢?當然就是她爹和高羿嘍,一個好計得逞地覓得了個女婿;一個唬弄了她半天,若她這般輕易地點頭,那真不是窩囊兩個字可以形容的!
而且他怎麼可以沒跟她「知會」一聲就跟她爹說要娶她?雖然說她是不怎麼反對啦,但是就這麼決定了,就是跟她想像的不一樣,她以為……至少……也要跟她說兩句好聽話吧!像是……做番宣誓吧?像他爹對她娘說的那樣啊,若有什麼三心兩意就遭天打雷劈等等什麼的。
這樣就好啦,她不求多的,尤其是打小總是聽長輩們說女兒的婚姻都是父母作主、天底下的夫妻多的是在新婚夜才頭一次見面的,可她不要這麼,她的丈夫得要她自個兒挑,而且,還要先徵得她同意。誰知那高羿卻跳過她直接跟她爹說去了,雖然是情勢所逼,但至少……他也要在事後補報才是。尤其那高羿還沒跟她解釋清楚他與仙兒到底是什麼關係呢,像這種大色鬼,她豈會讓他進他們余家門?她叉著腰打定主意,以一副他要「嫁」給她的心態。
只是她正想得入神時,突然咕嚕的一聲悶響,讓她清醒了過來。
咦!她還沒吃早飯喔!摸著自個兒異常扁平的肚皮,難怪她覺得這一路走來走得一點元氣也沒有,原來是肚子餓了。她抬頭望著四周,連個人影也沒有,更別提會有什麼小販店家了。想摘點野果、打點野味墊墊肚子,但舉目所見,除了菜圃裡的青菜蘿蔔,就是小徑旁的野草;而會動的不是螞蟻,就是田鼠,而這兩者她都沒興趣,這豈不是存心要餓死她嗎?至少,總有人種種地瓜什麼的吧?她不死心地繼續找著,總算讓她瞧見前頭林子裡似乎冒出一縷炊煙。
好極了!只要有人就不愁沒得吃。她元氣一來,不覺加快腳步。
「有人在家嗎?」余芊瑛輕輕地敲著門連叫了幾聲,卻直候了半天才聽見沉重的腳步聲。
「一大早你們就來瞧什麼?怕我睡得不省人事,兩腳一伸見閻王去了嗎?」低沉而嚴肅的聲音隨著那張不怎麼愉悅的臉出現在門後。在看見門外的是位姑娘家後,他又瞇著眼從頭到腳將余芊瑛打量了一番,終於開口:「姑娘要問路嗎?」
口氣雖較溫和,但仍帶著股天生的威嚴。
「不是的,老伯,我只是想……可不可以跟老伯買點食物,我有銀子的,你放心。」她忙掏出銀子道,心裡卻也好奇地偷偷打量著他。
眼前這老伯跟她爹差不多年紀,可是看他那不苟言笑的嚴肅表情,加上他連臉上皺紋都比她爹少一半看來,可見這位老伯的五官極少運動,所謂的喜怒哀樂對他而言,除了「毫無表情」的表情,大概也變不出什麼花樣來。可憐!這老伯一定是遭遇過極大的挫折,以致感情如此遲鈍封閉吧。
「跟我買食物?」他的雙眼這回更是瞇成了只剩一條細縫。「你在開什麼玩笑,你是瞧見我門口掛著糧店的招牌了嗎?一個姑娘家大清早的到荒郊野外買東西?我說小姑娘,迷路就迷路了,說一聲也沒什麼好丟臉的。哪!你往回直走,過了橋先左轉,等出了那片菜園子再右轉,然後順著路走就可以回到市集裡了。」他搖搖頭,不甚贊同道,更不掩飾那絲輕視。外頭好好的路不走,卻走到這羊腸小徑來,真不知這年頭的年輕人,眼睛都長哪兒去了!
「不是的,老伯,你誤會了,我沒迷路,更不想到市集去,我只是路過這裡,因為肚子有點餓了,又不知道要往前走在遠才能遇到間店舖,所以想跟你買點東西,好帶著路上吃。」余芊瑛跡近懇求地拉著他的手臂,不讓他鑽回屋子裡。
都說要買東西了,他偏要說她是迷路了,而且還賴她死不承認,這個老伯不但頑固,還很會自作主張,就跟她爹一樣!要不是她此時已餓得沒力氣,她還真想要一字一句地吼給他聽個清楚。
「就你一個人?」他終於又轉回身來,卻又開始打量起余芊瑛。而且這回好像研究得更為徹底、仔細,因為他足足看了半晌,連一向自信滿滿的余芊瑛都幾乎要以為自個兒衣裳是不是穿反啦,否則他到底在瞧什麼?
