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芸已搬出雲家,自己一個人在外頭居住,對外的說法是,她想訓練自己獨立,人總不能一輩子活在父母的羽翼下吧?小鳥長大了,就要學會自個兒飛行。
但其實她是怕了父母的逼婚。
自三年前,她的未婚夫夏侯封莫名失蹤後,她那對本來都以事業為重、長年東奔西跑的父母,突然良心發現,感覺忽略了女兒,一股腦兒將滿腔親情在最短的時間內塞給她。
一個成天給她找新男友,說什麼要忘記一段傷心的舊戀情,最好的方法就是開始一段新的感情。另一個嘛……就每天給她燉補品,什麼豬腦、豬心、老母雞……吃得她年紀輕輕膽固醇過高,都快中風了。
再不趕緊逃她就是傻了。
於是,她找了一間小套房,拎了一隻皮箱便搬家了。
一個人住就是自由,沒人管、沒人念,再是快活不過。
叮咚!叮咚!門鈴聲響起。
「噢!」雲芸在被窩裡翻個身,拿枕頭蓋住耳朵,她怎麼忘記還有一個背後靈,死死貼住她,整天管東管西不得閒呢?
叮咚!叮咚!門鈴聲堅持不懈,繼續響。
「唉喲!」雲芸兩手狠狠往棉被上一拍。「不是給他鑰匙了嗎?幹麼不自己開門,還一直按門鈴啊?」
但門鈴還是很有毅力不停地響。
雲芸沒轍,裹著棉被,赤腳在地上跳呀跳的,跳過去開門。不能怪她動作奇怪,十二月,寒流來襲,很冷的。
「小芸。」南宮肇站在門口對她打招呼。
「嗨!」雲芸給他一個白眼,又跳啊跳地跳回床上去。「自己把門帶上,都給你鑰匙了,下次自己開門進來嘛,幹麼非要人家幫你開門不可?」
「未得主人同意,擅自進入房間是很沒禮貌的。」他拎著大包小包進門。
「你可以再古板一點沒關係。」
「那麼我就說啦!」他放下手中的袋子,彎腰拎起一件胸罩、兩條內褲,幫她放回浴室去。「貼身衣物請不要亂丟。」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算了!她大人有大量,不跟這個老學究計較。
「找我什麼事?」
他從浴室走出來,提起地上的袋子,替她補滿冰箱。
「我沒事,可能有事的是你。」果然,冰箱裡空無一物。他邊往裡頭放些蔬菜、水果、雞蛋、牛奶等食物,邊好奇地問;「如果今天我沒來,你冰箱裡又沒吃的,今晚你怎麼辦?」
「睡覺,明天去咖啡廳吃。」她跟朋友合開了一家咖啡廳,她的合夥人手藝一流,把胃交給對方,她完全放心。「反正一餐不吃又餓不死。」
「一餐不吃是不會餓死,但你三天兩頭飲食不正常就很容易胃痛。」奇怪,他記得她以前很愛逛街的,怎麼現在卻變得戀家成癖,成天就窩在屋子裡,沒事絕不出門。偶爾出門,也總是迅速將事情辦好,再也不喜歡東逛西遊。
有時候他會懷疑,她到底還是不是那個愛玩愛鬧的雲芸?還是像MIB星際戰警那樣,雲芸的外殼裡住著一名外星人?!
「哪這麼嚴重,」她抓抓頭髮,打個哈欠。「我從昨晚睡到現在,也沒胃痛啊!」
他差點把手中的牛奶給打翻了。「你從昨晚睡到現在……都過午了,早餐和午餐都沒吃?」
「我睡著了,怎麼吃啊?」討厭,不小心說溜嘴了,唉!他怎麼比她媽還煩?
「你以為自己是神仙,只要睡覺,不必吃飯?」
「可是睡著的時候確實不會覺得餓啊!」好吧!她承認自己說了一點點善意的謊言,她曾經餓醒過兩次,但實在懶得出門,就繼續睡嘍!反正睡了就不餓了。
南宮肇長長地歎了口氣。「去刷牙洗臉換衣服,我帶你出去吃飯。」
她抓緊棉被,死不下床。「外頭大寒流,只有十幾度,好冷的。」
「那我帶你去吃火鍋,幾口熱湯下肚,保證你一點寒意都沒有。」
「光要下床走去浴室就好冷了。」
南宮肇再也忍不住翻個白眼。「你姓『賴』啊?難道你要一整個冬天都『賴』在床上不起來?」
「我很想啊!」她居然點頭。
南宮肇被她打敗了。「唉!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吃飯?」
「有人把飯做好,端到床上給我,我就吃啦!」
「你就算不姓『賴』,也屬『無賴』了。」十二生肖之外,再專辟一個給她。
「姓什麼、屬什麼都無所謂啦!反正能吃能睡,日子照過,不就好了。」她現在對生活沒什麼太大的要求,也許是夏侯封的失蹤給了她太大的打擊,也或許是她已過了年輕好玩的歲月,二十六歲的她覺得生活能平穩安定最好,刺激那玩意兒,她已不愛。
「你啊……」他認了,看看她的廚房,也沒瓦斯爐,也沒電磁爐,就一台電鍋,兩個碗、幾雙筷子,就算想做飯給她吃都很為難。「你這裡的電器產品太少了,改天我拿台微波爐和電磁爐給你。」今天只好將就了,將電鍋裡外刷洗得乾乾淨淨,插上電,按下開關,待鍋熱了,倒點油,切些蔥花進去,再加上一碗水,蓋上鍋蓋,等水熱,一包快餐面扔下去,添顆蛋,勉強也能充一餐吧!
