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一本完整的自傳裡
不可或缺的內容
——[台1席慕蓉《殘缺的部分》
采薈佇在那裡,看著身邊好友若無其事地洗手、烘乾,再掏出粉盒慢條斯理地補妝,心裡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你們從哪裡把那個傻瓜找來的?」她不客氣地開口,而且單刀直人。
接了林蓉的電話急匆匆趕到這家麥當勞,還以為有什麼關於民生的大事,沒想到是被騙過來變相相親……
采薈無奈地朝天花板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哎呀,你也別說他是傻瓜好不好?」自知理虧,林蓉賠笑說話,「你不覺得他長得很帥嗎?他醫學院的同學還因為他長得像P4里的周渝民,替他取了個外號叫『仔仔』呢!」
「去你的!」采薈沒好氣地回她,「我對奶油小生沒興趣。你別轉移話題,老實交待這是怎麼回事?」
林蓉吐吐舌頭,只得說:「其實他是我家方尉平的高中同學,也是鐵哥兒們。你知道的,在天柱山的時候,尉平幫我們照了不少照片。後來他去朋友那裡玩的時候,池勇(也就是『仔仔』啦)看到了,對你是一見鍾情啊,非纏著尉平介紹他認識你不可;那,我呢,也只好……」
采薈聽她聲音漸漸低下去,氣得七竅生煙,「好你個林蓉,這麼簡單就把我給出賣了!」
林蓉趕緊分辯,「不是啊。我是看『仔仔』條件不錯才介紹給你的啊。你看,他外形很不錯,俊雅帥氣……」
「我討厭奶油小生。」采薈毫不留情地打斷她。
林蓉不管,繼續吹捧:「又是醫學院的本科生,馬上快畢業了,將來是穿白大褂的醫生,前途無量……」
「我怕手術刀,也討厭消毒水的氣味。」
「而且關鍵是,他對你一見鍾情,喜歡得不得了。俗話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你考慮一下不好嗎?」
釆薈歎口氣,說:「算了,你也是好心,可是我真的是沒興趣!」她不準備再和林蓉爭執,領先出了洗手間,回到座位上。
方尉平坐在桌子邊上等她們,『仔仔』則去點餐了。看來這頓飯勢不可免,釆薈只好「既來之,則安之」,見機行事。
不一會兒,就看見高大的『仔仔』托著滿滿一盤小山般的食物,滿面堆歡地過來了。采薈看著他臉上欣喜若狂的笑意,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只好別過頭當是沒看見。
「來,你看還夠嗎?合不合胃口?」池勇笑容滿面,慇勤周到,把食物一一放下,「我點了雞腿漢堡套餐,雞翅,奶昔,甜簡,香芋派……」
采薈暗下歎氣:他當餵豬啊,買這麼多!
不過,林蓉和方尉平可是開心得很。有機會來白吃白喝一頓,那個「被宰的人」還甘心情願買得這麼豐盛,他們當然何樂而不為呢?
席間當然少不了一些寒暄和客套,釆薈不想給對方留下希望,索性一句話不說,只是埋頭大嚼。倒是林蓉怕場面尷尬,不斷說話來打圓場,熱絡氣氛。
看那個「仔仔」樂得嘴都合不攏的樣子,采薈恨透自己的損友。要是讓他誤會自己也對他有意思,那麻煩的事可就更多了。想到這裡,她清清嗓子開口,無非想打消那個未來醫生對自己的愛慕之意:「我說個笑話給你們聽吧。」
「啊,好啊。洗耳恭聽。」聽到伊人開口,池勇清秀的臉龐露出笑容,喜不自勝。
「有個老處女三十歲了,還嫁不出去。結果她的朋友就好心替她介紹對像,約好某天下午在麥當勞門口跟相親對像見面。」采薈面無表情,侃侃而談。
林蓉聽到這裡,覺得不太對勁,趕緊乾咳兩聲,拚命朝她使眼色,示意她別再說下去。
釆薈理不了許多,逕自續下去,「結果有個小偷在麥當勞上層的四十三樓人室盜竊,失足摔下來,恰好把在麥當勞門口等人的老處女和相親對像砸到。小偷當場死亡,老處女送醫途中身亡,相親對像也受了傷。」她停頓下來,目光似笑非笑地掠過坐在自己對面的「仔仔」。
「你們說這個老處女是不是好倒霉?」她特意乾笑兩聲。
方尉平和林蓉臉色難看,一時間說不出話。這則新聞上周在晚報上刊登出來過,要是其他時間聽確實有點搞笑的意味,可是——他們現在不但算是在「相親」,而且地點也選在麥當勞……
采薈簡直就在變相地拆台嘛!