「老伯……」
她不耐煩地正要出言問問他又怎麼了,卻見他扯了扯她衣袖道:「這衣服是你自己的?」
「穿在我身上當然是我的!」她沒元氣地回答。心裡認定了這老伯不是存心找她碴,就是十天十夜沒碰到個人陪他講話,所以這會兒逮著機會,就是要她陪他抬槓。
「看你這穿著打扮,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吧?」他的眼神盯著她,似想從她的答案中找出她是否說謊的跡象。
「老伯,你真是聰明,一看就知道我的出身,人家說的『智者』大概就是指像老伯這樣的人吧。既然如此,您更不必擔心我會賴帳嘍,那麼您可以把食物賣給我了吧?」耐著性子,她勉強自己巴結他兩句,就求他別再嗦下去,她的肚子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什麼都不挑——不過以這老伯的個性,就算她想挑,大概也沒得挑吧。
「一個千金小姐一大早的跑到荒郊野外來跟我買食物?」他又重述一次先前問過的話,只不過這回他從一個「姑娘家」改成了個「千金小姐」,聽起來好像地位提升了不少,但結果仍然一樣,他還是站著不動,毫無跟她做買賣的意思。
「老伯……」她深吸口氣,控制住脾氣地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道:「這話您剛才已經問過了。我也回答過了——只是路過這裡,好嗎?」
「就你一個人?」他又問,而且似乎比余芊瑛更受不了這僵局。
「對!您瞧見我身邊跟著其他人了?」她幾乎要貼著他耳邊鄭重地再說一次。
要不是看他年紀一大把,她真想緊緊地掐住他脖子,問他到底賣是不賣。這老伯得了癡呆症嗎?同樣的問題非得問個兩、三次不可,這樣下去就是問到她餓死了,他八成還興致勃勃地搖著她問:是不是一個人啊?老天!光想著她就快瘋掉了。
「我看你的模樣大概也讀過點詩書,婦女的三從四德難道不曉得?不好好待在單房裡刺繡習琴,卻獨自跑到這僻壤之地,是跟情人私奔?還是不守禮教被逐出家門?不像話!還不快回家去。」他拂袖道,狀甚不齒她行為地又要鑽回屋子裡。當然,這買賣是做不成了。
「你給我站住!」氣死她了!這個老伯不但頑固,還挺會編故事的,問了堆毫無意義的間題後,就給她安了個莫名其妙的罪名!管他什麼「敬老尊賢」,他老雖老,可一點也不值得她尊敬。
「你……你說什麼?」他似乎也火了,對她這狂妄的口氣。
「重聽是嗎?好,我再說一次,你給我站住!」她衝著他再說一次,而且以更大的音量:「我余芊瑛可不是讓人耍著好玩的!別以為你年紀大就可以戲弄辱罵人,你這個不辨是非的老頑固!」她又在罵了句。
「沒教養的丫頭,竟跑到這兒來撒野!」他氣得脹紅了一張臉。
「你才沒教養呢!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指著人家破口大罵,還好意思說我咧,要不是看你年紀一大把,我不打你一頓才怪,哼!」她不甘心吼道。可發洩了番,那聲音卻愈來愈低微,因為這一叫把她力氣給全用光了,故待話聲方落,她已經緩緩地蹲坐下來,雙手托腮,決定誰也不想理了。
餓死她了,不賣就不賣,她休息會兒,總沒礙到他了吧?他要再嗦,哼!有他好看的。
也許是被她那楚楚可憐的委屈模樣給打動了;也許是被她給罵醒了,總而言之,那老伯臉色倒也和緩下來,陪著她蹲坐在門邊。
「喂,老夫當真誤會你了?」他看著她半晌後,終於開口。
「嗯。」她精神委靡地點點頭。
「好吧,若真是如此,那就是老夫的不是了。」
她抬頭輕輕地瞄了他一眼,確定他已有「海意」後,以一副還算可以接受的表情道:「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我就大人不計小人過。算了,老伯,你也不用跟我道歉。」
這丫頭真的很不客氣啊!竟把他當成個「小人」啦,可是這回他卻無法對她發起脾氣,反而看著看著竟有股想笑的衝動。他方才是衝動了點,現在仔細看來,這個丫頭實在有趣,雖然外表像個千金小姐,言談舉止卻古靈精怪得讓人覺得有趣,一點也沒有那些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們矯揉做作的習性,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家竟能養出這樣的女娃?他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還沒看過像她這樣的丫頭呢。
他輕咳兩聲道:「那我真要謝謝你嘍。』」
「不客氣啦。」她老實不客氣地淡淡道。
他好笑地搖搖頭,算是服了她。
「只是你一個女孩子,到底要到什麼地方?怎麼連個婢女都沒帶在身邊?這樣太危險了吧?」
「唉,這事說來話長,而我現在沒力氣說這麼長的故事。」她又吁了口氣,今兒個真是出門不利,她確實不想提了,倒是這老伯為什麼一見面就對她那麼凶?「老伯,你女兒該不會是被男人拐跑了吧?」
「別瞎說,老夫女兒很乖巧的。」他瞪大眼道。
「那麼……是你的媳婦不守婦道?還是她杵逆你,沒有點媳婦該有的樣子?」
「你怎麼愈說愈難聽了?老夫的媳婦溫恭謙良,足做天下為人媳者的表率。」聽她突地胡說八道起來,他不覺吹鬍子瞪眼地看著她。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這般憤世嫉俗?把我批得沒一個好處。」她撐著小腦袋,用副怨怪的眼神看著他。
「那是……我想……可能是這樣吧,因為你帶著個包袱,臉色又怪異的……」他難堪地摸著自個兒鬍子道。事實是因為他正忙著在廚房升火卻屢試屢敗而心情不佳,才會一時衝動。
