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服那種毒藥的,紀錄上從沒有一個救活過——新協醫院的大夫這麼慨歎。不知怎地,當朵麗絲佇立在馬修的大理石墓碑前,心所感覺的不是悲傷,而是痛心疾首。
馬修是她所能遇到最好的對象——他高大、英挺、出身名門,是個青年才俊,最可貴的是和她同文同種。像她們這種在中國的異種姑娘,本來就居於較尷尬的地位,妳同中國男人認真的時候,他們反而顯得太瀟灑,有點份量的對象,一談到天長地久,他們立刻回頭老老實實找個本宗的女人論嫁娶,維持宗祀的純粹。
朵麗絲就算回到英國,也不見得能釣到個中上階級的男人,幾代以前,她家在英國就已經是個敗落戶,隔了百年,依舊是個敗落戶,何況她根本沒辦法回去。馬修活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寶,一切因他人在異鄉工作,太過寂寞的緣故,但是怎麼說當初他也實在愛過她的。
馬修迷上靈龍那時,朵麗絲嫉妒歸嫉妒,卻很識相的隱忍著——如果寒流會過去,那麼他的熱度也會過去,他們會如期結婚,她將隨夫返英,從此飛上枝頭,成為高貴的子爵夫人。
沒有人曉得,那天晚上他們之間的爭吵有多激烈,馬修喝得爛醉,朵麗絲對他尖叫,就算他離開她,靈龍也不可能要他——那個人胸中、眼裡根本沒有心肝,沒有別人!
她把一瓶殺蟲藥擲到馬修懷裡,冷笑說使出苦肉計,或許能收一點效果!那不過是個氣話,但是她衝出馬修的宿舍時,著實起了惡毒的念頭,咒他真喝了看藥死了乾淨!
她人生裡那麼多希望都沒有實現,獨獨這個得到徹底的成功。
馬修的一條命和她全部的人生希望,一起被那瓶殺蟲劑腐蝕掉了,她的美夢落了空,她好不容易銜在嘴裡的一朵金造的英國玫瑰,眼睜睜的看它化去,消失於無形。她的恨意鏤進肉裡,她整個心肝就像那瓶殺蟲劑一樣的毒辣……她要向一個人求償,向一個人討回公道。
薛靈龍!
正是此時此刻,神靈活現站在她眼前的這個人!
然而朵麗絲卻一副要當場昏厥過去的樣子,好像她也灌一瓶殺蟲劑在肚裡,她駭然看著眼前這個人……
身量高長,膚色略深,眉宇之間露出一分英氣,然而同樣那雙眼睛,一抹微蘊的藍光,那股冷傲,又讓人戰慄、又讓人銷魂的氣息;同樣那張嘴型,刀刻的線條,永遠是壞脾氣的強硬的抿著,把唇色都抿淡了,不知讓多少人想湊上去吻它。
朵麗絲從櫃檯後方走出來,巍巍顫顫像彈簧上的娃娃,她有一種已經需要治療的瘋狂感覺,她肯定這個人是薛靈龍,就像她肯定他是個男人一樣!但是做完這兩個肯定,她就失去肯定能力,她啞聲問:
「薛靈龍,你……你到底怎麼了?」
「不是我!是這女孩——她心臟病發作!醫生到底在哪裡?」靈龍對跟前這面色青蒼的白種女子咆哮,就算這女子是他一百年前的荷蘭籍曾曾祖母,這會兒他也沒有心情跟她相認!
朵麗絲被他的怒氣嚇得一震,她困難地嚥了咽,一邊瞄他,一邊小心探身去看他懷裡的女孩,她身上一股香水味跟著蕩過去。他懷裡的女孩驀然掙動起來,雪白的小手抓著他的襯衫,急而模糊地說:
「香水味,靈龍,香水味……」
朵麗絲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顯然靈龍也不知道,但他低頭安慰她,用面頰去摩挲她的臉。
「妳忍耐一下,曼兒,我馬上替妳找醫生。」
他臉上那種焦灼、疼惜和溫柔的神色,使得朵麗絲看呆了——不,這人不是薛靈龍,薛靈龍不會有這麼深切熾熱的感情!
