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最憎惡的場面,卻還是不自覺被吸引了,與他們相隔一段距離,駐足旁聽。
「這不是東方將軍麼?……這裡有陳年的竹台石,不來暖暖身子?」
亭子裡遠遠傳出一聲問候。
陳煬?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反正是碰到了,我幾步走過去打個照面。
他穿了一身很樸素的文士衫,倒有幾分青衫磊落的樣子,在一堆未踏上征途的仕子中間絲毫不顯得突兀。
我也算是無聊了,跟他們一起坐下來就開始大談兵理文書,鑿鑿切切,基本上都是些少時子虛烏有的紙上玄說,把公子們逗得一驚一乍的。不言國事只論學疏,大家可以無國界的東拉西扯,頗有幾番文人雅量。
就這樣坐到晌午,公子們都回去用膳,只餘下我和陳煬兩個。
「原來你很輕易就融合人,」他盯著我幾近詫異的說,「我還以為你素來囂張跋扈,狂妄自大,不把這些未入仕的人放在眼裡。」
「你說錯了,」我轉頭看到亭外的梅花,閒閒的說,「真正讓我看不上眼的……是那些武將。」
「收回前言,你還是很狂妄。」他有些惱火的樣子,猛灌了一口酒。我本想告訴他我是在開玩笑,可他一下子很嚴肅起來,這話也就被堵在喉嚨口了。他說:「說得好像你的對手都沒有讓你滿意的……我最看不慣你這種自以為是的樣子。」
這是什麼話嘛,戰場上敵對的人,卻未必是對手,真正的對手,或許也是朋友。有些思路回轉起來了,可,不能再繞到漩渦裡,於是我答他,「沒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卻有讓我望塵莫及的人……你一定知道楚國的兩都司馬陳穎。」
我說到陳穎的時候他忽然有些激動,我不管他,話題已經扯開了便繼續感歎下去,
「我此生會暨過陳穎三次,前兩次是少年時隨父出征,為項黨六城之爭,楚國得了三分之二,陳穎功不可沒……我們父子加起來都不是他對手。
「最後一次是我率兵作戰,嗯,是吳王淺陽三年的事情了……
「我一輩子都盼望著與他正面交鋒。可惜等我作上將領的時候,他年事已高,已經告老還鄉了……結果楚國還是被我逼到窮途末路,不得以請他恢復原職。你也知道,將最忌老,年邁喪志。見到他的時候我失望極了,就像是看到了楚國的落日,他當時真是老邁難支。
「在洹水之戰中,我毫不猶豫的將他一箭封喉……若他正值壯年,敗的便是我。
「我父親曾說過一句話,『如果想做個英雄,就要首先看到英雄末路』,我一直銘記於心。
「你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麼?他不是要我做什麼英雄,而是叫我要『識英雄,重英雄』。戰場是武將的起點,也同樣該是武將的終點。身為武將,一生最渴望的終點莫過於戰死沙場,而不是候待天年老死於瘓榻之上,就算不能克敵制勝,也要是一世稱豪……這是你們文官所不能理解的。」
我說到這裡,陳煬已經激動得大拍桌子戰起來了……
「所以你就一箭射穿了他,這就是你所謂的識英雄重英雄,這就是成就了他疆場英魂麼?!」
「不錯,」我仰起頭正視著他,義正詞嚴的答道,「真正的英雄,可以成,可以敗,可以死……但絕對不可折辱。所以我親手殺了他,以表示我對他一世功勳偉業的尊敬。
「縱使我們各為其主,永遠站在對立的山巒,然而四海之內,一抔黃土,無處不是將士的骨血英魂,那裡有最廣大的胸襟與氣度,早已超然列國,超越生死界線。如果還有機會,我也希望轟轟烈烈的戰死。」
「你……!」他恨恨的指著我的鼻子,很不甘心卻又無力反駁的樣子。我被他莫名的激動攪得思緒有點亂,基於以往數天的相處,他不是一個急躁易激的人,真正讓這個人瘋狂過的也只有一件事……想到這裡猛打了個激凌,
「陳煬,陳穎就是你父親?」
