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電影剛散場,跟著年輕情侶們走出電影院的陳蘭齊,踩著一個人的影子獨自漫步。
午夜兩點,熱鬧的西門町漸漸熄了燈火,尚有些不知倦然夜歸的年輕人嘻嘻哈哈結伴前行,也許是要去ktv續攤吧。
感覺,這樣的青春燦爛已經離她好遙遠了。
記憶中,她好像從來沒有體會過那種天不怕地不怕、恣意奔放的年華。
她是從充滿童話故事的童年,一下子就跳到了心事重重的年紀……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糾纏在對項康提不起也放不下的複雜感情裡。
——作繭自縛。
她搖搖頭苦笑,深吸了一口氣,仰望被高樓大廈遮掩了大半的夜空。
看不到星星,月亮也不知躲哪裡去了,好一個寂寞的夜。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午夜兩點三十分,陳蘭齊走出電梯,掏出鑰匙要打開小套房的門,可鑰匙才剛插入孔裡,門便自動開了,而她整個人頓時失勢往前衝,跌進了項康的懷裡。
「為什麼三更半夜才回來?你整晚都去了哪裡?」他接住她的身子,苦等了一晚的焦急怒氣再也忍不住爆發。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愣地望著咆哮的項康。「……你怎麼在我家?」
「我怎麼不能在你家?」他滿心的焦灼煩躁化為怒氣沖沖。「說,一整晚都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會叫,手機也不接?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鄰居要打電話來抗議了。」她強迫自己自他溫暖堅實的懷裡撤退,背過身關上了門。
她想起來了,他有她住所的鑰匙,就像她的鑰匙串裡也有他家的,因為他們兩個可是多年的「好朋友」。
「我看起來像是擔心鄰居抗議嗎?」他字字從齒間迸出。
不,他看起來像是很想在鄰居這個字眼前加個「他x的」。
在他的怒火下,她瑟縮了下,隨即又勇敢地挺起下巴。「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生氣,我只是去看個午夜場電影,又沒有妨礙到任何人。」
「去看午夜場電影?你自己一個女孩子?」項康像是又要大吼了。
陳蘭齊歎了口氣,疲倦地放下包包。「要喝杯咖啡嗎?你看起來像是今天在醫院裡被操得很累的樣子。」
他瞪著她。「不要迴避我的問題。」
她伸手拿咖啡壺的動作一頓,隨機回過頭來,無奈地望著他。「我不知道你晚上會打電話找我,所以我去看電影了,對不起。」
「我不是要聽你跟我說對不起。」他煩躁的抬手爬梳過黑髮。
「那你想聽我說什麼?」她想了想,恍然明白。「你是來替你女朋友要一句道歉的?」
他皺眉問道:「你們今天在電話裡起衝突了?」
她心口酸酸的,眼睛也酸酸的,卻假裝忙碌地煮起咖啡,邊若無其事地回答他。「沒什麼,老問題,她誤會我們倆有不正當的情愫。」
「我向她解釋過了。」他盯著那個清瘦身影,胸口沒來由悶悶的,總不明白她今晚幹嘛老是背對自己。
「她會相信、能接受嗎?」她量好咖啡粉放進濾紙,注入清水,按下按鈕。
「香華不是不明理的女人,」項康不假思索的替自己的女朋友解釋。「她明白的。」
「嗯。」她依然背對著他,手指緊緊握著兩隻耳杯。
「喂,陳蘭齊。」他突然有種沒來由的心慌,開口輕喊她。
「我在聽。」她眼眶濕濕的,只得低下頭努力眨掉。
「我很珍惜你這個好朋友。」他有些艱澀困難地開口,「所以……我不希望我們這種難能可貴的友情有任何變動。」
「嗯。」她還是低著頭。
「你知道,愛情是一種很複雜的東西,會成為一些關係,也會搞砸某些關係……我們是鐵哥兒們,我不想因為誰的一時衝動,就毀了這份可以相交可以相交一輩子的緣分。」
她的心緩緩失速下墜……
「而且你是瞭解我的。」為了不傷害女友,也不能讓好友對他產生某種不切實際的喜望,項康只得硬著頭皮,將話說得更明白,「我要的愛情,是那種烈火焚燒的興奮劑,從來就不是舒服、卻清淡無味的白開水。」
一種狠遭嫌棄厭惡、絕望的冰冷感,攫住了陳蘭齊的四肢百骸。