馬上朵麗絲發現自己的錯誤——靈龍抬頭對她說:「她叫董曼兒,她是葛醫師的病人——如果葛醫師不出現,我三分鐘就可以讓這家醫院在江陰路上跨台!」他咬著有根像咬著鐵條,他的鼻腔虎虎生風,一雙眼睛噴著黑藍色的烈焰……他整個人迸發出熾熱深切的感情!
朵麗絲翻身往裡面跑,像有一把火在她頭髮上燒著。
三分鐘後,一名穿白袍的中年醫師跨入診療室,乾淨的窄長臉,戴玳瑁邊眼鏡,眉頭上兩道蒼老的深紋,好像他長期有著深刻,而不為人知的思考。
「董曼兒?」他一進門便不可思議的問,探首去看躺在小床上的病人,卻赫然倒退,像看到玻璃試管孵出來的怪胎,連聲道:「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朵麗絲從未見過她的表姊夫像這樣失去冷靜,她跟他工作了這些年,他永遠是可惡的一副心平氣和的態度。這時坐在床邊,一直握住曼兒的手的靈龍,發火問道:
「你是醫師還是道士?你到底醫不醫病?」
葛醫師覷靈龍一眼,拿出聽診器伸入曼兒的衣內,一邊問她:
「曼兒,曼兒?我是葛醫師,妳聽得到我說話嗎?」
曼兒半睜開眼,微弱地對他笑。「葛醫師……我沒有吃藥,我忘了來看病。」
葛醫師聽到震顫的心雜音,他替這女孩看了一輩子的病,對於她的情況理應瞭解,但是現在他卻完全不瞭解,他聽到的是個心臟病人的心跳聲,關鍵是——這是活著的人的現象!
聽診器在少女嬌脆的胸骨間移動,永遠心平氣和的葛醫師手卻抖了起來。董樂華夫婦出國前,他和他們談過話,夫婦倆哀慟欲絕,仍然無法接受他們所遭受的不幸。
葛醫師忍不住問:「曼兒,妳爸媽呢?」
曼兒蹙眉閉眼,她話裡夾雜的喘息聲清晰可聞。「他們……到美國去了,大使館的……新工作。」
他卻像失去控制的失聲道:「可是妳已經……妳應該……」光亮的眼鏡後面那雙眸子閃爍不穩。
「她的情況到底怎麼樣?」靈龍不耐地質問。
葛醫師張著嘴,看了看這個滿臉焦慮,雙目炯炯的年輕人,從頭到尾他的手一直沒有放開過曼兒。「我需要給她做進一步檢查,要照胸部X光,做心電圖……」
他收起聽診器,一邊往外走,一邊喊護士,在門口他卻一頭,回頭問靈龍:
「你是曼兒的什麼人?」
靈龍來不及回答,曼兒卻把他的手拉到胸口,保護他似的,雖然她已絕無保護的能力。「他……是我朋友。」
女孩的嗓音是微弱的,卻滿含著親愛與溫柔。朵麗絲在一旁觀望,眼底掠過一抹陰鬱的神色,沒有人知道她在咬牙,因為那牙咬得連她自己也沒有覺察。
來了兩名小護士把曼兒推走,靈龍跟上去的時候遭到攔阻。「你在外頭候一候,病人做檢查不方便。」
「我要陪她。」靈龍堅決地說。
醫師護士一定不肯,起了拉扯,他們不是拉不開靈龍,是拉不開曼兒,她的一隻手抓著靈龍,蒼白而有力,強扯都扯不掉。最後眾人無計可施,轉而大聲指責靈龍,像一切誣告者那樣理直氣壯。
「這是妨礙病人檢查,拖延治療,病人有個萬一,你能擔當負責嗎?」
靈龍彎身,用嘴唇輕觸曼兒汗濕冰涼的臉,對她婉轉而言:「我會在醫院等妳,我不會走,絕不離開妳……妳做好了檢查,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曼兒合目躺在那兒,手慢慢鬆開來,一顆淚從眼角伶伶仃仃滾下來,滾入清秀的鬢間不見了。靈龍立在廊上,望著他們把她推走,感覺像與她遠別,心頭一片創痛。
他坐在醫院黑褐色的木條長椅上等待,右手把鬈曲的頭髮抓過去,它們平順了點,過片刻左手又把頭髮抓過去,它們又亂了。
