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偉長?」森迎柏收弓的手僵在空中,也有些難以相信的問道:「真的是你?你是孫方人馬?」
「這麼說,你是劉備手下了?」端木愷仰首暢笑道:「痛快!」
森迎柏隨即下馬來,與他把臂說:「的確痛快,竇偉長,想不到三年不見,你驃悍依舊,以一敵百,銳不可擋。」
「森兄又何遑多讓,真搞不懂憑你這般好身手,當年怎會輸給夏侯沉潭。」
「你呢?你又為何要臨陣脫逃?」三年前在桑迎桐舉辦的比武招親擂台上,曾經針鋒相對的兩人,如今易地而處,竟同時發現與對方還滿投緣的,交談的口氣、方式與內容,自與過去大相逕庭。
「我臨陣脫逃?」端木愷不改其自負本性,立刻哇哇大叫起來。「我那可是把機會讓給你們兩個,什麼臨陣脫逃?我端木寒衣自出生以來,就不曉得『逃』
字該怎麼寫。」
「你就是吳軍將士口中那個上得戰場後,就好像有十條命似,不怕拚完的揚威中郎將端木愷?」
「誰說我不怕死來著?自遇佳人以來,我對於生命的態度,跟過去可已完全不同。」
森迎柏見他眼底突現款款深情,馬上了然道:「我明白了,原來如此。」
是略一失神的端木愷問道:「你明白了什麼?根本什麼都沒說。」
「但你的表情已然說明了一切,恭喜你終於找到所愛,能打動你的女子,其美好必不下於迎桐。」
端木愷沒有正面回答他的推測,反而挪揄道:「那個女太守都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你還『迎桐』、『迎桐』的叫,不怕待會兒碰上夏侯猛,會情敵相見,分外眼紅?」
「我才不信你們會不曉得沉潭已不在烏林。」
「沉潭?」端木愷偏側著頭,愈感好奇。「不會吧?森兄,換做是我,就絕對無法與妄想跟我爭奪伴侶的人化敵為友。」
森迎柏笑一笑,不欲在這仍算是戰場的地方多加解釋,只說:「你其實從來不想贏得美人歸,跟沉潭又怎麼可能成為情敵。」
「那你呢?莫非也人同此心?」端木愷其實已猜到了答案。「所以心同此理。」
果然森迎柏只繼續笑道:「適合迎桐的,本是沉潭。好啦,閒話少說,敘舊不急,且待徹底打退曹賊後,迎柏必再赴江東與你把酒言歡。」
「說的好!」端木愷已經再度翻身上士兵為他牽過來的馬。「這裡已被你我剿除乾淨,就再往前追擊吧,剛才那一箭多謝你了。森……對了,你剛剛說自己叫什麼來著?」
「如你一樣,當初遠赴東北元菟,我用的也是化名,其實我名叫迎柏,而非映博;至於那一箭,不過是我提早一步幫你除掉一個麻煩而已,何勞致謝,倒是我才該多謝你們營中的應大夫救了我的女兒。」
端木愷聞言先是一怔,緊接著便叫道:「你非但不叫映博,你還是熾濤!」
「你怎麼曉得我的名號?」也已回到馬上的迎柏問他。
端木愷卻只擺了擺手說:「我得趕去與公瑾會合了,你則且回劉備帳中去吧,楚楚說等戰局稍穩,勝負已定之後,就要把女兒送回去還你呢。」
「思萱!你見過她?」
見他一臉狂喜,端木愷卻只感到百思不解。「從沒見過像你這種上戰場還帶著女兒的人,恐怕她才是你無心與夏侯猛爭奪桑迎桐的主因之一吧;沒有,我沒見到她,之前她一直在楚楚那裡休息。」
「楚楚是誰?」在分道揚鑣之前,迎柏不忘問道。
端木愷則在策馬的同時,拋下最後一句:「楚楚便是撿到並治好你女兒的應大夫。」
剎那間,迎柏心中只有感謝、只有慶幸、只有歡喜,完全沒有想到很快的,自己就會發現,其實「楚楚」,還不只是「應大夫」而已。
孫劉聯軍從赤壁渡江攻至烏林一役,主戰直打到隔天午後,曹操水軍大敗,只得遍尋陸路遁逃,而森迎柏取得劉備的諒解,又已完成諸葛亮部署交付的任務,便匆匆趕回營區。
