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發上還殘留著雪花,眉目嘴巴冷凝而緊縮,身體肌膚一片寒涼。她在急遽的失溫,倘若她絕命在他懷裡,那也是天數,即使是他,亦不能救。
他能嗎?
懷裡的少女在昏迷中嚶嚀出聲,還剩餘那麼一點意識,她那雙密密的睫毛逐漸結了霜,他的視線從她絕美的臉龐移到自己的胸前……他胸前懸掛著一顆玄色寶珠,迸著一星光輝。
聖珠乃歷代活佛的修持重器,百年相傳,不可離身。他明白這許多告誡,千叮萬囑……(歐倩兮《癡心咒》錄入:elaineiao)
一切都是因緣吧……他不自禁深深一歎,抬起手來,緩緩把寶珠自頸項取下,他托起少女的頭,把寶珠戴到她脖子上。寶珠一觸及少女,瞬間迸出寒芒,而少女冰涼的軀體開始回溫,她的暖香在他懷裡暈染開來,他驀然震慄,連忙以蓮座的姿勢坐著,靜心調息。
那古老的誡語,從洪荒的那一頭遙遙響起了警鐘:聖珠離身,必肇奇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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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她口渴,喃喃叫喚馬南王宮裡的保母,「梅咪,梅咪,給我水喝。」
梅咪遲遲不來,她難受得嗚咽。卻有一股鼻息拂來,然後不知是什麼東西,清涼而柔軟,輕輕貼上了她雙唇,她即刻貪婪地吸吮起來,彷彿激烈地吻著一個人,那人受不住,呻吟起來,一雙手把她按下去,她又沉入夢鄉……
這個夢好長,她以為永遠不會醒了,然而一種奇異的知覺挑動著她——她好像被包圍,拘束卻又溫暖,她的肌膚、她的胸脯、她的手心都有觸覺,都感觸到另一片肌理,另一個人體……
靈龍睜開眼睛,看見小喇嘛的面孔,陡然想起一切,她掙扎的伸出手,「啪」地給了他一耳光。
「你半夜偷親我的嘴!」
小喇嘛鎮靜地解釋,「妳口渴。」
靈龍趴在他胸前衝著他說:「你以為你的口水是可口可樂嗎?」
人們相信,他的口水只需那麼一點兒,沾在額上,便可消災祛病。他起先沒吭聲,然後問:
「什麼是可口可樂?」
靈龍瞠目。「這可奇了……連非洲部落都有了自動販賣機,你還問什麼是可口可樂!」
她無法掙出他的懷抱,這才發現是一襲僧衣把他們糾纏在一起,她質問:「這是怎麼一口事?我為什麼和你在這裡?」
「妳忘了嗎?我們到這裡躲避暴風雪,妳全身濕透,凍暈過去,我把妳的衣服脫了——」
靈龍扭動中的身子倏然一僵。「你把我的衣服脫了?」她的腦子到此才真正的清醒,記憶一點一點的回來——營地,山洞,暴風雪,他把她的衣服脫了……
一定是小喇嘛用僧衣把她與他一起裹住,她整副軀體與他相貼,因而每一吋肌膚,每一個地帶,都感覺到他一身精實的肌骨。從他身體迸發出來的熱度——他永遠是那麼溫暖——一絲絲鑽進她的毛細孔,使她整個人灼熱起來,她的四肢,她的手掌,她的心口,她的面頰,沒有一處不是熱烘烘的,像燒著似的。
她裸身被一個少年僧人抱在懷裡,他也同樣身無寸縷!靈龍想不到她會和男性有這麼親密的接近,她發過誓不讓男人碰著她,對她來說,失身等於失去靈魂。現在,與小喇嘛這樣的裸裎相對,肢體交纏,她不能不感到震撼與惶恐,卻又,卻又夾帶一股驚心動魄的亢奮……
他感受到她的顫抖,把她抱得緊些,低聲問:「怎麼了?」
那低沉的嗓子,是男人的嗓音……靈龍心慌地掙動起來,突然覺得胸口扎痛,她吃驚地低頭一看。
一顆鴿蛋大小黑漆漆的珠子,用三股紅絲線串著,掛在她胸前擺盪。「這……這是什麼?」
「這是十萬聖珠——夜裡妳嚴重失溫,我把它佩戴在妳身上,它能渡厄解難。」