隔這幾個月,他的頭髮蓄長了,停留在頸間,狂野的頭髮到了尾端忽然斯文起來,端端正正地向內卷,連頭髮靈龍都有辦法叫它們聽話,朵麗絲心想,在一邊觀察他,發下是修長堅實的,男人的頸項,隱約可見脈博在那裡有力的跳動……
朵麗絲突然地覺得心亂,像水塘被攪得渾濁,事實上她的心也少有澄清的時候,尤其是薛靈龍在她生命裡出現之後。她悄無聲息靠近長椅,一隻手伸出來,手上鮮紅怵目的長指甲,修得尖削,刺入肉裡,能夠殺人似的……
他頸上的脈博在那裡跳動,朵麗絲的手向他接近,她還沒來得及碰到他的頸子……那堅實、教人著迷的頸子,她的手腕猛地就被一隻手給勒住,一雙黑裡帶藍的眼眸凜凜看著她。
「我不喜歡別人碰我。」靈龍說著,把她放開。
還是那種傲慢冷酷的口氣!朵麗絲揉著她的手腕,恨恨地想。她對著他雕像般冷肅的側面看了半晌,然後問:「靈龍,你為什麼假裝不認識我?」
他慢慢轉過臉來,用那雙暈藍的眸子瞧得朵麗絲發抖。白皮膚,綠眼睛,尖巧嫵媚的下巴,他承認她是個頗有姿色的女子。
「就算我曾經認識妳,現在我也忘了。」他淡然道。
「忘了?你忘了?」她像要尖叫似的冷笑。「那麼馬修呢?你把馬修也忘了嗎?」
靈龍蹙起濃眉。他即使蹙眉,也還是……還是那麼俊俏!朵麗絲絕望地想。
「誰是馬修?」
「一個愛你的人!」她真尖叫了,握住拳頭,長指甲戳著自己。「愛你愛到為你吞毒死了!他不是唯一一個,還有其它許多人葬送在你手裡,不死的也剩半條命,田岡呢?劉子齊呢?最新一批犧牲者,回到上海的時候個個像死人,你好大的本事,你是怎麼辦到的?這些你都忘了?」
靈龍覺得他的腦門一記一記的響,頭顱裡雷電交加,一張張臉孔,許多畫面,從他眼前飛掠過去,然而不具意義,不具任何意義,只讓他精神和軀體都受到極端的痛苦,他躍了起來,盲目地把朵麗絲揪到胸前,激烈地對她說:
「我沒有准許任何人愛我,我沒有准許任何人為我而死,如果有人愛我,有人為我而死,他們必須自己擔當——你不能教愛情為你負責,你必須自己負責。」
兩人對得很近,朵麗絲感受到靈龍身上一股灼熱的男性氣息向她襲來,霎時讓她眩迷,她開始喘促,不由自主地傾向他的嘴,那張倔強的,讓任何人都想吻它的嘴——一碰到它,朵麗絲就像飲了烈酒一樣醉倒,不顧自己身在何處,伸手束住他的脖子狂吻他。
她瞬間被扯開,靈龍抓著她的雙臂,瞠目看她,他的嘴唇被咬破滲血了。「我不知道這家醫院還養了一條鱷魚。」他慢吞吞道。
朵麗絲臉一紅,一時羞惱得無法自處,揚手刮了靈龍一耳光,她轉身想跑的時候,給靈龍拖回去,他在她的鼻端說話:
「我剛剛不是才教過妳——人必須自己負責?」
朵麗絲還未搞清楚怎麼一回事,靈龍的嘴已經罩下來,她被他的吻蹂躪,他的吻沒有柔情,只有激烈,然而她有快感,她禁不住嚶嚀出聲,但是那吻卻來得快去得也快,靈龍驟然放開她,讓她搖搖欲墜站在那兒。
他在一綹垂發下看她,沉著聲說:「不要為我而死——我不會愛妳。」說罷,他掉頭走人。
「薛靈龍——」朵麗絲嘶叫一聲,撲上去想殺他。
長廊那一頭驀地響起踢躂的皮鞋聲,立刻造成危急感,這一頭的朵麗絲和她的仇人都定住了,赫然見兩名穿制服的公安出現。葛醫師立刻走出診療室和公安打照面,並朝這一頭努下巴。
「就是那個小伙子……」
兩名公安筆直而來,靈龍的心頭一凜,他再沒比這時候更痛恨自己什麼都不記得……除了從朵麗絲口中那一長串的人物之外,過去他還干下什麼滔天大罪?他是殺人越貨的大盜嗎?還是蹧蹋女性的淫賊?
