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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星 第5章(1) 作者:決明
    她向來不是貪心之徒。

    心之所欲,總是簡單、純粹,幾乎不曾擁有過多的想望。

    心清如水,隨遇而安,不去強求不屬於她之物。

    唯一一次,亦是最強烈的一次慾念,好望已經為她達成——陪伴她,長相左右。

    她喜歡他的相伴,喜歡一抬起首時,隨時就能看見他笑,眸兒微瞇,定定地回視她。

    形影不離。

    這四字,是近來他與她的相處情況。

    更是金芍天女此時此刻,附耳過來,悄悄留下的語句。

    「你與三龍子形影不離,感情真好。我記憶中,龍,倨傲難馴,自尊極強,即便成為使獸,也沒有哪一位願意守在仙人身旁,安分待著呢。辰星天女,你是如何馴服他?」

    「我沒有馴服他。」辰星稍稍抬眸,投來一瞥。

    她不喜歡聽見「馴服」兩字,彷彿將好望視為兇猛牲畜一樣,無禮。

    「沒馴服,三龍子怎會這般乖巧?」金芍天女不信。

    辰星沒有回答,轉身便走。

    她和眾天女本無熱絡交情,不需要有問必答。

    對滿身花香的天女們而言,她一身血味腥臭,殺戾冰冷,她們避之惟恐不及,願意同她攀談兩句,算是紆尊降貴,給足了面子。

    偏偏辰星不吃那一套,不視她們的主動靠近為皇天恩典。

    是不擅,也是不愛,她在天界中,總是獨來獨往。

    但好望不一樣。即便他只是坐在仙松之上,亦能吸引眾人接近圍繞。

    他眺著仙境,悠悠清風,捲起烏絲飛揚,衣袂唰舞聲,清冽好聽。

    仙松下,三四名年輕天女,試圖和他閒聊。

    辰星停下腳步,淡淡看著眼前情景。

    每一位天女,嬌妍勝花,精心梳盤的發,束系月光紗,七彩羽衣,嫩似粉蕊,隨他們一顰一笑,衣擺漾開一波波瀲皺,如波,似浪,攪弄著她的心洶湧翻騰。

    她不貪心的……

    本來應該是這樣。

    只求他相伴,並沒有要得寸進尺,禁止他與那些美麗天女有所接觸。

    可是……

    心,開始貪了。

    擁有了「陪伴」,進而還想有他的凝視,希望他的眼中,僅僅存在著她一人,希望他別對其他女孩笑,希望,他別注視她以外的人……

    原來,說不貪心,是自欺欺人。

    若非所愛,才能不貪,越是無謂的人事物,越能豁達看待。

    一日重視了、渴望了、在意了,誰能不貪?

    「三龍子,龍骸城是否真如天將所言,位於海之深處,極為獨特壯觀,教人讚歎?」

    「每回聽見天將描述,教人好生嚮往呢。」

    「不過,我們服侍於百花天女麾下,專掌各式花期,從沒能到海底一遊。真希望三龍子得閒時,願意領著我們,去見識那綺麗海景。」

    小天女們你來我往,談的開心熱切,不管好望回應與否,兀自閒聊。

    黃鶯出谷,再清脆悅耳,一旦嘰嘰喳喳、喋喋不休,也只教人覺得吵。

    好望滿腹嘀咕。

    她們不能放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在仙松上小憩一會兒嗎?

    要去龍骸城,就去呀。

    海又沒封蓋,憑天女本領,跳進海裡也不怕溺斃,幹嘛非要央他帶路?

    海中魚蝦多,隨便抓幾隻問問,也能問出往龍骸城的路嘛。

    辰星跑哪裡去了?她很好用,只要一出現,這群小天女便會一哄而散,還他清幽安寧……

    他真是想念她。

    雖然,分離不到半天時間,他已經渾身不對勁。

    賞景的心情全沒了,被吵得好煩。

    所以,當好望餘光瞟見,素白如雪的身影,就在不遠之處,他的唇角都快咧到鬢上去。

    他立即從仙松上躍開,直直往辰星方向奔來,長臂朝她細腰一攬,挾持著他,一塊兒逃離現場。

    幾次躍蹬,兩人消失於雲霧之間,留下幾名花天女面面相覷。

    「呼。」

    好望鬆了好大一口氣,一副「逃出生天」的解脫樣。

    那口笑語,拂上她的面頰,暖而炙熱。

    「為何歎氣?」她仰覷他,想瞧出些端倪。

    被那麼多、那麼青春美麗的天女密密圍繞,是件需要歎息之事?

