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通往烏來風景區大道旁的清冷巷子裡,「憶」咖啡屋的招牌在黑夜中閃著亮光。
此刻,少了往日如織的遊客和不願出門的老顧客,一室空寂的「憶」咖啡屋,隱隱飄散著一股淒涼。
「見鬼了,竟然連續下了這麼多天的雨。」林雪莉看著窗外滴答不停的雨,不滿的低聲咕噥。
聽見這聲咕噥,身為老闆的季曉寒,一雙眸子也望向窗戶的芭蕉樹,淡淡寒意中,突然心生感觸,一闋詞從她的口中溜出來——
「雲一緝,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季曉寒念著想著,屋內那股淒涼哀怨的氛圍益發凝重,催得她的思緒霎時飛到遙遠的記憶中,也讓平時嘰嘰喳喳慣了的林雪莉,看得大氣也不敢喘。
在這裡工作快半年了,她從沒見過一向親切可人的老闆有這種神情。
以往,她秀美清靈的臉上總是掛著一抹淡如微風的笑意,那種與世無爭的模樣彷彿世間的一切都翻擾不了她的情緒似的。可是,此刻的她看來好遙遠、好難懂,眼角甚至閃著水光。
她一定是想起了已經過世的丈夫才會這樣反常。林雪莉暗自猜想。
唉!這麼一個年輕又漂亮的女人卻已守寡多年,真是天妒紅顏哪!
在一陣胡思亂想中,林雪莉不禁好奇起老闆的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是她不敢多問,因為只要有人提起季曉寒的過往,她通常是笑而不答,或是輕輕略過,久而久之,一些老顧客都知道這是個禁忌的話題。
「媽咪?」
一聲自角落傳來的軟膩童音,驀地吸引了林雪莉的注意力,也將季曉寒拉回神。
「怎麼了?琪琪。」季曉寒起身走向四歲的女兒,溫柔地問道。
「媽咪,我畫完了……」一臉稚氣的琪琪高興地揚起手中的圖畫紙。
季曉寒笑了笑,接過色彩繽紛的圖畫後坐在她身邊仔細地瞧著。
「好不好看?」琪琪一臉期盼的問道。
「好看,好看極了!」季曉寒立時給予肯定,還將女兒寵愛的抱在懷中,樂得琪琪咯咯直笑。
一旁的林雪莉在感染這股天倫之樂之餘,試圖從琪琪的臉上尋找她父親的長相,但只是徒勞無功。不過,她確定那個男人一定長相不差,否則不會有琪琪這麼一個漂亮得宛如搪瓷娃娃般的小孩。
半晌,琪琪掙脫母親的懷抱,躍下椅子奔到林雪莉的身前,獻寶似地說:「阿姨,你看,媽咪說我畫得好看極了!」
林雪莉笑咪咪地蹲下來,邊看著圖畫邊誇張地說:「哇,真的好漂亮呢!你怎麼這麼厲害,是老師教你的嗎?」
琪琪更樂了。「對啊,是無尾熊老師教我的。她也說我好厲害,還給我好寶寶卡哦,我拿給你看……」
「琪琪,不行。」季曉寒溫柔的制止女兒。「改天再拿給阿姨看,你現在應該上樓睡覺了。」說完,不顧女兒滿臉的失望,她轉向林雪莉說:「雪莉,這種天氣應該不會有客人上門了,今天早一點打烊好了。」
「哦。」林雪莉高興地應了一聲,早一點打烊就意味著她能早一點下班。
她迅速地將玻璃門上的「營業中」的招牌換成「休息中」的那一面,然後準備開始下班前的打掃工作,但季曉寒卻叫住她。
「雪莉,天氣不好,你先回去,打掃工作我來就好了。」
林雪莉更高興了,只是她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她發現季曉寒又被窗外的雨景給牽引住了心魂,直到她離開前,都沒有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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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曉寒輕撫著琪琪甜睡的臉龐,突然一陣鼻酸,熱淚隨之湧上眼眶,但她仰起頭來,硬是將它收了回去。
彷彿怕觸景傷情,她不敢再看琪琪那酷似她父親的面容,只是將她身上的被子拉好,留下一盞小夜燈後,便離開琪琪的房間。
她來到樓下,開始清掃著打烊後的咖啡屋。
其實她要雪莉先走,不完全是顧忌雪莉的安全,絕大部分的原因是她希望用忙碌來忘掉今晚這沒來由的感傷。
面對這樣勾人回憶的秋夜,她必須找些事情來分散注意力,最好是能累得倒頭大睡,這樣她就可以不用面對失眠的夢魘,讓往事再次折磨自己。
可是隨著她打掃的動作,腦海裡不受控制地迴響著一個越來越清晰的聲音,一個有著怪腔調卻又帶著熱情的男性嗓音——
曉寒,我叫李紹華,是你的數學家教,馬來西亞僑生……
曉寒,你知道嗎?你有我見過最美的一雙眼睛,有這麼一首詩可以形容——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季曉寒扭曲著臉,雙手緊緊摀住耳朵,但腦中那個聲音還是不斷的響起……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曉寒,你說,這首李清照的「聲聲慢」是不是很棒、很美……
曉寒,中國古老的詩詞實在是博大精深……你是不是又在笑我了,明明教的是數學,卻老是跟你說國文……
曉寒……不,這個名字不適合你,我要叫你——「彩靈」,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不!」季曉寒痛苦地直搖頭,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她不禁發出一聲聲出自內心深處的吶喊——
「老天爺,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我?!你怎麼能……」