公安大哥以一副拘捕要犯的姿態逼來,時間上不容許靈龍做深入的自我檢討,他閃向一扇窗,正準備要有所反應,突然卻想到曼兒——不,他不能走,他答應過她的……
念頭一過,兩名公安已到跟前,正要拿人,卻有個小護士奔下樓來大喊:
「葛醫師——董曼兒不見了!我們把她送上三樓病房,才一轉身,她人就不見了!」
葛醫師隨小護士衝上樓,兩名公安也跟著衝上樓,當場就放棄了靈龍——看樣子他的重要性並不如他自己想像的那麼大。
他是第三梯次衝上樓的人,不料朵麗絲從後面把他拖住,粗聲說:「你昏了頭不成?公安要逮你,你不趁機快走,還跟上去自投羅網?」
「我要先找到曼兒!」靈龍甩開朵麗絲爪子似的雙手,抓著鐵欄杆,迅疾地上樓。三樓一片喧鬧,都可聽得到,然而一個細細的聲音直鑽進他腦裡,呼喚著他:
「靈龍,靈龍,我需要你……」
他在二樓團團轉,那心電感應的呼喚使他愈加狂急,因為聽得到曼兒的聲音,卻不知道她在哪裡,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他必須比他們搶先一步找到她……
靈龍一把拉開樓梯下方儲藏間的門,一個小小的身影蜷曲在拖把和畚箕之間,「曼兒!」他心頭又喜又痛,急急把人抱出來,曼兒一雙手臂把他的肩頭繞住,她的臉埋入他頸窩裡,雖然喘著,但是吐氣如蘭。
「靈龍,快帶我走,」她說,「葛醫師報了公安要求抓我。」
「為什麼,曼兒?」
她在他懷裡搖頭,哭泣說:「我不知道……如果他們把我抓走,我們就再也不能見面了。」
靈龍用力把曼兒抱緊——光是聽到不能見面,就承受不了。三樓吵嚷的一群人下來了,靈龍欲往樓下跑,卻聽樓下在喳呼:
「把樓梯口守著,盤查所有人。」
靈龍回身往後樓梯的方向跑,不數步,便瞥見幽長的廊道那一端立了個人影,把他的去路阻斷……大老遠靈龍即認出是朵麗絲,因為那窈窕的身段。
她一步步走近,黯黯的綠眸有著陰陰的恨意,那恨意現在帶上了一絲愉悅和痛快……倘若她有心報復,眼前就是機會,她只消拉開嗓子一喊,擒拿他們的人便會一湧而上……「靈龍,」朵麗絲一喊,嗓子卻是壓得低低的,秘密而緊急。「你不能從後樓梯走,後樓梯有人把守。」
靈龍的心往下墜。現在他必須先在背上長出一對翅膀,變成天使才能……慢著,他曾經什麼時候說過類似這種話?