「爹!爹爹!」黑馬的身影才映入眼簾,身子已好了大半的小女孩就掙脫楚楚的懷抱,往前奔去。
「萱萱,危險啊!」楚楚在後頭邊追邊叫:「萱萱,等一下,等你爹下馬,再過去不——」
她沒有機會,其實也已經不需要把話給講完,因為那孩子已安然回到了她即刻下馬的父親懷中。
「爹爹!」
「小萱,小萱!」迎柏將他自有一股沉鬱之俊美氣息的面龐,埋入女兒的髮絲中。「下回再別這樣了,可知爹這兩日有多急多慌?」
「既然會急會慌,為什麼還要讓小孩涉險?難道你不知道刀劍無眼,戰場是最不適合孩子待的地方之一嗎?」
這把女聲好不熟悉!聽得迎柏渾身一震,但記憶中的那個曼妙人兒,對他說的,從來都只有輕聲細語,而且——。
「爹爹,您冷嗎?也跟萱萱一樣病了嗎?」感覺到他的顫抖,小女孩慌忙抬起頭來說:「沒關係,娘會治病,萱萱就是娘治好——」
「你說什麼?」因為太過詫異,迎柏竟忘了控制音量,陡然大聲問道。
「我……」這下換小女孩不知所措起來。
而在一旁老早就已看不順眼的楚楚,更是毫不猶豫的便衝上前去,對著那始終背側著她的熾濤說:「把萱萱給我,你這莫名其妙兼粗心大意的父親,輕率在前,凶狠在後,簡直就是——」
迎柏抬頭轉身,與她正面相對,剎那間時空恍惚雙雙叫停,楚楚原本伸在空中想抱回孩子的雙手僵住了,話說到一半的小嘴微張,水靈靈的眸子瞪得老大,連呼吸都幾乎暫告停頓。
而迎柏的情形,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卻仍得以率先出聲道:「若水?我的天啊!真是你嗎?若水?」
不可能!不可能!隨著這三字心聲,楚楚開始緩緩搖起頭來:不可能!老天爺不可能對她如此殘忍,在她好不容易療傷止痛,在她好不容易恢復平靜,在她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在她好不容易『似乎』可以漸漸淡忘掉這個始作俑者的時候,竟又安排她赫然與其重逢、與其相對,這不活像是在撕開她好不容易才愈結的傷疤嗎?更何況她原本就僅好在表面而已。
「若水。」迎柏一直牢牢盯住她看,再度喚她。
是,她的確是若水沒有錯,那個眉目風情能教人沉醉,嘴角笑靨能令人銷魂,旋舞身影能讓人忘憂的若水。
「我不是若水。」楚楚卻否認了。
不!她怎麼會不是若水,即使相隔五年,她的髮式、穿著、態度都已改變,但她分明就是若水,因為她的髮絲依然烏黑,她的星眸依然燦爛,她的身形依然窈窕。
「是,你是,不過是改了個名字而已。」
「我已經說過了,我並非『不叫』若水,而是根本就『不是』若水,你認錯人了。」楚楚說完就想走。
但比小女孩的呼聲來得更快的,卻是迎柏的手臂。「不!除非你把話說清楚,否則我再不允許你無緣無故的失蹤!」
楚楚聞言一怔,繼而扭頭瞪視他道:「他們說你現在官拜武鋒中郎將,那我就稱你為中郎將好了。中郎將,我既已不再是若水,你當然也就不再是昔日的『森爺』了,請問你,我憑什麼仍必須對你言聽計從?」
「『不再是』若水?你終於肯承認自己曾是若水了。」迎拍的臉色稍霽。
「好吧,我承認自己的確曾愚昧過,」她依然沒有做正面的回答。「現在中郎將是否就能高抬貴手,放過我呢?」
迎柏這才注意到自己仍扯住她的臂膀,當真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除非……除非你答應我留下來。」迎柏的眼中寫滿企盼。
但楚楚回報的,卻只是硬將手給抽了回來,外帶一絲冷笑,彷彿是在笑他的天真。「我不曉得救了你的女兒,還得被迫留下來。」
女兒!
