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很熱心。」他揚揚眉。「你的愛人呢?」
「我的愛人是我的波士。」我說,「我喜歡我的工作。」
「真的?」
「自然,它養活了我,」我無可奈何他說,「做人家老婆也會被炒就魚的,處境很難。喂!吃飯去吧。」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是一定有情人的。」張漢彪說。
「我沒有情人,我們現在不是開情人研究班吧。」我說。
「是是。我們吃飯去。」他扮一個鬼臉。
他很會吃,挑的酒都是最好的,百靈還沒有來,我看看表,才七點半,她是常常過鍾趕工夫的,上一次我們一起吃飯,還是我請的客,自然,傑以後井沒有再來約會她,我有點歉意,好印象是給我破壞的。以前百靈至少有約會,現在我有義務替她介紹一個男朋友,成功與否各安天命。
等百靈真來的時候,她看上去真是疲倦得要崩潰了,這不只單單是身體上的疲倦,簡直靈魂深處,每一個細胞都那麼厭悶。
她看見我便自己拉開椅子坐下來,拿起我的「普意飛賽」一口氣喝半杯,像喝汽水似的。
她沒有注意到張漢彪的存在,我心中又憂又喜的,通常吸引男人的是這種冷漠,但是男人終於娶的是仰慕他的女人,沒才幹的女人靠嫁人過活,有本事的女人靠自己過活,到底是用別人的錢比較方便。
「你的工作完畢了嗎?」我問百靈。
「明天還有,洋洋數千言,動用無數字典,一種非常辛苦,但是卻沒有滿足的工作。」她說,「叫了什麼吃?」
「還沒有,在等你。這位是張先生。」
「哦,居然還有男士作陪。」她在看菜單,並沒有抬起頭。
「這是百靈。」我向張漢彪示意。
張點點頭表示明白,向我眨眨眼。
我對百靈說:「你看上去這麼累。」
「什麼看上去?我簡直就這麼累。」百靈用手支撐著下巴。
「難怪有些丈夫一到家裡,就什麼都不想幹,單想睡覺。」我笑,「你看百靈那德性。」
「可不是,都快睡著了!」百靈自己先笑,「哎喲!」
「你醒一醒好不好?」我求她,「陪我們說話。」
「不行,」百靈說,「你隨我去,我無能為力了。」
我說:「極度的工作會使一個很具魅力而且漂亮的女人變成這個樣子。」
張漢彪說:「這句話,好像是報紙的頭條標題。」
喝了幾口酒,百靈好像振作起來了,她目無焦點地笑著。
張漢彪邊吃邊看著她,似乎有莫大的興趣,他問她:「有什麼傷感的事?」
百靈燃起一支煙,「傷感?傷感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我哪來的精神?丹薇,新聞處的工作實在太無聊,我想轉到廉政去做。」
「廉政不好做,上次打人事件,如果你在那裡,打的就是你!」
「亂說,」百靈答,「那邊的薪水好。」
「你工作就是為了薪水?」我問。
百靈惱怒,「當然!我讀書都是為了將來的收入可以高一點,不要說是工作了,你以為我早上八點鐘咪咪媽媽的起床是為了什麼,為愛情嗎?不,當然是為薪水。」
「真直截了當!」我吐吐舌頭,「這話可不能說給老闆聽。」
「老闆自己也是為了錢。」
「難道一點工作興趣也沒有?」我問。
「工作的興趣只限於少數職業,譬如說一份一星期只做三個下午的工作,可以高度表現自己能力的,像我們這樣,一點地位都沒有,我若嫁得掉,也就嫁了,至少辛苦的時候可以跟丈夫訴苦。」
張漢彪忽然說:「如果他不能幫助你脫離苦海,訴苦是沒有用的,不要說是丈夫,上帝也不行。」
「是的,」我說,「貧賤夫妻對著訴苦,何必呢?」我笑,「一個人苦也就是了。」
百靈白我一眼,「真笨,這叫牛衣對位。」