「側門,」朵麗絲低叫,「從側門出去,快!」
她把靈龍拉進長廊中央一條小走道,下了狹窄的樓梯,總算出了醫院大樓。
「你們得找個地方躲,外頭到處在找你們。」朵麗絲說。穿過兩條後巷,把他們引入一間老舊的衖堂房子,房裡到處塵灰滿佈。
「這是什麼地方?」靈龍把曼兒抱牢了,蹙眉左右探視。
朵麗絲順手把牆上一面破爛的百葉窗拉下,揚起了一些煙塵,靈龍趕忙躲開,怕曼兒咳嗆不舒服……他每一低頭看她,就有一種想去親她的衝動,在這灰撲撲的屋子裡,她的臉色也顯得有點灰敗。他的心揪得好緊。
「這原本是醫院的員工宿舍,現在棄置不用了,房間裡還有些床鋪被子……你們在這兒是安全的,」朵麗絲說。「我得趕緊回去,稍晚我再來。」
「朵麗絲——」靈龍喊住她。
她在門前回過身。
「曼兒需要一些藥……」
朵麗絲睨著靈龍,百葉窗篩進來的光一條條在她臉上,形成光明與黑暗兩種對照。過了噤默的片刻,她說:「我會想辦法。」
她謹慎開了門,閃身出去。
所幸房間和被榻還算乾淨,靈龍小心把曼兒放上床,為她蓋了被子。經過一番折騰,曼兒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卻仍竭力斷斷續續道:
「你放心……我會好好的,我要……我要和你在一起,我愛你。」
那麼微弱的話裡蘊著那麼強大的堅決,這個小小的人兒體內有一股令靈龍震撼與動容的意志,他捧住她的臉蛋,覺得自己從骨子底戰慄起來,他在抗拒一種他一直都在抗拒的恐懼——那是愛。
「曼兒,」他啞聲悄悄道,內心充滿畏怕和彷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能力愛妳。」
曼兒看著他,微微笑了,那微笑彷彿把一切都包容進去……連同他的恐懼。靈龍突然想號咷大哭,但是一滴淚也沒有。
而曼兒已經昏昏地睡過去了。(歐倩兮《癡心咒》錄入:elaine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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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裡,靈龍被衖堂那頭一陣人聲驚動,他從曼兒床邊的木椅子跳起來,趕到百葉窗邊,挑開一縫往外覷看……有個人領了一群公安朝這邊過來,天色雖暗,仍依稀可看出帶頭者那搖曳生姿的身影。
朵麗絲。
在種種的人格裡面,靈龍絕沒有想到他是個天真的人——天真而容易被出賣的那一型!他掠到後門,後門反鎖著,無法打開。靈龍咬牙,他們被困住了!然而……他或許天真,但絕不束手就擒!
屋外的朵麗絲在打開大門的時候,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的——這怪不了她,誰不怕惹禍上身?她的生活雖過得不甚得意,也沒有平白要把它斷送的道理!屋裡很黑,毫無動靜,她不由得吃驚地想,難道靈龍逃走了嗎?