「渡厄解難是嗎?」靈龍很藐視。她敢說上海豫園商場的玩具鋪子,搜得出一籮筐這種玻璃珠子。
「不可能。」小喇嘛一口否定。
「什麼?」靈龍愕然。好像他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知道。他肅然說道:「十萬聖珠不是尋常之物,它經過歷代活佛加持,具有無邊法力,只有到仙女窟來坐關靜休,才能請出聖珠。」
她遲疑地看著小喇嘛一臉的正色。「仙女窟?」
他朝他們所在的山洞努努下巴。靈龍仰起頭,四下張看,陡地倒吸一口氣。山洞已不再是黑沉沉的了,洞口那一頭的日光投射進來,照見四壁處處是巨大如人形的仙女石雕,有騰雲駕霧的,粉色衣帶子彷彿就要飄到人臉上來,有拈花微笑的,玉手上一朵花彷彿就要顫巍巍落下地,個個俱是粉綠朱紅,妙態橫生,簡直就像一群活生生正在起舞的風流人物!
靈龍緩緩把視線踅回小喇嘛臉上,微光裡,依舊是一雙亮灼灼的眸子,目如點漆,看得人心悸不已。靈龍忽然間失了神,望著他喃喃道:
「你臉還是髒的……」
她的手摸索著,抓過僧衣的一隻袖子,僧衣大致干了,唯有袖口還留著一點潮濕,她便利用那點潮濕一抹抹擦拭小喇嘛的面孔。她想看他,不知怎地,她務必要看看他的臉,知道他的長相,知道他是怎麼一個人,才能夠甘願心安。
小喇嘛乾淨的臉盤一露出來,靈龍竟然為之一呆——她不能相信世間男子能有這麼明麗俊秀的相貌,他的臉迎著洞口的光,疏眉朗目,鼻準挺拔,彷彿是鏤出來似的!
「哦!天啊……」靈龍望著他,對著這樣一張臉,一時間癡了。
小喇嘛雙唇微微翕動,欲言而未言。他的嘴型略為敞闊,線條是清楚的,卻又十分柔緩,因而使得那張唇顯出一種溫存的感覺。
撩撥著靈龍,撩撥著從未被男人撩撥過的她。
她頓然失去自我的意志,成了一具木偶,被一股無端的衝動牽引著,她恍恍惚惚向小喇嘛的臉靠過去,靠過去,她的雙唇觸及他的嘴,輕輕碰了碰,溫熱柔滑的唇的接觸……靈龍震動了一下,然而沒有移開。
她吻他,記起夜裡吸吮他的口津那種飢渴,那吻變得狂熱、醉人,令人失去理智。她攀住他的肩頭,把身子重重壓在他身上,僧衣下滑,暴露出她整片光潔的背部,她的背部像冰一樣的冷,胸口卻像火一樣的熱,火星落在他們熱烈廝磨的唇上,靈龍聽到呻吟……不知是他的,抑或是她。
靈龍終於感到昏眩,不能呼吸,小喇嘛必然也是,因為他把她推開,但是雙手仍抓著她的肩,兩人的喘息聲在空空落落的山洞造成一種奇異的回音。
他們驚異而且怔忡地對望,彷彿什麼都不能理解。然後靈龍發現他的胸口有個奇妙的浮印,細看竟是朵蓮花,她不禁伸手去輕觸,迷惘地問:「你究竟是什麼人?」
「不——」小喇嘛才剛要啟口,靈龍卻搶先道:「如果你要說你是十萬珠活佛,我就要說我是埃及艷後。」
他默然不語,一徑注視她,瞳心好深好深,是無法測度的世界。
「靈龍,靈龍……妳在哪裡?」
山洞外遠遠的呼喊,把靈龍嚇了一跳,從瞳心深奧的世界跌回到塵世。她聽出是田岡和劉子齊交相的呼叫。
「他們找來了,」靈龍急道,「被他們撞見我們這樣……」她腮上一燙。「他們會把你殺了。」
說完,靈龍卻覺得自己這話是過於露骨的維護他,臉上越發火熱,小喇嘛則已經拉開僧衣,披身而起,把靈龍的一堆衣服挪過來給她。
靈龍穿衣穿得手忙腳亂,毛衣、毛褲、毛襪、背心、外套、靴子……她覺得活像把一座衣櫥穿在身上似的!小喇嘛是拿了什麼辦法幫她卸了裝的?這一想,臉又熱了,背過身子叮嚀他,「你小心藏著,不要出來,我去應付他們。」
她奔出幽長的洞廊,外頭陽光普照,積雪亮得刺眼,她用手遮一下眼睛,這才看見停在石坡底下的吉普車,她艱難地走一段雪地過去,不見有人。
她繞車一圈,喊了數聲,訝異地回頭眺望,忽見田岡和劉子齊竟從山洞鑽出來,馬上她的心噗通跌到腳下。
糟了,讓他們找進了山洞,這下不知道他們怎麼收拾小喇嘛!
