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我們可能要先找住的地方。」桂尹熏回頭看著穿著一件黑色背心,胸前戴著一條十字架項鏈,又高又瘦的女子。
這個又高又瘦的女子,她的名字叫作念倍燕。
剛才在火車上,念倍燕全身發抖、冷汗直流,當時,可把她和另一個人嚇壞了。
她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沒理她,但她感覺她很痛苦……
意識到念倍燕可能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她沒再追問太多,因為每個人都有不想提的事。
還好今天不是假期,末班車上的乘客並不多,她拿外套蓋在全身蜷縮成一團,咬緊牙關,似乎拚命和自己對抗的念倍燕身上,沒驚動其他乘客。
念倍燕說,她想找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偏僻地方,戒掉荼毒她身心的壞東西,所以,跟著她來了。
至於,另外一個人——
「小凝,妳不用怕,這裡不會有人抓妳的。」拍拍緊偎在她身旁抓著她的手的女子,桂尹熏安慰道。
綁著兩條長辮子,一臉楚楚可憐樣的,她的名字叫作曲小凝。
在她上了火車,找到自己的位子時,她看到曲小凝拿著外套蓋住頭,全身害怕的發抖著。好不容易卸下小凝的心防,她才得知,原來小凝的父親半年前死了,她那個愛賭博的繼母欠了一屁股賭債,打算把她賣掉還債,她是偷溜走的,上了火車,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去——
心疼小凝的遭遇之餘,她問她願不願意跟她一起到鄉下小鎮,話才問完,小凝馬上緊抓著她的手,一直沒放過。
「呵,妳憑什麼保證不會有人來抓她?」走在她們身後的念倍燕,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在台灣,有心要找一個人,不是太難!」
念倍燕的話語甫落,桂尹熏就覺得曲小凝又將她的手臂圈緊了一分。
「妳……妳別嚇她。」
「妳們才奇怪咧,那女人只是她繼母,憑什麼抓她去賣!就算她老子還在,也沒權利賣掉她。真不知道妳們兩個在怕什麼耶!」挑眉聳肩,念倍燕懶得理她們。
桂尹熏當然也知道這道理,只是曲小凝心中的畏懼,恐怕還得花一段時間才能消弭。
往前繼續走,桂尹熏拿出小紙條,再看一遍地址,尋找她來此的目的地。
她是個英文老師,要來這裡當家教,教一個自閉兒。
那是她的心願,打小她就立誓,長大後只要她有能力,她要幫助自閉兒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因為她的弟弟就是一個自閉症的小孩,她永遠忘不了弟弟死在她懷中的情景,即使那時候的她,只有八歲……
「我們要住這裡?」高度的質疑聲從身後傳來,拉回桂尹熏飛回兒時的思緒。
她手中的紙條不知何時落到念倍燕的手中。
「妳要住這裡?」念倍燕改口問。
「呃,不是。」看著紙條上的地址和眼前宅院圍牆上掛的信箱號碼相符合,桂尹熏多看了矗立在宅院中,那棟有點老舊的三樓透天厝一眼。「找到了,原來就是這裡啊!」
「妳認識這家人?」念倍燕冷淡的眼神裡,多了一抹好奇。
「現在還不認識,不過,很快就會認識。」桂尹熏露出一抹甜笑。「我就是要來這裡當家教的。」在火車上,她告訴過她們。
聞言,念倍燕沒說什麼,只淡淡的掃了宅院裡的房子一眼,和桂尹熏眼底的興致勃勃,形成強烈的對比。
「她們沒有……提供妳住宿的地方?」膽怯的曲小凝難得發表意見。
