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貌,具有征服性的力量,她每一次都證明了這一點。這種力量之驚人,往往連她自己都感到駭異。
今夜,她著絲絨短上裝,是鬱金香的紫,銀紋長裙下,卻是一雙亮面長統馬靴,大落落,英俊的穿著。她鬈曲波動的短髮,是向希臘神話裡的邱比特借的型,卻比神仙多了那一點拘不住的狂野。
薛靈龍的血統有些複雜,主要是中國和馬來兩宗,但據說還摻點荷蘭種在其中,因而她的美貌是特殊而絕對的。十九歲的她,身長有一七三,然而體態極為風流輕盈;膚色略深,有著特屬於青春的紅潤氣色,和極光潔緊致的質地,這也即是教所有人嫉妒的地方——她可以不事裝扮,脂粉不施,而依舊光鮮照人。
然而她最讓人神魂顛倒的,卻數那雙眼睛,寶石般長方形大眼睛,黑幽幽的,卻又奇異地透出藍藍的微暈,在不同的光線,不同的心情下,變換出或深或淺的色彩。無以計數的男子,迷失在那兩團藍色的寶光裡,連命都可以雙手捧上來奉送給她。
薛靈龍自己也瞭解它們的魔力,在她謙遜的時候,是盡量不拿這雙美目去瞧人的,卻總是因此被解釋為她傲慢自矜。
她傲慢與不傲慢的分界,總是沒有人分得清。
這裡是高度繁華的地域,上海外灘,記者俱樂部酒紅的大廳,一場歡迎日本電視台記者的酒會,屬於特別乏味的那一種——妳簡直不知在這裡活著要做什麼。薛靈龍順手從一名白衣侍者的金盤上拿了一杯酒,才轉身,又興致索然的放到另一個侍者的盤上。
她覺得無聊死了。
要不是在家裡實在悶慌了,這種場合,她不輕易出來露臉的。但是足足一星期,為了避風頭,足不出戶,傍晚,上海文報的劉子齊開車來接她出門,她還真像個放風的人犯,呼吸著六月雨後青濕的空氣,感到心曠神怡。
台前,金枝玉葉狀的水晶吊燈下,田岡一郎正滔滔講述此行欲前往西藏高原,拍攝岡底斯山的創舉。劉子齊用手肘輕輕頂了薛靈龍一下,悄聲道:
「此人現在是日本紅透半邊天的新聞主播,男男女女都為他瘋狂,連小學生也把他視為第一偶像。」
薛靈龍撒開一把鍍銀繪花扇子,對著下巴有搭沒一搭的搧著,側頭瞅著台上那個方白臉,頭髮梳得油光烏亮的日本男人。他穿一身純白西裝,胸前別一枚黑瑪瑙飛馬領帶夾,迸著光,姿態尤顯得意氣風發。
「風度還不錯。」她淡淡笑道。
劉子齊熱心說:「待會兒介紹妳認識,」他卻又一頓,有點遲疑。「不過這個田岡,聽說做人挺傲的,連日本太子妃都受過他的冷落。」
薛靈龍聞言,頓起不悅之心。她對於驕傲怠慢的男子,一向興趣缺缺,特別是對她驕傲怠慢的男人。
她正要拋下一句「那就算了」,旋身欲去,劉子齊卻一把拉住她。
「他講完了,」劉子齊在熱烈的掌聲中喊,「我們到前面去,找機會和他寒暄寒暄!」
薛靈龍的裙襬收得窄,雖足登馬靴,卻只能走小碎步,被劉子齊拉得跌跌撞撞,已生幾分惱怒,又被包圍田岡的人群推來擠去,及至到了田岡後頭,臉色已十分難看。更令人難堪的是,那田岡對他們根本不理不睬。
「田岡先生!田岡先生!」劉子齊喊沙了聲,谷岡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兀自與他人交談。
薛靈龍譏問:「劉子齊,你肯定這個人是新聞界的,不是聾啞界的?」
劉子齊不敢把他們的日本客人歸類在後者,見薛靈龍面有慍意,只得敞開嗓子,嘹亮地大叫:
「田岡一郎先生!」
這一次,他終於轉過頭,嘴上依然與人笑談,目光落在薛靈龍臉上,驀然表情一怔,手裡水晶杯鏗當掉了下去。
薛靈龍心裡冷笑——能夠在她面前傲得起來的男人,幾乎沒有一個。
然而對方畢竟是有來歷的人物,她不能不收起怒意,做一番奉承。她無視於腳邊的碎杯,微微一笑,以流利乾脆的英語說:
「田岡先生,不是我存心得罪其它人,您的口才,大概是全日本最好的了。」