這個字眼同時喚起迎柏的注意力與楚楚的傷慟,使得他的表情愈複雜,而她的心情則愈紊亂。
「若水,這個女兒其實是——」
「我不是若水,若水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我姓應,名叫楚楚,你可以稱我一聲應大夫,」她為什麼要站在這裡聽他介紹他的女兒?楚楚氣到全身微顫道:「應大夫,這三個字很難叫嗎?就因為你愚蠢到會把女兒帶到戰場上來冒險,所以就連帶著連一句『應大夫』也叫不出來?只會三番兩次的叫一個早已不存在的名字,你這個中郎將,究竟是怎麼當上的!」
面對她近乎失控的咆哮,小女孩的反應是開始嚶嚶哭泣,而迎柏則一邊將女兒抱得更緊,一邊說:「這個中郎將,是用對你的相思累積出來的,若非每次一上戰場,就想求死,以換取永遠的平靜,我又怎麼會在近年得到『熾濤』這個新名號。」
「夠了。」楚楚聞言反倒迅速平靜下來,臉上不露一絲喜怒痕跡說:「女兒我已幫你送了回來,記住,我叫做應楚楚,是個大夫,不是舞孃,往後你再找我,希望僅為治病療傷,而基於這個原則,我希望你永遠都不必再找我,但願你長命百歲,無病無痛,逢凶化吉,健康喜樂。」
「楚楚!」雖第一次改口,但話聲依然纏綿,仍舊撥動了她的心弦。
但更令她覺得腳步沉重的,卻是小女孩的叫聲:「娘!娘!您又要到哪裡去?
我不要,爹,我不要繼續再過沒有娘的日子,爹,我要娘,您快跟我一起求娘留下來。」
「萱萱,你誤會了,我並不是……」楚楚實在不忍心看小孩受苦,便想要一次跟她解釋清楚。
不料迎柏卻搶著說:「思萱乖,娘她不是個大夫嗎?這附近受傷的叔叔伯伯不少,娘得失去照顧他們,才能回來,她並不是要離開,你放心。」
「森迎柏,你!」急怒之下,楚楚竟忽略自己已首度叫出了他的名字。「怎麼可以對孩子撒謊?」
看她一臉認真,迎柏突然心生一念,這次想要留住她,恐怕真得使些手段。
「楚楚,這孩子名叫思萱,『萱』代表何意,我想你應該不會不知道。」
楚楚硬起心腸來說:「我當然知道,不過她恐怕想錯人了,她該想的,應是自己的母親。」
「而我一直都告訴她,她的母親是一位身懷異香的女子。」
「你說什麼?」
「回來吧,楚楚。」迎柏已經不想再浪費任何時間。「回到我們父女的身邊來,我已整整想了你五年,難道你真忍心讓我再等下去?」
「你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五年說長不長,卻已足夠改變許多事,思萱便是一個最好的證明。」「你還獨身,是不?」
楚楚完全沒有料到他會有如此一問,因而立即反射性答道:「自然。」
坦白說,迎柏問這個問題,抱的純粹是破釜沉舟的決心,畢竟算來她今年已二十有六了,一個女人到二十六歲依然獨身,尤其是像她這般明艷嫵媚的女子,堪稱匪夷所思。
不過反過來說,她到二十六歲猶小姑獨處,豈不是或許對他猶念念不忘的最佳證明。
迎柏一向認為機會不會重來,所以對於任何在乎的事,一直都採取及時把握的做法,若水當年為何爽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遇到她了,而且仍是自由之身,這一回,他絕不會再讓楚楚跑掉。
「所以——」他熱切想做進一步的表示。
楚楚卻冷冷的搶話道:「但你顯然已有妻室,而且還生下了思萱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兒,森迎柏,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在跟我要求什麼?」
「思萱的母親早已離開了她。」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最貼切說法。
楚楚難掩訝異。「不會吧!當時她才多大年紀?」
「一歲半。」重提傷心往事,迎柏亦不禁黯然。
「難怪她叫做思萱。」楚楚的心跟著被輕輕扯動,但五年前的境遇歷歷在目,教她如何再接受更加難堪的條件?「人生苦痛難免,尤其是生在這亂世之中,中郎將,我很同情萱萱的遭遇,但這世上無法同時擁有父母之愛的人,卻並非僅她一個;我告辭了。」
「楚楚!」
「娘!」
這一次,楚楚沒有再回頭,依憑的是在心頭浮現的另一個小人兒,她的兒子——懷樁。
而「樁」代表什麼,那森迎柏可也曉得?