靈龍狂奔過去,卻給滿地溶雪的碎石絆倒,跌在泥濘上,顧不得起身,先就叫起來,「你們別亂來……」
田岡和劉子齊聞言趕到,發現她都露出喜色,連忙把她扶起。靈龍卻不領情,在兩人手裡掙扎。
「你們又想把他怎麼了?他人呢……人呢?」
兩人都覺得怪異,田岡張著手,一直試著擁抱靈龍。「你在說什麼呀!靈龍?什麼人?」
「你們剛才跑進山洞,沒看見人嗎?」
劉子齊比較確定他沒瞎。「山洞裡黑壓壓的,什麼也沒有……哪來的人?」
田岡也接口說:「可不是嗎?靈龍!妳是怎麼了——這三天妳跑到哪裡去?把我們活活給急死……」
「三天?」靈龍一僵,震驚地看田岡。
「三天前大家吃過晚飯,就發現妳失蹤了,一連下三天暴雪,根本沒法子找妳……妳怎麼會跑到這距離營地二十公里的荒野來?」
這次靈龍真愣了——要不是田岡一夜之間發了瘋,就是她作了黃梁一夢。她和小喇嘛分明只走了幾分鐘路來到這山洞,那也是昨天晚上的事!
兩人嘰嘰呱呱描述三天三夜的雪地崩地裂,隊友如何避難,如何逃生,又有一車裝備墜落溪谷,他們已緊急遣人趕出去求援……靈龍聽得恍恍惚惚、迷迷惑惑,疑心究竟是誰在作夢。
不,不是她——靈龍手拈著胸口,清晰感受到層層衣下那顆堅凝的珠子,小喇嘛用來救她的聖珠……哦,他人到哪兒去了?
田岡突然操日語咒了一聲,「馬鹿!」靈龍和劉子齊跟著他的視線往前看,靈龍心頭一撞——他幾時上了那座小山崗?他立在那兒,高曠閃藍的天空下,他是玉樹臨風的一抹栗紅的影子。
「我就懷疑這小子在作怪,」田岡咬牙道。「是他把妳挾走的吧?」話未說完,人已氣騰騰往小山崗沖了去。
「田岡!」靈龍惱聲叫。小喇嘛到底克著他什麼,他不冤枉他好像活不下去似的!
然而田岡才到中途,猛也就剎住了,姿勢突然變僵,呆望著山崗的另一側。靈龍揪住劉子齊的雪衣的袖子,問道:
「你聽見沒有?」
他聽見了,他那起了異樣表情的臉孔就是答案。一股像發自地心的低沉聲響嗚嗚響起,一波高過一波,一陣長過一陣,逐漸形成了排山倒海之勢洶湧而來。
靈龍與劉子齊面面相覷。那是喇嘛的法號聲,他們在拉薩看寺廟做法事時聽過,然而此處是荒無人煙的深山野地,哪來這麼大規模的法號聲?聽那音量,少說是上百人的陣仗。
劉子齊拉著靈龍,急而忐忑上了山頭,還沒到田岡身邊,就和他同樣目瞪口呆怔住了——那豈只是上百人的陣仗,那是上千人的陣仗!