「老伯,不是我愛說你,實在是你的想像力真的很差勁呢。要私奔當然要跑遠一點,不坐馬車還慢慢地用兩條腿走,不就沒兩下就被捉回去了嗎?至於被趕出家門,那更不可能,我爹怎會不要我,是我不要他們才對。」
「你離家出走?」他咋舌地看著她。這麼個小丫頭跟人家學什麼離家出走?外頭可不是這麼好過活的。
「也算是吧。」她抬起頭來,見他一副又要發表長篇大論的態勢,她可沒興趣再讓人家數落一次,忙站了起來:「好啦,我休息夠了。老伯,我走啦。」
「等等,你不是要跟我買點東西路上吃嗎?肚子餓了吧?到我屋裡頭去,我拿給你。」他愈談愈覺得跟她投緣,心裡愈想弄個明白,否則她一個小姑娘家,萬一遇到什麼事,可就嚴重了。
一想到有吃的,她精神一振。就是會被他念兩句,那也值得了。
進了屋門,余芊瑛欣賞地張眼望著,本以為這小木屋十分簡陋,沒想到還滿雅致的,而且還一塵不染,這老伯的媳婦確實能幹。
「老伯,你媳婦呢?是不是下田去了吧?」她看著空無一人的屋子道。
「喔,是……是啊,他們全到田里頭忙去了。」他不自然地說道。其實這屋子就往了他一人而已。他從木櫃裡端出盤小巧的糕餅出來:「來,先吃點點心。」
「哇!老伯,這點心也是你媳婦做的嗎?好精巧呢,而且味道真好。」她咬了一口立刻讚美不已,一點也沒注意到他的尷尬。
「你喜歡就好。」他抿嘴笑著,不再多說,只是靜看著她津津有味地吃著。還沒看過哪家的姑娘吃東西可以吃得這麼隨興,快樂得毫不拘束的,連他看著都覺肚子也跟著餓了起來,只是他的早飯還在爐灶上安靜地躺著呢,想到這他不覺歎起自己的無能。
余芊瑛連吃了兩三塊糕餅止饑後,終於注意到空氣中似乎有股焦煙味,還有那老伯臉上的無奈。
「呃,老伯,你在熏烤鴨嗎?怎麼屋子裡到處是煙哪?」她舉起手來煽了煽,想驅散那愈來愈濃的煙霧。一眨眼,那煙卻是愈來愈濃,以致她連老伯都快看不清了,就好像陷在五里霧中。
「糟!我忘了灶坑的火還沒升好呢。」
他邊咳著邊往後面的廚房裡跑去,不過那裡頭的煙霧更勝外頭,一進了廚房,連跟前的東西都分不清,以至於跟因為不放心而尾隨他進來的余芊瑛兩人撞成了一團,雙雙跌倒在地,就聽見陣陣哀叫聲在煙霧中連連響起。
☆☆☆
終於,在一陣手忙腳亂後,小小的木屋裡終於恢復了平靜。
「老伯……」余芊瑛盤腿坐在灶坑前,很不欣賞地看著他。「哪有人把堆又粗又大的柴塞得灶坑滿滿的,然後才在坑外頭起火?塞得這麼密,火當然點不著啦!升火不是餵豬,不是一直丟東西給它就好啦!要形容的話……比較像是在做陷阱誘捕獵物,火苗好比獵物,要留點空隙讓獵物進來,然後小心地拿小樹枝餵飽它,等它大了逃不掉,你就是拿根碗口粗的枝幹往灶坑裡塞,它照樣乖乖地燒得火旺,明白嗎?」
「是是是,聽你這一說,我明白了,以後不會再這麼蠻幹了。」他不好意思地呵呵笑道:「不過,這小丫頭,你這千金小姐平時在家也需做這般的家事嗎?」
他甚為懷疑地看著她,瞧她一雙手細緻白嫩,怎麼看都不像是做過粗活的。
「做是不必,但學過就是。我爹他是白手起家,自幼吃了不少苦,為了生活,他的足跡遍佈大江南北,甚至中原塞外;上至達官貴族、下至販夫走卒,他都有交情的。正因為見識多,更是看盡了人事盛衰實在沒個準兒,所以,雖然我是他唯一的女兒,家中隨從隨喚隨到,但他仍希望我學會照顧自己,所以啊,我會的事兒可在著,打獵騎射、舞刀弄槍、琴棋書畫,當然也包括生火煮飯,我都會的!因為誰知道將來會怎麼著?他老說,可不希望在他百年後,在天上看到我連給自己煮頓飯吃都不會,然後眼巴巴地看著一缸子米餓死。不過我都笑他,管好他自己可別下地獄就好啦。」她扮個鬼臉笑道。
「要你學著下廚,這我可以理解。但舞刀弄槍?這就太矯枉過正了吧?姑娘家終歸要嫁人的,將來你的丈夫自然會保護你,何須學這些玩意兒。」他看著她一個纖細的女孩,玩那些刀槍?不不!這太危險了。
「就是要嫁人才恐怖,才更該學著點兒呀!你不知道,男人喔……」她不客氣地看著他道:「姑且不論他們天生風流性子,光是仗著他們塊頭大,就喜歡對女人頤指氣使的,要是惹他們一個不高興,誰知道接下來會怎麼著?老伯,你別不服氣,這話可都是我爹自個兒說的。所以啊,為了避免我被欺負,他才要我在學著點,再怎麼樣,我總不至於謀害親夫吧。」
「你爹實在很有趣。」會跟自己的女兒把男人的劣根性說得這般明白的爹,確實是有趣,難怪會養出這麼個可愛的女兒,他愈來愈想認識認識這個「奇人」。他要有個這麼可愛的丫頭當女兒該在好啊!可惜,他除了幾個不擅表達自己感情的兒女,簡直一點趣味也沒有。
「既然你爹這麼疼你,為什麼你還要離家出走?」他相信其中大有問題。
「因為……」她考慮了會兒,不好意思垂下頭:「他幫我說了門親事。」
就這樣?他還以為她家裡發生了什麼劇變呢!
「這是好事啊,難道你不喜歡那名男子?」
這回她考慮了更久,也說不上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高羿,只知道……
「還不算討厭吧。」
「那是他的才貌家世配不上你?」他仔細地端詳余芊瑛。這小丫頭,除了那活潑的性子對一般人家而言可能有點「難以適應」外,其它條件應該是無可挑剔,自然希望能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家。
「也不是!只要人品好,其它都不重要。」她使勁搖著頭。
「那到底是因為……」他更疑惑了。
「因為……你們男人最可惡了!為什麼談的是我的婚事,卻不先問過我就擅自做了決定?就算我不討厭他,那也要先問問我肯不肯嫁他啊。哼!他都還沒跟我賠罪呢,我才不要嫁他,而且他實在太可惡、太不老實了!」
她拿著樹枝拍打著地面,愈想愈氣。哼!那可惡的高羿,他瞞了她那麼多事,卻要透過別人來告訴她真相!想到自己是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人,那被忽視的感覺,就教她不痛快極了!他簡直是不可饒恕!