她就賴在床上等吃等喝。「我要那些東西幹什麼,佔位置,樓下就是便利商店,還怕餓死啊?」
「按你這種懶法,哪怕便利商店就開在你家對面,也是有餓死的可能性。」
「就算你把東西搬來了,我也不會開伙,別浪費錢買電器了。」
「不必買,我家一堆。」
「你家開電器行啊?」
「我比賽得獎贏的。」說話間,面煮好了,他把面倒進碗裡,送到她面前,再回去刷電鍋。
「什麼比賽這麼好,能讓你贏一堆電器?」她因為口中吃著面,所以口齒不清。
「釣魚。」他刷完電鍋,順便替她清理一下房裡的垃圾。
「我怎麼不知道你會釣魚?能贏一堆電器,可見技術不錯喔!」
「還好。」他只是連續三年得了全國池釣冠軍,然後又拿了一個世界級金牌而已。
「不過你又要工作,又要讀書,三不五時還得來幫我整理屋子,什麼時候有空去參加釣魚比賽?」難道他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可用?還是他會分身大法?
「我夜大已經畢業了,而且我本來就是職業釣手,釣魚就是工作,還要抽什麼空?」
「啊?」她聽得目瞪口呆。「真的有人把釣魚當職業?就靠比賽拿獎金過日子,不會餓死嗎?」
「那些賽車手都是靠什麼過日子的?」
「比賽拿獎金、替汽車代言……啊!該不會你也跟漁具公司合作,代言某些漁具吧?這樣你豈不也是個名人?」她大眼眨了兩下。「我身邊有名人耶!簽名簽名!說不定有一天可以拿來賣錢。」
南宮肇拎著垃圾袋起身,出門的同時送她一個白眼。「改天我送你一根簽名釣竿,你慢慢賣吧!」轉身,走人。
她坐在床上,看著緊闔起來的門,手上的面從熱、變溫、到最後完全冷掉。
她把面放在床頭櫃上,重新躺回床上,拿棉被蓋住腦袋。
職業釣手啊!真想不到南宮肇會成為職業釣手,這是一份很冷門的工作吧,他怎麼會想要從事這樣的職業呢?
他們號稱青梅竹馬,打小一塊兒長大,她卻居然不知道他的職業是釣魚。
這兩、三年她是不是太封閉自己了,對什麼事情都不上心,外界的風吹草動半點影響不了她。
憋不住氣,她小腦袋從被窩裡探出來,坐起身,打開床頭櫃,取出筆電,開啟電源,直接登入一個尋人網頁。這是三年前夏侯封失蹤後,她在南宮肇的建議下架設的網站。
網站的懸賞仍在,獎金更從原本的一百萬飆升到如今的三百萬,錢是她和南宮肇一起出的,還開了一個聯名戶口存著;但是這麼久了,依舊沒有夏侯封的消息。
她每天守在家裡、守著這台電腦,出去買個東西都提心吊膽,就怕有人在這時送夏侯封的消息過來,她會錯過。
但事實是,一千多個日子以來,她什麼也沒等到。
也許真的找不到人了,也許她該死心了,人不能一直活在過去,總有一天是要向前看的。
「夏侯,你要我怎麼辦呢?繼續等待嗎?何時才會到盡頭?」她真的累了,好累好累。「你知不知道南宮喜歡我?這幾年要不是他陪著,我早就垮了。但我不能這樣一直利用他的感情啊,你一天沒有消息,我等一天,他陪一天;你一年沒有消息,我等一年,他陪一年;我以為他會死心,想不到他比我還執著,難道我們要這樣耗一輩子?」
她不是沒想過直接拒絕南宮肇,乾脆連朋友都別做了,將他趕得遠遠地,也許幾年後他會徹底忘記她,重新找到屬於他的幸福。
但光是想到再也不見他,她就呼吸困難。
她真是個自私的女人,背著一段婚約,等著一個可能永遠也回不來的男人,而心裡卻還掛記著另一個男人。
怎麼辦?她和南宮肇今年也二十六歲了,事情總要有個結果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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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風和日麗的午後,雲芸一襲輕便的運動裝來到林口勝吉漁池。
正準備好全套釣具要入場的南宮肇,嚇得滿身行囊落在地上。
「小芸!」他是不是眼花啦?「真的是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你不是來參加池釣比賽?我來瞧瞧熱鬧,不行嗎?」她摘下太陽眼鏡,一雙無辜大眼眨巴、眨巴地看著他。
「你向來寧可在家睡覺也不出門的,怎麼突然……啊!你等我一下。」他先去跟主辦單位說明要主動退出比賽,再回到她面前。「走,我陪你去看醫生。」
「我好端端的,幹麼看醫生?」
「你真沒事的話,就不會來找我了。」尤其還從台北市區跑到林口,那問題肯定大條了。
「我只有有事才會找你嗎?」她豈是如此現實的人?
