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和聲般,重重疊音一路從門外傳進了大紅喜堂上,只見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的大廳裡突然靜了下來,眾人面面相覷後又是一陣交頭接耳的細語喁喁。
金色壽字前紅燭高照,坐在主桌上的馮猷顯然也為這意料外的訪客感到怔然,然而愣沒多久眉眼間隨即透出股掩不住的喜色,衫擺一撩三步並兩步地趕緊起身迎出。
「稀客稀客,天溟你怎麼親自來啦?怎麼也不先說一聲,老夫好派人去接你,讓你百忙中跑這一趟,我老兒臉上貼金啊。」攘臂相迎,馮猷笑得闔不攏嘴,泛著油光的紅臉上更是滿寫著春風得意。
「都是自己人還客氣什麼,馮叔的大日子天溟怎可不到呢?」
爾雅斂袖一揖,古天溟沒拒絕馮猷朝肩上攬來的粗臂,任由人親暱地拉著自己步入廳堂,然後隨之四處招呼,或點頭或說上兩句,溫煦的微笑始終掛在臉上。
拉著這個總有天得喚自己一聲爹的門主女婿兜了圈炫耀,馮猷高興得都快闔不攏嘴,古天溟這不請自來地一露臉可讓他面子十足,更為這場壽宴添光生色不少。
「來來,這兒坐,這是潯陽最有名的易水堂送來的席,瞧瞧合不合口味,喜歡的話改天我再叫人整治一桌給你接……咦?」近乎嘮叨地碎語絮絮,直到拉著人就坐時,樂到暈陶陶南北難分的馮猷這才發現他的門主女婿身旁還跟了個俊秀斯文的年輕人。
「這位小兄弟面生的緊,是……」皺了皺眉,原就不大的小眼更只瞇得剩下一道縫,馮猷遍索枯腸仍是對眼前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奇了,這小子模樣生得不錯,並非讓人過眼即忘的那種,更何況能跟在古天溟身邊定不會只是個小角色,怎麼自己偏就不認識呢?
一種被人劃在圈外的不快感陡然自心中升起,霎時令馮猷飄飄欲仙的好心情消散無蹤,連著地也對眼前人生出幾分不滿。
「瞧我這記性,見了馮叔一高興就什麼都忘了,連帶來的兄弟都忘了跟您引薦,該罰該罰!」端起面前的杯盞一飲而盡,直到此時古天溟才將忽略已久、像抹影子般跟在身邊的夥伴介紹出來,順勢而為一點也不顯突兀。
「跟您老介紹這位新入洞庭的好兄弟,夜霧。前些時候從臨潼調到長空底下當差的,夜兄弟辦事俐落人挺聰明的,就是年紀輕歷練不足,所以這次特地帶他出來見見世面學習學習。」藉著放杯回桌的勢子,古天溟挪肘碰了身旁有些過分安靜的人兒,就怕某人熱鬧看過頭忘了上戲。
「小的『葉悟』,樹葉的葉,省悟的悟,恭駕馮舵主大喜呀,若非門主路上提及,看您目光如炬精神爍爍的模樣,小的還真不敢相信您已過知命之年,今天沾門主的光有幸跟您拜壽,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日後還請馮舵主多指點多提拔。」
說著再熟悉不過的社交辭令,掛著再燦爛不過的迎客笑容,屈膝彎腰低頭作揖的徐晨曦看起來就真像個聰明伶俐的小夥計,就連一旁慣於人前人後兩面臉的古天溟也暗自驚佩無可挑剔。
很難想像不久前還稜角扎人的傢伙可以如此柔軟地放下身段,變得這般圓融這般八面玲瓏這般……咳,諂媚,甚至連他那太過古怪的名字都沒忽略轉了個彎,這份敏捷的心思與反應實在讓他刮目相看。
然而如果有辦法剖開那顆被古天溟讚譽有佳的腦袋瓜子瞧瞧此刻裡頭所想的,保證看到的絕對是一片雲茫遮天的空白,兩片淡粉唇-瓣一歙一合純然是靠多年經驗累積下的本能反應。
