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然拉開門,只見艙內燭火已滅一片漆黑,襯著月光卻依舊看得出壁上破了個臂長見方的大洞,粉靴一跺封若櫻便想一探究竟,步履剛邁旁邊的青衣男子就伸手搭上了肩。
「瀘瑜?」耐著性子停步,雖然不明所以,封若櫻卻也深知友人的心思素來縝密。
「小心有詐,人在那。」
順著青衣男子的目光看去,封若櫻這才發現角落裡還有抹玄影背人盤坐,再仔細朝洞外遠處望了望,銀白月光下,河面上浮沉的物體隱隱泛著濛濛綠彩。
琢磨會兒,遑論裡頭這頭虎不但未死看來還有不小的氣力發脾氣。
「打也打了,想必罵也罵了,連妾身這船都讓拆了一面壁去,門主大人氣可消了點沒?妾身猜這『留情』的滋味大概是不怎麼好受,也難怪古門主會發這麼大的火。」揶揄的口吻帶著幾分看好戲的口吻,倚抵著門板的麗人眉梢唇邊儘是戲謔。
「說來晨曦這人嗎,武功平平腦袋倒還有幾分靈活,不過看來還是不討古門主的歡心哪。也是,畢竟若非他搞鬼,憑門主的能耐應該不會這般輕易地被困在這兒對吧?」
仍是一片靜默,不論如何挑釁,角落的黑影始終不予回應,甚至還點動作也沒有,久等不到回音封若櫻也覺得無趣,偏又不敢過火真把人激怒,天知道這位青浥之主還有幾分反噬之力。
「算了,天亮再來跟古門主問安吧,三更半夜地門主睡不著妾身可困得很。」掩嘴打了個呵欠,封若櫻慵懶地朝身旁青衣男子吩囑著:「瀘瑜,讓人在甲板上看著點,萬一門主大人不小心從這破洞跌了出去,咱們可得趕快把人救上來。」
毫無掩飾的語聲當然也是刻意說給人聽,奚落之意倒是大過實質警示,封若櫻當然不會認為南水同盟的龍頭會做出這種狗急跳牆的蠢事,再說真若以為這樣可以逃得了,剛剛就該跟他揍出去的倒楣鬼一塊下水游了。
直道艙門合攏一切終歸靜寂,角落裡面壁的黑影才慢慢有了動作,卻是身子一歪軟地朝側邊倒去。
痛……已分不清究竟是哪個地方的痛楚狠狠襲來,徐晨曦痛得完全提不起半分力氣,連想屈膝蜷起身子都做不到,只能向團攤泥似地癱軟在潮冷的地板上。
費力吸吐著每一口氣,在這副太過沉重軀體裡唯一還算自由的就只有走馬燈般亂轉的思緒,過往的、現在的、現實的、空幻的紛至沓來,混成一片亂七八糟的色彩。
他不是快死了吧?半垂著眼簾,徐晨曦已經無力再去計較腦裡的浮光掠影是不是自己想看的,如果剛剛也是這麼痛的話,他真懷疑自己還會把那唯一的抑毒藥物這麼大方地送到別人嘴裡去。
「可惡……」死咬著唇,抑不住的痛吟還是斷續地從唇-瓣間逸出,儘管早已唇血斑斑找不到一塊好皮,咬的人卻似一無所覺絲毫沒放鬆點闔齒的力道。
天亮是嗎?等到天亮後那傢伙也該安全了吧……疲累地閉上眼,徐晨曦竭力讓自己集中注意力想點有用的事。
雖然事情不完全如他所預期,橫生枝節多了不少麻煩插曲,但結果大向上倒沒多大的偏差,自己留下古天溟也給弄了出去,順流十里該會漂到那個沉什麼旗主的眼皮下。
運氣再好點的話,也許會讓後頭緊追的擎雲他們先撿上也說不定。
上回南下為了避免張揚,走的就是這條位在南北地界上三不管的偏僻河道,依擎雲的個性,這回該還是輕舟簡騎只帶幾個得力臂助*DA*,若仍是郝嶄揚掌的舵,那麼十之八九極可能還是照著老路子走。
沒記錯的話,擎雲身旁那個頂著頭怪異紅髮的男子好像有手不壞的醫術……
就算解不了「留情」,那份抑毒藥物也該足夠讓人拖到回青浥門後再想辦法,怎麼說洞庭古家總該有些靈丹妙藥可以讓人吊著口氣尋醫吧。
而不論是否能在這河道上遇上,擎雲勢必都會往洞庭去,多了瀧幫好手相助,青浥門的安危也該暫時不成問題了,姓古的多少可以寬點心好好養傷。
解決了古天溟那邊,剩下的就只自己這頭,其實也沒什麼可安排的,即便他繼續扮著無辜叫人看不出反心,也未必就能留有命在。
谷內任誰也知道誤了公主交代的事下場只怕比死還不如,即使是自己,他也不認為能有幾分例外,剛剛那幕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雖然沒看到那張俏顏的表情,但光從語聲就聽得出對於被古天溟「擊斃」的他全然沒有一點悲意,甚至連份惋惜都聽不出。
原來在她眼中,自己不但是枚棋子,看樣子還是枚隨時可以丟捨的棄子哪……嘲意滿溢,徐晨曦越發大力地咬著唇,漫溢鼻間的血味讓胸臆堵塞的窒息有了出口宣洩,卻仍掩不去點點上湧的淒涼。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免懷疑究竟是不是那女人親身所生?