余芊瑛那悶了許久的委屈,在老伯一再的探詢及鼓勵的眼神下,終於一古腦地全說了出來,還從她女扮男裝起,到她上百花樓鉅細靡遺地相告,聽得老伯瞪大了眼,一臉難以置信地瞧著她。
這丫頭也實在夠膽大了!但瞧她那失落的神態,分明是對那男子已生情愫。
「有趣!你們倆實在胡鬧得可以!」他搖頭笑著,這兩個年輕人的行徑實在夠驚世駭俗了,他故意逗她,不過心裡仍有絲期待就是:「丫頭,要是你不想嫁他,那麼,你給老伯當媳婦好不好?告訴你,老伯有幾個兒子挺不錯的,個個一表人才、文武皆備,而且……你別看老伯住這破木屋,其實老伯還有點傢俬,論家世也不差。」
「不不,謝了,我就是不要嫁才偷跑出來的。老伯,你有所不知,我很皮的,皮得我爹都受不了了,根本就沒人要我。」她嚇得忙把自己批得一文不值,卻惹得他呵呵大笑。
雖然他早猜到她的答案,但他確實是挺希望她做他媳婦的,雖然他已有個賢慧的媳婦了,但就因為是個傳統的大家閨秀,跟他那幾個兒子一般,孝雖孝,卻太拘謹了。現在聽這丫頭談及她家中的生活情形,那有趣的生活實在教他羨慕得緊。
「好吧,這事也不能勉強,但你能告訴我,對方是誰嗎?老伯幫你評鑒看看,他到底配不配得上你,給你出個主意,好不好?」
能說嗎?再怎麼樣他們高、余兩家也是蘇州名人,若張揚出去,會不會難以收拾?而且她還要離家出走耶!到處嚷嚷一她是誰家女兒,會不會三兩下就被逮回去了?不過看這老伯這般熱心,又挺和善的,不像是會論人長短的人,應該不要緊吧!反正她也說了大半,大不了她待會兒溜快一點,就算他要上她家告密去,她早溜得不見人影了。
「他叫高羿。」她毅然道。
「什麼?」高羿?他沒聽錯吧?
「我說他叫高羿,是城裡巨賈高正陽的三子。」這老伯重聽的毛病又犯了嗎?余芊瑛扯著喉嚨叫道。
「我怎麼沒聽說他……」他驚訝得瞠目結舌。什麼時候這小子竟要成親了?為何他一點消息也沒聽說?
「對啊,因為他向來游於四方,甚少與其父兄一塊出現,所以雖是蘇州巨富高正陽的兒子,但也沒什麼人聽過他。」余芊瑛瞭解地說。
「那麼令尊是……」他揉著自個兒的太陽穴,皺起眉頭問。
算了,男婚女嫁這是遲早的事,再說這小丫頭也挺討人喜歡的,雖然事出突然,但想通了也沒那麼大不了的,只是……那被通知的滋味確實不好受,難怪這小丫頭心裡不痛快。
「我爹?呃,他也是蘇州數一數二的大商家,他叫余翰林。老伯,這你應該聽過吧?」她挺得意地說,雖然她爹老是做些教她難為情的事,但他終究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余……翰林?你說的是城南那個余翰林,他與高家向來不是……」他張著嘴,一隻手停在半空中道。今兒個真是驚訝連連,他不知道自個兒還有幾個膽可以禁得住嚇。
「王不見王,對不對?」她替他說道。「老伯,我告訴你,但是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喔!其實啊,我爹倒不是因為和高家競爭而不和,而是他又羨又嫉人家高老爺子呢,瞧見那高老爺多子多孫,羨慕得不得了,可又死要面子,只好每次見了他就裝做沒瞧見。否則做生意競爭難免,而且有競爭才顯得出他能幹,不是嗎?」
「原來如此……」他恍然大悟,有女如此,相信那余翰林確實不是個小器之人。他拈鬚微笑,心生一計:「那你想不想報仇?」
「報什麼仇?」她納悶地看著他。
「你不是說那個高羿太不尊重你嗎?」
「對啊,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離家出走。」
「他的不是,卻要你離鄉背井在外頭吃苦?這算盤可打得不夠精明,照我看……應該禮尚往來地嚇嚇他才對。」
「說得也是,我為什麼要躲躲藏藏?錯的人是他耶!應該要嚇嚇他才是,可是……怎麼嚇?再說,他很賊的,會上當嗎?」
「放心,有我幫忙,絕對騙得了他,不過……有個條件就是。」
「條件?什麼條件?」
「你最後還是得嫁他喔!」他賊兮兮地笑道。
「這……你先把話說清楚,否則我是不會答應的。」她已經上過高羿的當,可不想連這老伯都耍得她團團轉,所以這回絕對要問個清楚,因為這老伯精明的程度可不比那高羿差。
「好!既然我們要合作,那我也就不瞞你了,咱們趁早合計合計,你也好趕在家人發現你離家出走前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家,好進行咱們的計劃。其實……」他呵呵地笑看著她,好整以暇地準備慢慢道來。
看著他那莫測高深的微笑,她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老伯到底打什麼主意?又為何這般有把握能替她扳回一城?余芊瑛期待的雙眸跟隨著他,也許她是遇到貴人了吧?她喜孜孜地等著他說下去。
☆☆☆
向晚時分,眼看著夕陽餘暉將盡,一天又即將過去,自她離家出走回來至今已經過了三天,可至今什麼事也沒發生,余芊瑛不禁懷疑,那老伯該不會是唬弄她的吧?否則,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害她一日盼過一日,就不知何時得見那高羿心慌意亂、手忙腳亂的樣子。
「小姐!小姐!高公子來了。」小嵐雀躍地跑了過來,向余芊瑛報喜道。
「真的!在哪兒?」那久皺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可讓她盼到了。
一旁的小嵐,看著余芊瑛毫不掩飾的興奮之情,還當她是待嫁女兒心,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期盼,她暗暗地為她高興,也慶幸那高羿終於出現,否則這園子裡的花草枝葉,頂在再撐個兩天,就會被余芊瑛給摘得光禿禿了,一片葉子也別想留著。
「就在前廳,正在和老爺談你們的事呢。」
「好,我瞧瞧去。」
「小姐,這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他們談的可是『我的』婚事呢!」說著,她才不管那什麼矜持害羞,這會兒有什麼比看高羿出糗更重要了——如果,那老伯沒騙她的話。她開心地快步向前而去。
興沖沖地趕到前廳,那就要踩進廳裡的腳卻臨時縮了回來,她得先聽聽他們談些什麼才是。否則,要是那老伯沒達成任務,她這麼一腳踩了進去,豈不成了自投羅網,那高羿說不定還臭美得以為她等不及要見他呢!對對!還是謹慎點兒,先偷聽一下吧。