他放下指著我的手臂,然後盡量平靜的坐回來,胸口仍不免有些輕微的起伏,「我們不說這個了,難得和你煮酒論話,說點別的吧……過兩天我就要回去了,再見面的時候便是兵戎干戈,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有這麼心平氣和的機會了……」
他的話很公式,太過掌握分寸,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裡是吳國的關係。我們彼此都不是很平靜,我退一步,他退了一萬步,於是我說:「那說說你吧。」
「還不就那樣。」他笑了笑,可笑意未達眼底,「嗯……也有點其他的,難得你對我感興趣,就從楚國的王宮開始說吧……」
我舉杯意思一下,算是應了。
「我見到楚王昭和那一年,他只有七歲,卻已經坐在王座之上了。昭和是先王第三子,本沒有繼位的權力,然而其生母燕姬是個很有野心並聰明的女人,她生了昭和與翡翠,也把他們教化得同自己一樣的野心勃勃……你想想,他該如何登上王位呢?」
「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答道,「據聞楚王二子一個於獵場被弓手誤殺,一個失足落水。王位自然就是他的了。」
「不是這個版本。」他說,「敢站出來說話的人都死了,連懷疑的人也全都死了。其實很明顯,弒兄,他們母子二人共同的謀劃……昭和十三歲那年,燕姬也死了,是一夜猝死,知道為什麼嗎?楚國的女子可以監國,這你也是曉得的,翠公主就監了三年。原因很簡單,燕姬野心太甚,而昭和正好又不需要她了……」
聽到這裡,饒是見慣了戰場碟血我也有些悚然,宮闈之中弒兄殺母自古有之,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可相對比起來,吳國的王宮要太平多了。
「可消息還是走漏了,」陳煬繼續說道,「燕姬是燕侯的公主,又聰穎狡黠,自然留了一手。昭和六年北方最大的諸侯國燕國倒戈,邊關未平,楚國內又是王妃黨羽眾多,我父親出征平夷,盛陵君與令尹未免再添外患走訪吳國,三公都不在,那時候宮中餘孽作倀,真是靠山山移靠水水轉。
「我和子昊昭和,就是那時候起擰成一股繩的,對了,還有翠公主……那時候楚王宮的夜是燈火通明且冰冷的,我們拼了命,那段日子把我們都變成了魑鬼,日夜不寐想盡各種辦法剷除異己。青燈照壁,冷雨敲窗……我從來都不知道,提筆殺人,手也是會麻木的。
「小時候父親總說,文人相輕,武士卻是肝膽相照,當時我尋了通篇大道來駁斥他……我只是討厭血腥殺伐的場面罷了。
「可我發現我還是走錯了路,我的立場永遠是殺與被殺。生在將門,總有許多家學淵源,其實我是更適合為伍的……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現在都快變成我的一點私心了。」
他說到這裡笑了笑,然後又很決然的泯滅了那笑。
「昭和是個不會安於現狀的君王,他要開疆闢土更有一番作為。很自然的,硝煙天下讓楚國威掃九洲成為我們共同的夢想。有些殘酷,對吧?……夢想本就該是殘酷的,如果共同經歷了風雨狂瀾,夢想,情誼,所有的一切都根深蒂固了。」
難以想像,這個故事讓我很癡迷。
我父親曾經說我在戰場上……只看陣,不看人,這樣會喪失很多機會,雖勝有殃,不過在陣前發揮運勢明朗,倒也算是靈活機變。在度人方面自修就比我強多了,以後我們一同出陣,相互取長補短,這樣一來便是陳穎也不足為患……
如果曾經並肩戰鬥過,哪怕只有一次,或許我會理解他很多……可為什麼到了最後才……根深蒂固。
「我剛才說出來的話很能服人麼?」陳煬像是看到了我的表情,有些疑惑更有些嘲弄的笑起來。
我不想看他那張任何時候都帶著輕嘲與落魄的臉,卻還是點頭了。
「可是錯了。」他收了笑又說,「我們終究還是走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子昊死了,昭和卻對任何事情都不會罷手,他把翡翠扔到吳國來做擋箭牌……下一個死的,或許是我。