豈知一條胳臂倏然攔住她的頸子把勒住,她的背撞上一片結實的胸膛,靈龍附在她耳邊詢問:
「妳為什麼把公安找來?」
「我沒有!」她抓著他的胳臂低叫。「他們到處搜查你們,我剛剛編了一些話才把他們支開了。」
那條胳臂這才緩緩鬆開來,朵麗絲卻沒有挪開,她靠在靈龍胸前,閉上眼睛,深深呼吸著他特殊的氣息,心裡面在蕩漾,人裡面也在蕩漾,她很暈,走不動了,她想貼在這男子身上,她想……
同一條船上,就可惜靈龍沒有暈船,兩人的興趣顯然相左,靈龍兩手抓住朵麗絲的膀子,把她人推出去,再轉過來。
「藥呢?」他只惦記這個。
朵麗絲像被澆了一盆冷水,眩暈症立地消失,不過臉孔卻繃了起來。她甩開靈龍的掌握,從隨身的大袋子裡摸索出一紙包藥,擲向他像擲飛鏢。
「這裡面是些什麼藥?」靈龍想先搞清楚。
「一些毛地黃的制劑和抗凝血藥……我一次只能拿到這麼多,醫院的藥物有管制的。」
「曼兒的心臟到底是什麼毛病?」
「瓣膜性心臟病,她十歲動過一次手術,這幾年的情況一直很好的,這回突然心臟衰竭……」
靈龍不能不感到自責,一切都要怪他——曼兒身子嬌弱,他不是沒有覺察到,想想他是怎麼對待人家的?他自私又粗魯,只顧著自己,昨天晚上又……又……靈龍沒有如此汗顏過,然而昨天晚上曼兒帶給他的那種幸福感,依舊濃烈的盤桓在心上。
朵麗絲窸窸窣窣地又從袋裡拿出東西。「我給你們帶了些飲水和乾麵包來,還有幾個剛出籠的菠菜包子……」
靈龍一把抄過去,轉身匆匆進曼兒的房間去了。朵麗絲被丟在那兒咬牙切齒——這個人什麼都變了,就是良心沒變!他對她就一點感激也沒有嗎!
她對房間喊:「你可要把她看顧好了,薛靈龍,她要是再出狀況……你只能帶她到公安局掛急診了!」
她帶一股香氣踱到房門口張了張,曼兒忽然變得不安,發出夢魘般的呻吟,朵麗絲越發覺得沒趣,忿忿然走了。
這晚曼兒朦朦朧朧對靈龍說:「那香水味……那女人……對你不好。」
他輕撫她的眉心,但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雖然被氣走,隔天朵麗絲還是又來了。靈龍要瞭解外面的情勢,她搖頭道:
「你們不能回去,公安派了人在你們家門外站崗。」
靈龍一雙眉鎖得緊緊的。「他們到底為什麼要追曼兒?她犯著了什麼?」
朵麗絲聳肩。「誰也別想從我表姊夫口中套出什麼消息——他是那種啃雞腿也有辦法不吐骨頭的人。」
她把一包藥遞給他——她永遠只給一包藥,她帶來的食物只夠他們支持一天,這種拿捏得剛剛好的協助,近乎是控制,然而靈龍身無分文,又無法返家,跟前也只能依賴朵麗絲,即使是受她控制。
後來他終於向她表示謝意,她抱著臂膀斜瞟著他,身上一件黑色毛衣,領口底下露出鮮紅的蕾絲,像偷偷在探頭的慾望。
他們單獨在幽暗的客廳,因為怕開燈招人注意,只在角落點一支臘燭。靈龍靠門口站著,像隨時準備應付突發狀況,他的大襯衫一路敞開來,隱約可見俊挺的胸膛,褲頭垂垂的落在腰際,朵麗絲的目光掉在那半個肚臍眼上……她不自覺的舔了舔乾燥的唇。
劉子齊回上海後什麼都不願說,但畢竟流出了一些傳言,朵麗絲聽說靈龍遭到橫禍,躺在薛宅,成了半生不死的人,消息很籠統,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橫禍,只是對她來說那還不夠——只要靈龍還活著。所以她潛進薛宅,做好打算……
「妳為什麼恨我,朵麗絲?」
靈龍突然開腔問,把朵麗絲嚇了一跳,勾起眼來睨他。那晚她見他躺在藍絲絨裡,立刻燃起滿腔恨火,她曉得那就是她洩恨報仇的機會,她只是不曉得他竟……他竟……
「你為什麼覺得我恨你?」朵麗絲問。
「女人對一個男人有惡感,很難隱藏得住。」
