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的,」迎柏迅速移到她身後,往前伸展雙臂擁住她道:「我只是見你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模樣逗趣可愛,活像個小女孩,所以才會忍不住笑開嘛。」
「我捨不得萱萱呀!」其實更捨不得的,是已分別近三個月的兒子,所以今日觸景傷情,才會哭得那麼傷心。
「這些日子來,她一直都跟在我的身旁,也該讓父親、姨母和一干表弟妹們見見她了。」
「可又不准我一起去。」
「我想與你獨處嘛。」
楚楚一愣,想要轉身,卻被他摟得更緊。「熾濤?」
「我也曉得跟個小女孩吃醋,有點荒謬,可是自從那夜在梯雲室內,同你解開過往所有的誤會起,我便恨不能時時刻刻都與你在一起,」熾濤強調:「『只』
與你在一塊兒。」
楚楚聽得甜蜜,卻也有一絲驚疑,因為……「可是,我們——」
「噓,」他俯到她耳邊去說:「別擔心,只是這一陣子,至少讓我單獨擁有你這一陣子,好嗎?我也知道我們將來絕不會光只有思萱一個女兒而已;這幾日我一直纏著你不放,說不定現在你這裡,都已經有……」他的左手悄悄往下滑,停留在她一片平坦的小腹上。
楚楚笑著將小手疊蓋上去道:「如果我說我正求之不得,你會不會嘲笑我的坦白?」
「慶幸都還來不及。」說完,他索性閉上眼睛,貼吻到她頸邊去,享受兩人獨處的靜謐。
突然之間,楚楚比任何一個時刻,都還要強烈期盼起新生命的到來,也比任何一個時刻,都還要熱切希望此刻自己體內,真已再度孕育兩人的愛情結晶。
這一個孩子,絕不會再像上一個那樣,讓她飽嘗天地雖大,卻幾無容身之所的困窘。
記得那日匆匆離開森府後,萬念俱灰的她既無法奢求倚賴森迎柏的愛憐,也不可能再回到團裡去,遂一心只求速死,就這樣渾渾噩噩的走出褔祿縣,走進一片沙漠中,若非在體力不支、終至昏倒過去後不久,即蒙行醫四力的華佗搭救,現在又怎能被迎柏擁在懷中,欣賞眼前的綠洲美景,並享受無垠的幸褔滋味。
中午送走思萱,千叮萬囑那前來接她的老僕,務必照顧好她以後,迎柏即說要帶她到一個地方去。
「你要帶我追上思萱他們,一同到敦煌去?」她一臉驚喜的問道。
「不,我還想再去見馬超和韓遂一面,看看能不能說動他們。」
「與你們主公結盟?」
「結盟大概是不可能了,這裡的羌兵、胡兵向來凶殘,可不是那麼容易馴服的,只希望他們至少可以在我們力圖鞏固地盤時,也別與曹賊化敵為友,再度大舉南侵。」
「以前每巡迴表演到此境,團主總會一再交代,說當年董卓割人舌頭、挖人眼睛及砍人手腳,甚至將人活煮的招數,全習自胡人,要我們格外留意與小心,」
說到這裡,楚楚已開始擔起心來。「那迎柏你……?」
「放心,我好歹也是曾為涼州刺史的森輝之子,馬超對我仍不得不維持表面上的客氣。」
「那你剛剛說要帶我去的地方,究竟是哪兒?」
「一個專屬於我個人的仙境。」
「仙境。」
「是呀,當初父親本來也要分一座別館給我,但我拒絕了,只跟他要了那個天然的仙境。」
「有那麼好的地方,堪稱仙境?」
「是啊,也只有那種地方,才勉強配得上你;要見思萱,等我們去過那裡,我也見過馬超他們以後,再依原訂計劃,過去接她不遲,你總也應該要給我姨母他們一段時間準備吧。」
「準備什麼?」
「準備迎接你這位准媳婦兒呀!」
之後迎柏就帶她騎上早差人備好的馬,經過兩個時辰的奔馳,來到了這裡。
老天!該怎麼形容這裡呢?那源於萬年積雪、連綿不絕的高山的河流,如同一條隨風起伏的綠色帶子般,輕輕飄流入這片綠洲。
在河的兩岸整齊列植的白楊樹,棵棵突出於天際,經現今的夕陽輝映,霎時化身為無數燃燒旺盛的火把,投射在沉靜的河面上,彷如金色輝煌的光柱,展現了黃昏樸實原始的風貌。
而進到這河灌注而成的湖面前,看到的,可又是另一番景象,周圍有青翠樹木包圍,使得這汪湖水就像一面邊緣鑲金的寶鏡一樣,閃爍著柔和的光輝。