「然而我已經無法抽身了,我一直窮目且昂然的追尋的……或許是錯誤的東西。但如果不再聽任命運的擺佈,我又曾經做過些什麼呢?」
聽到這樣的話,油然升出了一點惺惺相惜的錯覺,我很自然的就問出來,「你的信念動搖了麼?」
「翡翠說過一句話,『天下臣子,皆有一心』,所以我把這些和你說,卻不能在楚國說。
「其實我們早就沒了自信,楚王為達霸業不擇手段,我們只是死心塌地的做他的枯骨高階而已。昭和是個殘酷的人,他需要什麼的時候隨時會把我們一個個都推下地獄,子昊太有信仰,他願意為了成就什麼而死生。商鞅以車分首,吳起亂箭穿身……捨身取義,這是我們都能做到的,子昊連想都不會想,可我和翡翠會質疑很多問題。有些事情,早已偏離了原先的追求,這並不是我們一開始想要的,而有些你自以為很堅固的東西,在他人眼裡,其實不堪一擊。」
「你說的我懂,」我抬頭,看到他依舊嘲諷的眼,繼續說道,「我也曾質疑過。可是有一天,一個朋友,用一壺酒……和插在他背上的無數箭支告訴我……絕不可以認命!」
「東方說的是吳西寧將軍吧?」他低頭思忖了片刻,然後說道,「……這個人實在難得,可,你還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聽說你和吳王私交甚篤。」
我訝意的看看他,心中已有了些譜,「難道你是指……」
「天下君主無威不立,時事所逼,他們永遠是要控制一切的,包括扼殺自己尚未泯滅的良心。吳王就是再安逸,也終究是個國君,他和昭和骨子裡當是一樣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他不一樣。」我急切的失口叫出。
陳煬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端倪著我盈滿急切的臉,然後自嘲的笑了,「原來是我小看你了,能這麼急著用話來堵我,你是在對我說還是對你自己說呢?……其實你早已感受到了,可是你沒有理由。你並不需要真實,你比誰都清楚,你僅僅是想要一個理由,而我恰恰給了你理由……怎麼,想推翻了?」
這句話彷彿擊中了我的死穴,可前幾天在吳王宮裡的一幕幕,像是煙霧般繚繞在眼前……如果淺陽也能給我一個理由,哪怕是敷衍,我更願意去相信他而不是自己。
「人可以為情所眷,卻不該故此而糊塗,哪怕有些東西你憧憬了一輩子,也注定要失之交臂……你不可能把吳王當作尉遲自修,吳王對你們的感情有幾分,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其實我跟你有點像呢,只是我還不至於如你那麼激越……嗯?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說這些話就是為了讓你難受的。怎麼這麼輕易就讓我得逞了?」
他說罷大笑著走出了長亭……有一種稱之為契約的東西,不過是一張紙,掉到水裡沉下去,都沒有聲響的。
遠處煙霞慘淡,冬天有它一份特有的乾淨與清晰,我想抬頭看看天色,卻只看到亭子頂篷的一根梁,掛著夏天裡殘餘下來的蛛網,斷了……
坐久了也懶得動,就這樣一個人坐在亭子裡繼續思想,想了半天也只想出一句辭,「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想著想著,不自覺就念了出來……
然後一隻手按到我肩上,「好……好一個『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聲音裡有些顫動。
我回頭,看到來人,
「淺陽,你怎麼跑到宮外頭來了?」
「我來找你呀,」他說著把一壺酒放到台几上,說,「你有沒有聽過『芝蘭玉樹庭前聚,銀壺溫杜康』?……咦,這裡有這麼多杯子,看來先前有不少人啊,我小瞧你咯。」