她躲在簾後,豎直了耳朵仔細地聽著,可怪的是這兩個大男人講話怎麼像蚊子聊天似的,輕聲細語的,聽得她好辛苦。
他們到底在談什麼?該不會聊天聊到睡著了吧?她悄悄地掀開門簾偷瞄著他倆。
就在她探出個頭,努力地張大眼睛望著時,突然「啪」地一聲拍桌聲,緊跟著隨之而來的咆哮,差點教她嚇得滾出簾外。
這兩人聊天的方式真是非常奇特,高低起伏的變化程度直教人聽得頭皮發麻。
「你們高家簡直是欺人太甚!」余翰林高聲吼道。緊握的拳頭因為忿怒而不停顫動著。
「余伯父,請您再給晚輩一點時間,我一定會說服家父答應這門親事。」高羿懇切地說。
「給你時間?好讓你們高家辦好你們的喜事後,再回過頭來好好地嘲笑我一番?」他氣得連臉都扭曲抽搐著,對他余翰林來說,這簡直是生平最大的恥辱了。
「伯父,請您相信晚輩的誠意,若我有意要悔婚,今日就不會到此了。」高羿急得向余翰林保證。
對余翰林的忿怒,高羿能夠諒解,會有今日這窘境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向不管他事的父親,只因到鄉間休養身子,卻巧遇故友,更巧的是那位摯交攜女同行,而他爹又與她極其投緣,竟自作主張地替他談了這門親事,故當他自信滿滿地向休養歸來的父親提起他與余芊瑛的婚事時,得到的竟是斷然的拒絕,以及另一樁出乎他意料的婚事。
經過他這幾天的力爭,卻仍無法扭轉局勢,而余翰林還在等他回音,他這才不得不先前來央求余翰林在給他點時間,無論如何他絕對不會放棄余芊瑛;但看余翰林的反應,他要說服的恐怕不只是他的父親,現在還得加上這顯然已經氣昏頭的余翰林了。
「相不相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事要傳出去,你教我以後拿什麼臉見人?我這老臉丟人也就算了,可是你教瑛兒在人前怎麼抬得起頭來?我是不會讓我女兒受委屈的。」
「當然,我也不會讓她受委屈,我一定會想出解決的辦法。」
「解決的辦法?」余翰林垂首一思,毅然道:「我告訴你,你別想要享齊人之福,我的女兒不可能讓人做妾,而你若想娶她,更不許納妾!」
「那是當然。只是,請再給我點時間。」
「時間!哼!」他甩過頭道。但想了想,為了女兒他也不好做得太絕。「好!我就再給你三天的時間,三天後你要仍沒給我個滿意的答覆,我會證明給你看,想娶我余翰林女兒的人多得是,而且每一個都不輸你們高家人!」
余芊瑛看著這兩個人一個臉紅脖子粗,一個愁眉深鎖,總算稍解她的不甘,一個得意忘形,竟笑出聲來。
在那緊繃的氣氛中,她這一聲輕笑自然顯得格外刺耳,教人想要不注意都難,以致廳裡那一老一少極有默契地同時投射過一責怪的眼神,循聲而至地瞅著她,待看見她那顆半露在布簾外的小腦袋瓜,兩人又同顯驚愕地急於裝出一副若無其事;只怕剛剛那些話傷了她的心,愛護之情顯露無遺。
真是嚇人!這兩個男人潛意識裡恐怕都擁有後母性格吧,瞧他們一轉頭時那惡毒的眼神,好像恨不得把她生吃活吞了;可一眨眼,又換了張慈善溫和的表情,轉換之快連孫悟空的七十二變都沒他倆厲害哩。
只是也不知怎地,待她與那高羿雙眸交會時,她竟有種羞赧的感覺。怪了!不過幾日不見,她幹什麼這麼彆扭?真是太沒道理了。
可是想歸想,一張臉仍不由自主地蒸蒸發熱,她該不會臉紅了吧?果真如此那多尷尬,她慌亂的腦中亂哄哄的;但更丟臉的是,既然被發現偷聽了,照她以往的做法,就是乾脆抬頭挺胸、大大方方地走出去聽個清楚。誰知正想這麼做,但一抬起腳來,那腳卻不聽她使喚地自動轉個方向,羞答答地往回走,連腦袋瓜子都垂得快掉了下去……
這回她竟是敗給自己了!
☆☆☆
三天後……
同樣的時間與地點,余翰林與高羿默默無語地對坐著。
對余翰林來說,這三天他是天天度日如年;但對急於說服高正陽,卻又頻頻碰壁的高羿而言,自然覺得這短短的三日眨眼即逝。兩人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無時無刻都有股如坐針氈的焦慮,而現在終於到了解決這事的時候。
「你的答案是什麼?」看著沉重的高羿,余翰林心裡已有了譜。
「家父仍然堅持他的決定,不過,我會比他更堅持。」他毫不猶豫道。相信坦白會比要求余翰林在給他點時間更好,否則只怕下場更為難堪。不過,看來坦不坦白的結果……似乎差不多。
「來人!送客。」余翰林霍地站了起來,不再多言。
這己是他忍耐的底限了,他余翰林豈能容高家人再羞辱下去!
「伯父……」他不放棄地跟著站起來,期盼會有轉圜之法。
「不必在說,我還得張羅我女兒的婚事,沒時間陪你們高家人玩遊戲,等佳期一到,歡迎高公子來喝杯喜酒。現在,你請回吧。」他語氣冷漠地甩手道,頭也不回地往後堂而去。
看著余翰林斷然的態度,高羿心裡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在高家人的生命中,沒有「放棄」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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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分,余芊瑛毫無睡意地憑窗獨思。
今兒個高羿來過,與上回和余翰林的長談不同的是,這次兩人前後說了不到五句話就不歡而散,對話簡短到讓她可以倒背如流地重述一次。
她雖沒親眼瞧見,但根據小嵐的描述,她可以想像得出,兩人的臉色絕對比那千年殭屍臉還要難看;而她之所以不再偷偷地躲在一旁窺伺,並非她突然自覺要有大家閨秀的風範,而是怕自個兒又做出像上次一般的蠢事,那就真的從此無臉見人了。
說起來也真難為她爹了,余芊瑛難得良心發現地同情余翰林起來。
這兩日老遠見著她就像老鼠見著貓地躲得遠遠地;逼不得已見了面,也是頭垂得低低的,一副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慚愧不已的模樣。說起來天下父母真是難為喔,而她余芊瑛的父母更是其中之最。
至於那高羿……好像也挺可憐的,聽小嵐說,不過三日不見,竟是清瘦不少,可見這幾日憂心之深,可以想見他必然左右不是人地處處捱訓。
但她怎能輕易地心軟,不過是見他受點小挫折而已,她幹什麼捨不得?簡直就是婦人之仁!