但是田岡主播從沒有預測到,他的口才是結束在這個地方,他直愣愣望著薛靈龍舌頭在「呃……我……呃」這幾字當中打轉,無法完成一句話。
「不過,」薛靈龍把扇子一搖,搖出一縷沁香,她瞇眼冷笑。「您的聽力,可就是全日本最差的了。」
說完,她掉身就走。
這就是薛靈龍。任何場合,給它劃下一道漂亮驚人的破折號,一向是她的絕活兒。今晚也一樣。她蹁躚走到大廳中途,猛聽見一陣喧嚷,一條人影子,從花團錦簇的大門一邊奔進來,一邊連聲尖叫:
「薛靈龍!你在哪裡,薛靈龍?」
不,今晚不一樣,似乎有人決心做得比瓜更招搖。
這淒厲的呼喊,引得大廳人人頓足側目。薛靈龍驚了驚,覷起眼睛細看,不由得蹙了眉。
那喘咻咻,一頭撞進酒會的,是個年約二十、已經漢化的白種女子,披散著一頭黑咖啡色的長髮,一張小三角臉,平日該是頗秀麗的,此刻卻變得極其的蒼白和單薄,一雙綠陰陰的眼睛瞠得大大的,惶急,加上絕望,滿廳的搜索。
是朵麗絲!這陰魂不散的女人,居然找上這地方來!她永遠不放過她嗎?
薛靈龍惱怒,嘴唇抿得薄薄的,轉身朝反方向去,不料朵麗絲已經眼尖看見了她,狂奔過來。
「靈龍小姐,馬修快不行了,妳行行好,去看他最後一面!」朵麗絲揪住薛靈龍的胳臂,聲淚俱下道。
薛靈龍慢慢回過頭,斜睨著朵麗絲道:「咦!他不是妳的未婚夫嗎?這種節骨眼兒,找我做什麼?」
「他愛妳!他為了妳服毒,他是為妳而死的,妳該知道!」朵麗絲含悲帶怒地控訴,卻緊抓住薛靈龍,不敢放手。」「他就快嚥氣了,求求妳去看他,否則他不會瞑目的……妳發發慈悲,發發慈悲!」
哪裡知道薛靈龍最聽不得「為她而死」這種話,她嗤地一笑,「發發慈悲?那我得先檢查我背上有沒有長出翅膀,只有天使才有慈悲心,咱們普通人,也不過就是動物的一種。」
薛靈龍想把朵麗絲甩開,朵麗絲哪肯放手?卻因悲傷過度,支持不住,沿著她的身體溜下來,跪在腳邊並揪住她的裙子,哭得雙肩一聳一聳的,肝腸寸斷,倒像在嘔吐。
旁人都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上海電廠的英國工程師馬修,瘋狂迷戀薛靈龍,竟至為她服藥自殺,早鬧得滿城風雨,大家都說馬修傻,但誰也拿薛靈龍沒轍,她的我行我素,和她的美,同樣的驚世駭俗。
不過一干靈龍的支持者,清一色是男性,已趕了過來,說好說歹,強行把朵麗絲拉開。
薛靈龍轉過身,負手立在那兒,聽著劉子齊在勸解:「朵麗絲,妳就回去吧,有些事不能勉強。何況這是什麼地方?不能這樣子鬧的。」
朵麗絲呼天搶地的被架出去,靈龍勾著眼角朝她去的方向瞄著,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她臉上那刺惱,掙扎的表情,代表著一種良心不安。
但是誰都知道她不是天使。
不理會眾人那蘊藉著複雜情緒的眼神,世界上彷彿沒有快嚥氣了的馬修這號人物,她若無其事踱到自助餐檯,目光在栗子蛋糕和草莓慕斯之間梭巡,像是剛演完一齣戲,有資格嘗點甜的,酬勞酬勞自己。
「靈龍小姐?」一個略帶躊躇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她拈起白玉瓷盤上一鮮紅櫻桃,一壁輕咀慢嚼,一壁回身。早知道是田岡一郎。
看來他已恢復他的言談和社交能力,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打聽過她,取得基本資料。朵麗絲的一番騷動,非但沒有把他嚇倒,反讓他確定了薛靈龍的開採價值。
「妳還好吧?」他小心地問。看得出來,比搶新聞的記者詢問被害人,是要多幾分誠意,靈龍忖想。她決定理他。
她點了頭,沒作聲,拿一雙幽藍的大眼睛看著他,準備教他頭暈。