怎麼會變成了這樣?神遊九重天外的徐晨曦腦袋空空想的就是這問題。
三天前,不,就在半天以前他也還是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誰曉得昨晚那兩個局內人討論討論著居然就把他給算了進去,連禮貌性徵詢一下他的意見都沒有,直接拍板定案。
而他之所以這般史無前例地乖乖認帳,大有違本性的原因也無它,就為了不久前奉送出口的兩個字像根拘魂索般套在脖子上。
兄弟……
那個片刻前還哭鼻子哭眼睛,轉眼間又眉飛色舞的小鬼是這麼說的──
『……小夜夜,既然我們是哥倆好,兄弟的事當然也就是你的事囉,何況你都說了有事找你,做兄弟的若還把你冷落一旁豈不不夠意思,對吧?老大你說呢?』
搞什麼鬼!還換人說?可惜嘴才張還來不及吐出個單音,旁邊那個笑的眼彎眉也彎的人就真的一點縫隙也沒給留地緊接著話說,分厘不差,默契好到像是兩張嘴是長在同張臉上。
『既然是羿的兄弟,當然也就不是外人了,何況羿開的口我又怎好意思不應允,做人老大的若把兄弟的意見扔一邊也未免顯得太不夠意思了,所以……』
所以他徐晨曦,好歹也曾是雄霸北水瀧幫的四大堂堂主之一,就在兩位青浥門大人物左一句兄弟右一句不夠意思的「禮遇」下,不明不白成了替死對頭做工的免錢苦力。
什麼叫做禍從口出這回可深刻體認了……露著一口白牙,徐晨曦的笑容顯得再燦爛不過,若看在知情人眼裡就會曉得這就是所謂的氣極反笑。
他怎麼突然有種誤交匪類錯上賊船的感覺?
自從昨夜身旁那兩個大的小的全笑得像只偷雞狐狸般,徐晨曦就越發覺得自己那甚少的憐憫心這回真是選錯了時機氾濫,奈何木已成舟,怪也只能怪那天心緒不寧,才會被那一時一刻的氣氛蠱惑為人所趁。
這下可好,自個兒允諾認的「好兄弟」,就是想怨也沒得怨……
「喔,原來是老戚那兒的生力軍啊,小伙子不簡單喔,年紀輕輕進了總舵不說,老戚手底下可都是咱們青浥的菁英雄兵哪,好好幹,老夫等著看你大展身手。」大掌在那不算厚實的肩背上拍了又拍,馮猷原本就不情願的笑容開始有點僵了,他可沒忘了那個姓戚的在青浥裡頭吃的是哪行飯。
被那熊般的力道打得一嗆,徐晨曦兩排牙咬的有些抽搐了,卻礙於大局發作不得,雖說是心不甘情不願被拉下水的,不過他可沒那麼不識大體分不清事情輕重,他們現在可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即使眼前這姓馮的看起來五大三粗,他也不會因此掉以輕心。
這老小子不會是個笨蛋,頂多不怎麼聰明而已,能做到青浥門一舵之主又位列長級,應該有其過人之處,雖然那個「過」字在哪兒至今他還沒瞧著。
隨著古天溟入席落座,徐晨曦充分發揮昔日長袖善舞的功力,很快地就跟一桌子賀客打成一片,寒暄聲敬酒聲不斷,端地是熱鬧非常,只是每當眼角餘光掃過馮猷時,都會發現對方的目光在盯著他打轉,那兩隻微微浮泡的瞇瞇眼裡全是不言而喻的估量神色。
故作渾然未覺,徐晨曦依然稱兄道弟前輩長晚生短地熱絡的比壽星本人都還起勁,只是隨著酒一杯杯往肚裡倒,氣也跟著一口口往肚裡吞,順便再把姓古的幾代祖宗通通問候一遍。
姓古的大混蛋!什麼身份不好安,偏要說他是那個什麼老戚手底下的人,帶了個算帳的來拜壽,豈不擺明了黃鼠狼給雞拜年來著。
這算什麼?宰人前先打聲招呼,免得哪年哪月閻王殿上照面時不好意思?呿!