「是啊是啊。」只有遲鈍的未來醫生不為所動,還興高采烈地開口附和,「她真的好慘啊。不過聽你這麼說,麥當勞確實不適合等人約會哦。不如我們下次約別的地方好了。『必勝客』好不好?」他一臉笑意,提出了下次邀約。
天!居然還說下次?
采薈被他的遲鈍(或者說是「裝傻」)給打敗,一撇頭,乾脆不說話了。
林蓉和方尉平長歎一口氣,趕快轉移話題,順利化解了這一危機。
吃飽之後林蓉提議再去別處逛逛,「仔仔」當然連聲附和。采薈簡直受不了他們這種「趕鴨子上架」的媒人行徑。她眼珠一轉,索性「化被動為主動」,否決了去紅茶坊喝茶聊天的提議,建議說:「不如我們去舞廳吧。正好吃飽了消化一下。」
開玩笑,吃得撐成這樣還去喝什麼茶,擺明去大眼瞪小眼,說不定還要自述家譜!索性去舞廳那麼嘈雜的地方,叫他要聊也聽不見聊些什麼!
沒想到此舉不但沒嚇跑池勇,他還很開心地贊同說:「好呀!我還沒怎麼去過學校外面的舞廳,正好去見識一下。」
看他一臉單純的笑容,正是那種「只要陪在你身邊就好」的真誠模樣,采薈心中不忍,但是到此地步後悔也不成了。沒奈何,四人一行,浩浩蕩蕩前往舞廳。
***
只是,采薈沒料到他們會來到這裡。
仰頭打量夜總會的霓虹招牌,她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說是熟悉,她實際上也只來過一次,可是她至今仍記得,在溫暖洶湧的舞曲環繞中,在他懷中醺然欲醉的感覺。那一刻她幾乎以為自己就是童話中幸運的辛蒂蕾拉……
「就這家吧。」
「嗯,這裡的駐唱搖滾樂團挺不錯的。聽說四個成員都是不俗的帥哥喲。」
「哈,那倒要見識見識。」
身邊夥伴的淡話模糊得猶如夢境。她要使盡全力握緊手掌,才讓指甲深深陷進手心的痛楚喚醒了自己的神志——
放心吧,放心吧。
理智回來了,腦海深處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他們樂團已經被電視台挖角走了,不會再留在這裡了。她也可以安心,不用擔心在好友面前失態,因為她不會在這裡看見——宋宇!
渾渾噩噩地踏進大門,喧鬧的人聲和音樂一下子淹沒了游離的思緒。每席桌台上幽幽燃燒的紅燭,宛如情人朦朧的眼波,孕育著曖昧的別樣風情。穿著火辣前衛的青年男女在光線昏暗的舞池中恣意扭動,給冷暗的大廳帶來外面世界的熱力。
四人選在角落中坐下,不約而同點了清涼的果汁飲料。樂曲停頓的間歇,采薈輕輕晃動著玻璃杯中的冰塊,看著冰晶透明的色澤在搖曳的燭光下染成了老照片的昏黃與朦朧,任是再巧妙的調色也無法惟妙惟肖地模擬,此情此境,美不勝收。
適才在台上熱舞歡歌的青春男女帶著汗流浹背、酣暢淋漓的暢快勁一一退下。舞池中隨之起舞的客人們也陸續回座。這間人聲鼎沸的舞廳竟迎來了短暫的寧靜。
接下來,有兩個男人背對著舞池把架子鼓和電子琴等器具搬上台。四周的客人還沉浸在適才狂野激烈的氣氛中,沒人注意到這一切。只是,當那個熟悉的背影落人眼簾,采薈一時失控,不由站起身來。
她的突兀舉動在人頭攢動的大廳自然引不起任何注意,卻不免令同來的夥伴側目。
「怎麼了?」池勇一直注意著她,不由關心發活。
她頓了頓,緩緩搖了搖頭,又坐了下來。
為什麼他還出現在這裡?