他暈了,扯著外套下襬,訥訥的,陪笑的說:「剛才人多,怠慢了靈龍小姐,請多多包涵。」隨即慇勤起來。「妳被那不速之客嚇著了嗎?要不要喝點酒,壓壓驚?還是想到窗下坐一坐?」
從這裡開始,田岡成了伺候她的人,排入那份長長名單裡最新的一號,宣誓效忠。他像個初上戰場的士兵那麼熱血沸騰,一心想立點功勞,於是一整個晚上,他把薛靈龍服侍得無微不至,令人眼紅。
但凡男人對一個女人沒有興趣,在她面前就只談別人,要是有興趣,在她面前就只談自己。所以一晚上下來,薛靈龍對於日本田岡家族,從幕府時代一直到世界大戰的歷史,已有了全盤的認識。
在上田岡歷史課的時候,薛靈龍有辦法從頭到尾不打一個呵欠——就當是對他的慇勤體貼的一種回饋吧。
所以說真格的,有時候薛靈龍並不覺得自己真是那麼無情的一個人。她也能對田岡的事業表示激賞的傾慕,她說:
「人類首次採訪岡底斯山,真是偉大!我真恨我沒有機會躬逢其盛。」
田岡的眼睛卻亮了,拿奇異的眼神看她。靈龍心裡暗叫不妙,這跑新聞的誤判了訊息,把她的應酬話當了真。
果然他執住靈龍的手,熱切地說:「這可以安排,靈龍小姐!如果妳有興趣,妳願意,我們很高興有妳隨行,和我們一起到西藏,有了妳,」他完全陶醉進去了。「這一趟一定更有趣,更美好了。」
好在靈龍從來不像這些男人這樣失去理智,她正要找話為自己解套,陪侍在旁的一群人當中,卻有人打鼻子嗤笑了一聲——是個上海的女記者,以其鷹鉤鼻和背後中傷別人出名。
「田岡先生,靈龍怎麼可能和你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她在十里洋場活躍慣了,西藏那兒只有喇嘛,喇嘛又只崇拜佛陀,靈龍到那兒能有什麼搞頭?」
這女人和靈龍素來有些嫌隙,靈龍卻忘了她們是何故結下樑子的。肯定不會是為了男人——和這鷹女有關係的男人,她嗅都懶得嗅一下。
她狀似爽朗,隨眾人笑了幾聲,折起扇子往那女人的胳臂敲一記。「妳報了那麼多新聞,就這一條最實在。」
她連對田岡都沒有說句「失陪」,扭身就離開那群人,走了。劉子齊瞧她的眼色,趕緊辭了主人,領了外套,隨她離開酒會現場。他是個小個子男人,對靈龍卻忠心耿耿的。
外頭飄著霏微的雨,黃浦江上有波光粼粼的寒意,劉子齊為靈龍披上緞黑外套,把車開了來。
「直接回家嗎?」他問。
靈龍彷彿沒聽見,兀自眺望外白渡橋那頭的方向,咕噥道:「怪了,突然想吃酒釀圓子。」
「那容易,我載妳到喬家點心店。」
她似乎心情甚好,坐在車上,一邊憑窗瀏覽五光十色的霓虹大樓,一邊哼起了「蘇州河畔」,扇尖在手腕上輕輕打著拍子。
劉子齊追隨靈龍甚久,對於她的脾氣卻始終捉摸不著。照理說,朵麗絲今晚那場鬧,她該冒火才對,她卻好像不在乎,至於田岡是否討了她的歡心,觀她的神情,也很難判斷得出來。
不過她現在有吃點心的胃口,顯示可以接受一點慫恿,劉子齊把握機會說話:
「靈龍,下周我隨日本採訪隊到拉薩,充當他們的聯絡官,妳沒到過西藏,田岡邀了妳,這是個好機會,何不——」
靈龍半笑半蹙眉的回頭,斥道:「你也發癡了嗎,劉子齊?我沒有罪孽深重到需要跑到西藏向佛懺悔吧?」
她哈哈大笑,劉子齊不免失望,但是她已經轉過頭去,沒有商榷的餘地,劉子齊只得閉上嘴巴。
車過靜安寺不久,喬家點心店的招牌已然在望,靈龍卻朝右首一條岔路努努下巴。
「拐進新協廣場。」她說。
劉子齊不禁詫異。「新協廣場?為什麼?」
「新協廣場。」她已是命令的口吻,劉子齊沒得抗議,車掉向新協廣場,廣場另一側是棟灰白色五層建築。
新協醫院!在靈龍的指揮下,他訥訥地朝醫院大門駛去,始終是大惑不解,等到搞懂了也還是迷惑。馬修人就躺在新協醫院,靈龍躲了一個星期,就是刻意要避開這件風波,晚上在酒會她還對朵麗絲不假辭色,這會兒自己又巴巴地跑了來,難道她真像外界傳揚的那樣,對馬修是有情意的?