俊臉上的燦爛笑容就像是逢知遇己酒喝得極是淋漓暢快,骨子裡徐晨曦則氣得把每樣吞入腹的全起想成了身旁那笑語晏然傢伙的血肉。
想當年在自個兒窩裡,凡舉這類出盡鋒頭露盡臉盤的招搖事大夥兒是能躲則躲能閃則閃,聰明如他當然屬於腿長跑得快那一族群,少有輪到他倒楣的時候,哪想得到自家的活兒嫌累不做,竟是跑了大老遠來替人白做工?
昂首乾了杯手中佳釀,墨黑的晶瞳雖然披了層薄霧卻也被鬱結於胸的悶火越燒越亮……誰叫他這個不是外人的外人調不動青浥的蝦兵蟹將,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陪著這混蛋入虎穴做內應。
只是他不懂,都已經到了要翻臉的節骨眼上,姓古的還把捕獸夾上的落葉掃開一角示警是什麼意思?所謂的網開一面不都是勝券在握後才施予的恩惠,哪有人笨到勝負未定就揭底扮善人的?
不會吧……難道這傢伙也跟擎雲那個爛好人一樣──
拿命,賭餘情……
墨瞳裡微醺的朦朧逐漸清明,徐晨曦又是豪氣干雲地仰首將杯中物盡飲,滋味卻是苦澀得難以入喉。
時至今日,每每想起那個血脈相連的手足時,心還是無法平靜,忘不了自己在那個人身上錯刻下的傷痛,忘不了彼此同被執著烙下的創痕,更無法忘了融在骨血裡相系的那抹灼眼艷紅。
所以他逃,為了解脫這束縛多年的桎梏,他想逃到一方那抹紅彩渲染不著的所在重新開始,重新張眼感受這些年錯過的,誰知這一走他才終於徹底明白,海角天涯根本沒有可以遺忘所有的淨土。
心還惦著念著,到哪兒……都是無垠苦海。
長睫垂掩著黯然,酒色潤澤的紅唇卻是再次揚起了彎弧,徐晨曦完全不拒絕推到面前來的杯杯水酒,灼喉的燙熱卻依舊燒不盡腦海裡的無盡問語。
要什麼時候……這些傷才能真的疤結脫痂不再隱隱作痛?
什麼時候,再見時才能泰然相對不再捂著創膿無盡悲涼?
是否真的能有那麼一天,笑語從前雲淡風輕……
***
「喂,你還行吧?」隨手倒了杯茶,銀針輕攪後再遞給身旁酒酣耳熱一臉醉態的夥伴,古天溟的表情明顯有些哭笑不得,他沒想過這個看來斯文秀氣的男人不但酒量好酒膽更是不小。
對於端到面前的敬酒一概不拒,一個人對一桌子不說,喝到最後竟還隨著馮猷四處到別桌廝殺,而令人不得不佩服的是,等大部分人都歪歪倒倒記不起今朝是何夕時,這傢伙居然還能夠步履穩健不用人扶地走回今晚下榻的房裡。
燭火,原本白如冠玉般的臉盤像抹了濃濃胭脂般地酡紅似血,向來如黑耀石般晶亮的眼瞳也蒙了層朦朧薄霧,唯一還沒被酒氣熏染的只有那如常的言行,叫人無從判別他究竟是醉了還是沒醉。
「還好,我沒醉……只不過大概也不太清醒就是了。」接過熱茶暖在手心裡慢慢啜飲,徐晨曦微扯唇露出今晚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好久不曾跟人拼酒拼到這地步,功力還真退步不少,但該也足夠叫那些個膽敢同他鬥酒的嚇一跳了,他太過秀氣的外表常讓人錯估他的能耐。
「你這人總是叫人吃驚,連我都沒想到你那麼能喝,馮猷那老小子原想看你的笑話,誰知道偷雞不著反而賠上了多年私藏,臉都快黑得比鍋底還精采。」
也是笑揚了唇,古天溟伸手將一縷濕黏在嫣紅頰畔的黑髮拂向同樣紅澤欲滴的耳旁,動作自然流暢,直到指尖不小心碰觸到熱燙的面頰,才陡然意識到這親暱的行為太過踰矩。
「你這酒缸肚怎麼練的?像個無底洞,喝這麼多不難受嗎?」壓下瞬息間的悸動,古天溟不著痕跡地緩緩收回手,和煦的笑容依舊,只有眼底墨色變得更為深濃了些。
