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恨?恨的定義究竟為何?在聽到她處於半昏迷狀態中說出那句話後,他完全不明白自己過去堅持的恨意,為的是什麼。
她為何不恨他?在他毀了她、她的親人和她的家,甚至毀了她的一生後,為何她一點也不恨他?以牙還牙,他對曲家報復的夠多了,已超過了他們該還的範圍。而他,在做了這麼多復仇的舉止後,卻為何還是無法停止恨意?
其實,你早已不恨了……慕容恕閉上眼,冷峻的面容儘是苦痛。
直至此時他才發覺,一直存在心裡的細微喧擾,原來是他不曾受到恨意蒙蔽的真實自我。它早已將他隱藏的心思看透,不斷呼喚他正視自己,他卻反而倔強地反其道而行。
她的手那麼冰,她的氣息那麼微弱,卻還是惦記著他的安危。
他給過她什麼?一些藏有禍心的溫柔?一些隱有狡詐的愛憐?她該知道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在這種天候出船簡直與送死無異,她又何苦如此無怨無尤?他給她的只是傷害,根本就不值得……
他還有機會嗎?還有機會挽救嗎?慕容恕抬頭,看向被焚香白煙環繞的雙親牌位。「如果您們已能釋懷,請您們讓她回到人世,求您們……」
屋外,風雨交加的天,依然黯沉……
***
她從來不知道景致瑰麗的西湖,竟也有如此狂怒放肆的時候……
風好大,浪好大,她根本就抓不住槳……為什麼她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暴風雨要來了……
我還沒報完仇,我不許你這麼輕易就一死解脫!有人在她耳旁大吼,混雜著風雨聲,卻依然清晰震撼。
是他,她知道的,那些被恨意冰封的話語,是他一直對她耳提面命的……她找到他了,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她抬手找尋他,虛弱地在空中揮動著,卻觸不到他。「別……別……出湖……」她的意識模糊了,她的身子好重,可她一定要說……
「我知道,暴風雨來了,我知道。別擔心,我知道了。」有人抓住了她的手,緊緊掌握,像怕她會突然離去般握得死緊。
那手掌好溫暖,像那日白堤初會,他覆住她手握著傘的感覺……
是嗎?他知道了……
曲無瑕緊緊反握,一直不停囈語的她緩緩安靜下來,唇畔噙著一抹安心的淺笑,終於沉沉睡去。
榻旁是壓低了音量的對話。
「這位姑娘已無大礙,再多加靜養就沒事了。」
「多謝大夫。李城,送大夫出府,其餘的人也都退下吧!」
「爺,您休息吧,讓書兒……」
「都退下吧,我會守著她……」
***
朗朗的晴光從敞開的窗欞中射入,輕柔地灑在那抹純麗的睡容上,姣美清靈得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緩緩地,那細密的羽睫微微顫動,輕煽了數下,還帶著乍醒茫然的翦翦水眸在經過數日的隱藏後,終於再次得見。
「醒了?」一隻大掌溫柔地撫過她的額,為她拂開散落的髮絲。
曲無瑕迎上他溫柔凝睇的眼,好半晌,腦海中還是一片空白。
「想喝水?還是想吃點東西?」他柔聲問道。
他和在水榭時的他好像,只不過,似乎少了那一絲絲難以察覺的心機……曲無瑕有些失神地看著坐在榻沿的他,輕輕搖頭,空白的腦中轉為紛雜。
她的心裡現在一片混亂,太多事了,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夢?
「沒話想對我說?」慕容恕扶她坐起,睨著她低道。
曲無瑕檀口微啟,卻不禁啞然,想問的事太多了,反而不知該從何開口。
「找到你爹了。」突然,他輕道。
「暴風雨呢?」曲無瑕杏目圓睜,問出的卻是牛頭不對馬嘴的話語。
沒料到她有此一問,慕容恕微怔,而後爆出一陣低笑。
曲無瑕立刻羞窘地垂下了頭,雙手絞扭。她怎知雜亂心思的想法會就這麼脫口而出……霎時間,她突然驚覺,她從不曾聽過他笑,如此溫醇愉悅……驚訝抬頭,當她看到他猶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時,就這麼怔住了。
他止住了笑聲,然而微揚的唇畔依然噙著笑意。「早停了,窗外有陽光,不是嗎?」
那抹笑意只有溫暖的調侃,不見他慣有的冷嘲。她該不會還在做夢吧?