我愉快的起身一跳,跑出亭子,站在一株臘梅樹下回過頭來,「瞧,幽而不俗,比芝蘭玉樹更高華遠逸。」
他也笑笑跑了出來。我指著面前開了滿枝的臘梅,打趣的說,「淺陽啊,你說……江山美人,你比較喜歡哪一個?」
「呵呵,你果然無聊,這麼幼稚的問題也好意思拿出來,當然是……」說到這兒,他突然住了口,臉色霎時陰沉下來,「……你誆我!」
我依舊輕言巧笑,慇勤又無聊,但願長此糊塗一世。
淺陽指了指身後的遠山,暮煙四合裡,蒼蒼莽莽的山麓若隱若現,那山名為「虎丘」,遠遠看去就似一隻俯臥待撲的老虎,
「我沒有必要解釋,我說過,昨天已是過去的東西了……大任於前,如果什麼事情都唸唸回頭,我就不是吳王。」
隨手折了一支臘梅,把上面的花骨朵統統摘去,光禿禿的枝子舉到他面前,「這便是王……淺陽,高處不勝寒。奚以馥郁滿枝……」我收手,梅枝斷在袖中,很清脆的一聲,「……聽說你把自修的墳葺在虎丘山頂,什麼時候也帶我去看看?」
***
胡宜終於是報仇了,當他把陳煬的頭顱裝在木匣子裡交給吳王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這些日子久居王宮,早朝上得斷斷續續,也沒有見到胡宜了。
他去了睢陽關,在那裡伏兵遣將,斬斷了楚國的使節的歸路。楚國和親使團三百六十餘人,被我兩路吳軍圍殲無一生還。這當然不是胡宜軍職謀私,從軍數載他怎會不曉得輕重利弊。
這是王詔。武將戰場對陣光明磊落,很少有人願行這種肖小之舉,可胡宜願意做。
兩國交鋒,不斬來使,淺陽此舉冒天下之大不違。我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因為整件事情我被隔局在外。
事無鉅細,可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必須共同面對的是它所帶來的後果。
楚國連戰書都未下,打著「天理昭彰,興師問罪」的旗號麾兵伐吳,此舉深得軍心。
我回憶起前幾日與陳煬的對話,條條鮮明有稜……
「我的立場永遠是殺與被殺……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現在都快變成我的一點私心了。」
「下一個死的,或許是我。然而我已經無法抽身了,如果不再聽任命運的擺佈,我又曾經做過些什麼呢?」
「商鞅以車分首,吳起亂箭穿身……捨身取義,這是我們都能做到的。」
原來,他早已算計好了一切,在吳天子面前毫不遮掩,在百官面前顯示地位官銜,在世家公子面前展放生平所學,原來都不是無的放矢。他跟我說那樣一番話,只是想在臨死前,找個人,把心裡積鬱已久的東西說出來而已。
每每吳楚開戰,有八方諸侯犬伏窺伺。毫無疑問陳煬所為是在為楚國爭取一個可以出戰而不授諸侯以頃戈之柄的時機。楚王出爾反爾,又毀約定休兵的三個月戰期,這才一個半月,這樣的興兵本會使得楚國軍心萎靡,將士百姓心存抱怨。可因為這件事情,他們已經成為名正言順的仁義之師了。
由於楚司敗及和親使團之殲,諸侯袖手不傾,百邑虎視眈眈。楚國軍隊士氣憤慨激昂,朝野萬眾一心,同仇敵愾。
吳王這一步走得實在荒唐,為殺一士而崩廢天下禮樂,無事還好,可恰恰中了楚國拋磚引玉之計,無疑成了自毀長城。
我明白他的立場,陳煬必須殺,可怎麼也想不到會犯這麼大的疏漏。
淺陽這兩天顯得很疲勞,他總是一個人坐在宣事殿裡歎息說,「我如何能不殺他,如何能放這樣一個人回楚國,縱虎歸山後患無窮。可這棋走一步是錯,退一步還是錯。」
很多東西難以一言概之,如果來的不是陳煬這樣的人才,淺陽也不會起如此大的殺心,我們只是未曾想到陳煬來到吳國就是為了送死的。楚國君心疾手狠,能做出這樣的安排,比起不擇手段,淺陽還差他一籌。
局面上的事,永遠是佔了先機的人得利的把握較大。