「不會呀,習慣了。」也許是酒意使然,徐晨曦完全沒感到什麼不對,甚至接著自己就伸手將長髮一把捊起,讓脖子透透風好驅散渾身被酒氣激起的燥熱。
「以前無聊的時候,就一個人抱著酒壺喝,無聊久了自然酒量也就練出來了。」悶悶喃語,徐晨曦只手撈發隻手就充當扇子揮呀揮地解熱,眼眸半瞇地直瞅著忽明忽滅的光影瞧。
許真是有些醉了,倦乏的神志讓他沒再多費心思去遮掩什麼。
「……有這麼無聊嗎?」說話的人醉了,一旁聽話的可沒醉,古天溟很快就察覺出了話中端倪,男人神秘的面紗似乎被大意掀起了一隅,如此大好良機他當然不會平白放過,刻意放柔了語聲循循誘哄。
「嗯。」手搧得有些酸麻,沒半晌就改為交疊在桌沿邊當枕頭,徐晨曦把越來越沉的腦袋擱在掌背上點了點,暈濛濛的目光依舊注視著眼前曳著長影搖晃的紅焰。
「……郝大娘跟菱丫頭又不是整天沒事幹光陪我吵。」咕噥著,長睫半斂的漆眸裡漾著份屬於回憶的暖彩,映著兩丸墨瞳如星瑩亮如波瀲灩,只是無論如何地閃耀動人都仍然掩不去裡頭絲絲縷縷的黯然。
「閻王臉跟那只風箏閒是閒,卻是天天只龜在窩裡不理人……還有兩個姓封的大麻煩,逃都來不及了哪還會笨到主動招惹……可是,一個人真的很無聊啊,腦子轉來轉去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很煩咧……」
擰起兩道好看的濃眉,古天溟顯然被攪得有些蒙了,饒是他資質聰穎天賦過人,這些個醉言醉語他充其量也只聽得懂一成,不過即使只一成也足夠讓他知道──
眼前這個外表沉靜卻心甘烈焰的男人,很寂寞……寂寞到只能靠著喧嘩笑鬧靠著醉意朦朧,不讓自己有片刻的清醒去感受。
他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害怕孤寂的人,怎麼能這麼乾脆的一句「忘了」就把前塵撇下,任自己流離失所顛沛無依?古天溟不由地又想起了雨夜初遇的那一幕……
仰首任雨淋洗的男人自在地彷彿天地間只他一個,傲慢的模樣叫人怎麼看都像匹孤芳自賞的獨行狼,哪想得到這匹狼實則是只蕭索的離群雁。
這樣違心抑性的選擇,是不得已?還是……
「叩叩。」不待古天溟再想措詞套些什麼,兩記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驟然打斷一室夢境般和諧的氣氛,原本睡意甚濃趴在桌上病厭厭的人兒霎時挺直了背脊,雙眸眨了眨後澄澈地連絲殘存的醉意也沒有。
無語互望了眼,兩個人都猜不出寅夜至此的會是誰,不會是雷羿,那小子可不懂得什麼叫客氣。
「溟哥,你睡了嗎?」
輕柔的女聲裊裊傳出,聽得出該是個教養甚佳的大戶女子,然而做的卻是深夜私訪男子的不當之舉,矛盾地不免叫人覺得有幾分意思,徐晨曦帶著玩味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瞅了眼身旁的當事人。
看來咱們古大門主的風流帳不少,才公開在宴席上露個臉,馬上就有人不畏風寒夜涼地上門會情郎。
我回隔壁,不打擾啦……無聲蠕動口型比畫著,徐晨曦揶揄地一眨眼,打算還給這對夜會鴛鴦一份獨處的私密,誰知道才撐臂站起擱在桌子上的手掌就被古天溟一把按個正著。
「小倩?」搖首示意起身欲離的男人留下,面對對方挑高眉宇的相詢,古天溟笑笑地搖了搖頭,也回了句無聲口型──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我,方便打擾你一會兒嗎?」
「……」沉吟片刻,古天溟起身開了門,迎進一名人如聲美的秀麗女子。