「沒有。我在台北面試的時候,他們有說過,因為家裡的老夫人怕吵,不喜歡和外人住在一起,所以我要自己另外找住的地方。」
「那現在呢?」雙手環胸,念倍燕問的一副好像誰欠她似的。
「呃,可能還要找吧!」天剛亮,路上沒看到其他人,要問誰家有房間出租,也得等看到人才能問。「我們,往前走,也許會看到早起運動的人,再問問他們好了。」
「往左邊走吧!」念倍燕突然出聲。
「喔,好。」點個頭,桂尹熏沒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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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左邊走,還是沒有看到人,倒是看見一間更老舊而且幾乎被雜草淹沒的宅院。
「我要住這裡,如果妳們不敢住,那就請便。」
走在前頭的念倍燕,突然停了下來,令跟在後頭的桂尹熏愣了一下,疑惑的問:「可是,我們也不知道這屋子的主人是誰。」
「是……是啊,他們願意讓我們住嗎?」曲小凝輕聲問。
「這屋子的主人早就搬走了……」太順口的脫口而出,陡地對著兩雙充滿疑惑的眼,念倍燕改用漫不經心的口吻,道:「妳們的眼睛是裝在口袋裡啊,這光用看的就知道這裡沒有人住了好不好?如果這屋子有主人,我們要租住這間荒廢的屋子,說不定他還會放鞭炮慶祝一番咧!」
念倍燕說完,拐進了宅院裡,開始動手拔草。
桂尹熏有點猶豫,眼前這座荒廢的宅院,看起來挺可怕的,人們口中的「鬼屋」,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果然,在她決定和念倍燕一起拔草的一個鐘頭後,幾個早起的小孩在大門口徘徊,口中低嚷著:
「鬼屋、鬼屋,屋子裡面有鬼……」
念倍燕膽子大,對孩子嚷叫的聲音,置若罔聞,比較令她驚訝的是,膽小的曲小凝聽到孩子的話,臉上竟然沒有一點害怕的神情——
也許,只要能離繼母遠遠地,住哪兒小凝都不怕。對曲小凝而言,顯然繼母這個名詞比鬼屋可怕多了!
至於她,不知為什麼,這間「鬼屋」讓她有種親切的感覺,像是回到自己家那般親切……她實在不願和「鬼屋」裝熟,但踩在剛拔完草的一坪大裸地上,腳底隱隱約約有種被緊緊吸牢的感覺。
通常,這種感覺應該是很可怕的,但她心裡卻一點都不毛,挺怪的!
儘管三個女人已打定主意在這裡住下,也使盡全力認真的拔草,但憑她們三個弱女子的力量,哪敵得過宅院內一大片鬱鬱蔥蔥,還高人一等的雜草——
天大亮,圍觀的人愈來愈多,念倍燕是不喜歡和外人打交道的,曲小凝又太膽怯,是以,和小鎮的人熱絡寒暄的工作,自然落到她桂尹熏的頭上。
三姑六婆勸戒她別住這兒,說這間屋子「不乾淨」,可能會鬧鬼,她表示不介意,閒聊之間,不但順利借到除草機,還有幾名熱心的壯丁自願幫忙,小鎮的人們挺熱心的。
有了除草機,加上鎮民的幫忙,屋外的雜草很快就淨空,一間紅磚建築的平房,沒有雜訊的立在眼前。
「這是以前住在這裡的阿火蓋的。」壯丁一號熱心地說。
「阿火的妻子被他趕走,但我常常看到他妻子偷偷回來看孩子,真是可憐。」壯丁二號插上一句話。
「後來阿火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就搬走了,這房子一直空著,沒有人再住過。」壯丁三號發表高論。「很多人都說這裡鬧鬼,我是不相信的。可能是因為房子太久沒人住,大家都不敢靠近這裡,才會以訛傳訛。」
「對啊,打掃乾淨後,這裡其實很漂亮的。」壯丁一號再度出聲。「而且這間房子還很牢固,剛好有三間房間,妳們一人一間。」