他很慎重、很用力地點頭。
「呃!」她搔搔頭,好像也是啦!她從來都是有事南宮肇,沒事夏侯封,確實對他是有些不太公平。
「別抓了,馬尾都抓散了。」他走到她身後,解開她束髮的緞帶,如雲發瀑披下,直到腰部,從夏侯封失蹤後,她沒再剪過發,像在許願夏侯封平安歸來似的,任頭髮一天長過一天,不知不覺,都快到臀部了。
他仔細地替她把頭髮重新綁好,感受著他十指穿過髮絲的感覺,細細綿綿,像夏目的風、春天的雨,她荒蕪的心田出現盎然生機,龜裂的大地轉眼滋潤,點點綠意密佈。
她咬咬唇,忍不住又有些想哭的衝動,忙吸口氣,嚥回一腔酸澀。
「南宮,我上網查了些資料,才知道原來你現在是鼎鼎有名的池釣天王,還代理了好幾項浮標,這些事你怎麼都不說,保密到家?」
「什麼啊!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幫她綁好頭髮,他打開自己的行囊,取出一隻盒子,打開,裡頭分上中下三層,各排了五支浮標。「從第一層算起,分別是肇雷、肇星、肇神,又各列五個型號。」
「還用了你的名字,這不算了不起,什麼才叫了不起?」她拿起一隻浮標看了看,其實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她這輩子還沒釣過魚呢!只覺得標體造型優美、線條流暢,很是雅致。「還有沒有其它東西,介紹一下。」
「這是粉餌,使用時要加水調勻,揉到像耳垂那樣的軟度。這是誘餌、這是釣鉤、釣竿、釣線、漁網……差不多就這樣啦!」知道她是釣魚外行,所以他也說得非常簡單。
饒是如此,她也已聽得一頭霧水。「我還以為會看到麵包蟲或蚯蚓呢,怎麼……粉餌的味道有點像蝦餅?」
「比賽規則裡寫了,限用粉製煉餌或冷凍餌,所以你是看不到蟲餌的。至於這味道嘛……看個人喜好,我平常就不愛香精或肝味,一直慣用粉餌的原味。」
「這麼多規矩哦?」
他呵呵笑了起來。「還有人喜歡在粉餌裡放酸奶或啤酒呢!總之,個人有個人的偏方,靈不靈,我就不清楚了。」
「喂魚喝酒,不都養成醉魚了?」
「也許有理喔,魚醉了才好上鉤嘛!」他笑了一陣,定定地看著她。「你變了,有什麼特別原因嗎?」
她翻翻白眼。「你從以前就不會哄人開心,說話直來直往,難怪到現在都交不到女朋友。」
「你也從以前就歪理連篇,跟你說話,沒點定性的保證被你拉得團團轉。」他拍拍她的肩。「找個地方坐下來談吧!」
「這裡就很好啊!還找什麼地方?」她拍拍屁股就往地上坐下去了。
「不怕曬黑?」說著,他也坐下了。
「按理說,像你這樣愛釣魚才最容易曬黑,可幾年來,你還是跟從前一樣白,皮膚好到我這個女人都要嫉妒了。」
「我三餐正常,又有按時運動,想顯老都難。你別再轉移話題了,到底出了什麼事?」打夏侯封失蹤後,她的性情就起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不再愛玩愛鬧,如非必要,絕不外出;今天卻突然來看他,要說沒問題,那才有鬼咧!
