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
好不容易他才願意再一次對她笑,釋放他的溫柔,絕對不可以再逃開,不可以再傷害他,否則、否則這一次,他真的會氣到一輩子都不見她。
她伸臂攬下他,用力吻住他的唇,借由唇齒纏綿的溫度,壓回那道永遠說不出口的秘密與恐懼。
以及……深深的疚悔。
***
難得大好的天氣,陽光露臉,鳳遙將被單拆下清洗,順勢便將屋子做了例行性的大掃除。
孫旖旎好識大體地說要幫忙,前半日還算順利,但就在吃過午餐後,開始整理儲藏室,進度完全卡住了。
那是在她無意間翻出一箱童玩後,熟悉的物品喚起陳年的記憶。最初,她只是說:「啊,原來這些東西還留著!」然後她突然想到。「對了,這個魔術方塊我記得你三歲就玩得很上手了。」
他順著她的話回想起那段記憶。「那時你說,等我六面的顏色都轉回原來的地方,你就會來看我。」
所以大多時候,他不理人,只是專注於眼前的小遊戲,早一點完成,就可以快快見到她。
然後,她就會很守信用地出現,陪著他一整天,然後再留下另一種不同的遊戲給他。
週而復始。
這些小東西勾起了他們之間最快樂的那段時光的回憶,不知不覺間,他席地而坐,她靠著他胸膛,她一項項點名,他一聲聲回應。
「他們還說你是自閉兒!」想到這個她就有氣,不爽地丟開那張壓在箱底的檢查報告。
那個時候,父母帶他看過醫生,但兩歲的他不是很懂。
「旎旎,自閉兒?」
「不是喔,鳳遙不是自閉兒。」她抱起他,親親他的臉。
「弱智?」那個是什麼?沒有人向他解說過。他不懂,他為什麼要做那些奇怪的測驗,只是安靜看著,動也不動,心裡想快點回家拼完那個模型,見到旎旎。
「更不是。鳳遙比那個蒙古大夫還要聰明一百倍。」
後來,那些原先被認定的,——被推翻到天邊去。
他不是惡鬼轉世。
他不是啞巴,只是貪靜。
他不笨,入學測驗智力高得嚇傻一群人。
他的人生,低乎都比別人極端,沒有中間值。
一同回憶完他六歲以前的人生,孫旖旎再度將它——收妥,封箱疊放牆邊。
這是他們之間共同的美好回憶,要好好收著。
封完這一箱,膠帶也用到底了。
「我去買膠帶。」
「往隔壁喊一聲就好。」諒樊君雅也不敢說不。
鳳遙不苟同地瞥她。「不許使用惡勢力。」
這哪是惡勢力,是飲水思源好不好!她這是在給他們機會報恩耶!他都不知道她之前為了這一對有多勞心勞力,差點被這兩個朽木搞白了發,她也不要求結草啣環什麼的,只要逢年過節孝敬一下,再隨隨便便送來幾句感謝就可以,這已經是很殺必司的優待了!
他的表情就是一副「休得抗辯」的態度,她抿抿嘴,軟綿綿地點了一下頭。
鳳遙掌心拍拍她,給她一記安撫的笑當獎勵。「那我去買膠帶,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你買回來的?」
「什麼都可以嗎?」她眼睛一亮。」嗯?」
「我要保——」
「好,停!」完全知道後面兩個字是什麼,他頭痛不已地阻止她。好歹也是女孩子,一天到晚把那種事掛在嘴邊,毫不矜持,也不怕別人當她是輕浮隨便的女人。
她太坦率,要與不要,明明白白,從不矯情作態,她渴望擁抱他,就會清清楚楚讓他知道,但是——
說不上來是在遲疑些什麼,或許是,仍然看不開他們之間的年歲差距。
如果今天,能夠承諾她共偕白首,那在接受她全然的付出時,他不會有愧於心。然而,她是那個必須看著他死去、承受失去的人,一思及此,心總是為她而疼痛不止。
她全心全意,盲目得什麼也不在乎,但是,他怎麼忍心?