從有記憶起,沒得過她一絲愛憐,連個名字甚至一個封姓都吝於給予,而他卻傻傻地以為只要乖乖聽話,只要努力達成她的每份要求,總有天她會正眼看到他的存在,總有天她會像個尋常娘親般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可惜,事實卻一再證明他愚蠢的天真可悲又可笑。
不過是份再渺小不過的微願,人倫親情,市井小兒閉眼都能夠得到的東西,為什麼他千辛萬苦費盡思量卻也依舊觸碰不到半分?
直到最後,就算獻上她最想要的,結果也仍是得不到一語真誠,就連「死了」,也換不到一慕悲顏……
哪怕只是一時不忍、真心皺個眉歎口氣都好,她卻是完完全全地不關痛癢毫無所謂。
走至盡頭再回首,徐晨曦覺得自己反而迷糊了,他已經無法理解自己這二十幾年的堅持,不懂這些年追尋的究竟是什麼?
真是母與子之間的那份親情嗎?
就算血緣相系,事實卻是他們並不比陌生人多些什麼,除了利用外還是利用……對著個不像娘親的娘親乞求憐愛?不就如同對著個陌不相識的生人索情求歡?何其荒唐的拙劣笑話!
那麼,這些年他倒底在幹嘛?
要句解釋還是要個理由?知道了又如何?又能夠……如何?
只是份不甘,是份怨懟罷了。
搞了老半天,原來包藏在那些期盼、祈望假象下的不是什麼孺慕之情思親之心,而是訴不完道不盡的怨,支持他二十多個年頭苦苦追尋不棄不捨的,全是恨。
時至今日,他終於懂了。
多少年死惦在心頭不放的,從來就不是情不是愛,而是得不到的不甘,這下他再也不必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生的了,他倆本質上根本沒什麼不同。
爭的,不過一口氣罷了。
天亮以後,那張妍麗的臉容會是怎麼樣的失望呢?血色沁染的雙唇露出幾分快意得色,片刻卻又較疼楚扭曲了彎弧……
她大概怎麼也沒料到一子隨時可棄的廢棋有本事將她算計到這份上吧?
睫簾幽幽掀起,無光暗瞳空茫對著木板卻是什麼也沒看入眼,疼過了頭,連意識都開始變得有些飄忽矇矓,徐晨曦卻似鬆了口氣般唇角輕揚微微笑著。
天亮前也許能有場好夢吧,即使身旁已不再有那份沁心的溫暖包圍。
想是這麼想著,實則分不清真睡了還是昏了過去,意識始終恍恍惚惚地在痛楚的漆幽裡浮沉,當眼底再映入清晰點的畫面時,徐晨曦發現自己被雙手狠狠拽著襟領提在半空,而除了滿眼艷紅外,間隙間透著的是抹叫人抒心的暖暖陽彩。
天終於亮了,他喜歡的日陽……
「給我說清楚怎麼回事?怎麼會是你!」氣急敗壞地甩了個巴掌,封若櫻臉上寫著全是猙獰怒意,原是抱著無盡興奮打算好好羞辱姓古的小賊一番,哪曉得玄黑的衣飾沒錯人卻李代桃僵給換了個。
「……」努力歙合著唇-瓣,乾澀的嗓子卻始終吐不出一點聲,直到被粗魯地灌了杯水後才勉強發出蟻蚋般的細響:「他……使詐……換了……我衣服……」
說著再熟悉不過的謊言,心湖卻平靜地沒有一絲波瀾,比起對古天溟作戲相去何只千里,就連昔時舊夥伴面前麻木了也難這般寧和,沒有半分的愧疚甚至還有著點小小報復的快意。
既然還活著,他就不會放棄任何一點可能,這條沒人愛沒人憐的生命只有自己珍惜。
「該死!昨晚你怎麼不出點聲?敢跟我作對!」又是一個巴掌甩去,封若櫻簡直想把手上沉甸的人體戳上十七、八窟窿好洩這一肚子的火。
「不……穴道……」
「他點了你的穴?」氣呼呼地把人往一旁甩去,封若櫻煩躁地來回踱步,不住啃咬著秀美的指尖,「就知道姓古的骨子裡全是下流胚!盡會使手段玩伎倆,裝什麼仁義大俠?該死的!全是混帳!」