劉子齊打聽出馬修的病房在三樓,經過護士站時,靈龍還停下來嗅了嗅櫃檯上一盆清香的紅菊,態度一副優閒。劉子齊早就放棄去探究女人心理的妄想,他也不過就長了一顆腦袋。
馬修那間單人房,擠了好些人在裡頭,幾名中國同事,一對外國老夫婦,可能是親屬,個個面帶憂色。稍早闖到酒會去哭鬧的朵麗絲,此刻挨在床邊椅子上,臉埋在雙手裡,頭垂得低低的,散亂的頭髮都披到前面來了。
劉子齊朝床上探了探,不禁嚇了一跳。馬修的情形比傳言的還要嚴重,這高大英俊的英國人整個脫了形,金髮貼在額上,雙頰凹陷,嘴唇乾裂呈紫黑色,身上插滿管子……離死期不遠了。他時而睜眼,雙目直視,喃喃不知說些什麼,時而用手去扯那些管子,急得旁人連忙上前阻止。
劉子齊驚得回頭去看靈龍,她像化了冰,臉上凝著一層寒霜,線條是麻木的,然而不知哪裡,哪裡在暗中顫抖。劉子齊自己就打起了哆嗦來。
靈龍走到床前,朵麗絲抬起淚臉,乍然驚喜,靈龍卻並不看她。
「馬修,」她喊道,床上垂死的男人遲遲睜開混濁的藍眸。「是我,靈龍。」
那對藍眸綻出一縷光輝,一隻蒼白鬆軟的手向靈龍顫索地抬了起來,一邊的朵麗絲急忙讓位給靈龍,旁人也都稍稍退開了去。也許,也許那個害了他的人,能夠挽回他的生命,他們在心裡可憐的祈禱著。
「馬修,」靈龍仍然站在原位,別無其它的動作,她的聲音像冰塊一樣的脆而冷,「如果你以為傷害自己,就能博取憐憫,如果你以為結束自己的生命,就能得到愛情,那你就錯了——活人的世界沒有愛,死人的世界更不可能有了。」
那隻手從半空跌了下去,那雙藍眸溘然合上。
朵麗絲發出一聲傷獸般的嚎叫,撲了過來。「薛靈龍!」她廝喊,「我要殺了妳!」
但是靈龍卻像一陣風地捲出了門口,留下眾人在那兒七手八腳抱住發了狂的朵麗絲,同時趕緊找來護士。
靈龍在廊上疾走,對劉子齊的呼喊置若罔聞。她狹窄的長裙過於絆腳,怎麼也走不快——這道長廊像要耗去她的一輩子!一氣之下,她停下來,俯身抓起裙角,從接縫處狠狠一撕,撕開一大幅,然後,她揚起馬靴,灑開大步,霍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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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海路,昔日的霞飛路,昔日的法租界。百年香樟林蔭,枝影幢幢,林蔭之後的深宅大院,在夜色裡彷彿比白日塵封了更多的蒼茫人世、悲歡離合。
朱淋大鐵門亮一盞燈,老管家前來應了門,靈龍卻把送她回來的劉子齊甩在門外,一句話也沒說,拔足奔過深闊的庭院,奔過青石磚路,投入那暗幽幽的屋子——她母親留下來的,像冷宮一般寂寞、陰森,春暖的風永遠吹不進來的古老宅子。
她死命咬住抖索的唇,情緒在她的眉梢、她的嘴角、她臉上的肌肉一點點的渙散,她撞入起居室,往靠牆那貴妃椅一撲,把一錦緞靠墊壓在胸口,喘著,洶洶喘著……在人前控制了一晚上的意志力整個崩潰,滿臉都是滾滾而下的眼淚。
馬修要死了,馬修就要死了!又一個男人,以愛她為理由,以自戕為手段,把自己送上絕路。她恨他,她恨他——她恨他們所有人,用愛這樣高壓的姿態來對待她!愛是痛苦的,愛是傷人的,愛是邪惡的,這是一個永遠不能相信、不能接近的東西,難道沒有一個人懂得?