「是你說我生活過得太不正常了,我難得想要改邪歸正,這也不行?」她轉頭,看雲、看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但他如火的目光卻是眨都不眨一下,筆直地凝視著她。
她彷彿回到那一天,在婚紗公司,他替夏侯封定位,與她合拍結婚照,神魂在那火般視線中,瑟瑟發抖。
她打個寒顫,明明太陽掛老高,居然覺得冷。唉,是她變遜了?還是他長大了?依稀記得初相遇,他是面對勒索只會哭的小男孩啊!現在他的氣勢已能壓倒她。
「南宮,我是說真的,我想過點正常日子了。」
「然後呢?你打算過什麼形式的『正常』日子?」
「首先把尋入網頁關掉,我不想再二十四小時記掛著它,吃睡不寧了。」
「原來那個網頁是讓你寸步不離家門的原因。小芸,現在很多餐廳、賣場都有無線上網裝置,手機也可以上網,你不必每天守著電腦的。」
「不守著電腦,那就是用手機二十四小時掛網啦!吃飯的時候、開車的時候、走路的時候,哪怕現在在跟你說話,我也要隨時留心網頁,看有沒有人在上頭留下絲毫線索,然後請徵信社一一查證,接受一次次的希望,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南宮,我累了。」網頁初開時,留線索的人真的很多,她和南宮肇也傻傻地一一去查證,但誰知道這世上有這麼多愛惡作劇的人,弄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騙得他們兩個外行人團團轉,最後只好委託徵信社過濾那些線索了。
然而三年下來,也沒得到任何可用的消息,純粹就是浪費了無數的時間和金錢。
他沉吟了很久,艱難地吐出兩句話。「關了尋人網頁,你就能忘記夏侯嗎?」倘若夏侯封是可以輕易被還忘的,也許他會慶幸,因為這樣他就有機會觸碰到她的芳心。
但問題是,夏侯封本身太耀眼,本就讓人一見難忘,他的失蹤又是如此戲劇化,更加讓人牽掛;就連南宮肇自己都無法接受一個人就這樣人間蒸發的事實,更遑論身為夏侯封未婚妻的雲芸了。
「不然我還能怎麼辦呢?繼續守著電腦,何時才會到達盡頭?」
「沒有盡頭。」他長喟口氣。「小芸,我們這輩子水遠都忘不了夏侯的,我們三人曾經在一起那麼長的一段時間,這份交情怎麼可能還忘?」
「那你教教我,我還能做什麼?找他,找不到,忘他,忘不了……就這樣了嗎?我要這樣過一輩子嗎?」眼一眨,成串的淚水像斷線的珍珠般落下。
「面對吧!」他指著眼前映著藍天的一片碧水。「看看這片天地,多美啊!你知道嗎?我是從夏侯失蹤後才開始釣魚的,因為我很難受,一肚子火不曉得往哪裡發?那時公司同事邀我去釣魚,說可以磨練年輕人的耐性,我第一次拿著釣竿,看著浮標在水裡飄飄蕩蕩,感覺好無聊,有時間坐在那裡釣魚,我還不如利用這空檔去找夏侯;我一直想,竟然不知不覺在心裡碎念了四個小時,回到家,我累得在床上倒頭就睡。那是夏侯失蹤後,我第一次一覺到天亮,後來我就愛上了釣魚。」
「不懂,既然釣魚讓你這麼痛苦,你怎麼還會愛上釣魚?」
「那只是第一次,等到我第二次被拉去釣魚就發現,那樣的情緒發洩,讓我可以恢復正常生活了。夏侯失蹤了,我因為擔心他的安危而坐立難安,可釣魚卻平撫了我的焦躁,讓我既能正常生活,也保有繼續找人的活力。」
「是嗎?」她看著眼前的藍天碧水,眼淚繼續流。「難道我也要去釣魚?」
「應該說,你現在該做的,是接受夏侯失蹤的事實。然後再想,我們要不要再找下去,不找,我們可以安心嗎?去找,我們能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和失望嗎?你想清楚了,就知道怎麼做了。」
她默默地流著淚,良久,苦笑。「南宮,我突然發現,原來古板跟死心眼也有它可愛的一面。」
「不好意思喔!我就是老古板。」
「我喜歡老古板啊!」是的,這麼多年了,他的不離不棄確實讓她非常心疼。
他呼吸一窒,又被她脫口而出的「喜歡」攪得心湖翻騰。
雲芸啊,磨人的傢伙,他也不懂自己為什麼這樣癡戀她?哪怕她訂了婚,依舊無法阻止他對她的愛,甚至怕她為難,選擇將深情掩埋,就這樣照顧著她,假裝……自己只是一個明友。
愛一個永遠不會愛自己的人,多傻?但他還是覺得慶幸,起碼他還可以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的一顰一笑,該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