山崗下的荒原,無以計數,密密麻麻的紅衣喇嘛,宛如燎原的野火花,向他們直燒過來。愈是逼近,那鐘鼓鐃鈸,法螺喇叭,加上喇嘛唸咒的轟然之聲,羅織成震人心弦的巨響。
站在山崗上的三人,彷彿魂都跑了,只能站在那兒呆看。一支騎馬的隊伍自人堆裡馳騁上山,他們也都一動未動。
這批喇嘛鮮衣怒馬,人手一支長鞭,個個濃眉大目,威風凜凜。而為首的一個,身上的服色又與眾人更有不同,他穿的是一襲露了一肩的絳紫大袍,頭戴黃色冠冕,冠冕下蒼黑的臉,突凸的頰骨,眉宇有種神秘而猛鷙的感覺,令人望而生畏。
紫衣喇嘛掃視他們一眼,目光停在靈龍臉上,做著研究,兩道銳利的眼神,使靈龍機伶伶打了個哆嗦。
他把手一揚,一群喇嘛蜂湧上來,靈龍沒犯什麼法,卻還是嚇得倒退——在這種陌生荒苦的絕境,做主的是神,誰知道她剛才一個哆嗦是不是就犯了天條。
那群僧人從靈龍身邊衝過去——捉拿的人不是她。靈龍一口氣還沒透過來,驟然想到小喇嘛,急忙跟著回身,小喇嘛已陷在包圍裡,旋即被挾上馬去。
靈龍忘了害怕,不假思索大叫:「你們做什麼?」沒有得到任何的理會。她挺向前,田岡和劉子齊都拉不住她。「你們是什麼人?你們要把他帶到什麼地方?」
那紫衣喇嘛側頭嚴峻地看她一眼,依舊一言不發,卻把手一揮。法號一陣陣風聲鶴唳的響,他們把小喇嘛團團押著,策馬下山。
「小喇嘛!」她嘶了聲喊。
他在前頭的馬背上回首看她,開朗的天光下,他的眉目益發顯得鮮麗無倫,野風獵獵,把他的僧衣吹得像旗幟一樣飛揚,他再沒有任何表示,掉過頭走了。
靈龍追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但是她追上去,一名執鞭喇嘛旋身暴喝一聲,颼地揚起鞭子,田岡和劉子齊都驚叫:
「不要!」
靈龍把手壓在胸口,好像這樣可以護住自己,駭然睜大眼睛,望著那道凌空朝她劈來的鞭影,那種赤焰色的猛厲……她知道她會被劈成兩半,在這裡斃命。
再也見不了小喇嘛……
她手壓著胸口那顆珠,滾下熱淚,朦朧中見到那條鞭子突然猛烈抖了起來,蛇一樣反竄向空中,力道太大,把執鞭喇嘛整個人拉下馬來。
田岡和劉子齊一起奔到靈龍身邊。穿絳紫大袍的高僧回過馬,陰黑的雙眸迸出寒芒,看著靈龍足足有一分鐘之久。他赫然下了令,掉過馬首,整支隊伍踏過雪泥和碎石飛馳而去……尾隨在後的,是那個下墜了馬又踉蹌爬上鞍的喇嘛。一支長鞭跌在山崗下。
靈龍渾身在顫抖,又圖追去,被劉子齊死勁給拉住。「夠了,靈龍,我們走吧……走吧。」他向田岡使眼色。
「不,我不走,我不走。」她反抗著。
靈龍年輕力強,個頭又高,兩個男人賣了力把她拖下山,架上車,一路竟像在博鬥一樣。
田岡忍不住抱怨:「怎麼我覺得我成了鬥牛士?」他跳上駕駛座,開了車猛衝。
靈龍大拍車門高叫:「放我下去——我不走,我不回去!」
「靜一靜,靈龍,我們也不回去。」田岡說,駕車衝上山崗。才一霎工夫,上千的喇嘛人陣已走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股鐘鼓的餘音,在荒原上隱隱遊蕩。
劉子齊指著荒原那一頭,群山之下,說道:「往那兒走——他們在那個方向。」
立刻田岡的吉普車便射了去。
靈龍顛簸著從座位上坐正起來,喘氣睨著兩人。她該知道的:這兩傢伙吃的是哪行飯,這群神秘喇嘛的蹊蹺,他們怎肯放過?他們比她還想追上去弄個清楚!