「我爹呢?」她低問,終於問出正確的問題。
「在南屏山的淨慈寺裡,那裡的僧人收留了他。我有東西給你看,等一下。」他起身,走到桌旁拿了東西又重坐回榻上,把手上的東西攤開。
隨著他攤在眼前的畫,曲無瑕的體溫也降至了冰點。那約五、六張的畫紙,每一張都是一絲不掛的她,或倚或躺,各是撩人的姿態……麗容瞬間慘白,他打聽出她爹的下落,是想拿著這些淫穢的畫,將他逼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嗎?
心猛地揪痛,她還來不及反應該哭還是該苦笑,就讓他突來的舉動給硬生生切斷了所有乍升的情緒——
慕容恕將手上的一疊畫由中撕開,再撕開,轉眼間一幅可叫價千金的名作全化為一堆毫無價值的碎紙。曲無瑕驚訝地看著他,完全說不出話。
「這是在水榭的時候,和那些賣出去的畫一起畫的。我那時猶豫過,最後留下這幾幅未著衣物的,原想在將你送回季家之後,才要讓人拿去出售。」慕容恕淡淡地揚起唇角,將那些碎片住身後一拋,輕薄的紙片散開,緩緩飄落,像片片白雪。
他在做什麼?為什麼告訴她這些?又為什麼要將這些畫撕毀?曲無瑕瞪大眼,不懂他到底用意為何。
「還有這個。」慕容恕又從一旁取來一本帳簿。「這是曲衡和朝官勾結的證據,我也猶豫過,最後還是留了下來,只毀了曲家的產業,原想讓曲衡再受盡顛沛之苦後,再將這些證據呈上朝廷,將他繩之以法。」他又一笑,裝訂成冊的帳簿在他手上,依然像是薄紙數張,輕易地就被撕為碎片,化為漫飛的白雪。
他所說的和他所做的完全相反啊!畫撕了可以再畫,帳簿撕了卻是沒有副本存在。他這麼做,他還要拿什麼籌碼來報復她和爹?曲無瑕怔愣半晌,只問得出三個字:「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反而提出另一個問題。「你冒著風雨來尋我,究竟是因為歉疚有愧於我,想藉此償還;還是因為——真的愛上了我?」
曲無瑕心頭一悸,羞赧地低下了頭。「我……以前就說過了……」
「那是我用計得到的感情,無法用來回答我的問題。我現在要知道,在我這麼殘酷對你之後,你為何還要這麼做?」慕容恕扣起她的下頜,不讓她逃避。「別沉默不語,我要聽你親口回答。」
感覺被他的視線緊緊包圍,她根本緊張得說不出話來。說啊,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難道要到再次被他驅離之後,才來後悔再也見不到他、再也無法對他訴說感情嗎?心裡有股聲音一直鼓勵她。
她低垂羽睫,輕咬著唇瓣,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找到開口的力量。「我會去尋你是……因為……我……我……愛你……我能承受你給我的傷害,是因為……因為我愛你,就算你摧毀了我的天地,我依然支撐得下去。」最難講的字一說出口,原本緊懸浮空的心反而著實了,讓她有了開口的勇氣。她又深吸口氣,續道:「那時我會心死到走上絕路,是因為我對你的愛戀,深到讓我無法忍受別的男人碰我的地步。若非如此,我會苟延殘喘地活著,即使在有生之年只能見到你一面,我也會咬緊牙地活著。會冒著風雨去尋你,是因為你比我的命還重要,在找不到你時,我甚至願意用我的命去換你的……」憶起那時的心慌,她不禁哽咽。
看到晶瑩的淚珠湧出了她低垂的眼,慕容恕伸手輕輕為她拭去,深湛依然的眸子,讓人讀不出思緒。
「知道嗎?」許久,他緩道。「我並沒有出湖,少掉的船隻是被送去維修的。」
曲無瑕驚訝地抬起眼,腦中轟然作響。那她做的這一切……只不過是場笑鬧劇?他會怎麼看她?認為她不過是在做戲?認為她只是多此一舉?想到剛剛的表白,突來的暈眩讓她閉起眼,身子一側,頓時昏了過去。