朵麗絲慢慢搖向靈龍,斜著頭看他。「那如果女人對這個男人有好感呢?」她用一根尖尖的紅指甲沿他的胸膛直劃下去,輕輕滑過那半個肚臍眼,然後狂開五指把在他的小腹上,像只長了紅腳的大白蜘蛛。
靈龍注視她。「我有什麼讓妳喜歡的理由?」
「你是個男人。」
朵麗絲從喉嚨的深處發音,她用雙手把靈龍的上衣推開,讓它往他的肩頭落下去,她張開了十指貼在他肌理均勻的胸膛,嬌媚地撫揉著,然後慢慢滑到他的背部,弓起手指像豹爪子,用尖尖的指甲一路刮下來,到他的腰部,忽然束住他,踮起腳來吻他。
她的嘴吸著他,舌尖兇猛地探入他口中——那不是熱情,是飢渴,是無數的空虛、渴望和失望所糾結成的,她會在吞下他的當時,也吞下她自己。
她呻吟著,把他壓在百葉窗上吻著、抓著,像在廝殺,拚著命要把自己和他打在一起,靈龍發出低沉的呻吟時,她更加亢奮了,現在就算她變成一個吸血鬼她也不在乎。
她沒有變成吸血鬼,她變成氣喘病人,喘得五公里外都聽得見,而且她的嘴距離靈龍也像是有五公里那麼遙遠……他是什麼時候把她推開的?他也在喘,兩人的胸部依然相互擠壓著,她的黑毛衣半褪下來了,單單一件紅色蕾絲上裝,鏤空的,清楚可見那裡面空無一物的上半身,充滿肉的哆嗦和蠢動。
「朵麗絲,」靈龍以極低極低的嗓聲道:「這不是我會和妳玩的遊戲。」
她立刻就看出他的拒絕不只是言語上的,且是心靈上的,她發紅的臉扭曲了,感到極端的羞辱和憤恨。
「你為什麼不要我?我有什麼不好?難道……」她渾身亂顫道,伸手一指,「難道我比不上裡頭那個要死不活的小女孩?」
靈龍把朵麗絲的毛衣拉上來,然後輕輕把人推出去。「妳和她不是能夠這樣子比較的,」他柔緩地說。「妳是女人……她是天使。」
朵麗絲的表情霎時變得醜陋恨毒——就像一個女人在發現自己沒辦法聖潔,索性就讓自己下賤一樣。她毫不掩飾恨意地看靈龍一眼,拉開眼跑走。
她沒有再來,接連二天。
嚴重的還不是斷水斷糧,而是曼兒不再有控制病情的藥物補給——靈龍怕她會保不住命。他抱著她柔弱的身軀,將僅存的乾麵包一口一口含在嘴裡,濕潤它之後再餵給她吃。
冥冥中,曼兒也知道事態嚴重,她把手輕輕按在靈龍的心口上,對他說:「不管怎麼樣,別讓他們……傷害你,別為我……做傻事。」
她竭力地微笑,用那笑靨安慰靈龍。
靈龍握住她那隻小手,他自己的手顫得不成樣子,他有一種感覺,這女孩不僅把愛給了他,還把她的生命也給了他——但是全然不求回報。
他哄她睡著後,站在床邊默默看著她,良久良久。然後他把在房間一角找到的一頂舊藍布帽子戴上,帽沿壓得低低的,毅然決然走出他和曼兒躲了數天的衖堂屋子。
靈龍曉得他愈是偷偷摸摸的,愈容易教人發現,他乾脆直截了當從葛胸科醫院大門走進去。櫃檯後方的朵麗絲一抬頭就看見他——
頭髮全塞入帽子去了,眉目在帽沿的陰影裡,只見到下半張臉,俊美卻又陰鶩。他把雙手插進褲袋,大步向她走來。
他膽子真不小,白天大剌剌的上門衝著她來,一名公安就站在距他不到三步的地點!
「天怪熱的,我到後頭換件衣服。」她對旁人說「機警地跳起來,轉身從長廊去了。
靈龍不疾不徐跟在朵麗絲身後,一腳才跨出後門,他便抓住她把她摔在泥黃的牆上。
「為什麼不拿藥來?」靈龍低聲質問。
「我有這個義務嗎?」朵麗絲反唇道。
「妳這樣半路收手,有人會送命的。」
她尖俏的下巴一抬。「那又怎麼樣?」
後巷子很窄,很靜,只有對峙的兩個人,但是秋天反常毒辣的太陽在頭頂上尖叫。靈龍在暗暗的帽沿下打量朵麗絲……打一開始,靈龍就感受到朵麗絲對他有一層妒恨,像是一個孩子嫉妒他的同伴,因為另一個得到的讚賞和糖果永遠比他多。如今她那恨意又多了另一重,更深刻,更陰晦的,那是一個女人在遭到男人拒絕後,所留下不能癒合的血紅傷口!