三人幫忙清除屋內的蜘蛛網的同時,嘴巴也沒閒著。
到了傍晚,清掃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有些傢俱已損毀,但天已黑,要買要補,只好等明天再處理。
幫忙打掃的壯丁們依依不捨的離去後,三個女人累得各自找張椅子坐下。
「先吃飯吧!」桂尹熏打開放在桌上的飯菜,這是一個好心的胖婦人見她們辛苦的打掃,主動說要提供午餐和晚餐給她們吃。
「這裡的人好好,每個人都好熱心的幫我們。」曲小凝滿懷感激。和勢利的繼母相比,小鎮的人們無私的幫忙,更讓她覺得感激萬分。
「我們幫他們清除心理障礙,他們應該感謝我們才對,提供一份晚餐算什麼!」累得把腳跨在另一張椅子上的念倍燕,對曲小凝無邊的感激嗤之以鼻,持相反的論調反駁。
「我們……什麼時候有幫他們清除心理障礙?」曲小凝怯怯地提出心裡疑問。
「小凝,念倍燕的意思是說,這裡是鎮民口中的鬼屋,原本鎮民都不敢靠近,因為我們來到,把它打掃過變得很乾淨,鎮民以後就不怕經過這兒,他們心裡的鬼屋,被我們清除了。」桂尹熏把飯端給她,順便解釋。
「喔,原來是這樣啊!」曲小凝瞭然的點點頭。
三人圍在一張桌子前吃晚餐,討論著該買什麼傢俱。
「明天就先買床好了。我看那些木板床都舊了,躺下去可能會垮。」桂尹熏說著。
「可是,我沒錢……」低著頭,曲小凝怯怯地說。她逃出來時,身上的幾百塊錢,湊一湊,全拿去買火車票了。
「我也沒錢,妳先借我好了,等我賺了錢,我一定會還妳。」念倍燕大口的吞下一口飯。
「我沒有要跟妳們要錢,要什麼傢俱都由我來出錢。」桂尹熏笑著說。
從一開始,她就打定主意要「養」她們,她知道曲小凝是逃出來的,肯定沒帶太多錢,至於念倍燕,應該也沒什麼錢。
「那給我一百萬吧!」念倍燕嗤聲笑著。「妳就不怕我拐了妳的錢,一走了之?」這世上就是有太多人自認是善心人士,才會讓詐騙集團如雨後春筍一直冒出。
夾了一些高麗菜放進碗裡,桂尹熏笑著道:「我沒有一百萬讓妳拐,所以我不擔心。」
這的確是她放心讓她們跟來一起住的主因,但更大的原因,是她相信她和她們兩個有緣分,再者,她同情小凝,也很想幫助念倍燕。
「那……我也跟妳借錢——可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還妳。」含著一小口飯,曲小凝聲調委屈得令人心憐。
「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只要我能力所及,我都願意幫妳們。」發現曲小凝只吃飯不夾菜,桂尹熏趕忙夾了一個鹵蛋給委屈的小媳婦。「別光吃飯嘛,好多盤菜,妳也幫忙吃一些。」
念倍燕斜睨了曲小凝一眼。「妳看起來被荼毒得很嚴重,該不會妳繼母都不准妳吃菜吧!」
「沒……沒有。」低頭,委屈的含著淚,曲小凝連搖頭都不敢用力。
桂尹熏看了念倍燕一眼,搖頭,示意她別問了。光看這情景,就知道曲小凝在家裡被壓迫的有多嚴重。
「靠!」狠狠地把碗放到桌子上,念倍燕氣騰騰地。「把妳繼母的地址給我,改天我叫人去給她『問候』一下。」
「我……」曲小凝猶豫著。「除……除非是要送錢去的,否則我繼母不喜歡有人去拜訪她。」
睨了單純的曲小凝一眼,念倍燕一副無力樣。
「妳該不會以為我還會買一籃水果去問候她吧?」譏諷著,念倍燕不想和生活在「無知」狀態的曲小凝多說一句話,端起碗,她把桌上的五盤菜各吃光一半。
「吃飯,別想太多。」幫曲小凝把長及腰的辮子,撥到身後,桂尹熏愈看愈覺得心疼。
曲小凝單純如一張白紙,很多事,她顯然都聽不懂,為什麼會這樣呢?