    還是,他這聲歎,是歎她不識時務,來的不對時機,破壞他與花天女們聯絡情感?

    「是鬆懈的笑歎。你來的正是時候,救了我耳朵一命。」超感謝她的。

    好望用笑容當成謝禮,朝她咧嘴一笑。

    笑靨,明耀閃亮。

    「你不喜歡她們陪你閒聊?」

    方纔,好望沒對那些花天女,露出這般放鬆的笑……

    「閒聊?」好望兩道眉挑的高揚,一臉很不苟同。「我不以為這兩字貼切,嗯……干擾,她們在『干擾』我。」

    干擾他的清閒,干擾他的賞景,更干擾他,乖乖守在仙松上,等待她從天庭步出的眺盼時光。

    「她們很美,每一位天女都像一朵鮮花。」辰星平心而論,不參雜任何偏見。「也很會說話。」

    以往,總能看見天兵天將與花天女們,相談甚歡,氛圍熱絡的情景,悅耳的銀鈴笑聲,響遍仙界。

    她以為……她們的善於攀談,讓他也很樂意與她們盡情說笑。

    「也很吵。」好望補充她漏掉,確實最重要的一點。

    同感,她時常這麼想。

    她甚至好奇過,花天女們的雙唇,有哪時是合上的?

    「……比起與我相處,有趣許多吧?」不想自貶,可是這樣的事實,她心知肚明。

    她的性子似冰,燃燒不起熱意,對待任何人皆然。

    有時,她會很想跟好望多說些什麼,可開了口,卻……沉默。

    不擅言辭,讓她有點氣惱自己。

    「我太悶,不愛說話,更不會閒聊。」

    他心裡……應該也是這般看她吧?

    無趣,無趣……

    好望手臂一展,調整她在懷中的身姿,讓她安坐肘間,兩人平平而視,佇足於雲際之上。

    濛濛的雲霧模糊了些許,因兩人靠的近,彼此的五官、面容,還是清清晰晰。

    他睨她,眼裡有笑。

    「你跟我,現在不正是『說話』和『閒聊』?」哪裡不會啦,明明很能聊呀,而且聊得很愉快——至少,他認為。

    她不會嘰嘰喳喳,嘻嘻笑笑,沒有說不完的話題,但她以最專注的神情聆聽,不讓他有唱獨角戲的錯覺。

    偶爾接話、偶爾提問、偶爾,什麼也不說……

    可是他在她身旁,一點也不覺得彆扭或生疏。

    她,令他覺得……安心。

    對,安心。

    安心到數不清多少回,他拿她的腿當枕躺在上頭,睡得毫無防備。

    「這不是閒聊。」她淡淡皺眉。

    所謂「閒聊」,該要有說有笑,像花天女們那樣,每個人臉上充滿笑意,眉眼俱彎,而不是她這種……面無表情。

    「也是,你呀,比較像『責問』。」他點頭。

    責問?

    她眉心的刻痕更深了一些,似乎這兩字,無比艱澀難解。

    「你剛剛站在那裡,看我被天女們包圍時,你一臉……」好望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一臉什麼?」她看不懂那動作的意思。

    她更加不懂……她那時露出了哪種神情?