「是嗎?」我的興趣來了,「彷彿是有這麼一句的。」
張漢彪問,「你們嫁人是為了飯票嗎?」他很有意思。
百靈凶霸霸的說:「你管不著。」她放下刀叉。
「百靈你累了,我看你還是回家休息吧,」
「好,明天見。」她笑,「再見。」她站起來走了。
「怎麼樣?」我問。「這女孩子不錯吧?她並不是天天這麼累的,她那份工作很害人,你知道香港,月人一千元還有偷懶的機會,月人五千就得付出一萬元的勞力,老闆一點都不笨。」
「也許是。」張漢彪說,「像她這樣女孩子,感情需要長時期的培養,我留在香港的時間比較短,沒有空天天送玫瑰花,你是明白的。」他眼睛狡黠的閃一閃。
我歎口氣,「如今的男人是越來越精刮了。」我聳聳肩,裝鬼臉,「但是你必須承認她是漂亮的。」
「這我知道,你知道女人可以分多種:(一)漂亮但是蠢。(二)漂亮而聰明。(三)丑而且蠢。(四)丑不過聰明。最寫意的無異是漂亮而蠢的那種,因為她們在學術性上蠢,所以只好在娛樂性上發展。」
「最慘的是哪種?又漂亮又聰明?」
「不是,很聰明但長得醜的那種。」
「真會算!」我氣憤。
「別生氣,我當你是一個朋友,所以才大膽發言,你知道我沒有勇氣在女人面前說這種話。」他扮個鬼臉。
「你要娶怎麼樣的太太?」我反問。
「聰明而漂亮的,」他毫不考慮,「但是希望她能為我變得漂亮而蠢,一切聽我。」
「為什麼?」我驚異。
「不是如此,怎麼顯得我偉大?娶個笨太太,我沒興趣,娶個聰明太太,我負擔不起,只希望她自聰明轉人糊塗,他媽的!」
「算絕了,祝你好運。」我說著站起來。
「你要回去了,等我付帳,」他叫侍役,「你沒有生氣吧?」
我又坐下來,錯愕慢慢平復:「沒有關係。」
「你還願意出來嗎?」張漢彪問。
「為了什麼?通常下班之後,我巴不得早點休自」
「為了朋友,」他伸出手來,「好不好?」
我點點頭,「好,待百靈空一點的時候。」
他與我離開飯店,車窗上又是一張告票,他順手納入袋中,替我開車門,送我回家。
我忍不住問:「那些告票你打算怎麼樣?」
「車子是朋友的,到時我會把告票與鈔票一起交給他,向他賠罪。」
對男人,瀟灑是金錢換來的,對於女人,瀟灑是血淚換來的。總是要換。
「你似乎是一個冷靜的人。」
我說:「冷靜倒不見得,我有一個綽號,叫『道理丹』,我喜歡說道理。」
他把車子開得純熟而快。
我們在門口說再見。
第二天並沒有看見百靈,她連早餐都沒有吃便離開了,她留了一張紙條說八點半要準備九點鐘的記者招待會。
午餐時分我去找她,她不在,可能開完會便去吃午飯了,發報機「軋軋」地響著,政府機關往往有種特別的氣味,人人肩膀上搭件毛衣,因為冷氣實在冷。還有人人手中拿一疊文件,走來走去,顯得很忙的樣子。
我覺得很悶,所以回到酒店。
換了制服到廚房去,大師傅彈眼碌睛的問:「你幹嗎?」
我說:「我要烤一隻蛋糕,做好了吃下去,連帶我的煩惱一齊吞入肚子。」
「什麼蛋糕?」他問,「黑森林?謝露茜?」
「我沒決定。」我打開食譜,「讀書的時候,同學夏綠蒂告訴我,她的爸爸一高興,便叫她謝露茜蛋糕——夏綠蒂,你便是我的謝露茜蛋糕。」
「你父親叫你什麼?」大師傅問。
我大力的攪拌雞蛋,「阿妹。」我說。
大師傅笑了。
「請把烤箱撥至四五O度F。」
「你自己做!咱們忙得要死。」大師傅說。
「誰,誰也不忙。」我說,「我們這裡全是吃閒飯的。」
「小姐,你憑良心說話。」
把蛋糕放進小模子內,「這種蛋糕。」我說,「是對不起良心的。」
「你會胖的。」
「這是我最低的煩惱,」我說,「我可以明知電燈要切線了,仍然上班,沒空去交電費。」
蛋糕進入烤箱。
「你自幼到今沒有男朋友嗎?」他問。