靈龍忍不住悲憤,出手一揮,把花梨幾上一隻琺琅座鐘掃下地,她趴在幾上痛哭起來。哦,她恨愛情,誰愛她,她就恨誰。
風慘淡地吹在木條玻璃窗上,引發一陣震波,靈族淒淒惻惻抬起頭……月光如煙映照在壁爐上方一幅畫上,寬銀框子嵌著她母親的肖像,她身著黃緞珠繡馬來王妃服,修長姣艷,一雙含情的美目,依稀在等待,在渴盼。
在流淚。
她是靈龍的借鏡,至今從未忘記過,在她尚不曾含恨而死那之前,靈龍便已賭誓,絕不踏上母親那條路。
二十年前,薛香芸是上海紅極一時的女星,藝名傳播到美國,好萊塢派人接了她遠渡重洋去拍戲,在影城一待三個月。
一天趁拍戲的空檔,薛香芸夾雜在觀光客當中,片場四處蹓躂,逛到一處搭著馬廄、水井、仙人掌,荒涼的西部片佈景裡,突然有個人踉踉蹌蹌跌進她懷裡。
那是個高大黝黑的年輕男人,濃眉深目,貴族般古典挺俊的鼻子,但是額上有血跡,滿臉都是驚悸、風霜和疲倦的神色。他抓著香芸的雙臂,求懇道:
「幫幫我,小姐,幫幫我……有人追殺我!」
香芸是個極嬌弱依賴的女子,一生只有別人照顧她,沒有她照顧別人的時候,然而這個倉皇求助的男人,卻不期然引發她一種母性的護衛心,她望著他那恐慌亂顫的眼神,那一霎決定:任定人都不能在她手上傷害他。
她把陌生人藏在片場直到入夜,然後偷渡回暫居的公寓。
那一夜,甚至尚且不知道這人的名姓、這人的來歷,便在一種氣氛、一種想像、一種叫做緣份的解釋下,薛香芸愛上了他。她用溫暖的嬌暖的嬌軀去安慰這受驚的男人,從那時候開始,把一生獻給他。
香芸正如所有陷入情網的女人,以為只要是愛,在愛的名義下,就可以沒有理由,做一切奉獻,而在這樣的奉獻下,她會得到應有的幸福。
她一輩子堅持這樣的信念,然而她一輩子沒有得到幸福——只有痛苦。
那男人是流亡的馬來王子,追殺他的是南洋島國的反對勢力。勞沙出世的時候,家族便失了勢,他做了十年的人質,在擔驚受怕中度過青少年時代。十七歲那年,宗族裡的長輩以一次突擊的行動,將默真營救出來,送往歐洲。
默真在海外流浪了十二年,居無定所。後來,他幾個叔伯終於聯合起來,與對手展開激烈的奪權鬥爭,漸漸地佔了上風,豈知對方竟派出殺手,到海外狙殺勞漂皇族的子嗣,做為一種復仇。上個月,與默真同行的兩名堂兄弟在奧地利中槍身亡,默真驚狂到美國,殺手也接踵而至。
那日若不是香芸的援救,他絕無法活命。薛香芸收留了這位落難的王子,片子殺青之後,她索性留在美國,過起極度隱密的生活,為的是保護默真。
他們在驚險中度日,時時覺得恐怖,然而在愛裡譴綣,像天寒原凍中一對小鳥,緊緊相依而活,有一種絕望的甜蜜。後來香芸回憶,依然覺得這是她一生中最可資懷念的日子。
風雲終於轉變——一個深夜裡,一幫黧黑的馬來人破門而入,把默真從溫香軟玉的香芸懷裡拖了出來,默真自知這回劫數難逃,滿頭冷汗涔涔直流,跪地連聲的求饒。
然而那幫人卻把默真團團捧起,喜形於色,他們告訴他:
「勞沙家族勝利了,王子可以回國了!」
王子回國了,鬱鬱蒼蒼、草木龍蛇的南洋,他給它帶回一位國色天香的王妃。
本族得勢,蘇丹登基大典上,他站在代表皇家權威的金傘之下,恭看七皇叔坐上王位,他自己卻依舊戰戰兢兢感受到別人的淫威,疑懼始終是他命裡沉重的負擔,而香芸的美,是那負擔之上更大的壓力。
王子的宮庭來客盈門,全慕了王妃的美名而來,其中不乏本族掌權的顯貴,在默真心目中,是握有左右他生命的人,他讓風華絕代的王妃陪侍他們。
水宮裡月夜清涼,椰子樹搖曳成想念的影子。香芸王妃換上馬來傳統服裝,環珮叮噹,出來見客,銀藍色的上衫繡著纖巧的花朵,金紅色曳地的莎籠彩繪出艷灼灼的一座南洋花園,蛾眉朱唇的中國美人在那兒落地生了根。她為貴客奉上用水晶杯盛的生剖椰汁,皓腕上的翡翠鐲子和金環撞出清脆的聲音。
貴客情不自禁握住王妃的手。