婀娜的姣好身形隱隱遮掩在一席暗色披風下,素裙白靴全身沒有太多的裝飾,只有髮髻間一支金釵妝點,清秀的臉盤上也僅是娥眉淡掃紅唇輕點,整個人看上去清清爽爽地很是博人好感。
「怎麼這麼晚了還過來?」思量片刻,古天溟還是掩上了門罪,並非因為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也不是因為來人與他關係匪淺,而是隱約地他已猜到了她的來意。
「……能不來嗎?」語聲依舊軟膩,卻藏不住一股幽幽淡怨,女子標緻的臉容上浮起抹無奈的神情,翦水秋瞳亦是濛濛覆了層輕愁。
「咳,兩位慢談,我先告辭回房了。」輕咳聲打斷眼前這一對才子佳人的眉來眼去,徐晨曦這次是揚聲開口明確表達離去的意思。
按理,若能藉機調侃兩句叫姓古的吃吃口頭悶虧他不會平白放過,哪怕是厚著臉皮杵在旁礙人談情說愛,可眼前這出謎戲才開鑼就看得他心頭有些發毛,直覺告訴他看戲的代價不小,最好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無妨,你留下來。」俊朗的臉容上難得沒了如陽笑意,深不見底的黑瞳沉肅地不容人拒絕,統御者的霸氣霎時表露無遺。
無……妨?該死的,對他發什麼威!
死也不會承認是懾於那讓人難以違逆的氣勢,徐晨曦又一屁股坐回了原處,卻是與面前的茶水有仇般,扳著臉一杯接一杯地悶頭牛飲。
真是見鬼了,明知道這傢伙留著自己絕對沒安什麼好心,偏是拗不起性子不給面子地摔門而出,他徐晨曦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老天怎麼還沒下紅雨?
腦海中驀然又浮起一抹娉婷的紅,舉杯就唇的手霎時頓在了半空,一抹諷色緩緩自優美的唇型邊勾起──
自己這種十牛拉不動的臭脾氣,能叫他什麼意見都沒有乖乖就範的,從來也就只有「她」了,但任憑再怎麼委曲求全,換來的……也不過是一次次徹骨的心傷。
「溟哥,我知道你這次來絕不只是祝壽而已。」一如外表予人柔順的感覺,對於古天溟留人旁聽的決定女子沒有任何意見,開門見山直接就道出了自己的來意,絲毫沒有陌生人在場的彆扭。
「我不敢奢求你讓步太多,只希望你看在馮家三代為青浥效忠的份上,能原諒爹這老來一時的糊塗,給他留點面子留條後路走。」
「……小倩,妳想多了。」
果然,讓馮倩寅夜來訪的理由只有這件事,古天溟不怎麼認真地回了句應答,他知道有些事很難瞞過眼前蕙質蘭心的女子,只是有些事就算明知瞞不過也好過大刺刺地攤在陽光下講。
「不,溟哥,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多少算是瞭解你些,你對人溫和行事圓融但不代表你怕事鄉願,爹這幾年過於招搖的行徑想必你都看在眼裡,只是隱忍未發而已。」
愁色更上眉頭,古天溟言詞的敷衍讓馮倩知道這一回只怕是餘地難留。
「這次你會來,恐怕是爹的所作所為已經影響到了門裡的安危,讓你不得不緩下手邊的事親來處理,我的猜測該沒錯吧。」
「小倩……」喟然低歎了聲,一抹淡微的笑柔和了古天溟臉上過於嚴峻的線條,只是笑容裡頭除了一點欽佩外餘者皆是無奈,「既然妳都知道,又何必還白跑這一趟?」
「我……不能不來試試。」俏卷的濃睫輕輕搧撲,馮倩也回了個同是無奈的淺笑。
「身為你未過門的妻子,不但勸不了爹罷手還求你手下留情,我知道已經逾越了我的本分,可是他畢竟是生我育我的爹呀,我沒法眼睜睜看著他老來失足,落了個晚節不保的千古罵……」