「這是我的私事。」我說。
「周小姐,外邊有人找你,」
「如果是老闆,告訴他我淹死了。」我說。
「不是老闆,是男朋友,」
「我沒有男朋友。」說著還是走出去。
那是傑,我只見過一次,請他吃過飯,他一副倒霉相的站在那裡。
「有什麼疑難雜症要見我?」我開門見山道。
「有的。」
「請說。」
受了我影響,他說:「百靈不肯見我了。」
「這跟我沒有關係。」我說。
「你是她的好朋友。」
「我是她媽媽也管不了這些事,」我說,「你請回吧。」
他急了,「我對她是認真的!」
「這也不關我的事。」我說,「你對她是否認真是你與她的事。」
「你還說是她的好朋友,你根本不關心她!」
「你誤會了,做一個人的朋友並不一定要關心她的私事。」我回轉頭說。
「丹薇,我有事請教你。」
「什麼事?」我問。
「請你坐下來好不好?」他問。
「這裡人很多,上我寫字樓吧。」我說。
他跟我上寫字樓,我們坐定了,我叫一杯茶給他。
「我想向百靈求婚。」
「那麼你向她求好了。」我很合理的說。
「你贊成嗎?」他問。
我站起來,「如果我贊成,影響不了她,我不贊成,也影響不了她,你是向她求婚呵,如果她要嫁給你,始終是要嫁給你的。」
「你這樣說,如果朋友要跳樓,你也不動容?」傑好生氣。
「那是他的生命,」我說,「如果他要死,去死好了。」
「你是一個殘忍的人。」
「如果人人像我這麼殘忍。天下就太平了,」我不客氣的說,「再見。」
「你對生活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說。
「你猜對了,」我笑,「該獎你什麼好呢?」
「懇求你,」傑說,「你跟百靈那麼熟,你猜她會不會嫁給我?」
我看著他,我的答案很肯定,百靈不會嫁給他。
但是我反問:「你為什麼要百靈嫁給你?你知道她多少?你有能力照顧她的生活?你知道她要的是什麼?」
他愕然,答不上來。
「你並不知道她,是不是?結婚時間到了,所以你想結婚,試一試吧,如果試一試的風險都不肯冒,那麼你也太過份了。」
「謝謝你。」他說。
「我什麼也沒做,別謝我。」
「從沒見過像你這麼守口如瓶的入。」傑說。
「我只是對生活沒有興趣,是你說的。」
我送他出去,我忍不住說:「有很多好的女孩子是不可以娶來做老婆的,有很多好書是不適合睡前閱讀的,解決了日常生活問題之後,才可以有心情去買古董,坐靚車,穿皮衣,現在有人送一套水晶酒杯給你,你有什麼用呢?你急需的是一隻電飯堡,」
他的臉色轉為蒼白,過一陣子他說:「我明白。」
「再見。」我說。
他走了。因為他的緣故,我一整天沒心情做事情。
我跑到廚房去問:「蛋糕呢?」
大師傅把一碟子焦炭放在我面前,「喏!」
我問:「這是我的蛋糕?發生了什麼事?」我大叫。
「你忘了撥時間掣。」他好笑。
「上帝咒罰你,」我說,「你他媽的知道幾時該把它拿出來,是不是?」
「又一次證明了良好的經理人才不一定可以在廚房做事。」他說,「你老在咖啡室兜圈子,為什麼不到扒房去看看?」
「那領班十分的凶。」我說。
「又一次證明神鬼怕惡人,」他笑說。
「我肚子十分餓。」我說。
「要吃班戟嗎?」
「OK。」我說。
他給我糖醬,我幾乎倒掉半瓶。
「你為什麼不結婚?」他問。
「我不能洗,不會熨,不會笑,不會撒嬌,又一次證明了良好的經理人才不是好妻子。」
「垃圾。」
「我想回家。」我說,「我永遠睡不夠,晚上床是冰涼的。」
「你需要的是一張電毯。」他說。
「我知道。」我說,「你真是好朋友。」百靈的電話。
「傑向我求婚。」她說。
我歎口氣,我浪費了那麼多唇舌,他還是認為他可以扭轉命運,《大亨小傳》的黛茜說:「千金小姐是不會嫁窮小子的。」在香港,似乎應該改一改:能幹的女子是不會嫁比她弱的男人的。