「蘭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沒有連名帶姓地喊她的名字。
她背脊微微戰慄。
「我希望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
陳蘭齊握著耳杯的指節緊得泛白如紙。
「你……不說點什麼嗎?」項康屏住呼吸,胸口莫民糾結絞痛著,好像有種……殘忍地撥去了蝴蝶翅膀的心慌和痛楚感。
「我們當然是好朋友。」她終於回過頭,笑容燦爛得幾乎灼疼了他的眼。「不然還會有什麼?」
「蘭齊……」他怔怔地看著她。
「算啦,你還是連名帶姓叫我,我聽起來比較習慣一點。」她把咖啡遞給他。「來,喝完咖啡,早點回去休息吧,你明天不是還要看診嗎?」
項康專注地研究著她眉間眼底的真正情緒,卻沒有找到任何一絲受傷的痕跡。
這發現讓他鬆了口氣,卻又怪異地感到煩悶失落。
詭譎的沉默瀰漫在空氣中,他卻不知該從何排解、消除起,尤其對著她的笑臉,他發覺自己腦中一片空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食不知味的喝完了咖啡,終於,他強迫自己離開、回家。
關上了門,陳蘭齊那朵笑容依然停留在臉上,就這樣笑著、笑著……
兩行淚水緩緩滑落下來。
可是,她真的不想永遠只能是他的好朋友……
★☆★
接下來連續兩個禮拜,項康代表醫院主持一個和歐洲醫療團隊跨國合作的案子,白天看診、下午開會、夜晚加班,忙得不可開交。
官香華對此本來抗議不已,可是當她知道這個案子有多麼重要,合作的利潤可達數十億後,當下怒氣全消,甚至天天鼓吹他千萬得把握這個大案子,藉機擊敗院內最大的競爭對手,一舉坐上心臟科主任的寶座。
到那時,他將成為台灣醫界史上最年輕的心臟科主任,而她就是主任夫人,光想像,官香華就興奮得幾乎發狂。
可是項康忙得焦頭爛額之際,卻也常常在夜深人靜,坐在滿桌醫療報告和合作案卷宗前,忍不住強烈地思念起「好朋友」。
他好想打個電話給陳蘭齊。
可是,上次對她說了那些話之後,他不知道她會怎麼想他?
老實說,他又不是木頭人,更不是呆頭鵝,這些年來怎麼可能體會不到縈繞在他倆之間的、那些若有似無的什麼?又怎麼會感覺不出陳蘭齊對他的隱約情愫?
可是正如他那天晚上告訴她的,他太珍惜這個珍貴難得的好朋友了。
他不是不喜歡他,而是相愛太容易,相處太困難,他不希望兩個人因為愛情裡的種種考驗而撕破臉,到最後連朋友也做不成。
項康疲憊地往後靠在皮椅上,煩惱地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但他還是很想聽到她的聲音,很想知道她最近好不好?
「兩個禮拜的冷靜沉澱期也夠久了吧?」他再也按接不住衝動,找出手機按下那組熟悉的號碼。
在等待電話接起的時間裡,他不禁懸著一顆心,屏息以待電話那頭傳來的溫柔嗓音。
可是鈴聲響了很久,最後卻轉入語音信箱。
他錯愕地瞪著手機,完全不敢相信——除了去看午夜場的那次,她從來沒有不接他的電話過。
「難道……」他心下一緊,頓時有些不安。「她真的生氣了?」
可是,至於嗎?
他認識她這麼多年來,從沒見過她發過脾氣,而且她也不是那種小氣、動不動就愛鬧彆扭的女孩子。
不死心,項康極力壓抑著內心紛亂的惶惶不安,繼續撥打她的電話,可是怎麼打就是沒人接聽。
「難道又去看電影了?」他濃眉緊皺,看了晚上德國表的指針一眼。
都快午夜十二點了……
iphone鈴聲突然大作,項康臉色一喜,急急接起。
「你在哪裡?」他嗓音急切。
「我在夜店哪!」官香華脆生生一笑,甜甜地道:「怎麼了?那麼心急我啊?不是跟你說我今晚和幾個朋友出去玩嗎?對了,你忙完了嗎?過來接我好不好?我好像有點醉了。」
他呼吸停滯了幾秒鐘,一股難以言語的失望和落意感湧上胸臆間。
「喂?喂?」
「……哪間夜店?」項康終於找回聲音,疲倦卻冷靜地問。
及毫無音訊的兩個星期後,接連著好幾天,她的手機叫個不停,加一加將近十幾通未接來電,都是來自項康的手機。
陳蘭齊不是可以使性子不接電話,也不是想測試他有多著急她,更不認為短短幾日沒有她的音訊,他就會幡然領悟到她有多重要。
她只是……覺得很累。
那種發自內心深處湧現的疲累和無力感,已經漸漸淹沒、吞噬了她。
電話接了怎樣?不接又怎樣?