他不是已經被慧眼的伯樂相中,告別這種玩票性質的流動表演,即將走上屏幕大放異彩了嗎?他得到失散多年的舊情人相助,應該「好風送我上青雲」了呵。
種種疑問在心頭盤桓,釆薈無計可施,只得靜觀其變。
器械擺放完畢,她看到又有兩個男子走上台去。等他們四個分別站好位置轉過身來,果然不出所料是宋宇他們四個。
采薈他們所坐的席位在偏僻的角落裡,再加上舞台頂上眩目的霓虹閃爍效果,從這裡遙望台上,四人的面貌並不真切。
不過那是對別人而言。
曾經與之相依相偎的戀人,怎麼能認不出他?
采薈遠遠地看著舞檯燈光籠罩下的宋宇,澀然苦笑。
她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使他們還繼續出現在這家小夜總會。在她的想像裡,有了魏心嵐這位「點石成金」的金牌經紀人在幕後推波助瀾,他們這支原先只堪稱二流的搖滾樂隊別說上衛視節目,進駐流行排行榜,就算打進國際流行樂壇都不會令她更驚訝。可事實截然相反,他們居然還窩在這家小小的夜總會裡駐唱……
樂團的表演已經開始,四位不同類型的俊男也頗吸引了一些觀眾的眼球。只是他們的表演卻平淡得欠缺了生氣和活力,令得算是慕名而來的林蓉大為失望:「四個人也許長得還不賴,可惜看不太清楚;更令人失望的是,表演水平實在是太普通了!」
的確,對這次表演,大部分觀眾秉持著和林蓉類似的看法。場內人聲嘈雜,不絕於耳。高談闊論、放聲大笑,包括嗑瓜子的細碎噪音一波波襲人耳中。也真難為了台上那四個人還能若無其事地繼續表演。
釆薈暗暗搖頭,心中不由生出淒涼之意。看見他落到這樣的境地,被他惡意拋棄的她反倒不忍起來。心臟處傳來的刺痛鮮明得叫她無法忽略。
她和宋宇的關係,到底應該怎樣定位?
初初相識那時,她與他算是各取所需、臨時玩伴;包括她和宋宇攜手上街去畫框店的那天,她也從來沒有把個性惡劣的他看做自己男友的打算,還惟恐遭到老師的誤會。
只是,時光荏苒,世事變遷,她起初深惡痛絕的男子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她的心上人。在明知對方刻薄自私本性的同時,她仍是義無返顧地淪陷下去。
她,愛上了宋宇。諷刺的是,就在此刻她才發現對方永遠不可能愛上她。因為早在十七歲的少年時代,他已經把另一個女子的倩影深深烙印在心版,永難忘懷。
再次在愛情戰場上受挫的她,選擇離開……
她與他,從來沒有一刻如平凡戀人般的約會、相戀、告白、分手……他,從來都不是她的男朋友!
忽然,一陣很大的騷動引起眾人的側目。正在表演的樂隊被迫中止了節目,夜總會經理模樣的人跑上了舞台。
幾人稍事爭執之後,場內保安強行上台搬走了鼓架和琴等器具,隨後又有專人搬上了類似的樂器。佇在舞台上的四個人開始還想爭辯,隨後也歎口氣自行下台了。
這番混亂令舞廳的客人們大為不滿,有的人甚至大聲叫囂,質問起原因來。也因此,整個廳室的樂聲雖然中止,喧嘩吵嚷聲卻比任何一刻都要嘈雜混亂。
最後,還是經理模樣的中年男人跑上台,拿起麥克風壓下了全場的聲浪,「很抱歉打擾了各位聽歌的雅興,鄙人代表『仙樂』夜總會全體員工表示歉意。此外,我要告訴大家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他特意拖長了腔,「本舞廳請來了現在最紅、最火、最熱門的青春偶像組合——『戰慄』樂隊,來為本場的客人作特別演出!」
一陣靜默之後,全場轟動了!伴隨四個年輕大男孩的出現,全場的客人爆發出一波又一波的尖叫,真是名副其實的「戰慄」!