「要怎樣妳才肯幫忙?」他問。
朵麗絲嗤笑。「我記得你以前是不慣求人的。」
「如果妳記得,那就別讓我求妳。」
朵麗絲在陽光下瞇起眼來,把靈龍瞧了又瞧——即使在落居下風的時候,他還是那麼冷傲,那麼高超,好像什麼都不能教他折腰,教他屈從。他以前是公主,現在他是王子,永遠高高在上,他讓她覺得像她這一類人,一輩子連碰到他腳尖的餘地也沒有!
她恨他!因為他的高傲,他的美,他永遠讓人為他心醉,對由於如此,她要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要他,越是知道他毫不在乎她,隨時他能夠像踢開地上一片葉子一樣的把她踢開,她越是瘋狂入骨的想要他!
朵麗絲嚥了一咽,現在不管是她想要掠奪,或是報仇,眼前都是她最有機會的一刻。她抬起臉來,陽光下她那雙綠眸變得透明,看不出來像眼睛。
「你奪走我一個男人,你得還我一個……」朵麗絲粗啞地說。「拿你自己還來。」
靈龍凝視她許久。「妳是要我做妳的情夫嗎?」他的嗓音很低沉,低得讓她心悸。
「也許我是好奇,」她存心侮辱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個真正的男人。」
靈龍面無表情,但他高絩的身體逼過來,像一片烏雲擋去頭上的天光,把朵麗絲壓在陰暗的牆上。「妳以前認識我……我是一個能受要脅,容得下別人和我講條件的人嗎?」
朵麗絲喘著。「你不能,你不能受要脅,也不接受條件——你拿不出任何者正確?點東西來和人交換,你的生命是一片空,你永遠等在那兒讓人來為你奉獻一切,但是你什麼也不能回報,因為你是個沒有良心和感情的人,你根本不能夠付出,」朵麗絲喘過一口氣,然後冷笑。「所以那女孩命在旦夕,根本沒有機會了,不是嗎?你連付出都不能夠,又哪裡談得上為人犧牲?她碰上的是一個像你這樣自私無情的人,她也只能等死!」
靈龍僵化在那裡,他覺得他像被剖開了胸腔,隱在深處的靈魂被拖出來,萎靡死灰的攤在陽光下。朵麗絲講的一番話不過要來刺激他,壓迫他,為的是洩恨,不是公佈真理……但是為什麼他依然覺得她說的句句都是真的?過去他是像她所描述的那樣一個人,為什麼現有他覺得他依然是這樣一個人?
他腦海浮現曼兒蒼白的小臉,她在痛苦中竭力對他微笑,她抓著他的手對外人說:「他是我的朋友……」她一遍遍叮嚀他,「別讓他們傷害你,別為我做傻事……」她用一個人所能夠有的最純最深的感情告訴他,「我愛你……」
靈龍顛擺著從朵麗絲的跟前走開了。朵麗絲說的對……他的生命是一片空,就因為他空無一有,所以他只能要,而不能給。
他走到巷子口站住,背有點駝,低頭看著他投映在臭溝渠的影子。「把藥和食物拿來,」他瘖啞道。「今天晚上……我等妳。」
靈龍跌跌衝衝回到衖堂房子。他接受了朵麗絲的要脅,他拿自己來換取可供曼兒活命的藥和食物,他不後悔,他只是感到痛苦——他在拯救曼兒的同時,也背叛了曼兒。
他用冰涼的手揪住胸口,也揪住始終懸在他頸項的那顆玄黑色珠子。昏暗中,那顆彷彿與他生命同來的黑珠,隱隱迸出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