隔年春天
揚州·會稽郡·山陰縣·雙衣館
「噓,」雪飛霜示意大步朝她走過來的丈夫噤聲說:「輕點兒,樁兒剛睡著。」
端木愷放輕腳步,來到床旁,與飛霜一起俯視小男孩甜蜜的睡顏。「若是我,一定捨不得將孩子托給別人。」
飛霜確定孩子已然睡熟,才拉著丈夫一路走到四面廳北,假山東側約六角小亭內。
「你剛剛那樣說,是在怪楚楚狠心嗎?」
「今日的情況,要怪,也怪不到她頭上,」端木愷低聲歎了口氣道:「她不是有信來嗎?說了些什麼?」
「我幫你擱在書房裡了,你沒看見嗎?」
「我喜歡你轉述給我聽。」他從身後環攏若有所思的妻子,滿足的貼在她耳邊說。
「懶成這樣?」飛霜取笑道,並輕輕摩挲他的手背。「寒衣。」
「嗯?」
「我們能幫楚楚什麼忙?每次想到她一個人得獨自承受那麼多,我就好難過。」
「咦?」端木愷故意逗她道:「以前老變亂吃她飛醋的那個蠻子到哪裡去了?」
「你才是蠻子呢,」知道丈夫是想逗她開心,而她也的確覺得自己幸褔無比,遂打從心眼底笑出來撒嬌道:「每天早上都愛賴床,說也說不聽。」
「是賴『你』,不是賴床耶,夫人。」他漸漸束緊雙臂。
飛霜回頭瞋了他一眼,隨即漾滿一臉溫柔道:「都是你害的啦,自從有你們父子以後,我就再也刁蠻不起來,再不復當年李章老愛稱我『刁小姐』時的神氣——。」
雖然政治理念不同,但端木愷為了愛妻,仍曾偕同父母,攜她及一干親友回陽泉縣夏侯家去拜見岳家長輩,大大熱鬧了一番。
席間特地從元菟郡趕回來的夏侯猛,為了增添喜宴的氣氛,不惜「出賣」自己的管事李章,說出了他過去老愛在背後稱飛霜為「刁小姐」的往事,如今端木愷能馴服「刁小姐」,可見功力不淺。
當時坐在一旁的迎桐也笑言:「這就叫做一山還有一山高,一物克一物。」
不甘娘家人全幫著丈夫的飛霜隨即哇哇叫道:「我再刁,也抵不過寒衣的蠻力。」
從此兩人在閨房內,就愈發喜歡爭相稱呼對方為「蠻子」了。
此刻端木愷正伸手撫向她僅微隆的小腹說:「怎麼如此肯定是個兒子。」
「我說過我想要生個眼睛跟你一樣漂亮的孩子的嘛。」
「女兒不好嗎?」
飛霜的嘴巴本來已開,卻未出聲,便再緊緊閉上。
「真的不要女兒。」端木愷訝異的問道:「為什麼?」
「人家才不耍告訴你。」
「說嘛。」他開始嚙啃起她小巧的耳垂來,知道飛霜一向難耐這樣的「逼問」
方式。
「寒衣……不要……」
「你說了,我就停。」他繼續在她耳邊呼著熱氣。
「我才不要生個女兒來跟我爭寵。」
端木愷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委實忍俊不住,便又憐又愛的立刻將妻子轉過身來說:「好哇,原來你打的是這等如意算盤,那我呢?你就捨得讓我跟孩子分享你的愛。」
「胡扯,」飛霜一口就否認道:「就因為太愛你,才會覺得一個不夠,所以想多生幾個小寒衣來疼、來愛;更何況,」她用食指抵住端木愷的雙唇,阻止他開口說:「咱們家這一代只得你一位獨生子太少了,我想多添幾個壯丁。」
「雙重標準,」端木愷其實早已聽得滿心感動。「但母親說生我時,她痛了好久好久,我可捨不得你吃太多次同樣的苦頭。」
「為了你,我捱得住。」
「飛霜!」端木愷突然覺得一切的言語,都已嫌多餘,即刻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但飛霜頗然都明白。「你只需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秋末冬初臨盆時,不准進房。」
「咄,」他果然一如她所料的,馬上一口拒絕。「我端木寒衣從前成行成素、驚世駭俗的事,做得還會比任何人少嗎?你放心,我才不怕別人挪揄,更懶得顧忌那些所謂的傳統禁忌,我——」