「天哪,太好運了!」
「在這裡竟然能看到,『戰慄』的現場演出!」
林蓉和方尉平他們也一陣慶幸。
四顧周圍,每一桌的客人幾乎都同樣沉浸在驚喜的氛圍中,為能見到電視屏幕和排行榜常客的樂隊激動不已。
同樣是搖滾演出,歡呼聲取代了肆意嘈雜湮沒了那四個被趕下台的樂手們的沮喪。沒人留意到他們,從光鮮燦爛的舞台中央被強行帶下去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更何況只能站在黑暗的角落裡,以百感交集的心情注視著那幫佔領自己領域的人們接受觀眾的膜拜……
采薈注視著他們,或者說——注視著他……
那張曾經躊躇滿志、趾高氣揚的清俊臉龐上,佈滿了失意和陰鬱。他那不可一世的自尊和驕傲被眼前的現實粉碎得如此徹底。他是個人生的失敗者,可悲可歎的可憐人!
可是,即使是這樣,采薈的目光也不曾稍離。
前天,鄒岱老師打電話來說畫展的事情,並委婉地問她畢業後的打算,表示「你是我重要的學生,我希望你選擇正確的道路,得到好的歸宿」。
如果是在稍早時候聽到這句話,她的命運,會不會從此向另一個方向發展?
在少女時代開始就無可救藥地迷戀上老師,甚至不惜為他抉擇了往後的人生道路。遠離父母親人的身邊,來到離鄉萬里的陌生都市。可是溫柔的老師不再專屬於她,而是選擇了自己的伴侶。冰冷寂寞的心在紙醉金迷的黑夜中顫抖,懼怕春夜裡殘存的寒意,她找到另一個同樣孤寂無助的靈魂,以為兩人相擁就可以忘記所有的恐懼和寒冷。
可是她從未嚮往過黑暗呵。
她自小到大,鍾愛的一直是陽光。是老師的和藹親切,溫柔呵護。只是誤以為被光明拋棄才會毅然投身黑夜……
事到如今,她的情感早已泥足深陷,又怎能輕易抽身?
也許,在不知不覺之間,她早巳戀上他的陰鬱、他的孤僻、他的刻薄、他的乖戾……被黑暗吸引的她,卻兀自懵懂無知。
即使是他落到現在的境地,她也一樣愛著他……
心有所感,她感受到同樣注視著宋宇的一雙視線,循來處回過頭去——
另一處冷清的角落裡,身形高大的男子渾身散發出森冷的氣魄,叫人無法把他和夜總會裡其他的龐雜人等混淆。他身後站著的數人中,赫然便有夜總會經理和肥頭大耳的衛視電台製作。注意到采薈的審視,他迎上目光,從唇角溢出一絲冷笑,旋即戴上手中的墨鏡,飄然離去。
采薈靈機一動,約略猜出了此人的身份。那「戰慄」樂隊從天而降,且恰好打斷宋宇他們表演的巧合也就不難解釋了。
這可否算作一個有計劃的預謀?遭到這種強有力的打擊,宋宇他們的小樂團又怎能繼續在「仙樂」夜總會生存下去呵。
思索間,她沒留意到場中的形勢起了變故。
站在台下的宋宇他們四人,言語間起了衝突,互相埋怨之後升級到動手。當四人的輕微肢體碰撞上升到粗魯推搡之後,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終於演變成全武行。這場騷亂就發生在舞台下面,不可避免影響到台上演奏的「戰慄」樂隊。而夜總會那富有情調的昏暗光線,這時卻給了大家混水摸魚的好機會。不少「戰慄」樂隊的樂迷趁機靠近舞台,想親近心中的偶像。夜總會的保安既要拉開打群架的宋宇他們,又要驅散樂迷,頗為力不從心。現場頓時大亂。
毆打聲、痛哼聲、杯盞破裂、尖叫、驚呼、怒罵……無數種噪音在昏暗光線的掩護下交織成混亂交響曲,不准.備趟混水的客人們開始紛紛走避。一時間,桌椅碰撞聲也摻雜進去。新一波的混亂使得現場更加不堪。
釆薈他們這桌地處角落,受這場風暴波及較小,但也只好站起身縮在角落。接下來,警笛聲「嗚嗚」響起。這場空前的騷亂終於驚動了警方。在武裝執械的警察干預下,宋宇他們先開打的四人和過於狂亂的樂迷被分批帶上警車,「戰慄」樂隊也在武警保護下坐車離開。本來以為會大賺一筆的夜總會經理看著滿室狼藉欲哭無淚。
人群疏散花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其間,緊貼牆根站著的釆薈一直力圖在這場騷亂中尋覓宋宇的身影。努力良久,她在那群被押走的人們當中看見他。白皙的臉龐半邊紅腫,淤青和血污破壞了那張上帝的精心傑作,頭髮和衣著也凌亂不堪,哪裡還看得出他原先風神雋秀的模樣。
瞧著那張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醜陋尊容,釆薈咧開嘴想笑,想狠狠嘲笑這個自私刻薄的沒用傢伙。可是,她卻感到眼眶裡有什麼熱熱的液體在打轉。
可悲啊,這就是她孟采薈所愛上的傢伙!