「怎麼樣?」
「我幾乎崩潰,」她說,「我好言好話說了許多話,換一句話說:我不能嫁他。」
「如果你在找一個男人嫁,他是不錯的。」
「真的嗎?」百靈笑,「我不打算到他的世界裡生活。」
「三十年後你會後悔的。」我說。
「或許,三十年後我什麼也做不動了,如果還活在世上,我可以大把時間來後悔。」
「如果你早回家,看見鐘點女工,請告訴她,我們的地板上灰塵很多,要吸一吸。」我說。
「知道了。」百靈答。
「傑有沒有很失望?」我問,「以後你不與他約會了?」
「我不能與他再拖下去,」她歎口氣,「我不能嫁他,我活得那麼辛苦,不是為了嫁那麼一個人。」
「我有一點點明白。」我說。
「真的明白嗎?」有人在我身邊說。
我以為是大師傅,抬起頭來,我看到一張臉,熟悉的,常常存在我心中的臉,我曾經有一千個一萬個想像,覺得他會在各式各樣的場合中出現,但是他並沒有出現,就在今天,我絲毫沒有想到他會出現,他就出現了。
我直接的感覺是我的頭髮該洗了,但是沒有洗,我的襯衫顏色與毛衣不配,我今天沒化妝。
我的臉漸漸發熱,百靈在電話那邊叫我:「丹薇,丹薇!」
我放下電話。
「你是怎麼樣找到我的?」我問。
「如果我要找你,總找得到。」他說。
「為了什麼事你要找我?」我問。
「想見你。」他坦白的說。
「這麼簡單,」我說,「想見我了,隔了五年,你想見我,是不是?但是為什麼想見我?」
「我想與你說說話,你是說話的好對象。」他說。
「我沒有空,我在上班。」
「下班——」
「下班之後,我會覺得很累。」我說。
「上班下班,」他嘲弄的說,「你的薪水有多少?這家酒店沒有你不能動嗎?」
我沒有生氣,因為他說的是事實,「我們小人物原本就是為小事情活著,希望你原諒。」
「你不是小人物。」他說,「丹薇,你的生活不應該如此單調。」
我看著他,他的臉像是杜連恩格蕾的畫像,一點也沒有變,也沒有老,我真佩服他,他還是那麼漂亮,時間對他真有恩典,而我知道我自己的眼睛已經不再明亮
「如何辦?找一個客戶嗎?」我問,「我已經老了。」
「有很多女人比你老比你醜的。」他笑,「而且受歡迎。」
「你要說什麼?是不是又叫我辭工,搬進一層樓字去,有空在家打麻將,應你的召?」
「那麼你就不必那麼辛苦工作了,」他擺擺手,「看你,你的興趣不會在這酒店裡吧?有了錢,你可以去印度旅行,穿銀狐裘開吉普車,用最好的撥蘭地就烏魚子,有好多的事情可以做,你活在世界上,難道真是上班下班那麼簡單?你是個十分貪圖享受的人。」
「你在應允我這一切嗎?」我問,「你是十分小器的人。」
「我們走著瞧。」他說。
大師傅過來說:「喂,老闆找你,老闆問要不要在咖啡廳替你設張辦公桌?」
「我要上去工作了。」我攤攤手。
「下班後我在門口接你。」他轉身就走。
我還是覺得這是一個夢。我沒有假裝忘了他,誰都知道我沒有忘記他,如果我故意對他冷淡,不過是顯示我的幼稚。
這些年來,我在等他與我結婚。
老闆說:「這些單子,在下班之前全替我做出來。」
「是。」我坐下來看,又站起來,「這些辦館的帳已是半年前的事兒了。」
「半年前也該是你做的!」老闆吼道,「你以為塞在抽屜一角就沒人知道了。」
我說:「我對於一切都非常悶,我覺得飽死,我不想做了!真的不想做了,天啊,為什麼我要這麼忙才找得到一口飯吃?」
老闆看著我,「你不是真的那麼嚴重吧?」他問。
「真的,我的煩惱在嫁百萬富翁之後可以解決。」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