「若櫻,別急。」
仍是午夜相隨的青衣男子,臂抱著把半人高的巨大彎刀,個頭雖不高,不怒而威的氣勢卻昭顯著絕非江湖泛泛。
「中了『留情』不死也半條命,姓古的就算逃得回去也和廢人沒兩樣,壞不了事。」
「……你不懂,我要的是在古閺澐面前一寸寸剮了他跟那女人的孽種。」目刻著深仇,封若櫻不甘地咬了咬唇,「算了,跟天蛟寨還有巨鯨幫兩個老傢伙連絡一下,後天我們就進洞庭殺他個措手不及。」
「嗯,那這小子你打算怎麼辦?仍了還是殺了?」
「殺了?哼,犯了我哪有這麼便宜。」瞥了眼萎靡在地的男人,美眸浮起一絲狠戾:「就算這錯系出無心我也不饒,就放著叫他好好嘗嘗『留情』的滋味,有命回去的話,我倒要看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大意出這種紕漏。」
殘忍的判決無情落下,趴伏在地的男人仍是一聲未出動也不動,散發遮掩的唇角卻是誰也沒察覺地微勾了勾。
果然不殺他呢,呵……那麼就別怪他這顆絆腳石再做出什麼興風作浪之舉,他可從來不是甘於寂寞之人。
再撐兩天……
也許,還能再見一次那讓心暖如陽的笑容吧。
如果說天下事很少能讓古天溟意外的,那麼能令他忐忑不安的更是屈指可數,而慌到全沒了主意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今日之前十個有十個會詛天咒地地說天塌了也不可能,就連當事人也不認為遍歷江湖的自己還有這一面,而今……
努力壓下全身漫不可遏的輕顫,古天溟運指如風疾點懷中人的胸腹大穴,卻怎麼也只不住那刺目的鮮紅如泉涓湧,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片紅恣流一地滿佈視野。
恍惚間,古天溟只覺得自己被掏空了一切只剩抹殘魂未散,僵直的雙臂完全感受不到點重量,彷彿此刻他看著抱著的只是抹幽幽幻影。
曾感慨著終此一生再無法這般親暱地將人緊擁,午夜夢迴也常緬懷著過往的每一分聚首,卻怎麼也沒想過有朝一日雙臂間的空蕩是重新填滿了,懷擁的卻是一身怵目的血色。
如果早知道老天應許心願的代價竟如此高昂,他絕對不敢妄念分毫,哪怕要他喝下忘川水從此於塵倆相忘都無妨。
不要再流了!死死緊捂著偌大的創口,刺目鮮紅仍是遏不止地從指縫掌緣邊溢流,無力回天的焦躁逐漸匯聚成怒,古天溟忍不住深深惱著懷裡無知無覺的人。
他倒好,眼一閉一了百了,累的旁人是傷是痛都不必管。
怎能夠這樣地狠心?竟連一絲讓人挽回的餘地都不留!
旁人看來,也許是不得不為的犧牲,他卻沒漏看利劍穿體而過時那雙漆瞳裡驚鴻一瞥的釋然,這可惡的傢伙根本是打定了主意陪人共赴黃泉!
那般的絕決,如此斷然,就彷彿對這人世再無一絲眷戀。
真的就這樣一無所戀嗎?難道連對他的那份情也不值得眷留嗎?雖然,是他先選擇了退卻……
握指成拳,古天溟有生以來第一次恨起自己思慮太過的腦袋。
去它什麼的未雨綢繆,擔心什麼見鬼的泥足深陷!
如果知道這人兒的心是這般地孤寂無依無所牽掛,他不會蠢到斷去這最後一絲的束縛;如果知道人已是搖搖欲墜掙扎在生死線上,他不會自以為瀟灑地殘忍放手;如果知道……
如果一切重來,如果那時候他沒有無情斬去彼此的聯繫,人是不是就會多一分不捨多一分顧慮?是不是就不會選擇這麼殘酷的結束?