楚楚看了紮在湖畔的帳幕一眼,瞭然的說:「昨天一整日不見你的人影,原來是跑到這裡來預做準備了。」
「嗯,以前總是只有我一個人來,簡陋一點還無妨,反正餓了湖邊有蔬果,河內有魚,累了便以天為帳,以地為席,但要帶你來,可就不能再如此。」
「把我說的好像是不知民間疾苦的嬌嬌女似的。」
「誰說的?在我心目中,你可是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一樣,豈是一般的庸脂俗粉可比?」
「迎柏,」楚楚被讚得臉紅,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說:「我哪有你說的這麼好?小心期盼愈高,將來失望會愈大。」
他改將下巴抵在她的發間,由衷的表示:「不可能的,因為那不是期盼,而是信念,從重逢的那一剎那起,我便決心要寵愛你一生一世。」
「只有一生一世?」楚楚聽了感動,卻又忍不住想逗他道。
「瞧瞧,現在是換誰比較貪心來著?」迎柏也笑了。
「我,」她惻過頭來,仰望著他說:「對於你的愛,我是永遠都不會嫌多的,而且你只能愛我一人,可怕嗎?」
「固所願也。」迎柏吻上她光潔的額頭低語。
「熾濤。」半晌以後,她喚道。
「什麼?」
「這湖泊叫做什麼名字?」
「水心湖,若水之心。」
「那不就是在說你自己嗎?」楚楚調侃道。
「我從前哪裡敢如此奢想,」迎柏故意裝得可憐兮兮的說:「若水之心,不過是取它的清澈亮麗,一如你的迷人罷了。」
「可我心中,滿滿都是你呢。」她回過身來,勾住了他的脖子說。
「誤打誤中,豈不更好?」他問她:「真正屬於我的資產,實在不多,楚楚——」
「你自己,就已經是我最珍貴的寶物了,外在的虛名與財富,從來不是我關注的重點。」
「至少也該讓我為你在這水心湖畔,築一精緻小樓吧。」他捉住了她捂到他嘴邊來的小手,逐只親吻起纖纖的玉指。
「那還不如蓋間樸實的大屋,讓孩子們都能來。」
「孩子『們』,」迎柏眼中開始浮現令她心跳加速、不懷好意的光釆。「看來我們得更加努力才行。」
楚楚的面頰火紅,卻沒有扭捏作態,反而主動獻上紅唇,在這美得確如人間仙境的地方,用一路從心中熱至唇上的親吻,與他訂下了無言的誓盟。
由於尚有公事待辦,即便美景誘人,他們還是只在水心湖畔待了三天,就離開了那片綠洲,回到了水流雲在墅。
接下來的幾天,楚楚總趁迎柏出門辦事的時候,到水流雲在墅東北邊的小院去整理她所種植的一些草藥。
迎柏當初看她走到哪兒,便種到哪兒,也曾問她:「西北小院引泉灌溉的花圃,植有紫籐花等各色花種,種類雖然不是很多,但也毋需勞動你自己栽花吧?」
「我種的是草藥,跟純供賞心悅目的花朵哪裡相同;放心,這點活兒,累不著人的。」
「你還得自己種草藥?!」迎柏大感吃驚。
「我能種的,也不過是些普通的紫蘇、辛夷、金錢草和蒲公英等等而已,其實你知道你那片花圃裹,也有不少可入藥的花嗎?」
「真的?」迎柏聞所未聞。
「真的,」楚楚頷首。「比如說百合、曇花、桂花、罌粟花、牡丹、芍葯,都是不錯的藥方。」
迎柏聽她說的頭頭是道,不禁也讚歎有加。「我原以為所有的藥材都要到深山大澗裡去採,不然就是得到藥鋪子裹去買。」
「其他的大夫我不曉得,只知道當初師父跟治化道人學醫,臨下山前,他跟治化道人說:『弟子回去,一無藥、二無針,如何給黎民百姓消除瘟疫呢?』」
「道人怎麼說?」
「他說:『藥草到處有,就靠兩隻手,人人是師傅,處處把心留。』」
「有道理。」
「是啊,後來師父就憑著這匹句話,成為普天之下,人人稱頌的活神仙,我們跟著他老人家習醫,自然也都牢牢記住了那四句真言。」
「並且不忘身體力行。」
「對啦,」楚楚笑問:「跟你們習武很像吧。」
回想到這裡,楚楚腦中不禁掠過一幅先前沒有太留意的景象,就是迎柏突然微僵的臉色,怎麼回事?當時自己有說錯什麼嗎?