「搞新聞的,就是鬼頭鬼腦!」靈龍啐道。
一時,三人在緊張中都笑了。
靈龍靠著,暫且鬆弛下來,這才感覺到心跳得多麼狂。那顆珠子紮著她的胸口,她的胸口在灼灼發熱,她按著它,按著珠子,問著自己:剛剛是怎麼一回事?喇嘛的鞭子已經抽下來了,是什麼力量使得它峰迴路轉,又彈了回去?
很不幸田岡和她靈犀相通,想的是同一道題目。「剛剛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那條鞭子簡直像在變魔術!」
不料田岡興高采烈的回憶卻惹火靈龍,她壞脾氣的說:「變魔術?你以為那是羅宋馬戲團在表演嗎?」
田岡的嘴被這麼一堵,不吭聲了。靈龍再沒法子平靜,思來想去,越發急於去找小喇嘛,無論如何要再見到他。她自己也不能瞭解,為什麼此舉變得這樣非凡的重要,可是她怎能……怎能不明不白的與他相遇,又不明不白的與他分別?
他們追過荒原,進入峽谷,峽谷高聳如石門,地勢也變得陡峭,兩側石壁刻著巨大驚人的神佛,不知是否為嚇阻外人,神佛面相都猙獰險惡,看著十分可怖。
山徑旋選而上,絕壁落石紛紛墜下來,路太險了,他們不得不棄車步行,靈龍的心往胸腔下沉——追不上了,追不上了。她憂急交加著。
沒想到才轉過一個彎,便看見遠遠的崇山峻嶺間一片金璧輝煌,殿宇重疊,樓閣燦爛,彷彿另一座布達拉宮,卻還要宏大十倍!
「那……那是什麼地方?」劉子齊驚異的囁嚅。
田岡只是茫然搖頭。
那是我們都不相信有其存在的地方,靈龍心想,感到無比的戰慄,不由得又去摸索頸間的那顆珠子。接下來的路途,她走得又急又踉蹌。
不久,竟聽得雞犬之聲,從高處眺望,山下是明艷廣大的谷地,良田錦翠,屋舍稠密,最遠處碧青的小山上,便是那座打大老遠便看得見的奇麗宮廟。
就在那兒,在那兒!她知道,她那直覺像一刀劃下去那麼的清楚強烈。
靈龍率先自崖頂下山,讓田岡和劉子齊在後頭追著,穿過遍野的花田像穿過仙境,走入一個神秘、優美、令人迷惘的國度……
繁華的市街,一片歡欣喜慶之氣,鑼鼓敲得震心,嗩吶朝天吹著,人人放懷地唱歌跳舞。隨處可見高大莊嚴的佛像佛畫,三五步設一座雕爐,焚香不斷,煙雲裊繞,人走在其中,一步雲一步霧,都成了神仙。
如果靈龍、田岡和劉子齊以為他們會被當成外寇入侵,造成轟動,那就錯了——他們走入故事裡面,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沒人注意他們的不同,就算注意到了,也不引以為怪。
大街熙攘,家家戶戶結綵掛玉壺,沿街排開紅漆的供桌,堆得滿滿各色點心果品,流水席似的任人取用。有人繞著他們跳舞,有人奉茶奉果,輪番敬青稞酒,一片慇勤好客,不分彼此,把三人奉承得暈陶陶,迷茫茫,目不暇給,暈頭轉向。
「明日十萬珠活佛六百七十九壽辰,也是本世身登基之日,舉國歡騰,七日不休!」眾人如此喧嚷。
靈龍被拉入舞陣,周旋在綵衣飛袖之間,正當熱鬧得不能自己,忽聽見一陣紛沓的馬蹄聲,一抬頭,看見大批喇嘛威威赫赫突破人潮而來。靈龍直覺感到不好,抽身想走,不料田岡和劉子齊卻被喇嘛揪著了,連拖帶拉推入一部漆黑大馬車裡。