「哇,這高麗菜真好吃,一定是梨山上種的。」桂尹熏又幫她夾了一些菜。「多吃一點菜。」
「高麗菜都是種在梨山的嗎?梨山……是不是在大陸?」
當曲小凝又問出心中的疑惑,含了一大口高麗菜的念倍燕,頭一偏,眼神咻咻地發射出殺人凶光——
目露凶光的念倍燕,嚥下了嘴裡的菜,繼而露出誇張的笑容。
「對,曲小凝,妳真是聰明得不得了,梨山就是在大陸的山東省大阪縣阿拉斯加鄉……」斂起笑容,板著臉,念倍燕放下碗筷。「我不吃了,再吃下去,我怕我會消化不良。」
念倍燕拐到一邊涼快去,見狀,曲小凝像個做錯事的小孩,眨著無辜的眼,怯怯地問:
「我……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不是的,她只是和妳開玩笑。」桂尹熏拉著曲小凝的手,安慰她,順便更正念倍燕給的錯誤答案。「梨山不是在大陸,它位在台灣的台中縣。還有,高麗菜不是只有梨山才有種,台灣很多地方都有種高麗菜……」
桂尹熏一邊吃飯,一邊和曲小凝聊著,而早吃飽到一邊涼快去的念倍燕,竟然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還在吃飯的兩人,相視一笑,吃完飯,輕手輕腳的收著碗盤,就怕吵醒了屋裡的女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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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郎,看看這個,圖卡上的這個是什麼字?」
「A。」
被桂尹熏喚為太郎的男孩,回答完她的問題後,低頭,逕自玩著電動火車。
來到這個鄉下小鎮已經十多天,她頗能適應這裡的環境,也喜歡她的學生,倒是學生的家人對她有點冷淡,不過,這不妨礙她教學的興致。
「還有這個呢?」
「K。」對她的問話,太郎顯得有些不耐煩,索性指著桌上的圖卡自答:「H、L、D、Y、T、X、R、U、V……」
準確的答完每個圖卡上的字,他又繼續玩他心愛的電動火車。
「太郎,你喜歡玩火車,不喜歡學英文?」
對於這個患有自閉症的孩子,桂尹熏是極有耐心對待他。他讓她感覺到自己的弟弟又回到她身邊一樣。
烈太郎沒看她,不說話,但點了頭。
「別這樣嘛,太郎,你要給姊姊一個賺錢的機會啊,好不好?」拉拉牛仔褲,桂尹熏陪他一起坐在地上。「姊姊教你火車的英文怎麼說,好不好?」
點頭,小伙子給面子的捧場。
拋開制式化的教學,桂尹熏和他一起追著電動火車跑,一個鐘頭內,讓他學會說跑步、火車、跌倒、口渴、休息、坐下、沒電、停止、充電等,將近二十個英文單字。
「太郎,學英文好不好玩?」桂尹熏坐在庭院的大理石椅子上,喘吁吁的問。跟著太郎跑了宅院一圈又一圈,她教了一堂有史以來最累的英文課,不過也挺有趣的。
點頭,太郎難得露齒大笑。
「我們再把圖卡念一遍好不好?這些圖卡都是長辮子的小凝姊姊和我一起做的,我們做得很辛苦耶,太郎,你再念一遍……」
「吃蛋糕的時間到了,太郎要吃蛋糕了!」說完,烈太郎自動自發的走進屋裡,才不管圖卡是誰製作的。
「呃……」
桂尹熏拿著圖卡,愣愣地望著無視她這個恩師的存在,自行解散離去的學生。
算了,反正他今天進步奇快,今天就教到此為止。
把圖卡收好,她打算等太郎念熟所有英文字母后,把這些圖卡送給鄰居的小孩。
今天她的心情好好,因為太郎已不像前幾天那樣排斥她這個陌生人,而且願意主動和她說話,她相信她能幫助太郎去接受人群,而不再是一天到晚只想和電動火車交朋友。
正當她高興的收拾散落在桌上的圖卡之際,一道彷彿是來自地獄的魔魅沉音,夾帶著濃濃斥責,從她發頂降下——
「妳以為,我花了一大筆錢,是讓妳來教這些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