怪只怪自己後來便被他迅速恢復的泰然給轉移了注意力,等這趟他回來,她一定要好好的問一問——「應姑娘!應姑娘!你在哪兒?不好、不好了呀!應姑——」
「我在這裡,」楚楚迅速起身,轉到大呼小叫的人面前說:「金嫂,我在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快,」這裡的總管之妻一看到楚楚,便拖著她往主屋的方向走。「快跟我到『集虛齋』去。」
集虛齋!那是迎柏的居所啊!「金嫂,你可不可以先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是少爺,他右手受傷,被人用抬的送了回來!」
楚楚一聽,立刻甩開了她的手,逕自加快腳步,飛也似的奔向集虛齋。
穿廊、過院、登階、推門,她的雙腳一步也不曾停下。「迎柏!」
本以為他應該躺在床上,甚至擔心他是否已昏迷不醒,想不到他非但好端端站在小廳內,還正朝著一個驀然轉向她的人大聲咆哮。
「楚楚!」
「師兄?」
叫她的人,竟是彭鶴。「楚楚,你怎麼會在這裡?」
現在可不是解釋這件事情的好時機,因為她所有的心力全部都集中在迎柏的身上。
「迎柏,你的手怎麼了?」她衝到他身前去,想看個究竟,卻被他給避開,而回答問題的人,也反倒是滿心不解並開始煩躁起來的彭鶴。
「中郎將的手疾再不治,下次發作時,恐怕就非我彭鶴所能——」
「滾!」迎柏突然大叫:「楚楚,將這個人給我趕出墅外,我不要再看到他。」
「迎柏!」無論重逢前後,總給她一派溫文儒雅、瀟灑自在印象的迎柏,為什麼此刻會變得如此陌生暴戾?楚楚不覺害怕,只感到擔心,他會如此,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傷勢必然嚴重,於是她再度湊上前去,企圖拉他的右手過來檢視。
「讓我看一看——」
「不!」迎柏卻反手推開了她,力氣不大,但因為事出突然,楚楚仍差點被他推倒。
幸好有彭鶴及時過來扶住了她。「中郎將,如果我記得沒錯,當初在一片戰火間,救下你的女兒,使你們父女免於承受骨肉分離之苦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現在被你一把推開的楚楚,你是這樣報答恩人的?」
「師兄,我沒事,」望著迎柏鐵青的臉色和倔強的姿態,楚楚只有更加焦急。
「請你告訴我,迎拍的手,到底是怎麼——」
「出去!出去!」迎柏驀然提過長槍,往彭鶴咽喉前指來。「出去!」
「迎柏,你瘋了?!」楚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他那雙平常盛滿愛意的眼中,如今儘是負傷野獸般的沉痛,若非他執槍的右手抖得教人心疼,楚楚甚至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會立刻衝上前去,賞他兩記耳光,看看能不能將他給打醒。
「出去。」是已開始冷汗涔涔的迎柏唯一的堅持。
「師兄,來吧,我送你出去。」則是楚楚也有些動氣的反應。
彭鶴看看她、看看迎柏,再看回她,最後終於長歎一聲道:「罷了,咱們醫術再高明,也難治附加心病的宿疾,走吧。」
被金嫂找到是午後的事,等楚楚再度踏進集虛齋時,暮色已然四合。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駭人的凌亂,室內幾乎找不到一項沒有摔壞,或者沒有移動過的物品及傢俱。
楚楚搖了搖頭,再往裡頭走,腳尖卻先碰到一個滾落在地上的空酒罈。
她先彎下腰去將酒罈扶正,然後才緩緩走向斜倚在漏窗前,仍繼續往嘴裡灌酒的迎柏。
「夠了,」楚楚伸出手去,扣住另一邊的壇口說:「妄想藉酒消愁,甚至藉酒止痛,從來便是下下策。」
迎柏只楞了那麼一下,就要再喝,但楚楚卻用力將酒罈搶過來。