他忘了乍醒的她有多虛弱!慕容恕急忙扶住她軟倒的身子,將掌貼上她的背,運了真氣給她,直至她又緩緩睜開眼,才鬆了口氣。
「別看我!」驚慌之餘曲無瑕只能將他推開,雙手蒙著臉,潸然淚下。這可笑的事實讓她如何接受?可能她葬身湖底,還會落了個被人嗤笑愚笨的下場。
「我很慶幸你誤會我出湖了,知道嗎?」慕容恕拉下她的手,將她輕攬入懷。「若非如此,我的心會永遠被自我營造的恨意掩埋,我將永遠也不會發現——我愛你。」
她忘了流淚,猛地抬頭看他。「你說什麼?」
「我只說一次而已。」他一笑,為她拭去還掛在頰上的淚。
「我……我沒有聽錯?」她忘了矜持,急急追問。
「我不是你,怎知你有沒有聽錯?」他逗她,故意不回答。
曲無瑕咬唇,她聽到他……說愛她啊……「你肯原諒我和我爹了?」
「過去被奪走生命的人都能夠見諒了,活著的人一直懷抱仇恨又有何用?經過了這麼多年,我才體會到自己名字的意義。」他勾起淡淡自嘲一笑。她能活著,算是爹娘給他的最好答覆了。恕……她在口中無聲反覆,才明白為何當初她喚他為「恕」卻引來他的勃然大怒。
「或許我復仇的手段過頭了些,但那全是事出有因,所以我不會為我過去所做的一切道歉。」他輕道,說的是宣告,而不是商量。
曲無瑕哽咽點頭,她根本不要他的道歉,他能夠釋懷,她就已心滿意足。
「而我們同在清明酉時生,上天注定要將我們緊緊相系。既然如此,天意不可違,你只能待在我身邊,永遠也不能離開。」雖是一個承諾,他卻用了另一種方式,拐彎抹角地說出。
「嗯。」她懂他話中的涵義……曲無瑕開始輕輕啜泣,她一直以為他們之間是樁孽緣,而上天得憐,終究有了好的結果。
「你額上總是帶傷……」他憐惜地輕撫她額上被船槳撞出的傷口,低道。「我待會兒讓人幫你移房到水榭去,有藥草浴池的浸泡,會好得快些。」
望進他眼中邪魅的光芒,她羞紅了臉,知道他同她想的亦是一般心思。想起了那時的旖旎景象。
「來了這麼久,都還沒陪你游過湖。等你傷好,我會帶你走遍西湖美景,雷峰夕照、蘇堤春曉、三潭映月。」他將她擁攬入懷,用言語描繪出一片湖光山色。「還有我們初會的白堤,等到了冬天,那裡斷橋殘雪的景致亦是一絕。」
「淨慈寺呢?」望向他的眼裡有著期待。
她那明顯的心思他怎麼可能看不出來?慕容恕微微一笑。「你爹已經皈依佛門,可能是這段期間讓他自覺罪孽太重,而有所頓悟。如果你想去,隨時可以去,那兒值得多停留幾晚,那裡的南屏晚鐘可以洗滌戾氣和世塵。」
她這一生還有什麼好祈求的?在這時候,上天全給了她……滿腔的幸福讓她泣不成聲,她只能緊緊地擁著他,激動得無法言語。
經過了那場風雨,一切都否極泰來。是白蛇娘娘的保佑嗎?在風雨時的祈禱,她聽見了嗎?「你知道白蛇娘娘的事嗎?」她深吸口氣,哽咽道。
慕容恕輕柔地撫過她的長髮。「你告訴我。」他並非沒有聽過,只是想聽她溫柔的語音敘述那段淒美的故事。
「相傳清明時她和許仙在白堤相遇,那時也是下著雨,兩人因傘結緣……」曲無瑕閉眼輕道,腦中浮現了久遠之前的傳說畫面。「和我們的相遇多雷同呵!不同的是,我們擁有了幸福,她卻是被許仙背棄,被壓在塔下孤獨地度過數十年……在湖中尋你時,我曾求她保佑,定是她幫助了我,否則也不會在我醒來時,一切全都轉好……」
「你投湖自盡時,那些話是對她說的嗎?」慕容恕頓悟,他還以為她是在怨天,沒想到她卻是將自己的哀傷和白蛇重疊。
「因為那時候太難過了,所以誤會她……」曲無瑕嫣紅了臉,沒想到那時的怨語會被他聽見。「你……聽到了?」
「我在亭下候著呢,怎麼聽不到?」他一笑,在她耳旁輕輕呵息。「告訴我,你那時還想了些什麼?有沒有偷偷罵我?」
「沒有……」曲無瑕紅著臉閃避,卻避不開他追隨而來的吻,她閉上眼,沉醉在那只餘下溫柔愛憐的親吻中……
風雨逝去,天已青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