郁苦地緊屏氣息,古天溟不禁又回想起片刻前驚心動魄的一幕,想著有多少可以挽回這叫人碎心結局的可能,有多少擦肩而過卻被他忽略的機會……
一切的開始,就只不過在兩刻不到的不久前──
好不容易在認回的兄弟協助下成功遏止來敵血洗青浥的野心,不但一舉擊潰了叛盟的天蛟寨、巨鯨幫,同時也叫極樂谷右丞──昔日名滿江湖的「滄浪客」知難而返,甚至連極樂公主都在雲弟那位紅髮密友手下散功失了依憑。
沒想到就在這最後,勝利原該的甜果卻驟然變得這邊苦澀難吞……
猶記得那鋒利的劍刃是怎樣緊抵著那優美頷弧,挾持的紅影即使失散了功力也依舊狠戾不減,而被挾做人質的男人則是毫無生氣地任人擺佈,就算頸上被晃動的刀鋒割出道道血痕,也連點閃躲掙扎的舉動都沒有。
那時候他就忍不住皺眉想著,分別不過三日,人怎會變得如此憔悴?他們究竟是對他做了什麼?難道因為那味「留情」!?
這些天來,他是以為男人至少暫可抑毒心才放寬了些,可如今看來他不得不懷疑自己被餵服的是對方手中僅有的一份。
只一份的藥,卻選擇給了他……回想至此古天溟忍不住又是心揪地一窒。
『晨曦!是我,擎雲,你還認不認得我?』
看著一旁心急如焚的封擎雲,他也有著同樣的衝動想把人扯過前前後後檢查個仔細,卻顧忌著身份顧忌著立場,啞巴般沒了嘴,更像截木頭蠢杵著不會動。
『放心,他絕對認得你,說失憶什麼全是裝的,裝得倒是挺像的,竟連我也被瞞過,否則咱們的古大門主早下黃泉等他老子去了!』
女人憤恨的語聲再次踩著他心底的痛,他怎麼會忘了虧欠的是一條命。
『死人你們也要嗎?他中留情已經是第三天了,沒有我的解藥再拖也不過四天吧,至今還沒人能撐得過……』
戲謔的話語無疑坐實他心中臆測之事,那人竟是救了他自己卻遍嘗毒發的痛處,他欠的……真只一條命就可以抵弭?
『復功?呵呵……不,不用那小子幫忙我也自有辦法,我要你的一隻手!』
刺耳的笑聲縈繞不去,心底的不安也越形漸劇,逐趨瘋狂的女人放人的條件竟是要雲弟的一隻手?而當那孱弱的語聲劃破詭譎靜寂時,空慌的感受更是幾欲破喉而出。
『劍……給我……我不想死……我去拿他……的手……給你。』
一直低垂著頭顱毫無反應的男人緩緩抬起了頭,那雙原本灰蒙無神的黑瞳迴光返照般開始有了點亮彩,他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不是因為鄙夷那卑劣的求生手段,而是一股說不上怎麼回事的不協調感扼得他快喘不過氣。
現在想來,該是在開口的時候,人就已下定了決心玉石俱焚。
『呵……好,乖孩子,看在你為我做了不少事的份上,我就給你個機會為自己掙活路,拿去,還有這個吃下去你的痛楚可以暫緩一刻鐘,這時間該夠你用了。』
嗜血的獰笑如墨渲染,女人臉上儘是等著看好戲的興奮,而令人震撼的異變就在這瞬息發生──
只見那個口口聲聲想掙活的男人竟在踉蹌跌了步後,驀然倒旋劍柄往自己的肚腹疾刺,鋒利的劍身不但扎透了整個身子,更斜挑著完全沒入了後方女人的胸間,甚至透背微露出截血染的劍尖。
看得出那位向來被人高捧在手心裡的極樂公主嚇壞了,一臉駭然地瞪著那把串在兩人間、已分不清批灑著誰的血的利劍,與其說她是痛得說不出話,倒不如說是驚恐得發不出聲來。
然而,被嚇壞的又豈止封若櫻而已,自己胸口的那顆心也幾乎在那一瞬間忘了跳動,就彷彿身處在一場荒唐的噩夢裡,看得見聽得到卻什麼也動不了。
『……有我陪你,別怕……黃泉路上不會寂寞的……娘。』
孱語訴傾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卻無法在同以往般將訊息抽絲剝繭化為己用,傲人的腦袋早已空茫一片什麼也無法想。
『晨曦!你……你又是何苦!』
耳畔徹響著雲弟的泣喊,他也很想問問那個同樣讓自己心碎一地的男人何苦如此?何苦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走絕路?