在這場意外面前,林蓉精心設計的相親宴宣告徹底失敗。跟著慌亂的人潮離開了夜總會,釆薈抓緊機會搶先告辭。
天邊墨雲堆積,潮濕的氣息在空氣中徘徊。她不待林蓉他們挽留,就跳上一輛公車離去。
***
坐著路線不對的公車繞了半天彎,夏季特有的驟雨已經由稀疏變為稠密。
冒雨跑進單元樓,叫了半天門采薈才發現林蓉居然還沒有回來。暗呼一聲不妙,她從濕淋淋地兜裡扯出鑰匙,趕緊開門進屋。
三步兩步跑進自己的房間,眼前的情狀只得一個「慘」字形容。.
下午剛完成的天柱山景水彩畫,放在臨窗的書桌上;而出門匆忙,她根本忘記關那兩扇大敞的窗戶……
隨手扯過一塊乾毛巾擦拭頭髮,另外趕緊上前關好窗戶,她這才得以仔細打量畫卷,看看還有什麼可以挽回的地方。
水彩紙吸水性頗強,而淺淡的色彩又是此畫主要基調,如今遭暴雨肆虐一番後,那疏淡的山景變得含糊一片,更有無節制渲染開來的色暈,破壞了原畫的和諧感。
既然為時已晚,采薈也索性死了心,開始拖地換衣服。因為是初夏,淋得濕漉漉的衣物貼在身上被風一吹還真有幾分寒意,她拿出乾淨衣物正打算換,轉念一想還不如洗個澡算了。
燒了熱水,奮力把大澡盆放下來,她準備舒舒服服地在家泡個澡。她和林蓉合租的這套房間浴室很小,也沒有熱水器,不過因為到了夏天,所以她們買了個大浴盆,都是在家洗澡圖個方便。
伸手探探水溫,暖熱的感覺通過指尖傳導到四肢,感覺舒服極了。正想跳進去痛快浸泡,她忽然靈機一動,又繫好衣服衝出房去。
對啊!她那副水彩被毀的原因是渲染無規則,自是因為窗外濺進的雨水沒有均勻分佈的緣故,如果能將整張半開大的畫紙平整浸泡在浴缸中吸足水分……
點子想出來,恨不得立刻實行。只是——現在浴盆裡是熱氣騰騰的開水。她只好放下畫,決定一洗完澡就把這個主意付諸實施。
匆匆沐浴完畢,采薈動手把浴盆洗得乾乾淨淨,又接了一盆清水。
小心翼翼地把畫卷平整浸泡在水中,等待水彩紙吸飽水分……山影朦朧,雲霧縹緲,隱約中掩映出遠山湖水,著實有幾分悠然脫俗的意境。只可惜,原畫色調本就疏淡,再經清水潤澤,色彩已經模糊到肉眼依稀難辨的境地。
采薈有些喪氣,把畫卷小心翼翼地撈出來攤在書桌上,又是水淋淋一片。總抱著僥倖補救的心思,她調好水彩,飽蘸顏料,想要補描。因為沒有瀝水,畫筆上的顏料水順著水漬浸濕的白紙一路流淌暈染開來,完全不隨她的意願停歇,但筆觸也因此更加流暢潤澤。
這一現象觸發了她的靈感。
把廢了的這幅畫揪起扔掉,她找出更多的嶄新水彩紙。偏頭想了一下,她還是決定采半開大小,好對應自家的浴盆。
倒掉染了些微顏色的濁水,又換上一盆清水,她再把潔白的水彩紙浸泡下去……等紙吸乾水分後,她再把多餘的水用餐巾紙吸掉,之後,把紙平攤在書桌上,飽蘸彩色顏料,大筆塗抹。彩色的水自然流下,到認為恰當的地方就用紙巾吸掉;怕顏色過多會不好控制,主要採用了國畫常見的淺色系的綠、灰等色彩……
整整一宿,采薈沉浸在創作的樂趣中無法自拔。頭幾幅畫常常因色彩流淌不理想而作廢,她也不灰心,重新再來。因為這種作畫方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顏料水的流向、位置是否恰當,所以她必須一遍又一遍地重新來過,直到找到自己最理想的,再略加點綴。