「我也不怕、不忌諱。」飛霜打斷他說。
「那為什麼你還要我答應如此荒謬的事?」
飛霜對丈夫深摯的愛,已全部寫在她盡現柔情的眼中,並表現在她撫摸他俊朗面龐的手勢上,「因為我怕你見我飽受生產之苦,下次就不准我再生了。」
端木愷輕捏一下她的鼻子說:「你如此誘人,你想我有可能因為目睹你生產辛苦,而從此就不再碰你嗎?」
「討厭啦,」飛霜迅速將臉埋進他懷中。「想不生,又不只那個不合常理的方子,更何況……」
底下的話因為說得太小聲,端木愷根本沒聽見,遂俯下頭去問:「你說什麼?」
「沒什麼?」
「真的不說?」端木愷愛極了她羞澀的模樣,心跳已跟著加速。「不怕我就在這裡用專屬於我們倆的方式『問』你?」
「寒衣!」飛霜飛快按住他已愛撫到胸前來的手駭叫道:「別胡來了,我說就是,更何況我也難以割捨你的愛,」說到這裡,她一張俏臉已紅得不能再紅。
「行了吧!」
「行了,」看她如此,端木愷反而又心軟了,連忙克制自己,坐到沿欄而設的亭座上去,再將她拉進自己懷中,坐在他的腿上。「說說楚楚信上都為了些什麼?見到你連孩子都還沒生下,母性便如此堅強,我想我也有些明白她這回怎麼能夠一離開兒子,就是三至六個月了。」
靠著丈夫的肩膀,飛霜娓娓道來。「她說自己已住進『那個人』特地為她準備的房舍中,還說自己會盡快就讓他打消娶她的念頭,回江東來,並謝謝我們代她照顧樁兒。」
「廢話還真多,」端木愷左手環在她肩上,右手則伸長了靠在欄上說:「樁兒等於是我和她的一些街坊鄰居幫忙帶大的,她擔心什麼。」
「她是應該擔心。」
「怎麼說?」
「我太喜歡這個孩子,所以說楚楚是應該要擔心,擔心她回來要孩子時,我會捨不得還給她。」
端木愷聞言哈哈大笑。「可憐的楚楚,如果曉得你有這個念頭,她不立刻飛奔回來才怪。」
「寒衣,」飛霜突然打直身子問道:「你猜向楚楚提親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樁兒的親生父親?」
「你跟我一樣,其實早就猜到答案了,對不對?」
「詳細情形,我雖然不如你清楚,但同樣身為女人,我卻有自信比你更瞭解她的矛盾心情。」
「我也只知道她是在懷孕時被樁兒的父親背叛的而已,至於樁兒的父親,也就是我們認為楚楚現在正是跟他在一塊兒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他們以前為何分離,最近又是怎麼重逢的等事,使與你及大家一樣,都不甚瞭解了。你別看楚楚外表柔弱,脾氣卻比誰都還要來得倔強,連我唯一知道的那一點點事,也都是直到我娶你回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自己跑去看樁兒的那一夜,她問清楚我突然返家的緣由後,痛罵我一頓時,我才從她話裡拼湊出來的。」
飛霜實在難以想像端木愷乖乖挨罵的畫面,不禁忍住笑道:「當時我醜成那樣,也難怪你會『落荒而逃』。」
「把我說成什麼單只會注重美色的人了,」端木愷立即表示不平。「在遇到茉舞之前,我可從來沒有動過休掉雪飛霜的念頭。」
「我知道,我曉得;」飛霜趕緊哄道:「對了,她罵了你什麼?」
「就是以前我怎麼花天酒地、遊戲人間她不管,因為她知道我從來不曾欺騙過任何人,但答應娶你進門,又無法真正愛護你、照顧你,甚至還是在利用你,就太過惡劣,如果我對她的境遇還有一點同情心的話,就不該重蹈當年那個奪去她一顆真心的男人的覆轍,說——」