恐懼啃噬默真的心,妒恨又把那顆心再啃噬一遍,客人走後,他載香芸毒打到不支,然後把她抱在懷裡哭訴:
「我愛妳!我怕失去妳!」
香芸的愛情支持她相信他,並且原諒他。一遍又一遍,成了一種宿命。除了原諒,她不能做什麼,而默真除了被原諒,也不能做什麼。
直到他開始蓄妾,搜羅情婦,有這裡他得到重大的領悟,他不怕失去的東西,就不會給他帶來痛苦——像香芸以外的許許多多的女人。
這樣的信念麻痺了他,他過了好一陣子心安的日子。到了隔年的春天,香芸怯喜地把有了身孕的消息告訴他。
矛盾,在默真臉上交織出特殊的神情,他內心湧現一種原始的、男性創造者的喜悅,他想擁抱他的妻,想嘗試那種真誠、快樂的笑意。
可是香芸背倚著花亭的柚木雕柱,站在那兒,手兒輕顫撫著小腹,花色繁麗的莎籠把微隆的小腹掩下去了,她望著他的那眼神,還是脈脈含著柔情,然而美艷的臉籠著一抹憂傷;提醒默真他自己的悲哀。
一個最挫折的男人,變得沒有情意。默真離開王宮,流連在外,對懷孕的王妃不聞不問。
宮中的侍僕在默真一名情婦的香閨尋到他時,他恍惚還以為自己只是醉了一場酒,才過了一夜,可是侍僕稟道:
「王妃臨盆了,請王子快回宮。」
他趕回去,酒意醺得脖臉烘烘地發熱,他的雙眼也熱了,低頭凝視懷裡金綠襁褓的嬰兒,熱淚一顆一顆淌落在那張眉目玲瓏的小臉上。
多像她的母親呵,這美麗的……
默真猛抬頭問道:「是個男孩吧?」
「是個小公主,主人。」
他整個人的熱度,倏然間消失,命運在他身體裡面嘿嘿冷笑…:衪賜給他人間最好的,然後讓他為此一樣一樣受盡折磨。
他的王位,他的身世,他的美妻,現在……是這個一出世就具有驚才絕艷之姿的小女兒,這個和她母親同樣,是他絕對保護不了,也割捨不掉的稀世珍寶。
「拿我寶劍來,我要把這個小禍胎殺了!」默真狂吼,鬢角的筋脈都綻露出來。
王妃披頭散髮地翻下床,赤腳衝進書房,取下寶劍,架在自己皓白的頸子。
「先殺了我——她再跟我走。」她嘶聲道,顫抖得幾乎掌不住那把劍。
這是香芸僅見的一次,和默真對峙如仇敵。
默真撂下嬰兒,第二次離開王宮。
在靈龍的生命裡,「父親」這個席位是空的,她對他最實際的認識,就僅限於瞻仰懸在大廳那幅雕框油彩的王子肖像……宏偉是夠宏偉的了,卻不親切。
她長到有大人的腿那麼高的時候,首次與她父親面對面的接觸,就發生不愉快。當時她獨自在花園的沙地玩耍,毅然地把許多小椰果、小石子、凋落在地的木槿和杜鵑的花瓣,一一塞進水藍小紗裙的口袋裡。
一個高大的男人在棕櫚樹下,拿奇異的眼光看她。
壞就壞在他打斷了她勤奮的工作,他把她強行抱起來時,她像只憤怒的小野獸,掙扎嘶叫,他也生氣了,越發不放手,她狠狠咬了他的大手一口,然後跑掉了。
她高興又憂傷的母親,無論如何也沒法子哄她再接近她父親一步。
這是父女倆第一次不歡而散。以後還有許多次。後來漸漸問題集中在她母親身上。
靈龍的母親在苦寂哀怨的宮廷生活裡,聞出了一點麻煩。她身邊出現一位同情者,默真的表弟,馬哈里。
馬哈里擅長經營管理,默真的財富日益龐大,許多當年被侵吞的產業,紛紛回到他名下,大片的橡膠園、木料場、錫、金礦場和油田,皆委由馬哈里打點。
馬哈里的辦公室就設在宮廷,他是結實爽快的男人,見識多廣,對於電影藝術頗能侃侃而談,對中國的風土也略有認識,香芸和他能夠談上幾句話,享受一點小自在——她的痛苦是無人能解的了,但是現在她有了一筆小小的友誼。
風聲吹進默真耳裡,卻又兩樣了,他們說王妃和馬總管相處得過於親密,白天馬總管陪王妃去選購銀器首飾,晚上在花台水榭,馬總管親自為王妃剝紅毛丹。
默真氣得在衝下情婦那棟華麗的高腳屋時,摔壞了腿。他休養了一個月,火氣冷凝下來。他不能找馬哈里報復,很多事情他仰賴馬哈里,不單單是偌大龐雜的產業管理,外頭的人脈,權貴的籠絡,樣樣靠馬哈里在奔走拉攏。
他得忍下他,可是香芸……