    「想宰人。」

    宰他,或是宰掉那幾隻花天女。

    「胡說,除斬妖之外,我不可能表露殺戾。」她想也不想直覺否認。

    真想拿面鏡子讓她照照,看是誰胡說。

    「說宰人太過了些,嗯……『動怒』,應該不算誇大。」好望修正用詞,找到更合適的說法。

    動怒。

    她臉上的表情太過稀少,一個挑眉、一記皺鼻、一個抿唇,都能清楚傳遞她的心境轉變。

    與她不熟識之人,或許根本分不出其中差別,只覺她眉冰目冷。

    可是他呀,幾乎已經完全能瞧懂,她眉宇間細膩的心思。

    沒錯,她動怒了。

    當時,站在仙松的不遠之處,雙眉俱擰,芙顏凜冽。

    他還是頭一回看見她這種神色。

    冰晶的眸裡,燃了一簇火。

    「因為動了怒,所以責問我,你與那些花天女,哪一方活潑可愛?和哪一方說話,比較自在有趣?非得要問出個滿意答案。」

    「我沒有。」辰星自己都未察覺的思緒,被他一語道破,即使錯愕,又是難以置信。

    「嗯?自己回想一下,有?沒有?」他覺得逗弄她,很是新奇有趣。

    特別是她反應鈍鈍的,對於領悟,比別人慢上許多。

    當她開始回想,察覺,發現,驚悟之後,她雙腮的色澤會逐漸加深。

    那是介於紅與粉之間,任何顏料也倣傚不出的天然艷色。

    像現在,她的臉,又粉了起來。

    好似真的……有。

    她方纔的行徑,因他的點破而漸漸明朗。

    她有「動怒」,氣那些花天女的示好和親近。

    她有「責問」,雖然口吻平淡,沒有撒潑吵鬧,卻迂迂迴回,想從他口中,聽見他是否喜愛花天女們,更勝於她……

    好望雙掌托扶在她身上,無法動手去捧她的臉,於是,以額相抵,語氣含笑,調侃她:「臉不要再紅下去,會熟掉的。」像海蝦遇上熱水,一直紅,一直紅,就熟透了。

    他額心的熱度,傳遞了過來,煨得她面頰更燙、更火辣。

    她幾乎想開口,要離他遠一些,他讓她……變得好奇怪。

    好似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失去了冷靜、冷淡和冷若冰霜。

    只是被他抱著,就只是……兩人額心相貼,如此而已,她竟感覺吐納窒礙,四肢發軟。

    呼吸著他的氣息,被他額前那縷銀白,輕輕撓弄,發與膚,都能強烈感受到他……

    她必須扶在他臂上,才能阻止自己軟成一灘糖水。

    他的眼,是最美麗的大海,清澄,也深邃。

    「你這麼開愛,可以嗎?」他沉笑。在他面前,露出女娃兒的嬌態,不太好哦。

    可愛?她?

    從擁有人形,隨武羅入席天界,迄今沒有誰將這兩字,套用於她……

    她掌心之下,隔著衣物,碰觸到他臂膀上片片增生的鱗。

    冰冷、堅硬,又被他的體溫燒得燙手。

    「你的鱗……」

    「我很努力控制它了,它,似乎不太聽話。」

    「怎麼了?」沒發過鱗的她,自然不懂龍鱗的脾性。

    「嗯……大概是太亢奮,血脈憤張,龍鱗就會這樣。有些東西……不是叫它安分,它便會乖巧順從。」

    例如,龍鱗。

    例如,雄性禁不起刺激的下半身。

    例如,心。

    這些玩意兒,即便喝令它們「不准有所反應」,也不見得能按捺下來。

    此時此刻,這三者,在他身上全部……處於「造反」狀態。

    因為她的模樣,實在太鮮嫩可口,害龍鱗浮現、害慾望勃發、害他的心窩深處一陣燥亂,跳得急迫,撞得兇猛。

    「你亢奮什麼?又為何血脈憤張?」身體……不舒坦嗎?

    讓他亢奮、讓他血脈憤張的人,正一臉認真、一派無辜,還帶著些些擔心,問著:你亢奮什麼?

    「遲鈍耶你。」他只能笑歎,輕撞她的額心。

    「遲鈍的,何止是她。竟連我的到來,都沒有察覺。」

    不速之客,突兀降臨。

    以輕蔑之哼,破壞兩人之間的氛圍。

    而比冷嗤更快的,是不速之客的襲擊!

    掌氣帶動大量黑霧暗息,迎面而來——好望閃身不及,勉強用雙臂去擋,將辰星護進臂膀內。

    肘部的龍鱗與掌氣相抗,交擊出火光。

    黑霧內,暗青色光刃剎剎飛竄,宛似貨物,劃破好望雙袖,露出更多白玉龍鱗。

    光刃擊中的鱗,發出脆玉之聲,短暫碰撞,彈開。

    鱗,堅硬無損,連擦痕都沒有。

    只是……瑩白的顏色染上了黑,蔓延速度之快,幾乎眨眼瞬間,他的兩條手肘,已看不見半分純白。

    好望試圖逼散侵蝕而上的黑澤,卻徒勞無功。

    「這是……毒?!」

    來者搖頭,扯笑——絲毫不帶笑意的「笑」,給予正解。

    「錯,是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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