自上古至前朝,有多少慷慨悲歌之士捨身取義,僅僅是為了換來一份出戰的先機,這是累積霸業所不可貨缺的至在環節。實在是一髮千鈞……
朝議緊鑼密鼓的相繼展開,無論是內議還是外朝,每每行坐至三更,卻只能期盼著來日的早朝會有什麼能人應備……可是沒有。就如同今天的早朝,不知哪位大夫說了一段兵法,
「經之五事,校之計而索其情,一道,二天,三地,四將,五法,我們只佔一二成,實在不宜戰。」
這話鞭辟入裡直指弊害,卻也只能說到百官痛心疾首之處,沒了下文。
吳王說,現在是他們在逼戰,不戰也得戰了。
可我們剛征完兵,新兵慵散,還尚未形成陣勢,況且若是等到大軍遠赴邊境,徵糧還未收集完畢……我實在不敢想像它所帶來的後果。
這次不同於以往,一個半月休期太短,又逢冬季,輜重人力稻糧都難以周轉。楚國就是抓准了這一點,他們必定在很早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以攻其不備。
淺陽不是不聽言納諫,可大家只言厲害,不商對策,越來越是人心惶惶,便是再有耐性的君王也要被逼瘋了。這些為王怎會不知道,他只是不厭其煩的問每一個諫言的人,
「那你們說,還有什麼別的辦法。難道在這裡坐以待斃,等他們打進來?」
官員們壓低了首,堂下一片寂靜,當他們抬起頭的時候,是出乎意料的異口同辭,卻只說了四個殘酷的字,至少對淺陽來說是殘酷的……「臣等無能。」
然後,今天的早朝就以一句「飯桶!朝廷的俸祿就養了你們這麼一群廢物!」而結束了。
淺陽真的是震怒了,他連「退朝」都忘了說,一摔袖子直接下了朝。
***
子夜星辰滿天,就好像是上天刻意與我們作對般在團團疑雲的上方開鑿出它的朗朗乾坤,可地面上卻漂浮著與之截然相反的低調晦氣。
我看到宣事殿裡的燭光還亮著,便走了進去。淺陽坐在案前,兩隻手指撐在額上,有些力不從心的樣子。
他看到我來了,也沒抬眼便說道,「你不是要說去自修的墳看看麼?……我們現在去吧。」
一句摸不著頭尾的話讓我心生疑竇,他顯然是太累了,我不假言辭的說道,「現在是夜裡。」
「等到了山頂,就是早晨了。」
他拿開放在頭上的手指,有些虛弱的衝我笑了一下:「我也一直想去,我還沒有去過呢。」
我很生氣他的態度,想告訴他這是祭友而不是遊山玩水。然而我還沒說出口,卻看到他眼眶裡已經積滿了水光。他靠在椅背上仰起頭,極力的抑制著不讓它們掉落下來。
我走到案前,直白的說:「淺陽,你想哭?」他毫不避諱的直視著我的眼睛,最終將那尚未漫溢出來的淚水收了回去,他說:「我不能哭。」
然後便向門口走去。
我隨他走到大門前,夜色乾燥而清朗,與他抑鬱的神情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撩起額前散落的髮絲,動作儀雅而貴氣,卻獨獨缺了那一份睥睨天下的傲然與自信,
「這就是江南,纏綿而美麗。」
他的眼光越過門庭前的幾樹枯木殘枝,不遠處是盈盈的臘梅,快要枯竭的涓細流水,他望著它們繼續說,「在這樣一個有體貼和撫慰的地方,即使是冬天,仍會滋生出一種讓人眷戀的安逸和溫暖……」
他說到這裡,卻不合適宜的顫抖了一下。我看在眼裡,便問道,「淺陽,你冷麼?」
他點了點頭,突然又像被蠍子螫到般猛然地搖頭。
「小時候我就怕冷,喜歡窩在父王的懷裡。」他說,「父王自打抱著我起就對我說,『無論人有多深沉情感,終究是要蛻變成力量的對峙,身為儲君,無時無刻都要省身正己以鞭韃天下』,他當時就是站在這個宣事殿門前,指著這片大好江山,給我留下了四個字……『動心忍性』。
「我的生活裡沒有緬懷二字,只能向前看,如果不小心回了頭,便是失足千古,回首百年。可父王說著這樣的話,卻將我摟得更緊。如果他當時能推開我,或許,我就不會像今天這樣毫無建樹……有很多東西,是我明白的太遲了,以至於讓它們成為了習性,難以更改。
「我決不能有任何悲天憫人的心境,牽一髮而動全身,國之動盪便將百年基業毀在我手中。仰愧對開國先祖,俯愧對吳國萬姓……我的生命不是我自己的。你能明白麼?」