她跑上前,突然被人從背心用力一拍,也跌入車廂。車門「砰」一聲關上,即刻奔了走。
三人在車裡像骰子似的滾來滾去,好不容易才一一穩住身勢。靈龍攀在門邊的橫欄上,喘氣道:「我的預感一向自相矛盾,感覺很棒的時候,就有壞事要來。」
田岡則是抱住角落一根桿,車身抖一下,他就跟著抖一下。「我不相信這會兒妳有什麼『很棒』的感覺。」
「我這會兒感覺很糟。」她宣佈道。
田岡和劉子齊都鬆了一口氣。「那就沒問題了。」
「不,」她正色道。「我感覺很糟的時候,那事情會更糟。」
靈龍不知道田岡和劉子齊信不信她,不過哥兒倆像各自卡了一枚乒乓球在喉嚨,臉和那顆球一樣白。
奔騰過後,窗外明亮的天光倏然不見了,轉為黑暗。田岡驚喊:
「咱們最多是非法入境,他們竟然要把咱們打入地牢!」
「閉嘴!」靈龍輕斥,「我們不是進地牢,是進地道。」她頓了頓。「我想我們已經進入內部。」
田岡和劉子齊雙雙問:「什麼內部?」
靈龍沉默半晌,顫抖,遲疑,輕聲道:「十萬珠寺。」
這是她頭一次把十萬珠寺說出來,面對它,承認它的存在——靜疑也好,震驚也好,不能避,避不了,接受的時候像在認命。
馬車猛停下來,喇嘛喝令他們下車,趕上一道寬大的石級,沿壁有熒熒的火把,盤旋三道,上了地面——從幽暗到明亮,一時睜不開眼,只覺得大風掃在耳邊。
喇嘛推他們前進,靈龍張了眼……他們在遼闊的石庭,正前一座拔地凌空而起的大殿,鎏金銅瓦琉璃牆,飛簷如鳳,直指向藍天,殿前一列盤龍黑柱,好比千年參天的巨木,大殿之後,起起落落,重重疊疊,還有更高、更遠,數也數不清的樓台殿閣……其恢宏、俊麗、巍峨,至於驚魂動魄的地步!
九級的白玉大階雕著荷花,一名僧衣老者踅過一尊銜花負鼓的石像,匆匆下石階,態度卻是必恭必敬,他操生硬的漢語道:
「十萬珠僻處深山,罕有外人到來,三位是稀客,活佛破例接見……請隨我來。」
頃刻把三人領進深曲的紅石迴廊,過一片綠葉綠花的菩提林,忽然一陣風來,落花拂了靈龍一身,靈龍正忙著拍拂花瓣,法有留神,人已踏入一座深豁豁、黑森森的大廳。
大廳黑色的四壁,繪著綠蟠龍,卻有陽光自五彩天窗射下,照見瑪瑙地一片晶瑩奪目,兩旁一字排開的護法喇嘛,手持禪仗,高大魁梧,銅人一般。
大廳深處張開一幅瑰麗極端巨型的絹畫,畫前便是那金雕玉砌的獅子寶座——正等待主人上座。
忽然一群人浩浩蕩蕩簇擁一位高僧出現——正是在山崗上領車的紫衣喇嘛。也往獅子寶座前面那麼一站,凌厲的眼神橫掃大廳,更見得那股昂藏的威嚴,讓人望風震慄,連台下兩列銅人陣好像都瑟縮了起來。
「我的天,他就是傳說中的十萬珠活佛。」劉子齊顫道。
靈龍一顆心彷彿要從咽喉跳出來,只覺得紫衣喇嘛兩道銳利目光像箭一樣射過來,把人穿透。她感到驚怕,一心想走——她不稀罕活佛,不想謁見任何神仙菩薩,她要找的是小喇嘛,然而這詭譎異常的地方,他人在哪裡?她要從何找起?他被眾人押回,難道是犯了法,發生了不測!