不下於身畔手足的傷痛,他卻沒法光明正大地吼出口,只能任這份痛在胸口橫衝直撞不住激盪。
『……何苦嗎……也許跟她……同病……相憐吧……就當……做哥哥的……唯一也最後……送你的禮……祝你……幸福。』
禮?雲弟有了這麼大的一份禮,那麼他呢?什麼都還不是的他,幸福又在哪裡!?
滿載著問不出口的悲涼,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男人帶著落寞卻終無悔的神情,毫不猶豫地揮臂拔劍。
血如楓落濺舞滿天,漫天血雨中卻見那雙渙散漸闔的漆眸凝向了自己,血染唇稜綻漾著淺淺的弧曲……
一如那晚別離時的月下笑顏,虛渺若幻卻叫人刻骨銘心。
淡微的笑容裡既有著滿足又摻和著未竟的遺憾,無悔卻又透著絲絲縷縷難捨的眷惜,月夜朦朧不及細辯的,此時全如攤在日陽下般清晰。
如果說之前的換命相救他還存著些不確定,那麼此刻他完全能感受這份情有多熾愛有多濃,卻是到了生死永隔的這一刻他才真正看得明白,如果能夠早一點,只要在早一點點……
自己的選擇,是否會不一樣?
「笨狐狸!你發什麼呆?」
回過神,古天溟才發現不知何時那個叫莫磊的怪人、雲弟還有瀧幫所屬都圍到了自己身旁,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時,幾根銀晃晃的長針已全札進懷裡人兒的胸腹間,只見那原本止不住的腥紅竟奇跡似地不再溢流。
「……有救嗎?」油然升起股希望,卻不比粒米大上多少,古天溟只覺得猴頭像堵著什麼似地,得花很大的力氣才擠得出這幾個字。
「唉……」
簡簡單單的一聲歎息,立即叫所有人都白了臉,剎那間古天溟只覺得周圍的景物都模糊了起來,就連自己也彷彿沒了形體,因為他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腳在哪兒。
魂魄出竅了嗎?很奇怪的感覺……明明該要難過該是傷心的,莫名地心卻是出奇的平靜,平靜到彷彿凍凝了血流,一點喧囂也沒有,平靜到甚至還有閒情想著一些無聊事,比如奇怪著自己怎麼還撐得住沒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去。
蹲跪的兩條腿不早已沒了知覺嗎?正如木麻的手為什麼也還抱得住人……
不由自主轉著奇奇怪怪的念頭,耳畔卻斷續傳進了吵雜人聲,古天溟皺了皺眉,聽得出又是那個粉碎他所有希冀的殘忍傢伙在嚷嚷些什麼。
好半晌,他才總算歸納出那一長串無義文字的意思,意思似乎是──
人並不是沒有救?
當頭棒喝,古天溟覺得出竅的部份被這一棒重新又槌了回去,第一個感受到的就是胸口悶的發疼,這才徒然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起竟一直屏著氣忘了呼吸,憋到都快窒息了也難怪三魂七魄待不住。
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古天溟終於確定了自己原來也有愚不可及的時候,明明都已經在乎到不能失去的地步,卻還繞著腦袋想著孰輕孰重,想著應不應該、可不可以。
管它俗塵虛名還旁人眼光,心都已經丟了,又還有什麼束縛得了!?
「古天溟」代表的的確不是個人而已,更代表著青浥門上上下下千數人,代表著古家百年累積的聲譽,即便如此,即便牽連甚廣,也從來不代表他被框架著動彈不得。
不是嗎?頂著這些「包袱」他不是也依舊遊刃有餘地做每件他想做的事?既然都敢重揭往事瘡疤認回失散二十幾載的親手足,為何就沒信心替這份情搏上一回?
他是古天溟不是嗎?不該如此怯弱的。
男人與男人,不過多了些麻煩,再懶,為了自己的未來也該勤快些才是。
靜靜看著碎念不停的紅髮青年俐落地替人上藥包紮,古天溟加重了幾許力道緊擁著懷中泛涼的身軀。
活著,真的還活著……深幽的暗瞳迸出股炫目奪人的神采,睇視著蒼白容顏的目光專注地彷如亙古盤石。
再一次的機會,再一回的選擇,他不會再錯放這份以蝕心入骨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