以這種方式繪製成的山水圖卷,筆觸流暢潤澤,山影水色渾然天成,毫無斧鑿之跡,真有鬼斧神工之妙……
在創作的饜足感支持下,采薈渾然不覺疲憊,在不知不覺中一夜已經過去。此後的幾天,她依舊不眠不休地投入到新畫法的創作當中去……
***
中藝高專的跨系科畫展終於如期舉行。
地處首府,又是自古以來的文化藝術中心,這個城市向來不乏在人文以及藝術領域標新立異的創舉。鄒岱當年也是在校際展覽當中以自由度高、人性化強的攝影一舉成名的。這份顯赫的榮光,在今年的展覽上,被他鍾愛的弟子——孟采薈所承襲。
那揮灑自如、流利酣暢的筆觸,那渾然天成,雅致朦朧的韻味,令到場的觀眾無不瞠目結舌,交口稱讚。采薈這種別出心裁的山水畫法,尤其得到來訪的國外藝術鑒賞家的青睞。
日本著名的風景畫收藏家高橋淳一,不僅高價收購了她在畫展上展出的三幅作品之二,還大力邀請采薈前往日本國內辦巡迴畫展,並允諾負責場地及手續等一應問題。
美國年過占稀的藝術鑒賞家堂·納森,也在到場新聞媒體面前毫不吝惜讚美之辭,高度肯定了采薈在傳統山水畫法上的繼承與突破創新成就……
在榮譽與鮮花面前,二十一歲的女大學生孟采薈熱淚盈眶,激動不已。
若說藝術這門特殊職業的辛酸與苦澀,沒人比她更清楚。勤懇紮實,富有天賦,這些還只是必備的踏腳石。具備這等條件的人何止成千上萬,全世界可出人頭地的卻不過是寥寥可數。
她早在青春時代就為愛義無返顧,背離父母期望來到這陌生都市,執意選擇這岌岌難行的獨木橋。豈料,心之所繫的老師另有所愛,不肯回應她的深情哪怕分毫;在她心灰意冷、倦怠無助的時候,她放逐自己,任命運之帆隨波逐流,以為自己將溺斃在茫茫暗夜中,不料卻遇見同樣蒼白寂寞的宋宇……
她的畫卷裡,飄然脫俗中帶著為情所傷的孤寂清冷,實是她心情的最佳寫照。在她筆下描繪的,是罕有人跡的深山逸嶺,孤高隱逸、仙風道骨,看似不沾染紅塵,直欲破空而去,正是她夢想中超脫凡俗、清靜無為的香格里拉。
來自世界上最喧囂繁華的都市,生活節奏快速又緊張的高橋淳一和堂·納森,之所以會不約而同地對她的畫情有獨鍾,怕就是這份桃源情結在作祟吧。
無論如何,她成功了。在二十一歲風華正茂的現在,眼前是未來,人生充滿希望,躋身世界藝術殿堂名人之列,再沒人比她此刻更加得意和風光。
在應記者要求與高橋及納森先生分別合影時,她卻依稀想起,半年前日光昏黃的傍晚,她坐在宋宇家中的鋼琴前等待他回家午飯的情景。
那時,暮春的晚風清冷的掠過身前,撩起一室寂寞,霞光滿天。
(關於這章中提到的采薈獨創的山水畫法,我必須做個小小的說明。這種畫法並非作者憑空杜撰,而是有現實中的真人真事參考。這是安徽省蕪湖市書畫院院長易振生先生的獨創,具體畫法大致就是作者所寫的那樣,當然可能更加專業與艱難一些。在此申明一下,感謝美術界老前輩的寶貴經驗給了我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