他問得很認真,兩隻眼睛凌厲的看著我,有些熾烈的,帶起一縱飛竄的野火,這更讓我覺得荒唐。如此淺顯大道天下人盡皆知,當我是三歲小兒麼?我一低首,淡淡的答道:「我明白。」
淺陽彷彿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不可自抑。直到一抹寒光映入他荒誕的眼神裡,他斂去複雜的笑意,掛上了一臉冰霜冷冷的說:
「你根本不明白!當你拿著一根樹枝跑來告訴我什麼叫高處不勝寒的時候……我寒心極了。六載為王我比你體會至深……你有什麼資格落井下石!」
我被他的話一驚,就好像被重錘砸了一記……而砸我的不是錘,是他孤冷冰涼又暗含少許猶豫的眼光。我回頭看到這華麗深邃的宣事殿,與殿外危機四伏的江南無與倫比的融合著,還有面前的這個人,這些那些,永遠拴在一條繩上。淺陽有過太多的擁有與值得珍視的過往,所以他開始學會貪心了,不願意一個人孤零零地被吊在這王宮與天下之間。
他依舊憤怒而悲涼的看著我,突然像是忍無可忍般的轉身向殿內走去。我猛然間想起了自修趕赴平肇前最後一個眼神……像,太像了,無比的神似帶著無門發洩的控訴與斥責,這讓我感到尤其緊張。
他回到案前,一巴掌掃落了堆積滿案的文書奏折,
「都是你,全都是你!……如果那一天我不叫你一聲『琅琊』,我就不會走錯這至關重要的一步棋。你……給我滾出去!」
我渾身一僵,尚未說出口的安慰話語此時越發顯得蒼白無力,直覺告訴我不該在這個時候離開,可還是不由自主的邁開了步子,明明只有我們兩個人,卻顯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雜亂場面……我甚至不敢再呆在這裡持續下去。
結果我剛走到宣事殿的門口,就聽身後傳來一聲,「你回來。」
我木訥的轉回頭,淺陽頹喪的癱倒在王座裡,「不是你。」
他小聲的說,「不是你,是我……你看,我叫你不要回頭,可自己卻忘不了那些過眼的浮雲。我總是以為我能做好……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我只會說而已,說出來的話卻沒有一句能做到……真正讓天下百姓寒心的……是我。」
他語無倫次的說著,看在我眼裡尤為揪心,我想到了那天的事情……
如果當時捨身取義明正典刑的人是我,那楚妃必定關押,陳煬便是吳籠裡的獅子,有國難投有志難舒……吳國也不會被逼到這種地步。
突然間有種想哭得衝動……很多事情淺陽都想做,他不是不會,他想狠下心來,可最終還是下不了手。
還有虎丘山頂的墳墓,或許他比我更想去看看,可是他不敢去……
***
吳淺陽五年臘月,新任大司馬胡宜揮軍十五萬,南下抗楚。
我們一直在王宮裡等軍報,然而等來的第一封信,竟是說楚軍直攻邊境亳城。
這又是什麼?故計重施?
我不知道這次的將領是誰,然而能夠反覆施行同一舉動顯然不是為了一戰得失,但我們僅僅感受到上兵伐謀,是毫無意義的,事實上朝中已經警惕到有點作繭自縛的地步了。
有了上一次的前車之鑒,胡宜自然不想再打毫無意義的戰爭,所以他濟下了亳城。有些時候,只有跳了陷阱才知道對方想做什麼,可有些時候縱使匹夫涉險,也僅變成只緣身在此山中……在胡宜接濟亳城的時候,十五萬楚軍立即折兵雲澧和亳城後面的平池灘,堵住了我們向東發展的路,這時候我們才意識到,或許攻打雲澧才是個屢試不爽的保守之策。
可是為什麼要把我們引向西方路線?自吳楚交戰百餘載,沒有任何一次不是在東線作戰,西線直插中原平原,潛山秦嶺之前都沒有兵家必爭之地,而到了潛山,就沒有吳國的領土了。更不用說險峻的秦嶺與吳國相去萬里……
什麼叫做對峙?兩軍相當,兩將相望,莫敢先舉。
即便真是如此,我們會否也按照當年孫臏答齊王問那樣,期於北而勿期於得?
這僅是一種留後路的方式,然若此時一戰敗北,我們的退路又在哪裡?
