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一杯馬丁尼!」
「給我幾盤小菜!」
小小一間酒館裡面,到處聽得見客人跟服務生要東西的聲音,可見這間酒館的生意有多好。
在這人聲鼎沸、說話得用吼的才聽得見的熱鬧酒館裡,只有兩處稱得上安靜。一處是最靠近角落的小圓桌,另一處則是吧檯前的座位。
「這裡真吵。」才剛坐進圓桌前的椅子,葛雷就忍不住皺眉,抗議雅各選的地點不對。
「抱歉引起你的不適,葛雷少爺。」坐在他對面的雅各致歉。「但以目前的情況看來,在這種地方會面比較不會引人注目,對你的安全來說,是比較好的安排。」
「這倒是真的。」雅各真細心。「不過我懷疑你能聽見我說的話,天曉得這個地方簡直比地獄還吵,虧絲縷還能安安靜靜的坐在吧檯前。」太厲害了。
「我想賀小姐一定已習慣獨自一個人等待,你不必擔心。」看穿葛雷心裡真正掛念的目標,雅各勸道。
「我擔心她?你有沒有說錯?」葛雷不可思議的看著雅各。「該擔心的人是我,你知不知道我剛剛差點被她嚇死!」
「我知道她開車是快了一點,請人下車的態度也需要改進。」雅各同情的說。
「正是如此。」葛雷萬分感謝的點頭。「從福芮吉納趕到這裡起碼也要三個鐘頭,她居然花一半的時間趕到。還有那個可憐的年輕人!你知不知道她居然掏出槍要人下車——」
他驟然停下滔滔大論,驚愕的看著管家,發現他——「你知道,你什麼都知道。」還故意浪費他不少口水。
「是的,葛雷少爺,我知道所有事。」雅各端著一張臉承認。「從你們在地鐵站受到襲擊開始,我就派人暗中觀察你們的動態,也知道賀小姐搶了一位年輕男子的車,而且還是你最喜歡的顏色。」
紅色熱情如火,像極了西班牙的太陽,搞不好會把他烤焦。
「你要是敢提醒我那天我所說過的蠢話,我就一槍斃了你。」葛雷威脅雅各,他最好馬上忘了他那天決定僱用賀絲縷時說的話,雅各連忙點頭。
「我不會的,葛雷少爺。」他到底是下人,絕不會以下犯上,只會補上一句:「我只是好奇您被燒焦了沒有?」
葛雷氣到不會說話。
被自己的保鑣欺侮也就算了,現在就連從小照顧他的總管也看不起他,天理何在?
「被燒得渾身都是傷。」唉,算了,他歎氣承認。「依她那種瘋狂的個性,想不出事也難,我很慶幸我們居然還能活到現在。」太不可思議了。
「但是依小的來看,您此刻的表情十分快樂。事實上,我從不曾看過您如此快樂過。」充滿了瘋狂的喜悅。
「胡說,雅各。我一向都很瘋狂。」聞言葛雷驚訝的看著總管,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判斷。
「不,您過去是瘋,不是狂,這是不一樣的定義。」雅各一臉正經的搖頭。「您或許不願承認,但儘管您有些作為看起來荒誕不經,表現荒腔走板,卻從來不曾做過真正危及王室的事。」
接著,他頓了一下。
「其實我一直覺得您太克制了。」雅各令人意外的說道。「在適當的範圍內,小的建議您可以像賀小姐一樣,偶爾開快車,或是跑好幾公里的路追小偷,只要不出事就行。」
對於葛雷,雅各有說不出的感情,和藏不盡的心疼。他從小看他長大,親眼看他如何在對王室的愛與恨之間掙扎,分分秒秒不曾鬆懈。為了排解這兩種矛盾的情緒,他瘋狂縱慾,甚至還跑去當鬥牛士,只為了發洩過多的精力,不讓自己有胡思亂想的機會。
長久以來,他就是帶著這種矛盾的情緒過日子。一直到他意外發現自己有理財能力,才安靜下來接手王室資產管理的工作,但還是小心翼翼,不敢過頭,就怕給王室添麻煩,讓王室蒙羞。
這些情緒、這些問題,葛雷都懂。只是他很意外,雅各居然也懂。
「我真不敢相信,這些建議居然是出自你口中,我還以為你是最擔心我出狀況的人。」垂下視線,葛雷的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動,以及數不盡的感謝,卻只能以逃避掩蓋情緒。
雅各搖頭輕笑,不相信他能真的出什麼狀況,反倒是他的保鑣比較有可能。
「小的誠摯的建議您看緊賀小姐,她的能力雖好,但脾氣似乎過於火爆,恍若一顆未爆彈。」
「是啊,確實很像。」葛雷非常同意雅各的話。「但這顆未爆彈是我自己選的,我有義務好好照顧她。再說她也的確帶給我許多歡樂……」
說到這兒,他掉頭看看吧檯前的賀絲縷,再轉回來面對雅各。
「你放心,我會負責盯緊她,不讓她惹事。」誰教他偏偏喜歡脾氣壞的人呢?