靈龍愈想愈是心急而惶恐,那紫衣喇嘛冷不防開腔說話,把她嚇得顛倒了一下。
「活佛本尊,至貴至尊,超凡入聖,沒有福慧的俗輩,是無緣晉見的——你三人拜謁佛爺,只此一次,務必要誠意正心,珍惜福緣。」說罷,回身高唱,「請佛爺!」
「這紫衣喇嘛不算,還有個佛爺?」靈龍三人都駭想。
殿外鐘聲響起,眾人從內部徐徐小心的攙扶出一個人,恭恭敬敬送上獅子寶座……那清俊的形影,不就是那麗人似的小喇嘛?不就是靈龍心心唸唸、奮不顧身要找的人嗎?
靈龍的心房突然跳起來,不由得向前挪幾步,遙遙地與小喇嘛的眸光相遇,他的唇角牽起一個似有若無,最輕微的笑意,只有靈龍看得出來……他讓她整個心懷都湧起一股欣喜。
他端坐龍椅,披緞紅錦袍加高冠,冠上兩條黃絲穗從清秀的雙鬢直垂下肩際,明眸皓齒,一派的丰神秀絕……靈龍只覺得森嚴的大廳有了他,彷彿從暗沉中迸出一片明亮的光采。
「是他!」田岡呆子似的喊,「這怎麼可能——我不相信他有六百七十九歲那麼老!」
劉子齊絕對沒有更瞭解,他訥訥道:「我也不相信。」
靈龍如在夢中,來不及多想,迷迷糊糊被人推向活佛寶座,壓下來叩首跪拜,行禮如儀,匆匆謁見過活佛……而殿堂裡的眾僧顯然不願三人在此久留,才剛拜見,隨即倉卒的把他們往外送。靈龍哪裡肯定?就怕這麼一走,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小喇嘛。她一找到縫隙,掙脫僧人,反身跑回寶座之前,輕喘著,怔忡著,望著小喇嘛,兩人相對,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他歎息地一吁,低聲道:
「妳我一場際遇,已到了盡頭,今日一會,就是最後……妳也該走了。」
靈龍見他說話的神態語氣深厚老成,和她在石林裡所遇,在山洞裡相處的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像有天壤那樣的差別,她感到心驚,更覺得淒愴委屈,啞著嗓子質問:
「你見我這一面,就是要趕我走?我踏出這十萬珠寺,以後再也回不來……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定靜地望著靈龍,眼神極為深沉,極為博奧,又彷彿有一種慈悲,他說:
「凡事有了始,就會有終,好比人之有生,便會有死,有始有終,有生有死,是循環,是天道,也是圓滿……我們要歡喜接受。」
不,她沒辦法歡喜,她沒辦法接受!這人是個出家僧,是佛門中人,甚至被尊為轉世九代,壽數六百七十九的活佛正身,然而,她愛上了他,一種奇異、擾亂、漩渦般把人捲入的情愫——才短短三天,從來不曾愛過人,發誓絕對不愛人的她,愛上了一個不是她能愛的人。
靈龍所感受的是前所未有的絕望,是她絕無法抗衡的力量,即使小時候在馬來王宮,她也不曾這麼無助,這麼憤恨過!