「還給我。」可是他已幾乎站不起來。「連你也瞧不起我,瞧不起我連一個酒罈子,都會搶輸給一個女人,是不是?」
從剛才與彭鶴的一席長談中,楚楚已經知道了這次事件的來龍去脈;原來烏林、赤壁一役後,滿懷慈悲的華佗就率領一干弟子,到北方去為曹操的大軍治病。
「師父說,在我們醫者眼中,只有待醫之人,而沒有北人或南人,如果曹軍在戰敗以後,又把惡性風寒帶回北方,傳染給廣大的民眾,那可就大大不妙了。」「那師兄你怎麼又會到酒泉來?」
「我們看病總不能只看一個地方,更何況師父不也常說最好的醫療,便是預防,所以大夥兒便分散到全國各地,務求做到確定此次風寒沒有繼續擴散。」
「我卻什麼忙都沒有幫上,真是慚愧。」
「對了,師妹,你又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和那個森迎柏還好像很——」
「這說來話長,你還是先告訴我迎柏的病情吧。」
根據彭鶴的解釋,他是湊巧在路上碰到因趕一群突然飛至的禿鷹,導致手傷發作的森迎柏的,並在做應急處理的過程中,發現那根本不是新傷,而是舊疾,甚至還可以,或者應該說是沉痀。
「如果我判斷的沒有錯,他身帶這項手疾,至少已達二十年以上,而在受傷之初,似乎也做過處理,但後來在該休養的階段,他卻非但沒有做到,顯然還反其道而行的過度使用,你看他用的兵器,可是比刀劍難使的長槍,從他與趙子龍並稱劉軍中的『擎天雙槍』看來,你就可知道他武技必然高超絕妙,坦白說,負傷猶能如此,委實令我在診斷之初瞠目結舌,不過到現在,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如我剛才所說的,他這傷再不治,下一次再發作時,恐怕就非我能力所及了,事實上,今日我也只能做到為他暫時止痛而已。」
天啊!迎柏身帶如此宿疾,她竟然一無所知,楚楚在聽了以後,豈止汗顏,根本就是心痛如絞、五內如焚。
所以此刻面對迎柏的挑釁,她才能識破其虛張聲勢後的恐懼與悲涼,於是她二話不說,立刻將尚存半壇有餘的酒,全數舉高,自頭頂往下灌淋在自己的身上。
「楚楚!」這下迎柏終於因震驚而彈跳起來。「這是幹什麼?為什麼?」
「你想用酒懲罰誰?懲罰讓你右手罹患殘疾的人嗎?那就別傷害你自己,乾脆懲罰我好了。」
「關你什麼事啊!」迎柏氣急敗壞,想找條布巾,偏偏又遍尋不著。
而楚楚已經拉住了他說:「怎麼不關我的事?我不但是最愛你的女人,還是個大夫,卻竟然不知道你身帶宿疾,我算什麼?算什麼呢?迎柏?」
「楚楚!」迎柏索性將她拉進懷中,緊抱不放,近乎悲嗚的叫道:「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就這件事,你不要管我,任我自生自滅,行不行?好不好?」
「不好,不行,」楚楚抬起酒濕的臉,牢牢盯住他說:「我們說過,從今而後,樣樣事情,都要同甘共苦的,不是嗎?那就從這件事開始,迎柏,我要知道,為什麼你不肯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右手有傷,為什麼?」
「子龍知道,有一次我們練槍,我的手突然痛起來,痛得連槍都捉不穩,所以他知道。」他有些答非所問。
「換句話說,也不是你主動告訴他的,所以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人知道?為什麼不給人治療?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直望入他的眼眸深處說:「當年你為什麼沒有好好的療養?」
「因為我的手是被同父異母的三個弟弟弄傷的,他們要我覆述誣蔑母親的話,我不肯,他們就一人壓住我,一人按住我的手,另一人順手掄起木棍來沒頭沒腦的打我,並且不斷的說,只要我肯求饒,肯在口頭上輕侮母親,便會放開我。」