由於倉促應備,我們無法得到可靠的軍報。知勝有五,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他們編排的過於精心,讓對手無隙可乘……既然沒有空子可鑽,我們便只能先退再戰。
毫無疑問,西面最有利的作戰點就是涼州、余邪一帶,以風雷、月冠等六座異峰突起又首位相應的山巒為陣,胡宜必須退到這種極西的地段佔據有用據點,才得以大規模開戰。
由於沒有作戰,胡宜一直在西下,楚軍也沒有要打的意思。久行軍則力屈,吏怒兵倦……我不知道楚國是作何打算,大家已經僵持近一個月了。
然而,臘月三十,閤家辦年,在一片辭舊迎新的爆竹聲中,一封八百里加急傳到了姑蘇……舉國震驚。
戰報上是這樣說的,當胡宜大軍抵達涼州之時,竟看到六川之顛插遍了楚旗……
涼州、余邪、裔州,三城兵變。軍心大亂,胡宜當時就下令埋兵,可身後一直按兵不動的十五萬楚軍突然像發了狂的猛獸,連夜操兵帶甲,與三城叛兵裡應外合一舉圍殲,吳軍被夾在中間連迴旋餘地都沒有,兩將陣亡。不僅是傷亡慘重,他們直到現在還被困在涼州以西,無法近國……
這就是對方的計劃,從攻城開始大篇幅的掩人耳目,他們最終是為了把全軍引到一個絕對精妙的經緯點上,以便掌控大局,以至於吳國的所有兵力都在他們的監控與計算當中。長計久施,這些都是一環扣一環的。
兵變……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正月初五,又傳來一封軍報以至於朝中大亂。是與涼州相鄰的予州太守發來的……有上萬騎兵踞於涼州城內。目的很明顯,他們想用這只異軍攻入吳國腹地,不知何時發兵。一旦事起,予州無法力敵,請求朝廷支援。
以兵禁兵,以異軍破國,好犀利的作戰方式。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縱深作戰,他們經年累月的安排局勢,早已萬事具備,陳煬不過是一縷東風。
這僅僅是其一,更讓我震驚的,是這只騎兵所打的旗號——「楚」,「宇文」。
我已經無法形容自己心中的複雜了。一開始,我怎麼也不會認為這個宇文會是宇文子昊,可這麼一支不可小覷的騎兵,除了他,楚國還能拿出什麼像樣的將領?……我拿著軍報走進了伏霞宮,楚妃當時就手抖了,她說,「怪不得昭和下旨不讓開棺斂殯。他果然還活著……絕對是他!楚國沒有第二個宇文可以為將。」她神情恍惚的站在我面前,然後不知對著哪裡狠狠地咒了一句,「昭和是個混蛋!他騙了我們所有人!」
我完全沒有聽懂她的話也不願知道其中的緣由。我抱著大堆的文書從伏霞宮裡跑出來,那種風雨欲來的興奮幾乎要把我吞滅了,我恨不得立即飛身到涼州,只要還能看到他依舊灑脫的臉……什麼都不重要了。
然後我頓住了腳步……
遠遠的,淺陽站在一枝臘梅花下對我笑,那張由於操勞過度而略顯蒼白的面孔,氤氳出了這冬季裡所有的蕭瑟與悲涼,他說:「你要走了麼?沒關係,這裡還有我。是自己的東西就要去拿,我……我祝福你。」
手中的文書嘩啦啦地掉了一地,心底的血液像流沙一樣漏著拍子往下沉……這不就是當年我對母親說過的那句話麼!
原來……只有在對著對方落寞的眼而絕情地選擇了承受的時候,才真正體會到了,那種言不由衷所為你帶來的空虛……與冰冷。
那一天我給了他一巴掌,也給了自己一巴掌。
我怎麼還可以幸福……如果宇文還活著,吳國和淺陽就全都完了……這山,這水,養了我二十四年,這座風雨飄搖的宮殿裡,無論是死去的,還是活著的,都是我究其一生並肩戰鬥的戰友。
他走到結了冰的人工湖前,張開胸襟,一個背水一戰的姿勢,「其實這件事情,我昨天就確查了,一直瞞著你……對不起。
「我已經不知道一個人還能否抵擋這麼大的變故了,你比我更清楚宇文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可以把一萬人操縱得驕若游龍……我怕你突然的就走掉了,所以趁著我還能夠承受的時候……」
「想先把我給趕走?」我接過了他的話……因為他已經說不下去了。
淺陽,給我一個份量,我們不是在並肩作戰麼?幸福太多了,也太矛盾了,如果想得到一個就要毀掉另一個……所以我一個也得不到……我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