「回去吧,小倩。」驟然打斷人溫婉的細語,古天溟背轉過身徐步踱至桌子旁的另張椅坐下,不再朝門前的倩影望上一眼:「既然都說瞭解我,就該知道我自有分寸。」
「溟哥……」
「回去,別讓我再說第三次。」舉杯向對面的人兒要了杯茶,古天溟悠然把玩著手中的暖意,然而依舊輕柔的語聲卻有股說不出的肅煞之意,叫人如墜冰窖般打心底開始發冷。
「妳我立場各異,妳說的我不會接受你想做的我也無權阻止,不過看在過往情分上,多言勸妳一句──三思而後行,多想想再決定該怎麼做,一著棋錯滿盤輸,別勉強自己去扛承擔不起的後果。」
警語已出,裊裊茶香的小廳間一時靜的只聞呼吸聲響,三個人,三樣心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裡,直到良久後一陣門扉推關的輕響才打破了這一室鉛沉般的氣氛。
「……她真的跟你訂有婚約?」幽幽低語,飄忽的像是剛從夢中醒來,等徐晨曦察覺自己說了什麼時,與已毫不相關的問語早已出了口,一抹茫色浮上了水漾的墨瞳。
他在想什麼?問這個幹嘛,又不關他的事……
「嗯哼。」點點頭鼻音輕哼,古天溟自在的模樣就像是毫無半點芥蒂,既不介意問語的內容是否太過冒昧,也彷若沒發現那個一向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傢伙的反常。
「指腹為婚?」又是句問語莫名其妙溜出了口,徐晨曦懊惱地直咬唇,歪著頭煞是認真地思索著自己是否真的醉了,要不然為什麼想的跟做的對不上同條直線。
「不是,雖然小倩跟我是打娘胎就認識了沒錯,不過古家跟馮家的交情還沒那麼好,頂多算的是青梅竹馬吧,兩年多前才訂的親。」依然是如同閒話家常般的神態,只是彎揚的唇角又往上多提了幾分。
現在他終於知道什麼叫做「沒有醉卻也不太清醒」的意思了……連眼都難掩笑意地彎成了半弧,古天溟頭也不抬刻意答得隨便,只拿眼角餘光偷偷觀察著。
他可不想叫這個戒心過人一等的傢伙知道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否則可就欣賞不到這傢伙醉態可掬的有趣模樣了,瞧,那歪著頭一臉深思卻又厘不清所以的迷糊樣子豈不有意思極了。
「那你……真的喜歡她?」肘撐桌掌捧頰,徐晨曦有些煩躁地蹙著眉頭,最後索性放過已然轉不動的腦袋問個痛快,反正要後悔也是明天以後的事了。
老實說,他還不算太醉,因為心底一隅還知道他問的越多眼前那個謂之「麻煩」的大坑也就掘得越深,只可惜他現在的狀態是心思通肚腸,想什麼就說什麼,兜不了轉也繞不了圈,這種時候除了打架這種體力活兒的後果還不會太糟外,其餘全部免談。
有些懊惱地拿手當槌子捶額,徐晨曦實在後悔方纔還有幾分清醒時沒堅持挪腿離開這間房,攪得現在盡做些日後一定追悔莫及的事,誰叫他以往拿酒當水喝時從無人有幸拜見,天知道黃湯下肚後他就成了老太婆般碎嘴。
下次他會記得了,酒喝多了後還是一個人獨處的好,至少,不能待在一頭披著羊皮的狼旁邊。
「你說呢?」一揚眉梢子,古天溟目含深意地抬了抬眼,他沒料到眼前人醉是醉腦子卻不迷糊,還真的是醉了一半醒一半,該清楚的絕不含糊。
「小倩是個不錯的女人,處世得體聰明又不張揚,我很欣賞她,不過我想你要問的不是這個……沒錯,我與她定有婚約並不是純然因為感情,應付馮猷的騷擾她是面很好用的擋箭牌。」
看著那拿拳頭敲腦袋的孩子氣動作,古天溟忍不住又是搖頭笑彎了眉眼,眼底的那抹精光隨之斂隱在濃濃墨色下。
天底下怎會有人喝了酒後這麼有意思?