「等一下,」飛霜打斷他,專心思索了片刻。「寒衣,你說這次那個人以如果楚楚不跟他走,便要到江東來找暫居於此的華佗先生提親為脅,讓她點了頭,其中是不是有許多矛盾點,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楚楚根本不敢讓他到江東來,否則大可以請她師父一口回絕便是。」
「為什麼不敢讓他到江東來?」
「因為這裡有不能讓他聽到的消息、看到的……人!」飛霜腦中靈光一閃,即刻論斷。「有沒有那個可能?寒衣,換你以同樣身為男人的立場想想看。」
「你是說他可能不知道樁兒的存在?」
「豈止可能,我現在就敢打包票說他肯定不曉得,所以楚楚才會明明討厭他、恨他,卻仍不得不答應他的條件。」
「這個笨女人,真想擺脫掉那個男人的話,不會找我出面嗎?我不是一向人前人後,都說樁兒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樣。」
「『就像』並不等於『是』,你自己有時還像個孩子呢。」
「說的也是,」端木愷失笑道:「像那回被她臭罵時,我就發現,原來這幾年來,我每回山陰,必去找她的主因之一,乃是因為她實在像是我理想中的姊姊。」
「我們倆都曾受過她照顧,都覺得她像姊姊;」飛霜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她會不會是擔心我再繼續無理取鬧,所以才不敢提議由你冒充一下樁兒的父親?」「想到哪裡去了,之前或許還有可能,但在得知你是她幼年舊識,你與我又的確情投意合後,她還會跟我們客氣這個嗎?」
「那她為什麼還要重探苦海?除非……」她以眼相詢,得到的回應是端木愷肯定的眼神。「她仍愛著那個男人,她仍忘不掉他。」
「匪夷所思嗎?」端木愷問道。
飛霜搖了搖頭。「一點兒也不,想當初我也以為自己不在乎你,但是當聽到你被曹仁將軍俘虜時,卻一心只想救你,還跟自己編造了一大堆理由,說什麼或許也可以藉此釐清對你的想法,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早已愛你愛得無法自拔。」她以指尖輕輕撫摸他脖子上那道已淡到幾乎看不出來的傷痕,輕聲的說:「寒衣,我愛你,正因為愛你至深,才更能體會楚楚的痛苦,如果有一天,我發現你不再愛我,不再要……」
端木愷驀然俯下頭來,用他燙熱的雙唇、靈巧的舌頭,直吻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然後才抬起頭,以他那雙金色褐眸,牢牢盯住她道:「下次再胡說,『懲罰』就不只是這麼輕而已。」
「寒衣,如果楚楚也能像我跟迎桐這麼幸褔,該有多好。」她往丈夫懷中蜷進一些,由衷歎道。
「你的愛心太豐富了,」端木愷笑言:「人間憾事,本在所難免。」
「如果我有多餘的愛心關懷別人,那也是因為你的關係。」
「我?」端木愷真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是啊,你,是因為你給了我最豐實、最包容、最源源不絕的愛,我才有餘裕關切他人。」
「傻子,」他用懸鼻輕輕摩擦她的鼻尖道:「難道你不曉得這一切全拜你所賜嗎?是你為我打開心門,幫我找回封閉已久的愛人能力。」
飛霜不再多言,環緊他,立刻吻在他那曾令自己心神俱喪的頸間疤痕上,就像烙下一個永世不變的誓言一樣。
「飛霜,別再為楚楚操心了,如果那個男人夠聰明,就必定會把握這難得的二次機會,而如果他依然冥頑,便只證明他實在配不上楚楚而已,不是嗎?」
他們擁著彼此,珍惜彼此,也共同祝褔那遠在荊州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