窗外,淅瀝瀝的雨聲依舊,風聲也陣陣歎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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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見鬼了,陽光一出現,客人也跟著回來了。」
林雪莉手忙腳亂地調著飲料,還不時望著高朋滿座的客人嘀嘀咕咕。
「雪莉,要不要我幫忙啊?」
她聞聲抬頭,看見高瘦挺拔的吳克強站在面前。
吳克強是眾多愛慕季曉寒的男人中最積極的一個,家境與外表都不錯,人也算老實,所以林雪莉並不討厭他,有時還會幫他在季曉寒面前說幾句好話,因為她覺得季曉寒一個人要撐起這家店實在太辛苦了。
只可惜「流水有意,落花無情」,她這個紅娘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用了,吳先生,我可不想挨罵。」她笑著說,目光暗示性地瞟向在廚房裡負責料理簡餐的季曉寒。
由於季曉寒怕欠下非必要的人情債,所以就算再怎麼忙不過來,也不許那些對她有意的男人自告奮勇的來幫忙。
吳克強苦笑,忍不住問:「你看,我是不是出局了?」他學著她的動作,也將眼光瞟向廚房。
明知答案是肯定,但林雪莉不忍心潑他冷水,只是給了他一記白眼,「大少爺,你沒看到我忙得焦頭爛額嗎?這個時候問我這種問題!」
吳克強悻悻然地笑了笑,林雪莉也沒閒工夫再和他扯,低下頭將飲料一一放在托盤上,穿梭在一桌桌的客人間。
終於,中午的用餐時間過了,老闆和夥計這才得以鬆一口氣。
「雪莉,辛苦了。」季曉寒口頭慰勞著這個打從南部上來、一點也沒有沾染上都市惡習的小女生,並遞給她一杯冰涼的柳橙汁。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辛苦是應該的。」林雪莉接過柳橙汁喝了一大口,看著老闆疲累的模樣和白皙臉上淡淡的黑眼圈,「曉寒姊,你實在應該再請個人到廚房幫你的忙,否則你會吃不消的。」
季曉寒搖搖頭,淡淡地笑說:「我也想,可是我現在負擔不起。」
一語驚醒夢中人,林雪莉這才回到現實中。
咖啡屋的客源除了幾個像吳克強那樣的老顧客外,大部分都是外來遊客,所以生意並非十分穩定。像前兩天天氣又濕又冷,客人便寥寥無幾,在這種情況下,多請一人只會形成浪費。季曉寒不僅有房貸壓力,還要養一個小孩,自然沒有太多錢可以浪費。
看著擔憂憐惜全寫在臉上的林雪莉,季曉寒拍拍她的肩,安慰地說:「雪莉,別擔心,我的身體還撐得住。等過幾年琪琪上小學後,那時我必須花更多心力在她身上,也許我會找個工讀生來幫忙。」經過昨夜一場崩潰似的痛哭之後,她決心展望未來,不再緬懷過去。
林雪莉點點頭,有些好奇的問:「曉寒姊,當初你為什麼不將店開在市區?以你的手藝和親切的服務態度,生意一定會比在這裡好很多的。」加上你長得這麼漂亮,一定會有很多人慕名而來的。這兩句話她放在心裡沒有說出口,因為她知道季曉寒最不喜歡男人有所企圖的接近。
季曉寒溫情一笑,「雪莉,市區的房價太貴,我買不起。況且我開店並不是想賺大錢,只要生活無虞,我寧願將心力花在琪琪身上,她才是我生命的全部。而且……」她斂起笑容,眼神飄向窗外,「這附近有我美好的回憶。」
林雪莉隱約明白她所說的「美好的回憶」指的是什麼。
驀地,她好希望那個已作古的人能死而復生,讓她瞧瞧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能令季曉寒這麼魂縈夢牽、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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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一抹金黃橙紅的夕陽,同樣的一間咖啡屋,但歲月已在指間如流沙般地消逝了五年。
谷鈺哲坐在五年前坐過的位子上,一樣捧著書本,一樣看著人群,但當初年輕的心境卻已是歷盡滄桑。
在國外求學的日子裡,他四處體驗生命中所沒經歷過的一切。
如願地拿到文學博士的學位後,他立刻收拾行囊,回到故鄉。
五年前那張哭泣的絕美容顏,令他一回國就來到這間咖啡屋。這不是第一次了,只要他回國探親,總會不由自主地來到這裡尋找她的身影。
可是他每次都失望了,而這次他也不敢妄想。
谷鈺哲苦澀地搖頭一笑,直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其實他每次來都會這麼笑自己,但下一次,他還是會做同樣的傻事,因為那美麗的、驚鴻一瞥的女人已經在他心裡烙下印記,令他為她銷魂。
「唉。」他輕歎一聲,將書收到背包裡起身付帳,走出這個再度令他夢想破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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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鈺哲漫不經心地走著。
不知怎地,雪萊「愛的哲學」這首詩躍上心頭。
可能是因為「她」,也可能是他對愛情有了更深一層的體認,是以「愛的哲學」成了他最愛的一首詩。
他停下腳步,閉目沐浴在夕陽餘暉下,想讓內心夾雜著失望的渴望平息。
當他睜開雙眼,一個他夢寐以求的倩影突然映入眼簾。
是她!谷鈺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眨了眨眼,終於確定那張清靈的容顏就是自己想了一千八百多個日子的她!