「你這個笨蛋!沒用的東西!」她用力地敲了自個兒腦袋一記,罵小孩似的恨恨咕噥道。
「你這是在罵我嗎?無論是不是,以後都不許再這麼使勁地打自個兒了。」高羿深情款款道,眼中果然流露出萬分不捨。要不是礙於男人昂揚的氣概,恐怕那令人聽了心都融化的「他會心疼」這話都會衝口而出。
「你……什麼時候來的?」乍聽他聲音,她還以為自個兒得了幻聽症,差點兒又敲了自個兒腦子一記,但想到他說不許她再打自己,那手又縮了回去。頭一偏,不信邪地瞧瞧左右,想不到真見他就站在窗外不遠處,不覺又驚又喜地傻愣愣看著他。
「剛到。」他微微地牽動唇角,掩飾那沉重的心思。
「對了……你等等,我先換件衣裳。」她不安地捏著自個兒的羅裙。她還未曾以女裝出現在他面前過呢,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衣冠不整般的尷尬不已。想不到只不過是裝扮不同,她竟連話都不知該怎麼說了。
沒用!沒用!她怎地愈來愈沒用了!
「傻瓜!怕我笑你嗎?」從她臉龐微醺般的紅暈,他猜出她的心思。
「誰……誰怕你瞧了,我只是覺得換件衣服會舒服點。好啦,主隨客便,我就委屈點,不換了。」她愈描愈黑道。硬是抬起頭來直視著他,以示她才不是因為難為情呢。
他微笑著,這是他這些日子以來,頭次打從心底發出的開心笑容,但也沒能持續多久,畢竟他心頭還有個解不開的鎖。
「我們的事,你都聽說了吧?」
「嗯。」豈止聽說,她還可以從頭到尾背一次給他聽呢,不過她還是含蓄地輕點個頭。
高羿深恐她誤會他的誠意,故將他與其父力爭的經過仔細地說與她聽;而她仍只是默默看著他,間或點著頭。
想必是跟他一般煩惱吧。高羿心疼地想。
但事實卻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她之所以不答腔,一來是因為她從沒碰過這種場面,要她矯揉故作矜持,她是怎麼都學不來;若要她安慰他或說點什麼,卻又做賊心虛地怕不小心洩了底,只好傻子似的呆看著他。
想不到那老伯果真言而有信,不但演技好,還真夠狠的!高羿碰到他,就跟她爹遇到她一般,夠倒霉了。
「所以……」他仍舊深情道:「我今日來此,只是想問你……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嗯!」余芊瑛見他停頓了下,以為又輪到她稍作表示,故自然地又點個頭,但見他眼中竟閃過欣喜之色,才發覺事情好像不是這麼簡單。
他剛剛說什麼來著?要她跟他走?喝!意思擺明了是跟他……私奔?這……她頭也點得太快了點兒吧!要不是那顆不把話聽清楚就答應的腦袋瓜是長在她脖子上,她真想把這亂點頭的腦袋摘下來算了。
可是,就算她不答應跟他走,他就會打消這念頭嗎?表面上看來他好像會尊重她的意願,不過,余芊瑛看著他堅定的神情,她怎麼覺得即使她詛天咒地寧死不跟他走,他還是會把她扛在肩頭擄了去?
因為他好像有點被逼急了,以致狗急跳牆嗎?不不!這麼形容他實在不道德了點,她良心不安地決定收回這句話。
「那好!我們現在就走。」他朝她伸出手,準備接著她道。
「可……可是,我總得收拾點東西吧?」眼看騎虎難下,她只得想法子拖延,希望有人發現他倆。
「不必了,我已有準備。」他自信地笑道。
「是嗎?那好吧。」她失望地說。她猜得果然沒錯,就知道他早打算好,無論如何扛都要把她扛走,難怪剛才會說「只是問問」她而已。
雖然有點不滿他的霸道,不過心窩還是暖暖的,有個人不顧一切地視她為唯一終身伴侶,而那個人她也不討厭——所謂「不討厭」已是她承認這段感情的方式。總而言之,人生難逢知己,她余芊瑛從小到大盡做些出乎大家意料之事,這回不過是為自己的駭人事跡再添一筆罷了!
她噗哧笑著,一腳踩到椅上,準備讓他接著翻過窗去,可突然想起件事,回身叉起腰來立著不動,讓高羿接了個空。
「怎麼了?」他困惑地看著她一臉怒氣沖沖。
「你還沒跟我說清楚,你和那個仙兒是怎麼回事?」她嘟著嘴豎眉道。夜深人靜中,這聲質問似在空氣中不停迴盪。
「傻瓜,到現在你還懷疑我和仙兒姑娘的關係。」他好笑地看著她。這丫頭竟在這關頭吃起醋來?但看來他不說個清楚,她鐵定是不會跟他走的。「那仙兒姑娘乃是有事想請托於我,但又不知我是否值得信任,故一再藉故攀談,好測試我的人格,其實我們之間只是單純的朋友關係。」
「有什麼事得要這麼大費周章?還得測試?你別想隨便編個理由誆我,我又不是笨蛋。」她不信道。
「因為她有意從良。」他頗為同情地歎息道。「這些年來她也存了一筆錢,足夠贖身之用,有次她正感人生茫茫而到廟裡參拜時,遇到個忠厚男子,而那男子竟也不計較她的出身。雖然他只是個小生意人,論財勢自是與那些想要納她為妾的大爺、公子難以比較,但真情難買,日子過得苦些她也甘之如飴,只是那男子老實,她怕若由他出面為她贖身,鴇母必會刁難,所以,想委由我出面。你想,以她在百花樓的地位,這贖金自是不少,她怎會輕易地將這麼大筆錢交給我?所以才會藉故測試。這種忙,你說我能不幫嗎?」
君子有成人之美,若真是如此,這個忙怎能不幫!余芊瑛轉過身來瞧他那耿直的表情,她若再有絲毫懷疑,她的屁股可能就要遭殃了。
「那……她現在呢?」她不好意思地問。
「前幾日她來向我辭行,夫妻倆準備到個沒人認得他們的地方,買幾畝薄田,過平凡安靜的日子。」他道,頓了會兒,瞧她還站在椅上。這傻丫頭要站到什麼時候?