說他醉,偏偏不但說起來話條理分明看事情的眼光也比常人還透徹,但若說他沒醉,一些平常根本不可能聽到的問語連連,不可能看到的小動作也頻頻,矛盾的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醒著還是醉了。
「擋箭牌?哼……」
眼朦朧,語朦朧,發熱的腦袋卻無減徐晨曦素來敏銳的判斷力,幾乎不用多想他就找著了古天溟話裡的不對,如果在平時,他絕對會不動聲色地一笑帶過,把發現藏心底做籌碼靜候時機,只可惜現在兩片嘴皮已不歸意志可管。
「我看是催命符還差不多,你如果不和馮倩結親……她老子會囂張到提著頭玩?野心會敗露得這麼快?別跟我說你不是故意的,在我看來你根本是拿那女人當香餌誘惑那個二馬大笨蛋,還加油添柴嫌火燒得不夠旺。」
「……看不出來你這人的心思還挺細的。」帳本的事再加上眼前這樁,古天溟不得不對這撿回來的人兒刮目相看,笑容裡滿是稱讚。
有時候看著人他會覺得像是在映著水澤看自己,同樣是說謊扮戲的高手,同樣有著雙輕易透析真相的眼瞳,可能也同樣地毅力過人從不輕言放棄,或同樣地工於心計狡猾若狐。
只是水波粼粼扭曲了湖鏡呈像的結果,本質何其相似人卻又何其相異,也許因為環境不同養出的性子當然也就不同吧。
「廢話,哈嗯∼」打了個呵欠,徐晨曦沒好氣地瞪了眼那張很是礙眼的笑顏:「跟你這種人在一起,不多留三分心早晚被啃的連骨渣子也不剩。」
「喔,我這種人……哪一種?」話問得像是漫不經心,古天溟卻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對方眼裡的模樣。
「哪一種?姓古的……」深吸了口氣平復上湧的酒氣,徐晨曦覺得又有些犯困了,不過他還是努力扳起了臉盤以表鄭重,因為這個問題實在已困惑他許久,不趁現在管不住嘴的時候問問,他還不曉得會擱在心裡孵多久。
「這話應該是我問吧,你到底有幾副面孔?」
「……十隻指頭數不清吧。」隨語勾漾開來的笑容帶著抹饒富興趣的玩味,古天溟沿著杯緣輕敲著指頭,相較於問話人的嚴肅正經,回答者的語氣則是輕鬆到叫人質疑其中的認真有幾分。
「你已經看了不少不是嗎?」
是不少……和善的、溫煦的、聰穎的、戲謔的、開玩笑的、運籌帷幄的、使壞心眼算計的,還有剛剛那面冷酷無情的,不用扳指頭細數徐晨曦也知道這人表露出的已經多到令他眼花撩亂,根本厘不清這個人的原貌該是什麼。
「戴這麼多面具,不累嗎?」眉心深鎖,徐晨曦露出茫然困惑的神情,不知不覺間他已將自己重疊上了問語的情境。
「久了難道不怕找不回……你自己?」
語聲漸微漸低,問著旁人更是反問著自己。
可以前一刻嘻笑怒罵著無形無狀,轉眼卻揮刃濺血毫不手軟,明明心灰意冷懦弱地只懂逃跑,心底的那點執念偏又如頑石難點拿斧都劈不開,究竟哪一個才是自己真實的模樣?
是那個一意孤行到不留餘地的?還是那個老拖泥帶水不幹不脆的?是那個笑得開朗如陽的,抑或是晦如漫天鳥雲的?