葛雷極有自信的保證,雅各但笑不語。傻瓜都看得出來,他根本被賀絲縷壓得死死的,但那是他的問題,他這個當下人的,不宜管太多。
「這次國王派我來,除了關心您的安危之外,還想請教您一些投資上的問題。」雅各從一個黑色皮箱取出一疊文件,交給葛雷過目。
「國王有什麼疑問?」葛雷嫻熟的接下文件,反問雅各。
「投資上的疑問。」雅各指著某個地方答。「國王想知道,有關於海外投資這方面,您是否評估過它的風險……」
一老一少,就這麼埋頭研究起整箱子的文件,熱烈討論。於是在場唯一保持安靜的,只剩始終獨自坐在吧檯前的賀絲縷,無聊的把玩著空酒杯。
真吵,這個地方。
蹙起秀眉,不以為然的打量四周的環境,賀絲縷並不特別喜歡到Pub喝酒,尤其是大家都拚命說話的情況之下。
不愧是拉丁民族,嗓門特別大。
基於熱情開放的天性,拉丁民族說話的速度特別快,聲量特別驚人,習慣安靜的人可能會覺得很受不了,很想逃離。
賀絲縷也想逃離這個吵雜又充滿煙味的地方,只可惜她有任務在身,不能說走就走,只能待在吧檯前,納悶在這麼吵的地方,如何還能談公事?
不過,依她僱主熱烈投入的狀況來看,這個國家的人民顯然早已經習慣這種環境,並且適應得很好。
算了,再喝一杯酒吧!天曉得要等到什麼時候。
「請再給我一杯雪莉酒。」賀絲縷跟吧檯內的酒保招手,要他過來。
酒保立刻走到她的面前,用破破的英文問她要什麼。
「雪莉,我要一杯雪莉酒。」
「什麼?」酒保聽不見,酒館裡實在太吵了,她只得再重複一次。
「我要一杯雪莉酒。」她增加聲量。
「什麼」酒保還是聽不見。
「雪莉!」她用吼的。「我要一杯雪莉!」
「哈哈哈哈!」
她好不容易才抓住酒保的注意力,偏偏酒館裡面又有人大笑,蓋過她的聲音。
酒保無奈的攤開雙手,表示他還是沒聽見她說什麼,搞不清她要什麼酒。
賀絲縷火大,隨手拿起擺在吧檯上的空酒瓶,二話不說往吧檯上敲。
「啪」
玻璃迸裂的聲音當場傳遍整間酒館,每個人都安靜下來。
「麻煩你,給我一杯雪莉酒。」這次她的聲音很清晰,沒有人懷疑她要喝什麼。
現場頓時一片鴉雀無聲,除了酒保有所動作外,所有的人都像停格了般地看著賀絲縷。
「這是你的酒,女士。」
一片緘默中,酒保將酒遞給賀絲縷。
「不用掏錢。」
接著酒保又揚手阻止她拿皮夾的舉動。
「這杯酒由本店請客,像你這麼有膽量的女孩,值得本店請你這杯酒,請儘管喝吧!」
酒保的嘴咧得老大,彷彿在告訴她,若是不接受他的好意就太不乾脆,她只得拿起酒杯一仰而盡。
「那我就不客氣了。」她咕嚕嚕的一口氣喝下整杯酒,喝完後將酒杯交還給酒保,現場立刻爆出一陣熱烈驚歎聲。
「這個女孩夠乾脆,酒保,再給她一杯酒!」
「也算我一份,我也買一杯酒給她!」
「我也要!」
「我也……」
恍若是一年一度歡度聖誕節,人人爭著買酒跟她致敬,順便考驗一下她的膽量。
賀絲縷不清楚他們興奮的原因,只知道她的面前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調酒,她若不喝完會顯得很浪費,而且對不起請她喝酒的人。