愛上他,是她的錯。
但是現在的她,再也沒有力氣假裝自己想做的只是朋友……
陳蘭齊背著運動背包,穿著球鞋,專注地一步一步爬上集集大山。
集集的天氣很好,掩著富山國小旁的路往上走,路邊溪水潺潺流過,清涼空氣中有種青草和不知名的花香味。
她期待登上山頂,聽說可以居高臨下,將美麗的日月潭盡收眼底。
在翠綠的孟宗竹林間,汗如雨下的她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休息,久未運動的雙腳酸痛不已,小腿肌隱隱傳來要抽筋的感覺。
四周好安靜,又隱約可以聽到不知名的蟲子吟唱,偶爾清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響,當中還夾雜了幾句清脆鳥叫聲。
流了滿身汗,坐在清幽寧靜林子裡,她大口大口喝著礦泉水,呼吸著清醒沁涼的空氣,當下突然有一種「人生嘛,有什麼了不起的?又有什麼不能想開、不能豁出去的」暢快淋漓感。
而她甚至還沒爬到山頂呢!
選擇從台北出走,暫時離開那個有他的城市,果然有效。
休息片刻,陳蘭齊又像一尾活龍,快活地背起了背包。把擰過清水的涼爽濕毛巾圍在頸項間,繼續往山上走。
就在她撥開面前低低斜落的枝葉時,手臂暮地傳來一記閃電般針刺的劇痛,她不由得低叫了一聲。
「噢!」好痛,是被什麼植物刺到了嗎?
她摸摸露在短袖外的手臂,那種劇痛感已經沒有了,可是皮膚上好像有一點紅紅的,她不以為意,用濕毛巾擦了擦,繼續趕腳下的行程。
沒想到幾分鐘後,手臂有股麻痺疼痛感漸漸擴散開來,她一驚,再低頭看,那點紅紅的痕跡已經腫得越來越大片了,而且她開始感到有些頭暈、呼吸急促。
虎頭蜂?
陳蘭齊腦袋裡竄閃過一個駭然的念頭——
上山前,民宿老闆還吩咐過她,要小心安全,山上有虎頭蜂,並且叮嚀她一些注意事項。
可是、可是她沒有噴香水,也沒有烤肉,更沒有去捅蜂窩啊!
要是被虎頭蜂叮咬了,一定要盡快就醫……
民宿老闆的話如蜂鳴般嗡嗡然迴盪在耳邊,又是一陣眩暈襲來,陳蘭齊再也不敢耽誤,急忙轉身跌跌撞撞就往山下方向跑。
是說有必要搞到這麼悲慘嗎?
她只是想遠離塵世喧囂、遠離感情煩惱而已啊……
項康一早就做了一個手術,病患是某位指名要他主刀的政界大老,雖然只是擺放心臟節律器,但他仍是一貫的嚴謹小心,一個小時後順利完成手術。
再刷洗消毒乾淨雙手,褪下綠色手術袍,他先向病患家屬告知手術成功,以及叮囑術後保健照護訊息後,他在家屬的同意下,向守候在外頭的媒體做了一次簡短的聲明。
折騰了半天後,他終於回到辦公室,坐入黑色辦公皮椅裡,長長吁了一口氣,然後悶悶不樂地對著桌上的手機發呆。
她到底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人還是不在家、手機也不接?
就在此時,放在桌上的iphone震動了起來,他懶懶地望了一眼,可當瞥見上頭顯示陳蘭齊的手機號碼時,他剎那間又驚又喜,一把抓起手機。
「喂!陳蘭齊,你到底在搞什麼鬼?」連日來累積的焦灼擔憂與種種複雜情感,讓他再也抑不住一股腦兒宣洩而出,衝動大吼,「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手機那端的人明顯嚇到了,停頓了好幾秒才有個陌生女聲吶吶道:「請……請問是陳蘭齊小姐的家屬嗎?」
項康吃了一驚,霍地站了起來。「我是!請問你是哪位?陳蘭齊的手機怎麼會在你那裡?」
「我們這裡是埔裡基督教醫院的急症室,陳蘭齊小姐被虎頭蜂叮咬,現在——」
「虎頭蜂叮咬?」他的心跳瞬間靜止。
「因為有較嚴重的過敏反應,醫生已經幫她打了抗組織胺藥物,目前在觀察中,但還是希望家屬可以盡快到醫院來……喂?喂?」
「我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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