心不在焉地選購完欲採買的物品,鳳遙正欲前往櫃檯結帳,這時,一名孩童在賣場內奔跑,不慎撞上走道邊堆成小山高的促銷餅乾。就在搖搖欲墜的當口,在賣場工作的臨江及時瞧見,撲上前搶救,不過——為時已晚。
他和臨江同時出手,但是都沒能穩住餅乾山傾斜的弧度,一瞬間,兩個男人置身在一堆垮掉的餅乾裡頭。
「唔!」臨江悶哼了聲,揉揉撞到的頭。
而勉強撐住跌勢的鳳遙,右手掌心不經意抵在臨江胸口。
他怔愣了下。
臨江似乎也察覺了什麼,困惑地回望他。
他沒收回手,甚至,不曉得自己究竟想做什麼,只覺貼在臨江胸臆間的掌心微微發熱,像是有什麼在蠢動著,極熟悉地呼應著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唔……」臨江想推開他,卻使不出一丁點力氣,胸口好熱,像要融化一樣。
不舒服。臨江痛苦地喘息,整個人跌坐在地上,拉開鳳遙的掌心,但是那股撕裂般的疼痛仍是沒有消失,像是有什麼就要衝出這個身體的禁錮
「鳳遙!」隨後尋來的孫旖旎見狀,大驚失色地衝過去,擋在臨江身前。「不要,鳳遙!」
他從來不曾見她如此驚惶失措過。
鳳遙垂眸俯視擋在臨江身前緊抱不放的她,被她失去力道控制而拍開的手背,如今正隱隱作痛,那雙他所熟悉的眼眸,不再是盛著對他滿滿的依戀,而是慌亂、乞求。
為了另一個男人慌亂,為了另一個男人,乞求他。
「拜託你,不要!他會死的……」她知道她沒有資格要求這個,元靈丹本就是他的,但是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快?她都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失去他……
奇怪的是,這一刻鳳遙竟然聽見了。
聽見她說,不想失去他。
她不想失去臨江。
原來,那個能夠讓她擋在前方奮不顧身的人,不是只有他。他移開視線,不發一語地轉身離開。
「鳳——」
「不要跟過來,我暫時不想跟你說話。」他冷冷地將她斥離。他生氣了。
雖然表情沒有太多的變化,她就是知道,他非常、非常地生氣!孫旖旎跪坐在地板上,動也不動。
他是主,她是僕,他若驅離她,她就不能造次。
該怎麼辦?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邊,才沒幾天,她又惹怒他了……她完全沒有立場為自己辯駁什麼,是她害他失去元靈丹,落得今日下場,他也只是取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罷了,她一瞞再瞞、一拖再拖已是罪不可恕,現在還萬般阻撓,連她都覺得自己很可惡!
可是、可是……
「旎旎……」感覺胸口緊窒的疼痛逐漸舒緩,臨江順了順氣,看向一旁失神呆坐的女子。
「不要哭。」耳邊傳來輕輕的安慰,臨江碰了碰她面頰,她才驚覺自己淚流滿面。
「我是不是很蠢?」她扯扯唇,試著如以往那般地笑,很簡單的,她練習很久了,每次都做得到。
她笑得比哭還難看。
看她這樣,連他都想哭了。
臨江看了好難過,伸手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
「誰說的,你很聰明,比我聰明一百倍。」每次他有什麼疑難雜症,都是她幫他的,在他心目中,她比任何人都還要厲害。
「是嗎?」為了貪戀當下短哲的歡愉,一再欺瞞,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旦他得知真相,將會有多憤怒?屆時,別說主僕,她連想見他一眼,都不可能了……
他會徹徹底底將她由生命中驅離。
飲鴆止渴,不蠢嗎?
「臨江,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怕……」輕不可聞的語調,顫抖地道出實言。
從尋著主子的第一天起,就怕極了。
他軟軟的、什麼也不懂時,反而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她還可以盡情陪伴在他身邊,不用擔心他的憎恨。
他開口,喊她第一聲「旎旎」時,她嚇到了,以為他什麼都想起來了,驚恐地逃開,從此成了一年一會。
他六歲半那年的某一日清晨,他醒來時,一臉困惑地望她。「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不是說了,主僕啊。」
「可是……」他頓了頓。「我作了奇怪的夢。」
她呼吸一窒。「什麼……夢?」
「很多……」他試著形容夢中的場景,說到一半,臉龐紅了紅。「還做……奇怪的事情……主僕……應該不會做那種事……」
她與他距離愈近、生活愈密切,相合的氣息會引領出他身為神的自覺,能力、記憶,一點一滴都無法再掩藏。
於是這一次,她在心慌意亂中,又一次地逃離。
等她能夠由驚惶中沉澱情緒、有餘力思考時,己經做出將他拋棄的混帳行為,傷害已然造成。
說到底,她其實自私又渾蛋,只想著自己的需要,從未替他想過,由神為人,人間歷劫的他有多挫折無力……
她只是想著不要失去他,其他怎麼樣都無所謂,一年一會無所謂、被他埋怨也無所謂,只要他是人,她就還可以守在他身邊……
她真的很怕,當他找回屬於他的一切,她就什麼都沒有了。單憑她,根本追不上他的腳步……
臨江從沒見過她如此慌亂失常,總是笑著的臉龐像是沒有什麼能難倒她,從來不會這樣眼淚掉不停,他手忙腳亂地拍撫她,一面看向鳳遙離去的方向,原本困惑的眸子,逐漸轉為了悟。
是——他嗎?
那個人,就是旎旎尋了千年的對象?
除了她的主子,他想不出來還有誰能讓她如此在意、如此傷心,一言一行都牽引著她的情緒……
他似乎……有一點點懂了。