每種模樣每分感受都是那樣的鮮明那樣的清晰,他早已分不出哪一個不是羅織出的假象,分不出嘴裡講的臉上掛的究竟是真的由心由性,還是只不過入戲太深,只不過自己……騙了自己……
「怕?」墨瞳中幽澤流轉,古天溟徐徐斂起了臉上的笑意,展現出的風采又是徐晨曦從未見過另一種,有點驕傲有些自負,更有著睥睨群倫的不羈狂色,而「古天溟」這個人該要有的溫和與謙遜則是一絲也沒留。
「我到底該叫你什麼呢?如果『夜霧』這名字只是你的一張面具而已,我不想喊。」輕輕捧起這張宛若個孩子迷路般無措彷徨的臉容,古天溟伸指捺上了雙眉間讓人看了揪心的糾結。
「你的問題之於我……不成立,因為我從不戴你所謂的面具,你看到的每個樣子都是我,古天溟可以是慈眉善目的大好人也可以是窮兇惡極的大壞人,不論為善或為惡那都是我,端看我想展出哪一面,舉個例子吧……
舉止得體溫煦如風的青浥門主是給大部分人看的,門裡大部分兄弟就知道他們的門主其實懶得跟豢欄裡的豬有得比,而像雷羿他們幾個倒楣點的,除了知道我好逸惡勞外,更曉得這個旁人眼中彬彬君子的古大俠心腸有時候不比那些不肖奸商好多少。
懂嗎?你是誰是什麼樣的人,那是由你決定的,根本無所謂忘了還是找不回的問題,若是連你都不記得了又怎麼能說那模樣是你呢?……有點繞口,不過我想你應該聽得懂。」
緩緩捺平眉心上的細折,修長的指頭猶眷戀地在潤紅的頰畔上輕撫,看著那雙從渾沌中逐漸恢復清明的眼瞳,古天溟淡淡地笑了,笑容裡有著分鼓勵。
是這樣嗎?每個都是自己?難怪他老分不清楚,原來……他真這麼的壞啊。
闔上眼平復胸臆間的擾動,徐晨曦任長指在臉頰上帶來絲絲溫涼的撫慰,他知道,經過今晚後很多事都會變得和以往不一樣,至少,對於古天溟這個人,他就沒辦法再表現出只以純粹的敵視眼光對待。
「為什麼……讓我看到這麼多面的你?」張開眼,覆了層薄霧朦朧的黑瞳緊瞅著那雙近在咫尺前的如星燦眸。
在古天溟來說,自己應該只是個不期然偶遇撿回的陌生人,照理講,如他這般人物就算自恃藝高也不可能毫不設防,然而擺在眼前的事實是──
古天溟不但不避諱在他面前討論青浥門的種種,甚至拉著他一道參與,連家醜也不忌諱外揚。
他不是傻子,早就察覺到古天溟對他的這份特別,只不過以往無心也就不去想這代表了什麼,但今晚……他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不知道。」聳聳肩,俐落地丟了句再簡單不過的回答後,古天溟張臂拉了拉筋骨伸展著,片刻前智者般的聰慧再次掩蔽在幽深墨澤下,只餘悠悠然的閒散。
「喂,你那是什麼表情?當我是天上神佛,每問必有答案啊。」
看著那雙眼瞪著自己的神情似嗔似怨,古天溟再次難掩笑意地挑起了唇角,回去後真該把這小子賣給薛伯浸在酒缸裡泡泡,這般風情萬種的姿態還真不是普通時候欣賞得到。
老實說,不是他偷懶也不是他不想回答,這回他是實實在在的「不知道」,雖然這種沒有答案的事在他身上很少發生,但自從碰上這個一如他自稱般霧蒙難清的人兒之後,這三個字就快成了他的口頭禪。
「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只是……」略微一番思索,古天溟找了個具體點的解釋,不過私心而論,他自己是覺得這話說了可能比不說還要叫人迷糊,只因為連他這個始作俑者也還不確定這份不設防的慷慨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
「……沒想在你面前隱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