她僵在那兒,一雙眼睛大大地看住小喇嘛,想辯駁,想發怒,孩子似的撒野吵鬧,卻連說話的力氣也使不出來,只覺得兩眶刺熱,眼淚岌岌地要崩落下來。這時紫衣喇嘛大剌剌走上前,朝她怒喝:
「佛爺已經開示,還不心領神受,快快的退下!在佛爺之前拖拖拉拉的,成什麼體統?」
靈龍出身王室公主,性情本來就嬌恣,一向受不得氣,此刻心情正在痛苦急切的當兒,遭人這麼一激,恨得反唇就頂撞,「我和小和尚說話,他坐的是這頂寶座,官位該比你大吧?你老禿子有什麼插嘴的餘地?」
紫衣喇嘛一聽,怍然變色。靈龍不知道這紫衣僧名叫赫定,是十萬珠國的大攝政,小活佛成年登基之前,由他主掌一切國事,位高權重,心性極為高倔,哪容得下外人一丁半點的忤逆?當場就暴喝:
「十萬珠大殿,哪能讓妳這樣子撒野?妳再不滾,我命人把妳打出去!」
兩列銅人陣頓時赫赫逼過來,靈龍吃驚倒退,小喇嘛也從座上站了起來,他沒開口,靈龍的腦子卻清晰晰聽見他緊急的聲音——
「妳快走!」
她卻發了倔牌氣,硬挺在那兒喊:「小和尚,要走你跟我走!」
赫定喇嘛大怒,整張臉瞠漲成紫黑色。「無知女流,要賴潑鬧,活佛至尊哪能由妳叫著走就走?來人,給我拿下!」
十來名壯僧立刻向靈龍湧上,小喇嘛急了——赫定是他俗家的親兄長,長他二十多歲,自他認定為轉世靈童,迎入宮中,赫定對他的管教和維護始終不遺餘力。赫定拿嚴刑峻法治事,人人都忌憚,他若是擒住靈龍,絕不會寬貸。
靈龍眼看著執法僧人迫近,腦中又傳來小喇嘛急喊,「請聖珠!」她下意識伸手去抓胸口的珠子,一群僧人猛地像撞了牆似的,在她四圍跌得東倒西歪。
靈龍恍然間明白了——小喇嘛說的都是真的,掛在她頸上這顆聖珠具有神力,山崗上的執鞭喇嘛和眼前這群僧人,都無法近身傷害她,有了聖珠,她就有了保護……
也有了要脅小喇嘛的依據。
十萬聖珠,傳國重器,他不能不要回去——他知道,她也知道。她一旦產生孩子氣的執拗,不會輕易放棄,一定要到底。他一開始就不該見她,不該動一心,種下這因緣結果,到這裡難收拾,然而就算他慧性深湛,畢竟也有人心裡那柔軟的一點,那一點情意,即使是佛,佛心也有情……
靈龍跑到大殿那一端,在天窗下回頭對他喊話,聽得出來嗓子有點顫,卻說得極為倔強。「小和尚,你的法寶在我身上,我知道它對你很重要,你想索回,就得來找我拿——就在你給我寶物的那地方。」
她最後看小喇嘛一眼,轉身往殿外跑,料準了眾人對她無可奈何。赫定喇嘛吼著想追上去,這回小喇嘛出聲把他喊住:「赫定……讓她去吧!她沒有傷害性。」
赫定喇嘛往殿外看,咬牙切齒,對小活佛的命令畢竟得服從。他雖為小活佛長兄,又是一手輔佐法王的要人,但是一如十方廣眾,對於轉世活佛充滿愛戴崇敬之心,多年辛勞,一心就盼靈童年滿十八,正式登基為王的一日到來,在這大好吉日的前夕,越發不敢造次生事。
「你們都下去吧……明日登基大典,仔細打點,不要出岔了。」小活佛令下,赫定率眾僧怏怏退去了。
他獨自立在大殿中,默默與獅子寶座相對,身後,是殿口五彩的天光。他緩緩閉目,平心平氣,不一會兒,他的掌心煥然發出光來,三股紅絲線從掌邊悠悠垂下來……那顆十萬聖珠已然回到他手上。
聖珠認主,聽到召喚,會自動回歸主人身上。
殿外的喧嚷聲低下了,靈龍去了,他知她會平安離開十萬珠國。他們終不會、也不能再見。在相會的那當初,就注定了別離,他了悟這無邊惑業,不該有憐憫,不該有不捨。
小喇嘛闌珊走一步,舉目望著大殿,這雕樑畫棟、金碧輝煌看起來是這樣空渺,他既是佛,也是人的那顆心,不也早就證得一個「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