他的口氣平淡,但楚楚卻恍惚仍然可以聞到當年的血腥味一樣,心中開始泛酸。「你不肯。」
「當然,我寧可被打死,也不會開口說母親一個『不』字,後來大哥趕到,他們一哄而散,但我的手卻已受到致命的傷害。」
「師兄說你曾求醫。」
「是,生父的確曾為我求醫,可是當他的妻子開始對我的必須休養冷嘲熱諷時,他對我也失去了耐性,甚至相信我是在蓄意偷懶,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肯再就醫,也不肯再做任何休養了。」
「真是胡鬧,」楚楚忍不住數落道:「你為什麼不向父親辯解?」「因為沒有用,因為他全聽謝氏的,也因為不論大哥與我如何忍讓,只要稍有不如她意的地方,他就會把一切全歸咎於我的母親,怪我母親沒有把我們教好,所以到後來,我已經不在乎右手會怎麼樣了。」
「怎麼可以?身體髮膚,也是受之父母的呀,你怎麼可以如此輕忽自己?」
現在她終於更進一步的瞭解到以往他眉宇問的沉鬱,及不時會自身上散發出來一股類似自暴自棄的氣息的原因所在了。
「為什麼他們不找大哥下手,要找我?因為我的冷僻曾被他們誤當成怯懦,認定是可以被欺負的一個,他們哪裡知道,我這一生,最痛恨的人格特質之一,便是怯懦。父親就是因為怯懦,才會捨棄母親,造成我們一家五口的支離破碎,我無法原諒那種怯懦的父親,而對於實際上遭到拋棄、受到排擠後,只知以淚洗面的母親,我有時也覺得很煩,所以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告訴自己要堅強,有時候,手明明已痛得連槍都拿不穩,甚至舉不起來,可是我還是咬著牙,強擠出冷笑來執槍上陣。」
楚楚覺得自己好像已一步步接近問題癥結所在了,而分佈在她臉上的濕濡,也早已分不清楚是酒或是淚。「我們都是凡人,熾濤,你也是,既然是人,就一定會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等情緒,怯懦何嘗不是其中一項?事實上,不懂得害怕,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
「但你怎能明白,每當我感到怯懦時,心中想到的是誰?是我——」他猛然打住,甚至別開臉去,不願面對首度袒露心聲的對象。
「是你的父親,」楚楚卻以最清晰的口齒,幫他接了下去。「是你以為自己痛恨,也一直告訴自己應該痛恨,恨他拋棄妻子,恨他為功名利祿,犧牲掉你們全家幸褔,恨他獨留掌上明珠,而割捨你們兄弟兩人,恨他令你母親心碎而死的父親。」
迎柏回過頭來,眼神凌厲,表情凶狠,若非楚楚定力過人,有那麼一剎那,或許會誤以為他想對自己如何。
不過該說的話仍然要說,楚楚正視他,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的再接下去說:「迎柏,但你真的痛恨他嗎?恐怕事實正好相反吧。」
「你在暗示什麼?」
「我已是你的一部分,」她驀然扣緊他的襟領道:「你的歡喜即為我的歡喜,你的悲哀即為我的悲哀,回答我,迎柏,回答我,你改名換姓、自殘身體、憤世嫉俗、壓抑感情,真的是因為你恨你的父親?真的嗎?」
迎柏面色如紙,想要掙脫她轉身,但被甩開的楚楚即便已滑落在地,卻仍死命抱住他的腿,仰望他道:「告訴我!」
「為何要苦苦相逼?」
「因為我愛你,迎柏,我愛你,用了全部生命來愛你,而你卻欠所有真心愛你的人一個完整的自己,如果你不肯正視過去,誠實的面對心中的傷痕,那它就永遠都沒有痊癒的機會,你忍心這樣對我?」
夜幕已降,室內漸漸漆黑,但他們仍然可以清楚看到彼此明亮、清澈,甚至於炙熱的眼神,燃燒著「愛」的火焰,是否能一併銷毀高築於迎柏心中多年的藩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