「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吧?」他再次伸出雙手。
若她仍站著不動,他可是準備動手了,直見到她點個頭地欠身讓他抱了出去,他才鬆口氣地笑看著她。
「小姐,你剛在叫我嗎?」從另一端匆忙奔出的小嵐,邊走還邊拉著衣裳。
好不容易她才能躺下歇息,想不到才正要入睡,竟聽見余芊瑛的咆哮聲;在余家目前這在事之秋,即使她想裝作沒聽見地繼續睡她的覺,可也會睡得不安穩,只得換了衣裳趕過來探個究竟。
只是才整好衣裳一抬頭,竟見那高羿抱著余芊瑛站在窗口,還沒回過神來想起這是怎麼回事,兩人已經消失在窗前。而她,還愣愣地到余芊瑛房裡,確定她確實不見了後,終於扯開喉嚨,以一種連死人都會被吵醒的音量恐怖地大叫起來。尾聲
「欺人太甚!簡直欺人太甚!我……我非要到衙門裡告他們父子不可!」
一夜未眠的余翰林,焦急地在大廳裡來回地踱步。
從昨兒夜裡被小嵐吵醒後直到現在朝陽高掛天邊,他嘴上仍不停地唸唸有詞,內容不外是咒罵那拐走余芊瑛的高羿。雖然說要告他們父子,可遲遲跨不出那門檻,因為他雖然氣忿,卻仍保有絲理智,因為再怎麼說,這種事傳了出去,吃虧的還是姑娘家,不到萬不得已,他還是希望能暗地裡把余芊瑛給找回來。
「老……老爺……」管家劉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
「怎麼樣?找到小姐了?」余翰林期望地問。
「不……不是。」他嚥下口氣,忙道:「是高家老爺,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朝咱們府裡來了,這是他差人先送過來的拜帖,人恐怕就快到了。」
「什麼!他還有臉來?我沒找他要女兒,他倒先來給我下馬威、嘲笑我!好!叫所有的家丁全給我出來!我余翰林可不是好欺負的,要比陣仗我還會比輸他嗎?」
他怒不可遏地往太師椅上一坐,吩咐劉豐打開大門,所有的僕役站在兩旁,「恭候」高正陽大駕光臨,那氣勢像要上戰場拚死似的,引得街上路人紛紛圍觀。
果然,劉豐通報過後沒在久,那高正陽已經來到。下了轎,瞧見這陣仗,他非但不怒,反而笑臉盈盈地一路點著頭,欣賞似的進了大廳;而身後則是跟了排壯丁抬著大大小小不是蓋著紅布、就是貼了大紅紙條的箱子,而且每個箱子似乎都頗有份量。
「親家,讓你全府出動地歡迎我,小弟實在過意不去。」高正陽笑呵呵地拱手道。與他這歡欣表情同樣令人訝異的是,這高正陽竟就是那日在林間小屋裡與余芊瑛巧遇的那位老伯。
「我姓余,不姓『親』!連我姓啥都不曉得,還敢上我家門來,你不覺丟臉嗎?」余翰林氣呼呼地回道。因為氣忿過度,以致沒會意過來那高正陽言中之意。
「啊!怎麼……瑛兒沒跟親家說明這整個計劃嗎?這孩子真是健忘,說好了只是整整我那不懂事的兒子,怎麼連親家都一起捉弄了。」對余翰林的方寸盡失,他雖看似頗為意外,其實早在意料之中,他早猜到那余芊瑛絕對會守口如瓶地連她爹爹都不放過。看來待他們兩家做了親家後,他們高家大概也會「生氣勃勃」地每天有看不完的趣事吧。
「你……在說什麼?什麼計劃?」在高正陽一再的親家長、親家短,以及瞧清楚那從門裡直擺到門外頭的禮箱後,他終於聽懂了。
高正陽不是錯把「親家」當成他余翰林的名字,而是對他的稱呼,而這稱呼代表的意義是……若只有「親家」這兩個字,他當然仍舊毫無頭緒,但若再把高正陽親暱地口稱「瑛兒」、「計劃」什麼的連在一塊兒,他突然覺得似乎有什麼天大的事……不!應該說是「天大的陰謀」瞞著他!而算計他的人之一,可不正是他的寶貝女兒?