彷彿被巨大磁石吸引般,他毫無抵抗能力地朝她走過去,可在下一秒,他驚愕地停下腳步——她的身邊多了個小女孩!
她結婚了?!
谷鈺哲還來不及體會湧上心頭的沮喪,便又瞧見那個小女孩因為氣球掉了,所以掙開她的手,邁開腳步去追氣球,越跑越接近大馬路。
「小心!」谷鈺哲反射性地大喊一聲,拔腿朝小女孩奔去。
幸虧他動作快速,趕在一輛疾駛而來的汽車撞上之前抱住小女孩。
「琪琪!」
女性的驚聲尖叫還在耳邊迴響,谷鈺哲懷裡被嚇傻的小女孩已被人接過去,緊緊地抱在懷中。
「媽咪……」小女孩緊抱著母親嚎啕大哭。
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和失而復得的感覺讓季曉寒又駭又喜地迸出淚水。
突地,一方手帕出現在她眼前,她淚眼模糊地望著面前的陌生男人,在他溫暖的笑容中接過手帕。
「謝……謝謝你。」她哽咽地道謝,拿起手帕輕輕地擦拭女兒涕泗橫流的小臉。
看著琪琪驚魂未定的抽噎模樣,季曉寒只覺鼻子又一陣酸,但為了好好謝謝女兒的救命恩人,她忍了下來。
「先生,真是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說著說著她的眼眶又紅了。
心情紊亂的谷鈺哲說不出任何一句客套話,只得不自然地笑了笑,轉向小女孩說:「小朋友……你叫琪琪,對不對?」他想起了那一聲驚叫。
見小女孩緩緩地點點頭,他又說:「琪琪,以後要小心一點哦,別再讓媽媽擔心,知道嗎?」
這溫柔的嗓音撫慰了琪琪,她再次溫順地點頭。
「她好可愛,幾歲了?」他轉向季曉寒,溫柔地問道。
不知怎地,季曉寒覺得他有種神奇的力量,可以安定她不安靈魂的力量,她不自覺地神情一鬆,露出一抹笑靨,「她四歲了……琪琪,叔叔救了你,趕快謝謝叔叔。」她輕聲催促著女兒。
小女孩道謝的聲音並沒有引起谷鈺哲的注意,只因為他的心魂全在眼前這個觸手可及的真實影像上。
她美麗如昔,但多了抹誘人的成熟韻味,不過,他可以感覺到在她美麗嫻靜的外表下,有一種刻意隱藏、狂騖熱情的氣息,這令他產生一股想取下她的面具、碰觸她真實容顏的衝動。
他敏銳的目光令季曉寒感到畏怯,心底漾起一絲異樣的感覺,令她不禁想逃。
「琪琪,我們回家了,跟叔叔說再見。」
這帶著點警戒的聲音,驚醒了谷鈺哲,失落的情緒也開始在心中發酵。
「叔叔,再見。」琪琪揮舞著小手,可愛的小臉漾滿笑容。
「再見。」谷鈺哲低喃,眼睜睜地看著她再次離開他的生命……
「等一下……」他忍不住出聲叫住她。
季曉寒不解地回頭,「還有什麼事嗎?先生。」
「我……我能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他看到她的眸子閃過一絲猶豫,又急急補充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留個紀念而已。」
她釋懷地笑了,「我叫季曉寒。」曉寒……谷鈺哲默念著這個他早已念過千百遍的名字。
「不,這個名字一點也不適合你,我要叫你『彩靈』。」他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眼中閃著奇異的光芒。「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季曉寒猛地一震,瞠大雙眼望著他。
這是巧合嗎?不同的男人竟然會說出同樣的話。
看著自己的話出現意料中的效果,谷鈺哲得意中又帶著滿滿的苦澀。
他多年來的美夢轉眼間破碎。
在這股低落的情緒中,他拿起掉落地上的背包轉身大踏步離開。既然命運如此安排,那他又何必留戀?能再見她一面,他也該滿足了。
季曉寒看著他的背影,想喊住他問個清楚卻不知如何開口,只能呆立原地看著那謎樣的男人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