香芸在宮廷那白石砌成的浴池,冉冉而起像朵出水芙蓉,她的美讓他無法忍受。香芸很久沒有見到丈夫了,來不及反應,默真便一箭步搶過來,粗暴地抓起她——他對自己憤恨與不滿,但是他向別人發洩。
靈龍正在母親的寢宮玩,女侍預備她的消夜去了,今晚她要吃爛熟的雞粥,且不要忘了,澆上一點蝦醬。前一刻,生命還是美好的,然後她驚駭地看見母親被拖進來,推到紅色的床塌,地板上全是從她白溜溜的身子淌下的水漬。
「不要,默真,不要這樣……」
那男人打了她一個耳光,赭紅著臉咬牙道:
「妳耐不住寂寞了,是嗎?妳需要男人,需要男人把妳當成妓女,像這樣——」
他落石一樣蠻橫壓到她身上。靈龍衝過去,抱住那惡棍的腳,齜開牙齒啃咬他。她用她五歲的、所有的力氣救她母親。可是那隻腳狠狠一踹,把她踹丟在地板上,她碰著了腦勺,迷迷糊糊暈過去……
靈龍醒來時,是在母親的懷裡,母親把她圍在胸前的一件蠟染小花布兜都哭濕了。她拚命向女兒道歉,好像做錯事的是她自己。
「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抽噎得氣都喘不過來,還是堅決要解釋。「他愛妳,寶寶……他愛妳,也愛媽媽。」
這就是了,靈龍頭一次領略到的愛——他愛妳,他向妳施暴。
日後三番兩次她都見識到這樣的愛,驚心動魄的場面。馬來王宮裡,男人的威勢,女人的萎弱……靈龍所受的愛的教育,刀一樣的一條一條劃在她心上。
她母親口口聲聲嘴裡說的愛,她依賴得那麼深,以至於縱然受它踐踏,沒有它她也很難活下去。
香芸不敢再妄想交朋友,馬哈里仍留在宮中,但是重重的建築把他們隔開來。濃艷得化不開的熱帶陽光,日日依然穿過花闌干,然而王妃的寢宮裡,永遠像是結了薄霜的,那種清寒的早晨。美麗如花的王妃臉上,也近於呆癡了。
這一切,靈龍還來不及瞭解,就產生仇恨。她小小的生命,充滿高度的緊張和焦慮感,為了保護母親和她自己,她總是在嚴陣以待,她和那個名叫做「父親」,卻非常暴怒的黝黑男人展開許多鬥爭,一看見他,就對他狺狺而吼,如果他靠近她母親,她立刻撲過去,凶悍得像只小黃蜂。
默真受不了在這小女孩身上再受挫敗,他命人捆綁她。靈龍放開嗓子尖叫,整座留有麻六甲王朝古調的殿宇,平空都震慄起來。
他們把她驚天動地的小嘴巴用布團塞住,他們把她和她母親隔離,最後,他們把她送走,禁錮在皇城郊外的小宮室。
靈龍攻擊侍衛,把木雕娃娃擲向窗外,踢翻保母為她準備的洗澡水;她奮鬥,反抗,筋疲力盡……困著時候,污穢的臉上都是淚水。
她三年沒見到母親,沒辦法跟她說一句話,通一個消息——這是她父親對她的懲罰。她在一種自己並不瞭解的動盪、恐慌、孤獨和怨恨的情緒下,漸漸長大,她變成一個她自己並不瞭解的暴躁、任性、冷硬和痛苦的小女孩。
外面的世界如何在變化,她同樣不瞭解……
不管默真過的是怎樣聲色犬馬的日子,那也僅限於個人生活,但是漸漸的,他有了更大的擴展。他的情婦有個兄弟,是當今得勢的郭納王公的親信,在情婦的慫恿,加上兄弟的穿引下,把默真推進了郭納王公的圈子。
「有這樣的靠山最實在,」情婦進言道,「只要功夫下足了,還怕不給你保舉一個位子?一旦權力握上了手,何至於再有這種縮頭縮尾的日子!」
一番話說得默真血熱心動,果然即日起力爭上游,在情婦兄弟指點下,全力巴結郭納王公,很有一點成績,不久就搞到了一個副主席的座位。默真嘗到甜頭,從此越發用心,專事鑽營。
郭納王公除關照默真的前程,也頻頻提到香芸王妃。
「王妃風采過人,如果有那個機會接到夏宮來作客,做主人的就太榮幸了。」郭納王公捻著豐肥的唇上的一莖鬢毛,迷迷地笑道。
默真是裝糊塗也好,是權欲熏心、昏瞶到家也好,馬哈里可很清楚郭納心裡在打什麼主意,他暗暗發誓:不能讓默真把香芸送進狼口,有第一個郭納,就會有第二個郭納,這可憐善良的女人不該落得那樣的下場!