於是乎,她來一杯乾一杯,即使明明已經支撐不住,卻還是硬灌,引來更熱烈的喝采,現場立刻又陷入一團混亂。
「我想我們今天的討論就到此為止,葛雷少爺。」坐在角落的雅各見苗頭不對,不吭一聲地將滿桌子的文件收起來。
「賀小姐的模樣看起來十分危險,或許該是您出場的時候。」
從她打破酒瓶的那一刻起,全場就在注意接下來的發展。而結果也相當令人滿意,她簡直演活了一場西部牛仔大對決,只差沒有戴上牛仔帽而已。
「未爆彈快爆炸了,我去救她。」搖搖頭,無奈的歎氣。葛雷只能怨歎自己的運氣不好挑錯人。
「預祝您順利拆除。」雅各禮貌的起身道別。「我先告辭了,葛雷少爺,再保持連絡。」
「嗯,慢走。」瀟灑的朝背後揮揮手,葛雷的心思全放在他的保鑣身上,沒空管到他的總管。
雅各什麼話都沒說,僅是點頭致意,隨即消失。倒是賀絲縷這邊比較麻煩,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停。
「約會結束,該走了。」伸長手臂拿走賀絲縷眼前的酒杯,葛雷的命令不容反駁。
賀絲縷僵硬的放下酒杯,面無表情的點頭,嬌俏的臉龐,未曾顯露任何異狀。
「這女孩真能喝,至少干了有十杯吧?」
「是啊,真厲害。」
眾人帶著欽佩的眼神,目送他們離開。一直到他們關上酒館的大門,仍能聽見讚歎聲透過門縫不斷傳出,可見他們對賀絲縷有多讚賞。
只可惜,這個人人讚賞的女中豪傑,在跟著葛雷走到停車場後,馬上支持不住,一聲不響的倒下。
「絲縷」
被酒精溺斃了神經的賀絲縷,什麼都聽不見,只曉得她終於可以放下酒杯好好睡一覺。
真好。
她一向就習慣一個人,習慣獨來獨往,不跟人交朋友。她也不喜歡被人看輕的感覺,雖然她是個混血兒,父母都不要她,但她會自己照顧自己,不必人憐憫。
是的,她會打敗任何想欺侮她的人。
她還記得,有一次一個路人丟了一包饅頭給她,想試試看她有沒有辦法吃完。她當著那個人的面吞下所有饅頭,因為她不想被人看不起,也怕他會收回放在她碗裡的一百塊,她自己餓不要緊,但她還有祖母、還有祖母要照顧……
「……」
口中呢喃著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囈語,賀絲縷的靈魂仍舊困在夢境,一時之間還無法解脫,只能透過涔涔的汗水,陳述心事。
「……」
她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麼?夢中的一切像是曾發生,卻又陌生。就好像黑白電影中的情節,在沉默中上演,引起她的熱汗,也引出她的熱淚。
然後,一切都扭曲了。
那個人的嘴臉,祖母的眼神,擺在地上的碗。
這殘忍的劇情真的發生過嗎?
為何她一直掉眼淚?
為何她明明都吃不下了,卻還得一直點頭說好吃?難道就只為了那一百塊錢?那該死的一百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