「哈哈……」高正陽看著余翰林那恍然大悟的表情,雖然覺得有趣,但仍努力地克制自己別笑得太惹人嫌。他歇了口氣後,看著門外青天道:「不知道咱們那對小兒女現在扯平了沒有?親家,我想關於這件事情的始末,咱們可有得聊了。」他興致昂然道,而余翰林更是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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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外的小河邊,余芊瑛脫下鞋襪、綁起裙角,開心地邊玩著水邊不改調皮性子地追著河中小魚跑來跑去,而不時傳出的無憂笑聲讓高羿的一對濃眉皺得更深,因為她是如此地信任他。
昨夜他原本打算帶著余芊瑛出走,遠離蘇州城,直到他父親明白他的堅持因而讓步為止,可是……他又不忍讓余芊瑛在不被人祝福下委屈地跟著他。他有這個責任讓她得到更好的待遇,所以,雖然走了一夜,他們仍只是在城外打轉,也許會有更周全的解決辦法,只是他還沒想到罷了。
「丫頭,過來歇會兒吧。」他朝余芊瑛喚道。
「喔!」嘻嘻笑著點個頭,她一跳一跳地跑到他身邊坐下。經過一夜的相處,她已經很習慣以女兒身面對他。
瞧她玩得滿臉都是水珠,他執起自己的袖子就為她拭了起來。
「後不後悔跟我一起走?」他努力地用那平淡的語調道。
「不會啊。」她甩甩頭,認真說。
「累壞你了吧?竟讓你陪我餐風露宿。」見她語氣真摯,他更加自責。
「我真的不累,而且還覺得好好玩呢。」她嘻嘻笑得天真,果真一點煩惱也沒有的樣子。
唉!高羿深深地在心中長歎一聲。她愈是不在乎,他就愈覺對她不公平,瞧她為了安慰他,還故作輕鬆地說「好玩」。
「我實在想不通,我爹他為何這般堅持?他從來不過問我的事情,但這回……」他喃喃道,雙眼看著遠方。打他還是個少年起,他爹就對他採取放任態度,想不到都自由自在地過了十幾年,他老人家突然又管起他來,而一管就是他的終身大事,怎能不教他懊惱不已?
「可能是因為你有什麼事從來都不跟他商量吧!再怎麼說他畢竟是你爹,也許他嘴裡不說,心裡還是挺關心你的,而你卻什麼事都不麻煩他,這會讓他覺得他這個做爹的好像一點用處也沒有,然後就會跟我爹一樣,心裡不平衡地故意找我碴。像我爹搭那什麼鳳鈴閣,還辦什麼招婿大會,不把我煩得人前人後跟著他,叫他爹、求他高抬貴手,他就不甘心似的。」余芊瑛同情地看著他道。
聽她這一分析,倒也有幾分道理,這丫頭看她有時像個小孩子,心思卻也有細密的一面。
他含笑地輕撫她長髮道:「你說得對,也許我爹他真是這種想法。」
否則,為何他一再懇求,他仍不鬆口?或許他再同他求情,他也許就會答應。
「不是也許,而是事實就是如此,你連上我家提親的事都沒同他說一聲,他心裡當然不舒坦啦。再怎麼說他可也是把你拉拔大的親爹,你的終身大事他卻是最後才知道的人,連我都覺不舒服,更別提他了。」余芊瑛帶著訓誡的口吻道。
「你怎麼知道我沒把我們的事告訴我爹?」他深為疑惑地瞅著她。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當然是你爹告訴我的嘍,他還說啊,你這個兒子從小就沒老老實實地聽他話過,實在太不把他當爹瞧了,所以這回他非要讓你知道他這個『爹』可不是白當的,還是有些權威在的!」她得意洋洋道。「你看吧,做人不可以太自作主張,這是給你個教訓,以後有事也不可以再瞞著我。」
「你見過我爹?」她最後那訓辭他根本沒在聽,只是瞪著她。
「對啊,就那天……」嗯……奇怪了,他剛才還和顏悅色的,怎麼現在像看仇人似的瞪著她?余芊瑛急忙住了口。
「快說!」他兇惡地逼問。
「這……這不能怪我,所有的事都是你爹計劃的,我只是……只是在一旁看著而已,他說要教教你什麼叫『尊敬父母』,順便幫我出口氣,真的,一切都是他的主意,跟我無關。」她無辜地撇手道。本來是無須怕他的,只是瞧他一夜輾轉難眠,為他倆的事頻頻皺眉,她就覺自個兒似乎過分了點,但現在……可不是認錯的時候,誰說自首無罪?瞧他那眼神,他準會把她當共犯審理。
「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騙我的?」
「嗯。」她乖巧地點頭,再不敢有半點遲疑。
「很好!」他咬牙道。
「天……天亮了,我先回家去了,你不用送我了。」她抓起自個兒的鞋襪,連半刻都不敢逗留地準備溜之大吉。
不過高羿哪會這麼輕易地放過她?他彈身一躍,把她拉了回來。
「哇!殺人啦!」余芊瑛嚇了跳地大叫。
「殺了你,那豈不太便宜你了?」他冷笑看著她道。
「是你爹出的主意,你應該先找你爹算完帳再找我,這才公平。」她哀哀叫道。
「找他我自然會找,不過……你可知這幾日來我有多擔憂?」他扳過她臉道。
「對不起啦……」她心虛地垂下眼來。
「一句對不起就想要擺平我?」想到自己像個傻子似的急得團團轉,那五味雜陳的心豈是輕易就能撫平。
「那你說,到底要怎麼樣嘛?」這回她真要當個任人宰割的羔羊了,余芊瑛知道自己錯就錯在不該在沒有救援的情形下說溜了嘴,才會落得求救無門。
「把眼睛閉上。」看她那傻樣兒,他發不起火地款款低語。
「做什麼?你不會連讓我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肯吧?」她小心地偷瞄他一眼,當他是個小器鬼。
「好吧,不閉也行。」這丫頭,真以為他小器到要找她索命嗎?
他好笑地抬手勾起她的臉,垂首尋覓她紅嫩的雙唇,索取他這幾日來所受折磨的報償;而她,除了怔紅了雙頰外,最大的疑問是……
那眼睛到底閉是不閉?這可難倒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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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轟動全蘇州城的高、余兩家聯姻婚禮正式舉行。
婚後的高羿與余芊瑛,則另於「城中」置一豪宅以為獨立。而光是他倆新居的地點,竟就引得那好事者聲稱,曾於深更半夜瞧見那高、余兩家的總管,拿著皮尺一步一步量著從城北高家到城南余家的距離,好找出個讓兩家都服氣的「中心點」;而那個中心點就是高羿與余芊瑛的新居所在。
看來原本話題不斷的高、余兩家,並未言兩家的聯姻關係就少了讓人閒聊的題材,反而言那對小兒女的趣事,讓整個蘇州城每天都有聊不完的閒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