靈龍九歲,在一個滂沱大雨的夜裡,保母緊急地把她叫醒,匆忙中,只能為她繫上一條頭巾。
「別出聲,快走……妳母親在等妳。」
保母讓自己在外廳昏厥,引來警衛,她的女兒則領著靈龍,跑過側門,把她推上馬哈里秘密派來的一部車裡。
那部車連夜把靈龍載到一座闃黑的私人機場,她只見到馬哈里,不見母親的影子。她質問:「媽媽在哪裡?」
馬哈里慢慢把她轉向機棚,一個身著鼠灰長衣、頭披黑絲巾的女人瑟縮站在那兒。
靈龍簡直沒有辦法認出自己的母親——她成了一個身心極度孱弱的女人,處處有受折磨的痕跡,她瘦削得只剩下一張蒼白的臉,輪廓還是在的,就因為她依然還美,讓人更感到那無法承受的悲哀。
她母親淚漣漣把她抱住,她只能木然站著,好像突然間變得很老……比她母親還要老。
後來她才知道,她的感情反應從那時候起,就已經麻木了。
馬哈里冒了極大的危險,偷偷把她們母女送回中國。香芸起初還不願走,近乎強迫的被上飛機,母女倆對馬哈里倉卒的解釋,始終只是一知半解。
母女倆返回上海故宅,不久,即傳來島國內訌的傳聞,默真王子又捲入政爭之中,最後連馬哈里都失去聯繫,她們從此與馬來完全斷了線。但香芸的靈魂已是支離破碎,有一大部分留在情愛縹緲的世界裡,沒有跟著回來。
精神完整的時候,她回憶她一生唯一一次的愛情,種種的甜蜜和陶醉。也有時候,激動耗弱的流淚,但是她堅持說:
「他是愛我的,他一直都是愛我的!」
薛靈龍沒有辦法喚醒她的母親。她死在三年之後。而靈龍對於愛情,鑄下永遠厭懀仇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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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下著雨,不知是夜裡的雨,還是夢裡的雨。
黑暗裡猝然而響的電話鈴聲,聽來特別的凌厲,使得轉側難眠的人更覺得驚魂。
靈龍抓起話筒,「喂」了一聲,聽出來有點喘,有點啞。
那一頭似乎還更急。「靈龍?」劉子齊壓著嗓子喊道,彷彿怕驚著她,卻又按捺不住。「靈龍……馬修死了。」
這一頭握住話筒的手像冰爪,指掌一節一節的凍上來,僵化之後,變得沒有一點感覺。
「靈龍?妳在聽嗎?」劉子齊半天等不到響應,問道,「妳沒事吧?」
那邊微小的應了聲「嗯……」,人像在遙遠的地方。
玻璃窗外依然黑沉沉的,天一味黑著,彷彿世界和它毫不相干。
「劉子齊,」她從遠方回來了,用一種心平氣和的口吻說話,「明天你替我和田岡約個時間喝咖啡……我要和他談談到西藏的事。」
說完,她輕輕把電話掛斷。
夜太深,從天到地一片難以釋懷的死寂,把人壓著了,逃不出去。沒有救的痛苦會緊緊把人跟住,永遠沒有解脫的時候,永遠沒有,永遠沒有……
一陣哭嚎劃破淮海路的夜空,酸嘶得像把刀子,無邊無垠的刺向黑暗的那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